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珊怡
《宋本杜工部集》每卷卷目所题写作品总数、每卷卷目罗列作品数量及每卷正文实际所载作品数量之间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或三者不合,或两两不符。这一情况,学界鲜少注意。
北宋翰林学士王洙取秘府旧藏又搜裒他人所有之杜集初成《杜工部集》二十卷,其《杜工部集记》自述:
除其重复,定取千四百有五篇。凡古诗三百九十有九,近体千有六。……视居行之次,若岁时为先后,分十八卷,又别录赋笔杂著二十九篇为二卷,合二十卷。意兹未可谓尽,他日有得,尚副益诸。
按其所记,王洙当时所编杜集前十八卷收诗1405首,二十卷共有作品1434首(篇)。如今所见二王本按每卷卷目所题总数合计,共收作品1438首(篇),前十八卷卷目所题作品总数相加为1410首。按王洙“古诗”“近体”之分,卷第一至第八卷目所题之和为409首,卷第九至第十八卷目所题之和为1001首。卷第十九、第二十,各类杜文共计28篇。上涉数据与王洙记中所言,除卷数外,无一吻合。孙微、张忠纲等学者都谈到过二王本所收作品数量是前十八卷收诗1410首,末二卷收文赋28篇。叶绮莲推测二王本实际作品总量超过王洙自述数量应出自王琪或吴若的添加,或由于二王本后来的版本牉合。聂巧平则认为,二王本收诗数量的增加发生在后人翻刻王琪等人嘉祐四年(1059)原本时,所增补的诗歌已入正集,今不能辨。针对二王本各卷开头目录的诗歌数量与实际上这卷所收的诗歌数量不完全一致的现象,日本学者安东俊六推测在王琪本与现在得见二王本之间还存在一个“目录本”。
如今所见的二王本各项数据详见下表:
表一:二王本收录作品数量⑧
按王洙所记,二十卷收作品共1434首(篇),与二王本每卷卷目所题总数相加之1438首相比,已有差异。将每卷卷目所列篇目逐一相加,其总数为1449首(篇),与正文所载作品数量相差不大,但卷第一至第八卷目所题诗歌总数之和为409首,卷目所列篇目之总数与之相符,正文实际所载作品数量却为410首。卷第九至第十八卷目所题诗歌总数相加得1001首,卷目所列篇目之和为1012首,正文实际数量为1009首,三者不符。仅末尾两卷卷目所题总数、卷目所列题目总数与正文所在实际总数吻合,共计28篇,仍与王洙自述数目违逆。可见,二王本卷目所题总数、卷目篇目乃至正文已经在王洙初编基础上有所变化。准确地说,二王本收录作品1456首(篇),其中杜诗(卷第一至卷第十八及补遗)共1411首,杜甫各类文章(卷第十九、第二十及补遗)32篇,他人诗歌13首。
二王本“为所有杜集之祖本,此后补遗、增校、注释、批点、集注、编年、分体、分类、分韵之作,皆由此本化出”。探究二王本所收作品数量问题,首先要知悉此一版本的特征。
回看二王本成书线索:王洙当初编定杜集所撰之记,落款时间为宝元二年(1039),所编杜集当时是否即刻枣梨,尚未可知。王洙于嘉祐二年(1057)谢世。王洙记中谓“意兹未可谓尽,他日有得,尚副益诸”,在其编定杜集至谢世之前是否再次增删改动亦未能知。今传《王氏谈录》系王钦臣记录其父王洙言论的笔记,谈到“校书”时也说:“公言:校书之例,它本有语异而意通者,不取可惜,盖不可决,谓非昔人之意,俱当存之”,可推王洙所编杜集当属存异之作。
王琪《后记》曰:
后人妄改而补之者众,莫之遏也。非原叔多得其真,为害大矣。……原叔虽自编次,余病其卷帙之多而未甚布。暇日与苏州进士何君瑑、丁君修得原叔家藏及古今诸集,聚于郡斋而参考之。三月而后已。义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阅之者固有浅深也。而又吴江邑宰河东裴君煜取以覆视,乃益精密,遂镂于版,庶广其传……
嘉祐四年(1059),王琪等人重新编订王洙所成,于姑苏镂版刊行。《后记》未提及数量问题,然王琪病王洙虽广搜杜甫作品,编排却不甚妥帖,因之聚众人、集众本,对王洙所编反复审视、再度调整,最终付梓。
《直斋书录解题》有云:
王洙原叔搜裒中外书九十九卷,除其重复,定取千四百五篇……合二十卷,宝元二年记,遂为定本。王琪君玉嘉祐中刻之姑苏,且为后记。元稹墓铭亦附第二十卷之末。又有遗文九篇,治平中太守裴集刊,附集外。
