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奎英 刘艳芬
编者按:赵奎英教授是国内较早将生态语言学、语言哲学应用于生态美学研究并取得显著成果的学者。近日她接受了曾繁仁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生态美学文献整理与研究”子课题“中国现当代生态美学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组负责人刘艳芬教授的采访,回顾了自己的生态美学研究历程,重新梳理了“生态美学”这一概念在国内学界的最早提出,回答了生态美学研究中一些备受关注或受到质疑的重要问题,其中包括:生态美学由于性质和对象界定所遭遇的困境,生态审美观念转变及其对生活方式的影响,生态语言学的动向及其对生态美学、生态批评的意义,生态美学研究的前景与趋势,如何解决生态美学的困境,如何看待“生生美学”与“生成”的关系,等等。
刘艳芬:赵老师,您好!多年来,您一直把生态美学、诗学与生态语言学、语言哲学结合起来进行跨学科研究,取得了丰硕的科研成果。请您谈一谈您的第一篇生态美学论文是在什么学术背景和机缘下写作并发表出来的,并大致概括一下您的生态美学学术研究历程和研究成果,谢谢!
赵奎英:谢谢艳芬!我的第一篇生态美学论文《“存在本体”与“生态视野”——试谈中国当代美学的前景与出路》发表在《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上,机缘是2003年在贵州参加了全国青年美学大会,有幸在大会上作了一个发言,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学术会议上作大会发言。承蒙学界前辈和同仁的鼓励,我的发言当时引起了较为热烈的反响,所以刚一下会场,《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的郭利沙老师就来向我约稿,我在发言提纲的基础上写成了这篇文章,并有幸与曾繁仁先生、聂振斌先生、杨春时先生的生态美学论文一同发表。
如果说研究历程的话,我的生态美学研究可以说经历了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从话题到问题、从研究者到践行者的过程。我最初接触生态美学,并非完全自觉,主要是受恩师曾繁仁先生的感召和影响。曾先生从一开始介入生态美学研究就非常投入,每次见面时他都会谈到生态美学,使我感到不了解生态美学就没法与老师对话了,所以就开始关注生态美学,但这时生态美学对我来说主要还只是一个话题。随着关注的加深,我感到生态美学不仅仅是一个可供谈论的话题,更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与人类存在密切相关的学术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我发觉自己思考问题、看待世界的方式正日渐生态化,即使以后不专门研究生态美学,我也会把一种生态思维、生态意识带向其他一切研究(包括我目前进行的艺术学、符号学研究),以致带向生活方式、生存方式,践行或追求一个“生态人文主义者”的为人处世原则或理想。
在生态美学研究成果方面,目前我已完成了1项教育部课题和1项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并在项目基础上完成了2部著作,其中《生态语言观与生态诗学、美学的语言哲学基础建构》于2017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另一部著作《生态语言学与生态文学、文化理论研究》也将于近期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外,我还发表了20多篇相关论文,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生态美学的困境与前景》[载《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海德格尔后期语言观对生态美学文化研究的历史性建构》(载《文学评论》2009年第5期)、《论自然生态审美的三大观念转变》(载《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和《艾布拉姆的生态语言观与生态批评中的语言基本问题》(载《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6期)等。
刘艳芬:谢谢赵老师!通过您的介绍,我深切了解到您的生态美学研究从不自觉到自觉、从话题到问题、从研究者到践行者的过程。请您再简单谈一下您的生态美学研究的独特性在哪里?
