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个体折射人性的宏大
——评赵丽宏诗集《变形》

2021-10-11 05:59崖丽娟
民主 2021年9期
关键词:赵丽宏诗人诗歌

□崖丽娟

赵丽宏:《变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自觉反省宇宙和自我、溯源历史和文化,认真审视思考现实和未来,对当代诗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诗学向度。浓郁的哲思和深邃的洞见是赵丽宏新诗集《变形》最为显著的特色,一如其前一部诗集《疼痛》,二者可谓一脉相承、相得益彰,在思想内涵、诗题开掘、语言特色等方面,清晰可见《变形》实乃《疼痛》的延续、发展、超越,这是笔者通读两本诗集后的印象。赵丽宏是少数擅用诗体文字表达对生命哲学通透认知的一位诗人,在其漫长诗歌写作生涯中似乎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自我的回视、对生命的眺望、对世界的探寻,这样的追索,诉之笔端,形成文字,以诗意的表达集聚成一束向隐秘处探寻的光。这束光执着、热烈、深情,百折不挠,熠熠生辉。

赵丽宏近年来诗歌语言表达呈现出简洁、干净、清澈的气质,有水落石出,铅华洗净之感。文思敏锐如初,艺术手法及题材却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如果说,感情真挚、优美清新、绮丽抒情、细腻动人是赵丽宏年轻时的诗歌风格,近两年创作的《疼痛》《变形》则让我们觉察到诗人内心已日趋沉静和安定,好像渐渐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喧哗与骚动不再能动摇他,经过数十年的诗学积累和语言沉淀,其语言面貌更加鲜明。一个诗人如何将语言华丽的外衣褪尽,千锤百炼到能在极简中放得下、耐得住、守得了,并创造出诗意,这才更显真功夫。赵丽宏将语言的本体功能和喻体功能有机结合,实现了意境的当代升级,从而构建了独属于自己的作为诗人的语言使命。赵丽宏的诗腾挪自如,自信洒脱,他的写作重于精神的诗意升华,同时沿着通向真实的语言路径,以不同凡响的想象力完成了诗性结构的建立。诗人应该是每个时代使用语言最出色的人,但诗人必须能正确把握语言的走向。今天,诗歌语言方式、陈述方式、表达节奏和审美向度越来越趋于多元化。作为有丰富写作经验的优秀诗人,在《疼痛》和《变形》中,赵丽宏为悍卫诗歌语言的纯粹性仍在做着卓绝努力。

《变形》很多篇章的语言表达以白描见长,经由意象的象征比喻抵达诗性和美感,以尚简、含蓄、绵长作为其精神力量和思想路径。明净的诗句在叙事中并没有造成诗意的扁平化,而诗意却随着语言在喷涌、在倾泄,诗人真诚地敞开自我,一句句诗富含情感厚度;一个个字调动蕴藏着的深意,细腻的细节描写既保证诗人情感的独特性,又十分妥帖地将涌动的情感自由畅快地释放,这些抒情是诗人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真挚感人。娴熟的笔法、饱满的表达、洋溢着书卷气息的美学取向,使“大道至简”不再是虚妄的浮夸。读《变形》,可以感受到诗人激情与沉静并行,用诗歌向世界、向他人、向自己发问,思考深刻锐利而词语从容舒展,哲学内涵微言大义,诗歌语言却自由敞亮,二者融合得如此纯熟精妙。赵丽宏的诗不高蹈也不晦涩,情绪的奔涌却直抵生活与生命的本相,有一种冲击心灵的质朴纯真之美。如《小提琴》:“那柔美的曲线/依然如少女丰润的裸体/优雅的颈脖和弦板上/还留着深深的指纹/布满全身的纹路/依然如神秘谱线/暗示着无数潜藏的音符/潜藏的音符/会不会在梦中释放/重新汇集天下的流水/汹涌江河湖海/还有蜿蜒在山林中/每一条清澈的小溪/重新聚合深情的歌者/用发自灵魂的美声/追逐天籁,倾诉爱情/让所有的心弦都随之颤动。”