可见在治平年间(1064-1067)裴煜尽修订之力,有补遗之功,且在此基础上再次刊刻王琪之本。前后历经近三十年,二王本才初步形成一个较为固定的版本形态,但与今见之本仍有距离。据张元济、叔英、元方、聂巧平等学人的研究来看,1957年商务印书馆影印上海图书馆所藏之二王本,一部分是南宋初年翻刻王琪本,一部分是吴若本(或与之极其相似的版本),毛扆合二宋刻残本为一处,阙脱处自钱曾述古堂影抄本补入。如今所称二王本与王洙、王琪等人当时所成之二王本已存在一定程度的订补关系。
有学者将“苏州公使库王琪刻本”称作杜集的“第一个刻本”,是“此后所有杜集的祖本”。公使库又称“公库”,是宋代地方财政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扮演着“官方招待所”的角色。公使库既是宋代地方官府用来储存公使钱和公用器物的仓库,也是宋代官署中专门管理公务经费的专门机构。各地设置的公使库虽有“正赐”经费,但也开展各种经营活动,充盈公库。
据范成大《吴郡志》载:
后嘉祐中,王琪以知制诰守郡,始大修设厅,规模宏壮。假省库钱数千缗,厅既成,漕司不肯除破。时方贵《杜集》,人间苦无全书,琪家藏本,雠校素精。即俾公使库镂版印万本,每部为直千钱。士人争买之,富室或买十许部。既偿省库,羡馀以给公厨。
这为我们提供了审视王琪本的另一个角度。王琪“大修设厅”是举债大兴建设,耗费巨额钱财,无力偿还,于是刊刻图书,贩书偿债。宋代公使库确实会将刊刻图书作为开拓财源的创收途径。有学者认为,王琪刊刻杜集的行为,“补足建设经费亏空才是最终目的,至于刻书则仅为手段而已”,即刻书卖书和公使库普遍开展的其他盈利业务如酿酒卖酒、制茶贩茶没有区别,本质上都是为了赚钱获利。再看王琪《后记》,首先呈现当下众人爱杜又不得精善杜集的痛点,接着申说自己得王洙所编,于是“杜诗无遗”,然后铺叙自己与何瑑、丁修等人辛苦数月,又得裴煜覆视,最后将此“精密”之本,刊刻贩售。王琪本上市之后,可谓哄抢一空,销售成果不仅偿还地方债务,还有盈馀以充公库。
作为公使库本的王琪本并非只是单纯意义上的偿债品。相反,公使库作为地方官府的专门机构,可以运用一定的官方权力,寻觅专业技术人员,保障刻书质量,其刻本校勘精善、工艺精良,具有很高的文献学价值。公使库利用刻书积累了大量资金,反过来也促进了公使库刻书事业的发展。王士禛评价王琪刻书“此又大裨帑费,不但文雅也”,可谓一举多得。杜集作为杜诗风靡一代的物质载体,其传播量与覆盖面直接影响着作家及其作品被理解和阐释的程度。宋初对雕印刊刻的管理有连续而严格的政策法规、明确的审查程序和严肃的处理办法。在这种背景下,杜甫集子的编辑刻印就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作为地方官刻本的王琪本得以付梓并大卖,既是当时读杜、尊杜、学杜热潮的生动反映,也是当时官方意识形态首肯的表现。
由上可知,“二王本”是一个富含历时性和版本变化的称谓,应将其特殊形态纳入研究的预设中。
二王本是一个没有总目、只有卷目的本子,每卷有较为固定的统一格式,起首三行依次为:“杜工部集卷第X”、杜甫结衔“前剑南节度参谋宣义郎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京兆杜甫”、“XX(作品体裁)XX首”。
二王本中,所有数量问题均来自王琪本部分,依次为第七、第九、第十五、第十六、第十八。
卷第七“古诗五十七首”,卷目篇目相加得五十七首,正文实载五十八首,卷目脱《锦树行》一首。
卷第九“近体八十五首”脱“诗”字(馀下相应卷目均作“近体诗X首”)。卷目相加得八十六首,正文实际数量为八十七首。其中,卷目作《题张氏隐居》,正题作《题张氏隐居二首》,正文确有两首,卷目此种题法,二首变为一首。
卷第十五“近体诗一百三十三首”,卷目篇目相加得一百三十九首。卷中正文《九日五首》,小字题注“阙一首”,正文只四首。卷第十五实际共一百三十八首,较卷目所题总数,多出五首。
卷第十六“近体诗一百三十二首”,卷目相加得一百三十三首,正文实有一百三十首。卷目中《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二首》,实际在正文只有一首。卷第十六卷目结尾有《雨一首》《奉送蜀州柏二别驾将中丞命赴江陵起居卫尚书太夫人因示从弟行军司马佐一首》有目无诗,二王本中有目无诗仅此两例。
