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申
居住在如今的城市,每逢一个个民俗节日或是农历节气,我总要想起故乡小镇彼时那些充满烟火市声气息的旧时光。端午、中秋、重阳、冬至、腊八、春节、元宵、清明……它们是寻常日子中的一个个驿站,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浓浓的故乡情结就在那些过往的岁月里氤氲缠绵,最纯真的思念让如今离开故乡的我惆怅起了永生的乡愁。
儿时,我在爷爷奶奶居住的小镇生活,我的人生最初记忆就是从小镇开始,这里的四季景色,这里的市井生活,这里的人物故事,这里的风俗习惯等等都已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那时,小镇就在我的身边,这里是我的家乡,爷爷奶奶居住的老屋是我最温暖的怀抱,清寂的小院伴我度过了快乐的儿童和少年时光。在小镇,我食用着这里香润可口的稻麦蔬果,我饮用着小镇井河之中的甘甜之水,我呼吸着小镇畅爽宜人的新鲜空气,我操讲着小镇古意悠然的方言乡语,我的周身刻满了家乡小镇的印记,人们从我的一言一行中很快就能判断出我来自小镇,我也为我是小镇人而自豪。我熟悉家乡小镇,这里的一切我了然于心:店桥口的杨家米饼最是绵软甜香,陈家巷里陈大大家的酒酿美味酸甜,北大街的王家熏烧清香绵爽,砖桥口的居氏酱园各种酱品应有尽有……豆腐店、茶食店、青货店、南北货店、炕坊、油坊、蜡烛坊、香店、钟表店、药店、理发店、百货店,粮站、食品站、邮电所……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它们的确切位置。春天来了,小镇河西串场河边的一排老柳最先剪出了一片春色;夏日彩霞如画的黄昏,竹林巷里胖奶奶家的晚饭花总是飘出淡淡的幽香。秋风紧,黄叶飞,陈家巷头陈四爷爷门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满地的桐籽是这个季节我最喜欢的美味;腊月雪寒,陆家巷陆伯伯家的小院里,两棵虬劲的腊梅满树芬芳,沁人的梅香漫空而来,一只跳跃的雀在枝头鸣叫着即将来临的又一个新春……
小镇地处河网密布的里下河地区,这里是古盐运的集散地,曾经啸聚过后来威震江南、称王苏州的张士诚的十八条挑盐扁担。留下传奇名篇《桃花扇》的孔尚任也在此写下了“海雾暮皆连,海风春更急。维舟在白驹,聊以永今夕”的诗行。雕花窗,格子门,寂寞的马头墙,青砖小瓦的老房子,麻石铺就的小巷,小镇总是脱不了古旧的影子。走进家乡小镇,如同打开了一幅如梦如幻的画卷,有一缕缕历史的芬芳从岁月的缝隙里飘溢出来,让我陶醉于这古镇浓醇的气息里。公元1375年的洪武赶散,世居江南繁华地苏州阊门的先祖们背井离乡,来到了苍茫的苏北大地,在这里艰辛劳作、繁衍生息,陈、杨、李、施、卞成为了小镇的五大姓氏,古镇的几条小巷如杨家巷、陈家巷等也是因这些姓氏而名。循着武庙巷碎砖铺成的小路,这里便是当年香火鼎盛的关帝庙遗址,“神祠晓月”的胜景令人向往,你还能歙闻到六百年前的香火芬芳。鱼市街古老的太和堂药店前,总是有从小镇周围赶集而来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气里氤氲的是乡野草药的芬芳。走过临水观景的药师巷,漫步蜿蜒曲折的竹林巷,迈进庭院深深的明月巷,小镇总这样小心地藏起了她的美丽与淳朴,只等你轻轻叩开她的心扉,她才羞涩地展示一下她的悠远与韵味。一望无际的东滩,“东郊牧唱”的歌声在这里响起;沟港纵横的南郊,“南浦渔歌”的号子从这里传出。六百年的小镇,“梵寺晨钟”“岱岳春云”“苏桥晚笛”“牛闸寒潮”“范堤烟柳”似云烟,似流水,故乡在绵延的时光里流淌着不尽的传说和故事。
在小镇的空闲日子里,我有时兴匆匆地在街边的小店、小摊看个热闹,有时就在杨家巷、陈家巷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东看看杨爹爹家的无花果熟透了没有,西瞧瞧王伯伯家香香的月季花多开了几朵。大巷我很少去,那里赵家养了一条凶巴巴的黄土狗,常对着人们汪汪地叫个不停,是它饿得发慌了么?还是我家的老猫“花花”乖巧,平日里它总是静静地在阳光下酣睡。小镇严家铁匠铺时常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我也喜欢面对着烈火熊熊的火炉、听那打铁淬火的声响。小镇供销社的门市部,透过有些灰尘的玻璃柜台,那里躺着好几本我没钱购买的小人书,精彩的故事似乎总没有打开。更多时候,我喜欢钻进串场河边的大桥洞里,看着南来北往的大小行船,向往着小镇外面的世界。彼时,熟悉的家乡小镇似乎没有都市里的热闹精彩,但而今想到的最美风景其实就是这里所拥有的一份宁静和闲适。慢生活里的这段细碎时光总是淡淡地飘忽在我的记忆里,再回首它的背影已经远去。