赵丽宏(左)与本文作者。

《变形》还体现出赵丽宏处理外在经验的能力。在漫长而短暂的一生中,任何个体的经验都极为有限,经验与经验之间的隔阂,无疑加大了经验转化为通感的难度。能够恰如其分地处理繁芜变幻的经验并将之以个人化方式形象地呈现出来,使表达富含独创性,同时为他人敞开理解的通道,这样的诗人无疑令人惊叹,这是诗人语言技艺上熟练的表现。如《变形》《窗帘哲学》《一个幸福的夜晚》《通向生活的道路》《乘客》等诗篇,赵丽宏将体察他人经验的细腻情感通过纯熟的诗歌技巧予以精准表达,充分证实了他在诗歌上的卓越才华,这样的才华赋予了他文字特有的感染力:“我有一千种错觉/有一万个怀疑和不确定/那些幽暗中的旋舞/那些似乎忘我的沉醉/那些破碎玻璃般的光影/那些一次次坠落的欲望/恰似无法捕捉的流星/在夜空中黯然消逝。”(《一个幸福的夜晚》)诗人心灵的触觉比寻常人更为敏锐,如《母亲的书架》写出母亲的温柔、善良、美好与娴静,也让母子之间的温情缓缓渗出,在情感的河流中闪烁思想之光,没有对母亲深挚的感情是断然写不出这样的诗行:“母亲翻阅我的书/就像在安抚我受伤的翅膀/整理那些破损残缺的羽毛”“在她眼里,我依旧是/那个羞涩寡言的男孩/站在家门口/进退两难”,这些诗句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细心的读者或许不难发现,赵丽宏的诗歌与散文相互媲美,《变形》中很多篇章以克制和冷峻的语调写下对哲学思考、生命意识的真切体验,诗中彰显的对时代的洞察、对历史的探究、对人性的悲悯、对现实的穿透,令人震颤的共情表达完美地与他的散文构成高度同频关系。与散文不同的是,诗歌语言借助视域和画面感,以超凡的洞察力,纯真的好奇心和强烈的情感,将人类的本质进行历史性和当下性的呈现和探讨,寻求新时代的精神理想与动力源泉。这是诗人化陈腐为神奇的诗性创造,是语义不断更新的结果。有些诗歌批评家有时会过分较真诗人是用散文的句式写诗。在笔者看来,这恰好是诗人独特的写作气质和个性。如果从某种角度而言,只会写诗的人并非真正的诗人,那么能同时写散文和小说的诗人,恐怕更能从其他文本提炼丰富的诗意。从文体互渗的角度来说,散文句法融入诗歌是非常自然的,只要在诗体造型、语言节奏韵律、意象新颖丰盈上充分体现诗歌特点即可,二者更容易发生化学反应,从而形成一种相互提升、相互借鉴的关系。赵丽宏的诗歌语言在这方面就有其独具标识的表达和独特的魅力,他的诗歌语言与他的自由情怀和安静气质非常吻合。

现实关切和浪漫情怀彰显新诗写作的责任担当和价值取向,诗人以丰富的意象律动呼唤真善美的回归。《变形》节奏明朗,语言利落,文本亲和,每个词都安顿了恰如其分的能量。66首诗,或从日常生活衍生,或从灵魂深处生长,接地气又充满哲思,没有高深莫测的象征隐喻,也少有外在装饰修辞,不拐弯抹角,不矫情逶迤,从细节入手,对日常生活的贴近描摹使语言本色质朴却直指人心,读者沿着语言自身状态可以直接走进诗人的生命深处:“此生的乐趣和苦痛/是一盘无法分出胜负的棋局/不假思索的落子/遥无尽期的长考/在坦途中跌倒/在绝处逢生/灵魂奔突在多棱的世界/磨砺出看不见的锋刃。”(《此生》)

这本不算厚的诗集内容包罗万象,宇宙万物在诗中邂逅,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紧密钩联,通过个体状态折射人性的宏大,如《在你的瞳仁里》《邻座》《亡友》《突然响起门铃》,这些诗清澈通透,语速舒缓,音调沉稳,丰盈的细节和多维的情感在字里行间不断流溢出事物的光泽和形象,亲友的出没显隐,自我和他者的审视互动,让文本充满了智慧和警醒的力量,体现出当代诗在世情人伦上的有效实践。

诗歌与现实有水乳交融的关系,对有责任心的诗人而言,不仅仅是抒写风花雪月,更要表达人性关怀和社会关怀。赵丽宏作为当代优秀诗人殚思极虑提供纵深视野、对话历史、关照现实的诗歌场域,蕴涵了我们这个时代鲜活的东西,他的不断探索告诉我们:当代诗并非因自身边缘化就丧失了与历史、与现实对话的可能,关键在于诗人是否有意愿且有能力主动加入对当下社会价值体系的重构之中。现在有些诗人试图摆脱现实生活的焦虑,主动放下对时事的体察,专注于词语的狂欢和诗艺的炫技,这种创作倾向尤需警惕。笔者认为,诗集最后一首《在天堂门口》最能体现诗人的生命哲学意识。诗人大胆设想,拉开时空距离将古今中外的哲人孔子、老子、庄子、屈原,柏拉图、苏格拉底、但丁等置于天堂门口进行历史还原和文学烛照。通篇7个小节,读来震耳发聩:“天堂的门内/藏着无形的斯芬克斯/一个个简单问题/回荡在虚无中/却使人间最聪明的哲人/闻而止步/一群哲人/说着不同的语言/相逢在天堂门口/面面相觑/举步维艰/徘徊了百年千年。”如此深奥博大而伴随人类终极关怀的哲学命题,诗人的处理却纵横捭阖,虚实相间,老到从容,引发无限的遐想与深思。

赵丽宏的睿智、达观、温情、宽容、悲悯时时处处体现在《变形》的字里行间。诗歌写什么?诗歌应该怎么写?诗歌要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写?在阅读《变形》时,每一位读者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答案。毫无疑问,这本诗集作为诗人漫长写作生涯的一次重要变法是成功的,其叙事的精准、主题的清晰、情绪的饱满、意蕴的玄思、境界的高阔都值得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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