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存
说句不雅的话,自刚刚换牙我便好读书,如美其名则曰:嗜书如命。今已耄耋,每日戴着四百多度的老花镜,犹手不释卷,“历览千载书”。虽未成什么桃李满天下,著述等身的学者,倒使我生活得很充实、愉悦,不知年几。
世间诸事行之有方,读书自然也应有方。我之方固笨些、土些,对于我确实有效。
一、有主有辅。主,每一时期有一中心系统。辅,系统以外者。非此视情而定,有暇便读无暇不读。主者,一本本按计划读,集中精力,雷打不动。其间如偶有他事需暂时放下者,事后拾起来接着读。辅者,随便一读,不求甚解。
主,并非一成不变。随着时间、情况的推移及变化已调整三次。早年阅读书目主要是毛选和马列。待至20世纪工作调整,计划亦相应做了调整。
年轻时,亦曾爱画。求学期间为之下过一番功夫,从政后被迫忍痛割爱。此次工作调整到了二线,拥有不少宝贵的时间。祸兮福所存,有圆我画家梦的机会了。于是南下杭州到中国美术学院拜师,重拾旧业。其间主读画理画法,辅之美学史、文学、古典诗词、坛经。
退休时,书画基本学成,拟做老年变法,步入化境。孰料苍天不喜我,一场车祸造成高位截瘫。痛哉!毛笔自然是拿不动了,不得不第二次放下。“天生我材必有用”,于是第三次调整读书重心,主攻中国古典诗词,辅以文史。
二、反复读,“温故而知新”。初看民国早期人论“四王”,率多言其千篇一面。信之。待看完中国美术史、《中国历代山水画论》尤其是从名山大江写生归来再看,“四王”是宫廷画师,足不出户,与长期生活在黄山的“四僧”所见不同。囿于所见,所画自然难免单调。“四王”丰衣美膳,高枕无忧,“四僧”久居荒山,青灯黄卷,流淌在毫端的,前者是审美,笔墨细微;后者是渲情,笔墨离披。方感民国人之论疑失之于浅表。
读中国美术史,览古人画作,才知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乃画中之《兰亭》,以元倪瓒、明徐渭为代表的文人画,可谓画中之《离骚》。
初读《文心雕龙》,似乎只限于风骨、神采个别篇什,但亦被其透彻、独具的论见而折服。二读,通览全书,只求知其大概,未求详解。三读,搬来词典,逐句细读。“造怀指事,不求纤宻之巧;驱词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诗还有什么“为情而造文”与“为文而造情”之分;对,有言对与事对,正对与反对之别,等等。字字清目,句句震耳,如饮甘泉,如听丝竹。窃笑二读竟然视而不见,三读恰如见新客。
昔年诵“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问言豆叶几时黄”,“惊起一滩鸥鹭”,“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只觉其语言朴实,及近俚语,亲切感人,更多则说不出。读《文心雕龙》“拙词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方知此乃化腐朽为神奇之一方,行文之极则。诗境,遍地皆是,非大家则不能见;俯拾即是,又非大家拾不起来。诗、文无书固不可,又岂是仅靠书能写好的。诗即是人,是人生阅历,“细看来……点点是离人泪”,是“载不动,许多愁”。信哉!信哉!诗必要用血泪来写啊!