在附带他人诗歌的卷帙中,卷第一“古诗五十首”脱“卷”字(以后卷目均为“卷第X”),附李邕诗一首。此卷正文中《曲江三章章五句》,卷目作《曲江一首》,《曲江三章章五句》当计作一首,并李邕诗计算在总数内,则各项数据吻合。二王本附录他人诗歌还有:卷第八高适诗一首;卷第十贾至、王维诗各一首、岑参诗二首;卷第十一,高适诗一首;卷第十二,严武诗二首;卷第十三,严武诗一首;卷第十八,韦迢诗二首,郭受诗一首。其中,卷第八、第十至第十三,在计入他人诗歌的前提下,卷目中各项数据一致。唯有卷第十八“近体诗五十七首”,卷目相加得六十首与正文所录一致,若不计入卷目中韦迢、郭受诗共三首,则得五十七首。如此一来,既暴露了王琪本自身的前后抵牾,也显现王琪本与吴若本在计算作品数量上的不同编辑理路。
上举诸卷,各项数据不相符原因部分有迹可循,其中卷第十五正文较卷目收录作品数量增幅最大。余下十四卷:卷第二古诗四十三首、卷第三古诗七十八首、卷第四古诗三十六首、卷第五古诗五十二首、卷第六古诗四十八首、卷第八古诗四十五首、卷第十近体诗一百二十二首、卷第十一近体诗一百一十五首、卷第十二近体诗一百零三首、卷第十三近体诗一百首、卷第十四近体诗一百首、卷第十七近体诗五十四首、卷第十九表赋记说赞述十四首、卷第二十策问文状表碑志十四首,卷目所题总数、卷目篇目相加与正文内容逐一核对,数据吻合。
二王本中来自吴若本的卷第十至第十四,卷目与正文比较,各项数据一致。而在卷目题目排列、卷目重题、卷目小注等体例方面,吴若本与王琪本多有不同,增加细节,更趋细致。
在卷目罗列篇目形式上,卷第十至第十四全部为一行多题。王琪本部分,仅卷第十九为一行多题,其余均为一题一行。除此之外,吴若本部分在卷目重题上,也不同于王琪本。王琪本部分是每卷篇目胪列完毕后直接衔接正文,吴若本则是每卷卷目结尾重题本卷开头“杜工部集卷第X”“XX诗XX首”之后再接续正文。
二王本中共有七卷卷目出现小注,均作双行小字。吴若本卷第十至十四的小注在卷目结尾重题的“XX诗XX首”之下。如卷第十,卷目结尾重题“杜工部集卷第十近体诗一百二十二首”下有双行小字注“避贼至凤翔及收复京师在谏省出华州转至秦州作”。王琪本部分只有卷第十七、十八有小注,在卷目开头所题“XX诗XX首”之下。
卷末重题,即二王本中一卷完结后,于卷末重新题写“杜工部集卷第X”,例外出现在卷第十二、第十六。两卷卷末内容均有不同程度的缺损,前者来自吴若本,后者来自王琪本。卷第十二结尾《薄游》一诗,“巴城添泪眼,今”后,转页空白无文,馀下文字或同卷末重题“杜工部集卷第十二”一并脱去。卷第十六情况前文已有交代,正文无卷目结尾所列二诗《雨一首》《奉送蜀州柏二别驾将中丞命赴江陵起居卫尚书太夫人因示从弟行军司马佐一首》,卷末重题“杜工部集卷第十六”或一并阙漏。此类阙脱或是古籍流传中不可避免的物理损耗,也暗示着在拼合之前,王琪本、吴若本已处于不完整状态的可能。
现今二王本卷第十九、第二十卷目总题数目、卷目列题之和与正文总数三者一致,共28篇,较王洙自述少一篇。然而,卷第二十结尾还有两文,依次为元稹所撰《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王琪《后记》并且末尾重题在王琪《后记》之后。假设卷末重题是此卷完结的标记,那么卷第二十卷末重题的位置就意味着元稹所撰墓志与王琪《后记》应归入卷第二十中。如此一来,卷第二十收作品十六篇,与本卷起首题“策问文状表碑志十四首”相矛盾,卷第十九、第二十作品总数则变更为30篇。王洙自谓“别录赋笔杂著二十九篇”,王琪《后记》必然不属于王洙本卷第二十。除去《后记》,此卷还剩下一篇有文无目的杜甫墓志铭,它是王洙当时所编入的“第二十九篇”吗?前文曾引陈直斋之语“王琪君玉嘉祐中刻之姑苏,且为后记。元稹墓铭亦附第二十卷之末”。依陈振孙所言,元稹所撰墓志铭编入二王本,不在王洙。由此可见,卷末重题不可视作此卷完结的记号,元稹所撰墓志又非杜甫自撰文章,应当不是“第二十九篇”。卷第二十末尾虽有重题,正文仍缺一篇。二王本中的卷末重题造成一个困惑:它既可能是王洙当初的统一标记,王琪等后人调整移动了它原来的位置,也可能直接出自包括王琪在内的后人添加。
上述情况,可成表如下:
表二:二王本体例、作品数量等问题一览表