赵奎英:我的生态研究更准确地来说,包括生态美学和生态诗学。今后我还会更多地关注生态艺术学,这是我调到艺术学院时就写进学术规划里面的。我们于2019成立的南京大学艺术学院艺术符号学与生态艺术文化研究所,也正可以为这方面的研究提供一个平台。我目前研究的一个特色,是把生态美学、诗学与生态语言学、语言哲学结合起来进行跨学科的研究。根据生态语言学的最新发展,广义的生态语言学也可以包含生态语言哲学,只是我原来主要是从狭义上来谈生态语言学,因此还经常会把生态语言哲学拎出来说。语言问题与生态问题是密切相关的,二者的关联一方面是由语言与世界观、世界观与生态危机的关系内在地决定的,另一方面則是由生态文化兴起的高度语言化、符号化的后现代语境促发的。但这一关联至今也未引起国内学界的充分注意。
我这方面的研究主要有两大方面:一是从生态语言哲学的角度,致力于为当代生态美学建构奠定语言哲学基础;二是从生态语言学角度,致力于为当代生态文学艺术、文化理论研究与批评实践提供理论与方法依据。前者主要体现在《生态语言观与生态诗学、美学的语言哲学基础建构》一书中,后者则主要体现在即将出版的《生态语言学与生态文学、文化理论研究》一书以及目前正在从事的一些生态艺术学研究之中。除了这两个基本方面之外,我也把生态语言学运用于生态文化的批评实践之中,以期通过一种更宽泛意义上的生态语言文化批评,对我们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深层生态化”起到某种促进作用。如《“抹除”与“粉饰”——环境话语的两大非生态修辞功能批评分析》(载《文艺理论研究》2020年第4期)和《生态语言学批评与〈新华字典〉里的动物词汇解释》(载《文化研究》2019年秋季卷)等文,都是这方面的努力与尝试。
目前从国内学界来看,在把生态语言学、语言哲学应用于生态美学研究方面,我的研究应该是最早或比较早的。我的第一篇相关论文《生态语言学及其对生态诗学、美学研究的意义》被收录在《中国美学年鉴》2006—2007年卷上。《生态语言观与生态诗学、美学的语言哲学基础建构》也应该是这方面的首部专著。我之所以把生态美学与生态语言学、语言哲学结合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我长时间以来一直比较关注语言学、语言哲学与诗学、美学的交叉研究,所以就想沿着自己比较熟悉的路径进入生态诗学、美学领域,另一方面则在于语言问题与生态问题之间,以及生态美学、诗学与生态语言学、语言哲学之间存在着确确实实的关系。
语言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一是研究语词与事物的联系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的问题,这一问题是与语言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紧密相关的,而语言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是生态语言哲学的基本问题。但生态诗学、美学的语言哲学基础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实际上这一问题也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于是我就申报了教育部青年课题“语言与生态:西方自然语言观与当代生态诗学、美学的语言哲学基础建构”。我当初(2005年)想从生态语言哲學角度进入生态美学研究时,还没有看到有生态语言哲学这样的说法,但从知网上看到了有两三篇介绍生态语言学的文章,才知道在西方已经有生态语言学这样一门学科了。2011年我到英国伯明翰大学英语系访学时,我的合作导师之一查尔斯·欧文(Charles Owen)先生正好有一门生态语言学课程,这使我对生态语言学有了更深的认识,于是后来又申报了国家课题“生态语言学与生态文学、文化理论研究”。这也使得我最初设计的“语言与生态”这个总课题得以在生态语言哲学和生态语言学两个大的层面上系统地展开,并取得了一些系列成果,形成了自己在生态美学、诗学研究方面的一些特色。曾先生也常对我的这一研究鼓励有加,认为是对生态美学、诗学研究的独特贡献。
刘艳芬:您刚才谈到您的生态美学研究与生态语言学的关系,能再具体介绍一下生态语言学的最新进展,以及它对生态美学、生态批评研究有何意义吗?