六十年代,初读《红楼梦》,仅看到了贾、林的凄惨爱情,余者印象甚少。七十年代再读,满眼是争斗:皇家与贾家之间的斗,贾家与农户的斗,主子之间的斗……形而上者即谓阶级斗争,形而下者谓之个人争斗。近年再读,全书充满了儒释道三家哲学思想。一句“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味浓得如老酒,足够咀嚼一生。一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竟被毛泽东同志借用为对帝国主义斗争的警语。
读书贵在坚持,难也在于坚持。初读往往是一拿起书就瞌睡,打了退堂鼓。欲医此病,真还得来点“头悬梁锥刺股”的强制,给自己过不去。将其视为工作的一部分,必为之事。于是乎由少及多,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地读起来,《论语》换成《四书》。昔年的放牛小子成了书迷,祖代无一本书,现成了书香世家,书橱越来越多、越大。
尝到了甜头,兴趣有了,时间也就有了。一天不读便觉得缺了点什么,读书成了生活必需品。因车祸住院的几个月里,不能看书看报,头脑昏昏如同固化了一般。
有些书要常年读,读一生。即使嗣后读得少了,其基本观点犹能牢装在脑子里,潜移默化用以随时指导、反观思想行动和工作。如执行上级指示,一切从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看问题要记住:一切社会意识形态都要从它的经济基础中去寻找。
在新的生产力没有到来之前,旧的生产力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这句话不知有多少人看过多少次,但多是看一眼而已,没有勇气深思不下去。以兰陵县为例,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全县粮食总产量由合作化后十几年来年产四至五亿余斤,增长到八亿余斤,彻底化解了困扰我们二十多年工作的难题。一前一后的事例告诉我们办事必须遵循客观规律,而不是任何什么美好的主观愿望。理论不仅仅是指导我们前进的灯塔,也应是CT,要经常用以检查身体,修正错误,将损失控制在最小程度。
三、联系实际,学以致用。我有下列体会:
其一,在实践中,学会将书本知识变成真本领。在工作中,我一再见到有的干部,因文化水平低看事情谈工作总不得要领,翻来倒去,一个现象跟着一个现象,如坠十里烟雾而不得庐山真面目。听者累,讲者也累。还见“三门”干部,肚子是有几本书,缺少社会实践经验,工作中会闹出许多脱离实际的笑话。群众不买账,他还不服输与领导、群众顶了牛。
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千头万绪,千差万别,上级不可能事事给个红头文件,具体工作只能靠当事干部临机裁处。其处理得或优或劣,全赖干部的政治素质、文化修养深而化之。而其本领的获取,没有他法,唯有读书和实践。
近年来,实行干部知识化,从长远看于事业固然有利,但决不可忽略实践,也不是学历愈高愈好。不可否认,况且不是个别匆忙登上官座,“实践”这本书读之不足、不透,甚至未读。市某单位一技术出道的干部,成了部门主帅,业务干得很出色,只因不知怎样做群众工作,作风有点生硬,闹得职工有点紧张而已。市领导的仕途背景亦如是,不知何谓群众,何谓群众路线,来了个以简单化处理简单化,伤害了干部也伤害了事业。如何用干部是古今之难题,一本大书,也应好好读。
其二,在实践中,牢固树立公仆观念。孔子提倡士大夫对群众要“如承大祭”,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群众的后面。革命导师教导干部要做人民忠誠的公仆。每个干部必须将其视为信条,日日默念之,实施之。
群众的文化水平现在普遍提高,加之媒体的普及,看问题的水平可说不比干部低。干部与百姓只是社会分工不同,官无论多高,绝不可在群众面前摆架子、耍威风,自觉比群众高明。群众对干部,不是“听其言,观其行”,而是:言不轻信,重观其行。故干部凡令止之事,定必不为;凡倡者之事,必先垂范,做老百姓道德的楷模。学会有事同群众商量。否则,百姓对你的工作不会积极支持,只是袖手旁观的看客;对你会敬鬼神而远之,权亦只是在会议室里,口头上。
恩格斯在论权威时曾说,权力无比大的皇帝,还非常羡慕酋长在民心中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臣服。权威有两种,一种是势利的、表面的、脆弱的油水关系;另一种是心里的、诚实的、坚定的血肉关系。选取哪种好?都清楚,只是为与不为而已。
其三,在实践中,提升对理论的认知。我出任区委副书记,并且独自到农村驻点成了我从未经历过的一项新课题,不能不说有点懵懂。联想到党一贯倡导的群众路线,胆子就壮了。于是乎吃住在群众家,白天同群众一起下地劳动,晚上除开会外,有目的有计划地走访支部书记等村干部、烈属、军属和生活困难户。坐在他们的床沿上,在油灯下同其拉家常,交心,交朋友,征求对我工作上的意见等。顺耳逆耳的话都耐心听,虚心听。我把心交给群众,群众也把心交给我,把我看成自家人。有了村干部、群众的支持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到县里工作时,我依然坚持这一条。决不要轻看了这一点,会上解决不了的难题,在这里就有可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其四,捍卫真理,要敢于牺牲自己。读书为明理,明了理必须实践、捍卫。为此应不怕砸饭碗,不怕妻子离婚,不怕罢官。“文革”中,我冒着风险当众驳斥“造反派”违反辩证法,我被批斗,儿女受牵连。我两口子夜里几次抱头痛哭,心如火焚。即使如此,我也不向他们低眉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