王琪在《后记》中提到“原叔之文,今迁于卷首云”,即将原先附在二十卷卷末的王洙《杜工部集记》移动至卷首,而将自己所撰《后记》缀于二十卷末。对篇章的调整移动,在王琪等人手中切实发生。王琪等人对王洙记中所言收录作品的数量以及王洙本中实际篇章数量应有一个最起码的知晓。再者,王琪自称众人检核数遍,收入作品数量不是一个无法克服、难以确证的技术问题。而今所见二王本中王琪本部分仍旧出现明显的数量矛盾,极大可能是后世翻刻、后人再度编辑所致。吴若本部分各项数据没有出入,亦不能排除编者对原有篇章进行增删的可能。只不过相较于王琪本来说,吴若本没有自相矛盾,可能是自身调整使得前后相符。
二王本的卷目与正题之间普遍存在互为正异等现象,这也是古籍抄刻、传播过程中的常态。学者王利器曾提及二王本卷目与正文之间存在矛盾,诸如“卷目与题目的排列”“篇章之有无”“衍文”等等。
实际上,版本牉合加剧了二王本内部的“裂痕”。版本细节作为一种视觉语言,是编纂成书过程中的真实痕迹,显示当时编者对原材料的不同处理方式,比较衲配版本间的细节差异还可捕捉编者对杜诗接受、杜集编纂的态度。比如,就避讳字来说,来自王琪本部分出现正题避讳而卷目不避的情况,如卷第五正文《阆山歌》《阆水歌》两诗,“阆”均缺笔,避宋圣祖赵玄朗讳,但卷目不避。又,卷第八《别董颋》,正题“颋”缺笔,避宋太祖赵匡胤曾祖赵珽讳,卷目不避。吴若本部分处理避讳字有所不同,如卷第十一《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卷目作《王竟携酒高亦同过一首》,“竟”本缺笔避讳,后有明显补笔痕迹。宋代避讳甚严,正题避讳而卷目不避,卷目与正题的形成或存有时差。尽管刊刻中的避讳不如科考避讳那样必然,避讳字不能作为断限的绝对证据,我们却可以通过衲配版本对同一细节采取不同编辑形式,摸索二者的差异,推求编者的编纂意图。
二王本每卷卷目几乎都存在略去正题小注的情况,卷目还省略正题中人物名字及排行、韵数、韵脚等情况,且这类删略未前后统一。诚然,为一目了然、提纲掣领,卷目适当省略正题及其注文无可厚非。但若不加辨别,一味追求简省,则会造成一些误会,如前文所举第十五卷目《九日五首》,省略正题原有题注“阙一首”,加剧整卷正文作品数量与卷目题写总数的差异。第十五卷目所罗列诗歌相加得一百三十九首,《九日五首》正文确只有四首,卷第十五实际共含一百三十八首。
1.卷目节略正题
二王本的卷目将长似小序的正文题目节略为相对较短的诗题,王琪本和吴若本在此节略上明显采取了不同的策略。
王琪本节略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截取部分,或前或后。如,卷第十七《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卷目取正题前部,作《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一首》。卷第九《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卷目取后部,作《谒玄元皇帝庙》。二是提取关键部分进行组合。如卷第八《苏大侍御涣,静者也,旅于江侧,凡是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绝久矣。肩舆江浦,忽访老夫,舟楫而已。茶酒内,余请诵近诗,肯吟数首,才力素壮,词句动人,接对明白。忆其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声。赋八韵记异,亦记老夫倾倒于苏至矣》,卷目提炼浓缩为《苏大侍御涣,肩舆江浦,忽访老夫,余请诵近诗,肯吟数首,殷殷留金石声,赋八韵记异一首》。又卷第十六《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罗者久取,竟未能得,王以为毛骨有异他鹰,恐腊后春生骞飞避暖,劲翮思秋之甚眇不可见,请余赋诗》,卷目提取组合为《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以为毛骨有异他鹰,请余赋二首》。
而吴若本则更多选择保留原题,不做改动。如卷第十三《陪李七司马皂江上观造竹桥,即日成,往来之人免冬寒入水,聊题短作简李公二首》、卷第十四《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卷目均未有删却。
2.卷目对正题注出的异文进行选择和取舍