赵奎英:谈到生态语言学的最新进展,我正好发表过一篇相关文章,里面谈到生态语言学批评与研究出现的“五大动向”:第一,批评的生态语言学研究范式愈发重要,并出现了从生态语言系统批评到更广泛的生态话语批评的运动;第二,生态话语批评的对象从语言文本拓展到“话语-图像”结合的跨媒介文本,出现了从生态语言学批评到多模态生态图像学批评的动向;第三,生态哲学观的作用日渐强化,从作为生态语言科学的狭义生态语言学到包含生态语言哲学的广义生态语言学的转换成为可能;第四,跨学科倾向更趋明显,进而出现从交叉学科到超学科的发展;第五,与这种超学科性相一致,当今的生态语言学更加关注行动参与研究,并需要进一步增强目标知识生产。这五点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代表了生态语言学研究的最新进展。①
生态语言学以语言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一般被区分为两大基本研究范式:由美国语言学家豪根(Einar Haugen)开创的“作为隐喻的生态学”范式和由英国语言学家韩礼德(M. A. K. Halliday)开创的“批评的生态语言学”范式。前者主张从隐喻的角度理解生态学,并把生态学的概念、原则和方法移用到语言学研究中。他们把语言比喻为一种“生物种”,强调语言的兴衰变化存在于它与环境之间的交互作用之中。其研究重心在于探究各种环境因素对于语言功能的影响,其目标则在于促进语言环境的生态化和语言种类的多样性。韩礼德也坚持语言与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的观点,但与豪根不同的是,他主张在生物学的意义上理解生态学;研究语言在环境(和其他社会问题)的改善和恶化中所起的作用,倡导把语言学研究作为解决生态环境问题的可能途径之一。为了探讨语言对生态环境问题的影响和作用,这一领域的学者从韩礼德始,便注重对由语法和词汇组成的语言系统和对作为语言运用结果的话语或文本中的生态或非生态因素进行批评分析,“批评的生态语言学”的名称便因此而起。其中,前一种批评被称为“语言系统批评”,后一种批评被称为生态“话语批评”。
其实,在语言系统批评和话语批评这两个基本层面之外,还存在第三个侧重对批评话语自身进行批评反思的“元批评”的层面。这种自我反省的“元批评”,对生态美学、诗学研究自身的理论与批评话语建构,也是非常具有启发意义的。它促使我们反思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研究者、批评家所写作的生态美学、诗学理论或批评文本,是不是用真正的生态语言写成的。在当今的生态文学、美学研究中,存在着对“生态”与“环境”这两个术语的辨析与争论,有的学者认为“环境”胜过“生态”,有的学者主张“生态”优于“环境”。对于这种争论,有的学者认为大可不必如此认真。我曾尝试从生态语言学元批评的角度,对这种争论进行梳理考察,对这两个概念进行比较辨析。通过这种考察、辨析,一方面展现了生态语言学元批评的方法论意义,另一方面也表达我们对于这一争论的理解,并力图说明这种具有生态视野的术语辨析活动对于生态话语建构和生态观念确立的重要意义。《从生态语言学批评看“生态”与“环境”之辨》正是这方面的一个尝试。①
由于生态语言学的跨学科甚至超学科性,豪根开创的“隐喻的生态学语言学”范式和韩礼德开创的“批评的生态语言学”范式,都对生态美学、诗学以及艺术学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这主要表现在:其一,生态语言学观念能为生态美学、诗学、艺术学以至生态文化研究提供语言理论基础支持;其二,生态语言学批评能为生态美学、文学、艺术、文化批评实践提供方法论依据;其三,生态语言学批评对生态美学、诗学、批评自身的话语进行批评以促进生态研究自身话语的生态化。
刘艳芬:您曾写过一篇《论自然生态审美的三大观念转变》的文章,专门论述自然的生态审美,能否谈谈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贯穿生态审美原则?
赵奎英:我认为生态审美是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和核心问题,也是生态文明时代的自然美学和环境美学研究理应关心的基本问题。但生态审美不仅是生态美学、环境美学的问题或对象,也是所有审美活动都要遵循的审美原则。生态审美应该说首先是对自然的生态审美,生态文化的目标追求也首先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但生态审美又可以拓展并贯穿到其他所有的审美领域,包括生活审美领域。
但要想了解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贯穿生态审美原则,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究竟什么是生态审美,如何对自然进行生态审美?我们知道,“生态”(ecology)在古希腊语中的原义是“家”,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Ernst Haeckel)在德语中最初提出“生态学”这一概念时也作过一个界定。如果把它们综合起来,我们可以说生态概念中有三个关键义项,即家园、生命和无中心的相互关系。根据这个概念,有生态意识的也可以说是关心栖居家园的,关心生命存在的,关心相互关系而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但生态概念的这些含义与经典的审美概念的含义是存在着张力的。