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花果
熙熙攘攘的尼泊尔街头
十年前初到尼泊尔时,每回听当地人聊天,我总要纳闷儿,怎么大家经常话说到一半,就要停下来高喊一声“China”?
起初我还老往脸上贴金地以为,大家可能是在讨论我这个有张中国面孔的外国人,之后愈想愈不对劲,怎么买东西时要讨论、讲政治时要讨论、坐车时要讨论,就连在办公室里谈工作的时候都要讨论?
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人家才不是没事“中国中国”地喊呢,他们说的是“Chaina”。在尼泊尔语里,就是一个日常对话中再常用不过的否定词—举凡车上“没有”位子、他“不在”家、肚子“不”饿、鞋“不会”太小,都是“Chaina”,使用之频繁,也难怪我要误会尼泊尔人热爱谈论中国了。
而我便是从这场误会开始,慢慢认识尼泊尔语的。
2013年10月14日,加德满都巴克塔普尔举行赛德节
我从小就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喜欢说话给人听,也害怕别人说话时自己听不懂。遇上语言不通的场合,我更要特别认真地张开耳朵,直到听出端倪。我总觉得,生活没了语言就称不上生活,于是,往返印度与尼泊尔之间的过去这十年,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也是一趟向当地人学说话的旅程吧。
我的第一位尼泊尔语“老师”,是哈利大哥。在尼泊尔碰面时,他一听我说想学尼语,便拿起笔记本“刷刷刷”地写下一整面天城体字母。“ (ka)、(kha)、(ga)、(gha)”,每个字母在我听来发音都一样,哈利大哥却坚持:“完全不一样!”然后,他要我跟着他一遍又一遍复诵。
2013年10月14日,加德滿都巴克塔普尔举行赛德节
我艰难地模仿他,并从喉底挤出不同声音,眼看一口老痰都要咳出来了,哈利大哥还是不满意。大眼瞪小眼地练习几回后,我俩终于再也忍不住,看着彼此荒谬的模样大笑。
我意志薄弱,马上举手投降。“正式”的学习宣告失败。不过,生活中的学习却正一点一滴地累积着。
语言的学习从吃饭开始。当时,我经常一个人造访住处附近的小餐馆。第一次去时,我瞪着有如天书般的菜单,满头问号却不好意思发问,遂故作从容地把整张菜单翻拍下来,回家后上网猛查这些菜名的图片;下回再去,就能气定神闲地点来尝尝味道。
当地朋友带我去吃饭,我在旁边看着他们怎么招呼侍者、怎么点餐,之后上餐馆,也就懂得要用尼语甜喊一声“哥”“姐”,再把从朋友那里学来的数量词搭配自己上网查得的菜名,几次煞有介事地演练下来,似乎还真有三分样。
胆子大起来以后,我开始将同一个套路四处搬演,从在小店买东西到出门搭计程车,找到机会便跟人说上几句。遇到表达不出来的状况,我就在事后跑去问朋友,下回再把新学会的词句加进去排列组合,有时竟真能一来一往地跟对方谈上好一大段话;或是对方突然就话匣子一开,对着我说起好多事情,尽管我只能听懂皮毛。
渐渐地,我觉得尼泊尔变成了我生活的好地方。
在尼泊尔第一年的德赛节,我跟着哈利大哥夫妇回山里的老家。不谙英语的大嫂一路上拉着我用尼语说话,好像我都听得懂似的。至于哈利大哥,还是很像老师,看我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就不时要插话考考我是不是真听懂了。
哈利大哥的老家没有浴室,那几日,我每天清晨都和大嫂一起趁着日出前在屋外洗澡。这段洗浴时光专属女人,没了哈利大哥居中翻译,我只得硬着头皮直接跟大嫂对话。就这样,澡洗着洗着,我的尼语也说得愈来愈顺,哈利大哥于是乐得逢人就要对方跟我用尼语聊天,像在展示什么得意门生。
印度博帕尔烤饼
尼瓦尔人最爱的美食可丽饼
尼泊尔人说话时语调软绵绵的,不论男女,说到话尾都常常喜欢把音调拉高,就连吵架都像在情歌对唱,听着特别舒服。正因如此,我在隔年来到印度后,第一个感想是:“天啊,北印语(Hindi)好吵!”
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喜欢上这个地方,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人说的语言。这样的抗拒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我落脚印度中部的城市博帕尔。
当时,我在一个基金会的支持下,来到印度的一个非营利组织服务。组织在博帕尔有个办公室,是一幢陈旧的三层楼大房子。同事带我到厨房旁边的小房间安顿下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往后的日子里,不仅要和这些当地伙伴们共事,还要和他们“同居”。
组织里大部分的伙伴来自农村,英语不通。我正盘算着未来该如何与大家沟通,就在住进办公室当晚遇上了没水洗澡的突发状况。这下,我别无选择了,使出浑身解数也得让同事明白我的困境。
我在脑海里搜寻着内容极为有限的北印语资料库,好险,就如同我第一个听懂的尼语词汇是“Chaina”,我当年最先听懂的北印语词汇也是同样意思的“Nahi”;再加上两种语言有许多共通的单字,“水”就是其中一个,我东拼西凑、混合英语外加比手画脚,就这么迅雷不及掩耳地突破了第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