二王本中诗歌题目携带异文近20处,吴若本题目出现异文的数量远多于王琪本。然而,王琪本、吴若本卷目各自只保留一处异文且二者去留异文的方式有别。
王琪本中出现一例非常特别的题目异文:卷第三有《水会渡》,小字题注“一云水回渡”。卷目作《水回渡一首》,小字题注“一作水会渡”。卷目与正题正异互换,均保留各自异文。除此例之外,王琪本其余正题标注异文,卷目均未保留,联系王琪《后记》谓“义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阅之者固有浅深也”,颇堪玩味。
吴若本的卷目对正题异文的取舍倾向更为明显。如卷第十《曲江对雨》,正题小字注有“晋作值雨”,卷目省去。同卷《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正题于“故人”之后有小字注“一作补遗”,卷目取异舍正,又倒植异文,异上添异,题《至日遣兴奉寄两院遗补二首》,且“故人”“补遗”,身份改变。又同卷《雨晴》,正题小字注“一云秋霁”,卷目略去。“雨晴”“秋霁”,造境有别。卷第十三《奉寄高常侍》出现整题异文“一云寄高三十五大夫”,卷目整体省去。同卷《拨闷》,卷目却完整保留题注异文“一云赠严二别驾”。吴若本成书时代晚于王琪本,或在王琪本基础上,获得更多可资利用的材料,支撑其判断筛汰。
卷目对正题中异文的选择应属编者的有意为之。是保留正异之间的冲突,还是对正异进行筛汰,王琪本、吴若本的态度显然不同,这既反映杜集编者的不同思考和处理方式,同时传递出编纂杜集时参考版本间存在的差异。
1.卷目添加或修改计数单位
计数单位,即二王本卷目胪列的作品题目总是以“X首”结尾,单篇作品结尾作“一首”,多篇作品题目则改以“X首”等结尾。如卷第一《赠李白》,卷目作《赠李白一首》。卷第十七《人日两篇》,卷目则改为《人日二首》。二王本内不存在任何一卷的卷目是完全没有计数单位的,并且在王琪本部分之卷第七、第九、第十五存在卷目一开始没有计数单位而后又重新出现的情况,上述诸卷均存在正文实际数量多于卷目所列数量的问题。特别是卷第七,卷目于《复阴》下出现双行小字题写的五首诗歌题目,分别为:《夜归》《寄柏学士林居》《寄从孙崇简》《西阁曝日》《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且在《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之后,卷目才重新出现计数单位,此番编排极似后期增补之笔。
王琪本部分,如卷第五《三绝句》,卷目原样抄录。吴若本则多地将“X绝”结尾的诗歌题目改为“绝句X首”。卷第十一有同题的《三绝句》,卷目改录作《绝句三首》。卷第十二《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卷目改为《江畔独步寻花绝句七首》。紧随其后的《春水生二绝》,卷目亦改为《春水生绝句二首》。吴若本这种修改前后不一,如卷第十四《答郑十七郎一绝》,卷目原样照录。仅几首诗之后,正文《漫成一绝》,在卷目中又作《漫成绝句一首》。
卷目在正题之后添加计数单位甚至改动正题,并未大大利于数量的准确计算,本质上反而损伤原始文本,人为造成混淆。这种修改方式,不论是承袭王洙本面貌,还是后人再度编辑,均存在失当之处。
2.卷目对正题重新分题或并题
王琪本中卷目将多首同题诗歌并为一题,如卷第五正文有《短歌行》两首诗,前后相续,两诗题注分别为“赠王朗司直”“送祁录事归合州因寄苏使君”,卷目直接作《短歌行二首》。正文原题为《前苦寒行二首》《后苦寒二首》,卷第七卷目统题为《苦寒行四首》。
王琪本卷目对正题的处理,还造成原本组诗的一分为二。如卷第一正文有《大云寺赞公房》,题注“同作四首,其二在别卷”。又卷第九正文有《大云寺赞公房二首》,题注“本四首,二首在前卷”。题注前后照应,明显显示《大云寺赞公房》为四首一组,但卷目未载二题之注,均作《大云寺赞公房二首》,四首一组变为两组同题诗歌。
吴若本卷目也存在将包括杜甫在内的多人唱和诗歌统为一题的情况,如前文所举,卷第十正文有贾至诗《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杜甫作《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又有王维、岑参诗,皆题作《同前》,卷目将四首诗并题为《奉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一首》,小字题注“贾至、王维、岑参诗附”。