经典的审美概念应该说是由康德确立的。康德的审美概念设置了主客体关系框架,强调审美主体的中心地位,主要关注对象的形式而非对象的生命存在,由此来看,它与生态概念之间是存在着一种张力的。如果我们既不想放弃“审美”一词,又要使我们对自然的欣赏既是生态的又是审美的,那就需要审美观念的三大转变:从关注自然的形式到关心自然的存在;从把自然当作对象到把自然当作家园;从把自我当作观光者到把自我当作栖居者。只有当我们作为栖居者站立在家园之中,从自然内部经历自然生命的涌动、遭遇自然存在的本现、为自然的内在光辉所照亮、获得切近生命存在本源的感动时,对自然的生态审美经验才会真正发生。②因此对自然的生态审美也可以说是一种非形式主义的关心生命存在的审美,一种非对象性的“在家式”审美,一种非观光性的“栖居式”审美。这种审美原则完全可以贯穿在生活审美之中。
在一个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时代,审美已渗透在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人们越来越注重商品的包装设计,一个不经意的小商品,都可能有一个华美的包装,这些包装虽然给消费者带来了审美的愉悦,但也极大地造成了对资源的浪费和对环境的污染,违背生态审美原则。家居环境的豪华装修,也是当今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个重要方面。装修过的居室,比没有装修过的居室,的确看起来更加赏心悦目,但过度的装修材料不仅会浪费大量资源,而且大量的甲醛还会污染室内的环境,严重危害人体的健康。日常生活审美化不仅表现在居住环境的美化上,也表现在对审美化食物的追求上。为了食物的色彩,人们不惜添加有害的色素。为了满足对审美形式的追求,人们种植出更漂亮的蔬菜水果、养出更漂亮的动物,人们不惜使用各种生物工程技术,对自然界的动植物物种本身的存在进行可怕的改变。那种为提升所谓的颜值而进行开刀动斧的整容就更不用说了。人们可能认为这一切,都是由于经济利益促动的,但如果深究起来就会发现,让商家的经济图谋能够得逞的,却是潜藏在整个社会、整个时代或者是潜藏于人性中那种审美形式的冲动。如果人们能够有一种生态审美观,不只是关心对象的视觉审美形式,而是关心存在者本身的存在,这种危害人类或生命存在者健康存在的审美追求或许就会得到遏制。正是日常生活中这种非生态的审美化追求,让我们的生活世界充满潜在的危险。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审美中能坚持一种生态审美原则,就会把自己的居室真正当作家,当作适宜居住的地方,而不是当作观赏的对象,只图视觉形式上的好看或感觉上的排场。同样,如果我们坚持一种生态审美观,我们就会把美视作生命存在本身的自然显现,而不只是一种表面的好看的视觉形式。自然生态审美观念的三大转变,从形式到存在,从对象到家园,从观光者到栖居者,是完全可以说明人们对日常生活的生态审美的。
刘艳芬:总体而言,您认为生态美学对我们当前的文化观念、生活方式有哪些启示?
赵奎英:许多研究都已指出,生态问题主要不是自然本身的问题,而是一个文化问题,是“我们的文化身份”问题。生态问题的改善和解决,依赖于重塑新的生态文化系统。“为了保护或修复我们的自然生态系统的稳定性和丰富性,人们必须分析影响并改变我们对这种生态破坏负有责任的文化生态系统。”①可以确定地说,生态美学对于重塑生态文化观念以及生态生活方式都具有重要意义。
生态美学的终极目标就是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促进人与所有存在者在大地上持久和谐、自然而又自由地存在下去,即“诗意地栖居”。因此,它对于塑造生态文化观念和促进生态生活方式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以曾繁仁先生为代表的生态存在论美学正是以培养人们的“生态审美观”和“生态存在观”,以促成一种“生态审美生存”或“诗意地栖居”为根本目标的。曾繁仁先生认为,简约生活不仅仅是生活方式的转变,而且是时代观、世界观、道德观、发展观、生活观、文化观与审美观的转变。②坚持一种生态审美观和生态存在观,践行一种简约生活方式,也是一位生态人文主义者的观念和行为的体现。最早提出“生态人文主义”概念的波兰生态哲学家亨利克·斯科利莫夫斯基(Henryk Skolimowski)说:“在更实际的层面上,生态人文主義意味着节俭、循环利用、敬畏自然。”③
生态美学正是一种坚持生态人文主义精神的美学。④生态人文主义精神在当今时代不是旗号和装点,而是我们每个文明人都应该具备的一种素质。生态环境的恶化与生态文明的进展,要求每个人都应当尽可能扩大自己伦理关怀的范围,不仅“仁者爱人”,而且还应“民胞物与”“爱及万物”,做一个生态人文主义者。一个真正具有生态人文精神的人,反对西方近代人类中心主义意义上的狭隘的人文主义,但也不主张极端的生态中心主义,而是力图把生态主义与人文主义统一起来,以一种超越中心论的生态整体思维强调人和其他所有存在者都是关系中的存在,都在一个关系整体中成其所是。人类的“自由不意味着自我的无任何限制的通行证,而是人类此在具备‘让万物成其所是而不是仅仅把它们当作工具的能力”。①只有这样,才可能达到所谓“诗意地栖居”。
刘艳芬:经过众多专家近四十年的研究,生态美学得到不断发展,研究者也越来越多。作为一个投身生态美学研究多年的学者,您认为生态美学在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或面临的理论困境有哪些?
