魏鹩懿
思绪飘忽到那处,湖面平静得倒映山岚,一叶渔舟,几粒人影,不远处一片白墙红瓦,几株红杏伸出墙来。这缥缈的仙境,原是外婆的画。
打我记事起,外婆在我心中便是一个顶尖的传奇人物。整个房间的墙面都挂着她的画作,像一件挂满勋章的将军军服。我忍不住央求:“华痴,教我写字画画吧!”她的笔名叫华痴般般,上海话翻译过来的。“学什么?你笨手笨脚的。”
那时候,我常见外婆练习书法。当时我人小,桌子又那么宽,视线也才与桌面持平。见她握笔一提一顿,我似懂非懂,抓起一只毛笔模仿着那“一提一顿”的模样挥毫。她扭头瞧我,惊讶极了,不料我的纸上只是几个小点。她为此笑了好一阵,然后用她那灰色的眼睛注视着我,说:“我教你。”我觉得奇怪,她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教我的时候,随意勾画便是小鸡啄米的画面。她的才华似乎与生俱来。要是认真地在桌上铺开宣纸,抚平,便可画出凶猛的虎、壮丽山水。我水平低,就站着悬臂写。她说现在练好童子功,以后肯定有好处。松懈时,她便拍拍我手臂,我再抬起来。时间沉淀下来,我的功夫长进了不少,她也不像从前那样一直陪我练,偶尔来看我的字,给我示范。
一次,她的膝盖撞到了椅子。我急忙扶她坐下。“果然,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她说。从我记事起她便视野缺损,年幼的我以为只要打了针她的眼睛就会逐渐好起来。听到那句话,我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病痛都能痊愈,也恍然大悟,为什么她的双眼——总是灰色的。
“华痴,您能陪我多久啊……”
“别瞎想,身体好着呢。就是眼睛不太好罢了。”
“眼睛要是看不见了,会很痛苦的。”
“我不怕,你不是答应我了吗,长大学医来治我的眼睛。”我扑到她怀里,实在不明白为何要让她得这样的毛病。她终究没告诉我答案。我想知道,却又不敢知晓这残酷的答案。
上初中后,我陪她的时间少了。她的眼病越来越严重,写字已看不分明,她只好看着我写。我每写完一幅好字,她总会小心翼翼地替我收好。待到过年团圆时,便拿出来展示。她把那几张纸平整地展在桌上,用手指点着字,兴奋地拉人来看,一边还说:“你看,这个斜勾写得多好,啊还有这个,这悬针竖比我写得都直呢……”每当这时,她那双灰色而浑浊的眼睛,都会溢出光彩。我不再问之前的那个问题,随着我的长大,反而是她问我的问题更多了:何时有空来帮忙写一副对联?何时来练字呀?而我真正能给她的时间太少了。
“我累了,帮我敲一次梅花针吧。”我听后便给她慢慢地在眼眶上敲。地板浸在月光里,窗外传来细碎的蝉鸣。这个夜晚很安静,够让我细细思索那个答案。她真的老了,皮肤瘪皱,眼窝深陷,依旧是那个我爱的外婆,只是曾经活力满满的她累了。我想,如今要紧的是我能陪伴外婆多久,她已經把最好的给了我,给了我想要的陪伴,我却不知道能给予她多少。
她让我给她读书。我将声音放得尽量沉些,好让她享受静谧的夜。眉眼弯弯,笑容中似乎藏着一丝满足。我就那样望着她,看她嘴角时不时上扬。或许除了陪伴、实现承诺,也没有最好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