从家乡小镇出发,我来到了如今的城市,这里有着从前不曾想象过的时尚和繁华,车流、人流、霓虹的灯,寒暄、客套、马不停蹄,我已经有意无意地构造起了自己的生存哲学,谁不害怕被这个注重效率的社会所抛弃?焦躁、沉闷和压抑让我脆弱的心似缠绕在乱麻里,我不得不拼命挣扎以求苟延残喘。此时,浓酽于我心中的那份恋恋乡愁恰如和煦沁人的一缕春风,又似滋润心田的一场轻雨,给了我莫大的精神寄托和心灵抚慰。家乡的美好,往事的回想,我和小镇的那些点点滴滴,在那一个薄雾漫漫的清晨将我的眼眸沾满了朝露,在那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随着书桌上的一壶绿茶起伏浮沉,在那一个夕阳初下的黄昏让我的脚步驻足徘徊,在那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于我的心头升起了无边的光华。多少次曾经梦回的故乡,还会是记忆中的模样么?端午节时,小院大槐树下奶奶仔细地包裹着美味的粽子,老屋的门窗上青绿的艾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中秋的夜空下,我和奶奶在老屋的小院里敬月亮,香烟袅袅,一地的月色透着夜的清凉;菊有花黄,深秋的镇西花家垛上,遍地的野菊灿烂着小镇的重阳,故乡的秋天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冬至近,腊八到,和着飘飘的初雪,故乡的大街小巷腌货腊味扑鼻飘香,年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浓……除夕之夜,老屋的家神柜上烛火明亮,我和爷爷、奶奶、爸妈、小姑、妹妹等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守岁的时光让我幸福流连。隔着岁月的河,昨天的往事仿佛又近在眼前,那些美好与欢笑总会让我变得宁静、透明、澄澈,我更加清楚了我的来路去途,我的灵魂在脉脉的乡愁里得到了皈依归宗。家乡小镇,这个游子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精神地点,有着水墨浸淫过的虚幻,有着涤荡心胸的神奇,这让如今的我依然能吮吸到故乡空气中流淌的熟悉气息,耳畔时常响起小镇温馨的方言乡语,它们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好听,那么的令人向往。
十二年前,我八十八岁的奶奶离开了我们,老家就没有亲人了,那座爷爷奶奶生活了数十年的老屋也贱卖了。这以后我每年返回小镇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没有了落脚的家,小镇真的成为了故乡了。叶圣陶先生早年离家居住在城市,常常有秋虫唧唧的幻听,在他看来,虫吟就是“无上美”的音乐。汪曾祺先生在外学习、工作数十年,最令他惦念的还是茨菇、昂嗤、鸭蛋等故乡高邮的食物,这些扎了根的听觉声音和味觉记忆,会时时提醒着大师们家乡的方向,令他们心怀着淡淡的乡愁。此时,我居住在县城,每每一两声熟悉的家乡话在我耳边说起,每每品尝起老乡们捎来的故乡美味,每每一个个民俗节日或是农历节气的到来,我又何尝不寻望故乡小镇的方向?因为,此时的故乡已经成为了我心中固有的一个精神符号,每一次的怀想与探望总是让我那样地充满激情和回味漫长。是故乡小镇记录了我成长的生命特征和精神基因,这些就如同我与生俱来的胎记一样不可磨灭,那里是我生命的根基和梦想的源头,那里有深刻的年轮和光阴的故事。
故乡还在,它在远离我数十里外的水乡一隅,古老的串场河依然静静地在她身边流淌,小镇的烟火气息照旧在麻石铺就的街巷里袅袅地飘散,寂然的晚饭花也在长满绿苔的小院吐露着芬芳。故乡还在,此时的故乡啊,她就是绵延在我心里的一条河,她就是辉映在我眼前的一轮月,她就是我天天仰望的一朵云……从家乡到故乡,我跋涉了五十三个春秋,年年的积淀和回望,乡愁就是一颗归乡的灵魂!跟着思念,我要回到故乡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