赵奎英:由于大家的关注点不一样,关于这一点可能有不同的看法。我个人认为,生态美学目前最大的困境在于对于自己的研究对象和性质尚没有统一的界定。关于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可以说有两大类型:一是把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看作是生态美(包括环境美,或生态环境美),如李欣复先生等;二是把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归结为“生态审美”,包括生态审美活动、生态审美关系、生态审美系统,如曾繁仁先生、程相占教授以及我本人等。概括地说,国内早期或初创时期的生态美学主要是把“生态美”看作自己的研究对象,后来的或发展时期的生态美学倾向于把“生态审美”看作自己的研究对象。
在生态美学的性质界定上,也存在着两大或三大类型。几乎所有的生态美学研究者都认为生态美学是生态学与美学的交叉或有机结合,但由于对“生态学”的指称或理解不同,由于研究所依据的理论资源、理论方法有别,在对生态美学的性质界定上也出现了一些明显差别。概括起来说,有的生态美学研究者把生态学理解为生态科学,几乎早期的所有生态美学谈论者、研究者都持这种观点;有的则理解为生态哲学,或更广义的生态智慧、生态精神、生态观念等。此外还有一种情况,是把二者结合起来。这使得同样强调生态美学是“生态学与美学”的交叉或有机结合,但在学科性质指向上仍然表现出鲜明的差别。一种是具有科学认知主义倾向的、强调生态学知识与生态学原则在生态审美或生态美学中的应用的生态美学;另一种是具有哲学色彩甚至诗性风格的,强调由生态哲学、生态智慧、生态意识所指导、所塑造的生态美学。除此之外,也存在着把二者结合起来的综合类型。
据中国知网检索,国内学界最早提到“生态美学”这一概念的应是余谋昌,他在发表于1980年的一篇《关于生态学方法》的笔谈中提到了“生态美学”。他虽然没有对生态美学作任何界定,但他明确地界定了生态学方法,认为“所谓生态学方法,是指生命现象领域的科学认识的生态学途径,或者科学的生态学思维”,并指出生态学方法不仅应用于自然科学领域,也广泛于应用于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产生了“人的生态学、伦理生态学、环境法学、生态经济学、生态美学等等”。②余谋昌提出的“生态美学”概念在当时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1987年对生态美学的谈论才渐渐地多了起来。第一次对生态美学作出描述的或许是涂途的《美学对象的演变和争议》一文,其中谈道:“对环境美化的重视,从美学的角度来改善和创造人类的生态环境,便出现了环境美学、景观美学和生态美学。”③第一次对生态美学作出初步界定的或许是熊利民的《一门新兴学科——社会生态学》一文,该文把生态美学列为社会生态学的一个分支。其中谈道:“生态美学在生态系统中体现美学,或在美学中引入生态学原则,是生态美学研究的问题。”而他说的生态学同样是生态科学。①几乎与此同时,叶峻在《社会生态学初论》中也对生态美学进行了初步界定。他谈道:“生态美学是生态学与美学的有机结合,是现代科学生态学化在美学领域的表现。在生态系统(自然生态系统和社会生态系统)中体现美学原则,或在美学领域引入生态学的原理与方法,都是生态美学的研究与应用。”②公认的第一个明确提到生态美学研究对象的是李欣复先生,他所说的生态学方法也是具有较强科学意味的。③
概括起来说,在生态美学刚刚提出的阶段,“生态学”是指作为自然科学的生态科学。当今的生态美学研究对生态美学的界定,一是延续了把生态学作为生态科学的做法,并从西方当代科学认知主义的环境美学汲取资源和灵感,强调生态学作为生态科学的含义;二是扩展了生态学的含义,使生态学包含生态哲学、生态智慧,阿伦奈斯的深层生态学、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格里芬的后现代的生态存在论和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哲学等均可作为生态美学建设的生态学理论基础和资源。