王琪本、吴若本相较可见,卷目并题可以跨越数卷,通过加注的方式连接前后:如卷第五《屏迹》,卷目作《屏迹一首》并增加小字题注“本三首,二首在别卷”。又卷第十二《屏跡二首》,卷目同前题,又增小字题注“本三首,一首在别卷”。虽“迹”“跡”不同,并不妨碍卷目将它们视作一组诗歌。前文已述,二王本前八卷为古体诗,卷第九至第十八为近体诗,《屏迹》《屏跡》恰好就分别来自卷第五、卷第十二,然三诗均是五律。前一首来自王琪本,后一首来自吴若本,题注相互观照。王琪本、吴若本,很可能共同保留了王洙本的部分原貌,同时,吴若本作为后来者,又承袭了王琪本的面貌。后代编者对前人编辑成果的顺承具有累积、复合的效果。
二王本卷目对正题所做的各种减法尚可视为编辑目录时追求简省的便捷策略。但卷目对题目加注并题,对原有正文篇章离合进行修正的行为,彰显编者对杜诗的接受、对杜集编撰的思考。二王本是分体之后大致编年,卷目不论是将正文中本来独立的诗歌合为组诗,还是将原有的组诗拆分开来,都涉及编者对杜诗尤其是杜诗编年的重构。自杜集产生之日起,后人致力于将杜甫生平遭际与其创作相互观照,杜诗编年是后世杜集编纂绕不过的问题,二王本内部的复杂性,加剧了这一挑战,“后人欲修纂编年本杜集,面临的最大问题即为:如何将同一年内的不同体裁诗篇按先后次序组织起来”。
总而言之,王琪本、吴若本牉合下卷目的共同特征如卷目对正题非核心元素的省略等等,很可能承续了王洙本的原有面目。二王本收录作品数量的增益,既非完全出自王琪等人之手,亦非直接源于吴若本的拼合。而今二王本中南宋翻刻王琪本部分与王琪等人当时所成版本已有不同,其卷目存在再次整理甚至据当时正文重新编成的可能。二王本卷目的篇目编次与正文顺序的贴合度非常之高,仅卷第十六正文中《不离西阁二首》《西阁二首》,于卷目中次序互换,且未出现作品重出的现象。可证拼入版本与王琪本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然而,二王本每卷卷目与正文题目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差异,从头至尾,无一例外,其卷目和正文呈现既黏合又区别的特征。作为杜集编纂发轫期的代表,二王本已显现其成书流传过程中的层累效果,抄刻错漏、流传损耗、版本牉合,均不能完全解释这一现象。版本牉合已经发生,这是后人对杜集版本传承和接受的真实行为。吴若本(或与之极其相似的版本)的拼入,随之带来自身的增殖效应。一经拼合,此本即作为二王本的一部分存在,受祖本“光环”沾溉。由于版本间的差异切实存在,在具体的研究视阈下,理应将二王本一分为二,探求微观细节给宏观整体带来的波动。在版本内部寻找线索以求自证是追溯杜集渊源、厘清版本差异的必经之路。得版本之真,求编者之真,最终才能贴近杜诗之真。
注释:
①拙文所讨论《宋本杜工部集》(以下简称“二王本”),即国家图书馆2019年影印上海图书馆所藏《宋本杜工部集》,参(唐)杜甫撰:《宋本杜工部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版,第1册,序言第8页。“每卷卷目所题写作品总数”,即二王本每卷开头第三行所题“XX(作品体裁)XX首”。
②③⑨⑩(唐)杜甫撰:《宋本杜工部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版,第1册,第7-8页、序言第2页、序言第1页、第8页。本文所引诗题及部分引文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④张忠纲等编著:《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14页。
⑤叶绮莲:《杜工部集源流》,《书目季刊》1969年第1期,第19-46页;叶绮莲:《杜工部集关系书存佚考》(上),《书目季刊》1970年第4期,第37-59页。
⑥⑰聂巧平:《“二王”本〈杜工部集〉版本的流传》,《广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4期,第92-95页。