目前,人们对生态美学的质疑,有很大一部分正来自于这两个方面:一是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是什么?如果说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是生态美,那么遭遇的问题是:生态美是一种像环境美、自然美那样的具有实在性、实体性或对象性的东西吗?如果说生态美不具实体性、实在性、对象性,生态美学就是以一种非常不坚实的东西作为研究对象,所以它本身也是缺乏坚实的存在基础的。二是生态美学的性质是什么?生态审美需要生态学等科学知识吗?如果强调生态美学的科学认知特征,生态审美与生态认知之间的区别是怎样的,二者又是如何统一起来的?如果强调生态美学的哲学或诗性性质,生态美学能否达到促进生态系统平衡的任务?等等。
首先,我们认为生态美学只有以一种实体性、对象性的东西作为研究对象才有存在的坚实基础的看法,本身是存在着一些问题的,这是它仍然受制于认识论对象性的哲学、美学思维的表现。其次,我们认为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与美学研究的对象具有结构上的一致性。当今中西方美学界共同出现了一种审美转向。在美学对象问题上,如果说从古希腊至今的西方美学经历了一个从美到(纯)审美、到艺术、再到(泛)审美的演变,那么1949年以来至今的国内美学研究,则经历了一种从美与艺术到以美感经验为中心的美和艺术,再到以审美活动为主导的审美论的更为错综的历程。④与目前学界普遍把审美活动作为美学的研究对象,而不再把美或艺术作为研究对象相一致,生态美学的主导趋向也不再把生态美作为研究对象,而是把生态审美活动作为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以生态美、环境美作为研究对象,容易把生态美、环境美作为一种现成的固定的东西,并容易导致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分离,这仍然是用一种认识论的对象性思维来看自然,把自然当作对象、客体,而不是存在的家园,因而并没有实现思维方式上的真正的生态性变革。关于这一点,我在《生态审美的三大观念转变》中已有论及。曾繁仁先生和程相占教授也都早已提出生态美学以生态审美作为研究对象的观点。
在生态美学的性质界定这一问题上,我们认为解决这一困境的办法,不是对生态美学的性质进行硬性的统一和化约,而是根据所依据的理论基础、理论方法对生态美学的类型进行划分,使生态美学本身成为一个包含差异、富有张力的具有家族相似性的研究谱系。根据我们前面的描述,生态美学这个研究谱系可以分成三大类:偏重生态科学的生态美学,偏重生态哲学、生态智慧的生态美学,把二者结合起来的跨学科、超学科的综合性生态美学。这样再谈生态美学存在的问题或困境时就比较容易说清楚,在解决生态美学的问题时也比较有针对性。这样还可以让每一种生态美学研究类型都具有合法性存在并得到更充分的发展,同时也让生态美学所面临的问题或困境局部化,亦即让生态美学所面临的困境或问题成为某一种研究类型的困境,而不是让整个生态美学陷入危机。
其实,从来就没有一种完全统一的美学,也不会有完全统一的生态美学。我们知道,在西方学界,环境美学研究也有很大差异。卡尔松(Allen Carlson)的环境美学和伯林特(Arnold Berleant)的环境美学就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一个强调科学知识在环境审美中的作用,提出“科学认知主义”的环境审美模式,一个强调身体知觉在环境审美中的作用,提出“具身参与”的环境审美模式。目前我们的生态美学研究所借鉴的理论资源不一样,所形成的生态美学理论也不一样,所受到的质疑和所面臨的困难也有差别。解决生态美学在这方面的困境,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对生态美学的研究类型进行大致划分,使生态美学所面临的问题得到分类解决,并从总体上肯定每一种生态美学研究类型的存在和价值。
刘艳芬:您所说的和而不同的分类研究和谱系研究,确实是解决生态美学研究困境的一种路径和方法,由此可见您是一个敢于直面问题、有勇气且有智慧的严肃的人文科学研究学者。最后,我想再问一个问题:您认为未来生态美学的发展前景和趋势会是怎样的?