⑦[日]长谷部刚:《简论〈宋本杜工部集〉中的几个问题──附关于〈钱注杜诗〉和吴若本》,《杜甫研究学刊》1999年第4期,第31-38页。长谷部刚所引安东俊六此文载于日本风间书屋1986年出版《杜甫研究》中,笔者尚无缘得见。
⑧表一所涉及二王本各项数据包括附录他人(8人)诗歌13首(括号内为不计算他人诗歌的数据),不包括补遗(无目)9篇(诗5首、文4篇)、王洙记、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王琪《后记》、毛扆跋文。又,二王本“卷目题目之和”包括卷第十六中有目无诗之《雨》《奉送蜀州柏二别驾将中丞命赴江陵起居卫尚书太夫人因示从弟行军司马佐》另,《曲江三章章五句》计作一首。卷第十六《奉汉中王手札报韦侍御萧尊师亡》目录题“二首”,正文实一首。卷第十七有联句《夏夜李尚书筵送宇文石首赴县联句》一首亦纳入总数。
⑪(宋)王钦臣:《王氏谈录》,朱易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笔记》,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3编第3册,第14页。
⑫㉛㉟(唐)杜甫撰:《宋本杜工部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版,第5册,第127-128页、第128页、第128页。
⑬㉙(宋)陈振孙撰,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70页、第470页。
⑭张元济辑:《续古逸丛书·集部·宋本杜工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49-3㊿页。
⑮叔英:《杜甫诗集的几种较早刻本》,《文物》1962年第3期,第63-65页。
⑯元方:《谈宋绍兴刻王原叔本〈杜工部集〉》,《文学遗产》(增刊十三辑),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96-104页。
⑱据张忠纲等人的研究:从吴若本《后记》可知,其校刊于南宋绍兴三年(1133),实为吴若合校包括王琪本在内的数种杜集的成果。参张忠纲等编著:《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51-53页。按,为行文顺畅,拙文称“二王本”,即如今所见《宋本杜工部集》,一部分是南宋初年翻刻王琪本,一部分是吴若本(或与之极其相似的版本),毛扆合二宋刻残本为一处,阙脱处自钱曾述古堂影抄本补入。“王洙本”,即宝元二年(1039),王洙初编之本。“王琪本”,即嘉祐四年(1059),王琪主持刊刻之本,亦代称如今所见二王本中的南宋翻刻王琪本部分。“吴若本”,即绍兴三年(1133)所刊包括王琪本在内的数种杜集的成果,亦代称二王本中吴若本(或与之极其相似的版本)部分。
⑲李景文:《宋代公使库及其刻书》,《图书情报工作》2007年第11期,第143-146页。
⑳有关宋代公使库情况可参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卷十七:“公使库者,诸道监帅司及州军边县与戎帅皆有之。盖祖宗时,以前代牧伯皆敛于民,以佐厨传,是以制公使钱以给其费,惧及民也。然正赐钱不多,而著令许收遗利,以此州郡得以自悠。若帅宪等司则又有抚养备边等库,开抵当卖热药,无所不为,其实以助公使耳”。(宋)李心传著:《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广陵古籍刻印社1981年版,第6册,第65页。
㉑(宋)范成大撰,陆振岳校点:《吴郡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1-52页。
㉒叶烨、刘学:《“公使库本”概念及“公使钱刻书”问题辨析》,《文献》2013年第5期,第8-16页。
㉓曹之:《宋代公使库刻书》,《晋图学刊》1988年第4期,第78-81页。
㉔(清)王士禛:《居易录》,(清)永瑢、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869册,第395页。