赵奎英: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尝试着回答一下。首先我想说的是,趋势或许不只一种。未来的生态美学研究趋势之一,应该是会更多地挖掘利用中国传统文化资源,构建有中国特色的生态美学。实际上这种工作在目前已启动并展开,曾繁仁先生、程相占教授等人的生生美学研究就是这方面的突出表现。本来程相占教授早在2001年就已敏锐地提出生生美学的概念,只是在当时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曾繁仁先生自2007年关注“生生”问题以来,已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其《生生美学》专著已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相信该著是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曾先生曾多次谈到中国学者试图在人文主义的欧陆现象学和科学主义的英美分析哲学的美学之外,创造一种中国自己的美学,这个美学我们把它叫作“生生美学”。生生美学是“包含中国古代生态审美智慧、资源与话语的具有中国气派与中国作风的生态美学体系”,①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有特色的生态美学。
但我在这里还想说的是,要建立有中国特色的生态美学,一方面要充分挖掘阐释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资源,另一方面仍要融合吸收世界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精华。另外,在挖掘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建立有中国特色的生态美学时,对于中国传统哲学文化中的概念,还要力求作出既准确全面又能更好地与当代文化、世界文化进行对话、对接的解释。比如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生生”内涵的阐释,还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我在2018年11月首都师范大学主办的“当代美育、艺术教育的观念与实践国际学术会议”上,曾作过一个题为《立大德、树大人、成大美——中华传统美育精神与中国当代生态美育目标》的发言。②为准备这个发言,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生”和“成”的问题作了一些探讨,发现无论是道家还是儒家哲学都非常重视“成”,“生”和“成”也可以说是并列的两条线,“天地之大德”是“生生之德”,也是“成生之德”,合起来可以说是“生”“成”之德,“天地之大美”也可以说是“生”“成”之美。因此,“生生美学”的当代建构应该重视中国传统文化中“成”“成生”的思想,思考如何通过对“生生”的重新解释与“成生”对接或把“成生”包含进来。我们知道,在《中庸》中,人唯有通过“至诚”而“成己”“成人”“成物”,才能“赞天地之化育”;只有“赞助”“帮助”天地之化育,才可以“与天地参”矣。由此可以看出“成物尽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性。其实“成物尽性”也是更典型的生态思想。阿伦·奈斯(Arne Naess)深层生态学中生态自我实现的一个重要前提便是“成己成物”(live and let live)。①由此我也想到,“生生”是不是也可以解释成“生”和“使生生”或“让生生”,“生”是生命的自发创生状态,“使生生”是一个外力使生命、辅助生命生长、成熟,更好地实现天性、达到完成状态,这样“生生”与“成生”就比较好地连接起来了。
未来生态美学研究的趋势之二,或许是应当立足当今的时代条件,充分考虑高科技发展对人类存在的影响和各种“后人类”“超人类”文化理论与生态文化的关系,思考如何在一个更复杂的语境中建立一种具有未来性的人类、自然和机器共生的生态美学。其实曾繁仁先生早在2010年发表的《生态美学建设的反思与未来发展》就提出,未来生态美学建设的中国化道路,要探讨“诗意地栖居”与“技术地栖居”相统一的问题。②王峰教授的《后人类生态主义:生态主义的新变》也提出新的生态主义与新技术的关系问题。③当今时代既是一个后工业文明时代,也是一个新科技术革命时代,人类已由对自然界的改造、开发转向对人类自身自然的改造和开发,技术已不仅仅是改造自然的工具,而正成为人类身体的一部分。应该如何看待自然、技术、身体、主体等的关系,是今天和未来的生态美学研究和建设应该思考的重要问题。
未来生态美学研究的趋势之三,应该是思考新文科的理念和方法对生态美学研究的意义。随着新文科在我国语境中的提出,新文科的理念会越来越深刻地影响我国的文科教育和研究。新文科的理念之一是跨学科、超学科,而跨学科、超学科对于生态研究来说是尤其适合的。我们前面已经谈到生态语言学的最新发展动态之一是由交叉学科到超学科的发展,生态美学作为生态研究的一种,也是一种典型的跨学科、超学科研究。相信处于新文科建设语境中的生态美学,它的跨学科性、超学科性会得到进一步突显。如果从新文科的角度来看生态美学,原来那些从学科角度对生态美学的批评或将自行破解。因此,新文科建设也是生态美学获得新发展的可能契机。
以上只是我基于有限的理解所作的一个大致预测。但无论如何我都相信,只要我们扎根中国大地,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立场,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以新文科建设的理念和视野面向世界和未来,生态美学研究和建设就会有一个更广阔的发展前景。
责任编辑:胡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