㉕李贵著:《中唐至北宋的典范选择与诗歌因革》,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06-212页。
㉗《曲江三章章五句》诗体源出《诗经》中的三章章五句,如《召南·江有汜》《郑风·叔于田》《秦风·无衣》等等。王嗣奭有“先言鸟‘求曹’,以起次章‘弟侄’之伤。次言‘心似灰’,以起末章‘南山’之隐。虽分三章,气脉相属。总以九回之苦心,发清商之怨曲,意沉郁而气愤张,慷慨悲凄,直与楚《骚》为匹,非唐人所能及也”,参(明)王嗣奭撰:《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4页。杨伦《杜诗镜铨》谓“题仿三百体,诗则公之变调”,见(唐)杜甫著,(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45页。
㉘卷第十七卷目小注“大历三年正月起峡中至江陵及湖南作”,卷第十八卷目小注“自公安发次岳州及湖南作”。
㉚据学人研究成果可知现二王本的版本牉合情况如下:南宋翻刻王琪本为卷第一第三、四、五叶,卷第十七至卷第二十,毛扆抄南宋翻刻王琪本为卷第一第六叶起至卷九、卷第十五、卷第十六,表二内简称“王”。吴若本(或其极似本)为卷第十至第十二,毛扆抄吴若本为卷第十三、卷第十四,表二内简称“吴”。又,张元济据钱曾影抄本补抄部分为卷第一第一、二叶,卷第十二第十二、二十一后半叶,卷第十九第一、二叶,“补遗”第七、八叶。有关二王本版本牉合,可参张元济辑:《续古逸丛书·集部·宋本杜工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49-3㊿页;聂巧平:《“二王”本〈杜工部集〉的版本流传》,《广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4期,第92-95页;张忠纲等编著:《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11-14页。
㉜二王本中异体字问题遍布全书,如卷第十三《山馆》,“馆”,卷目作“館”,而正题作“舘”,如卷第十九《进封西岳赋表》,卷目作“嶽”,而正题作“岳”,更有一题之中同一字前后相异者,如卷第二有《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薛”,正题之中前“薛”与后“薛”不同,卷目同正题前“薛”。又,二王本中几乎每卷都存在卷目与正文题目互为正异的现象,如卷第一《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士》,卷目作《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君一首》;卷第四《题壁画马歌》,卷目作《壁画马歌一首》;卷第六《同元使君舂陵行》,卷目作《同元使君春陵行一首》;卷第七《王兵马使二角鹰》,卷目作《王兵马二角鹰》;同卷《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卷目作《观孙大娘舞剑器行并序》,从而产生歧义。卷第十一《出郭》,卷目作《山郭一首》;卷第十二《西山三首》;卷目作《西川三首》;卷第十三《春日江村五首》,卷目作《春江村五首》;卷第十七《水宿遣兴奉呈群公》,卷目作《水宿遣兴奉呈诸公一首》;卷第二十《为夔府柏都督谢上表》,卷目作《为夔州柏都督谢上表一首》。上述现象极为普遍,不再一一列举。
㉝王利器:《杜集校文释例》(上),《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2期,第39-47页;王利器:《杜集校文释例》(下),《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3期,第15-21页、第59页。
㉞如卷第十二卷目将《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的题注“时王在梓州初至断酒不饮篇有戏述”略去。又,如卷第十四保留了《闻高常侍亡》题注“忠州作”。
㊱曾祥波著:《杜诗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