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秘
(上海中医药大学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 201203)
黄道十二宫,至少在高齐时已经完整传入中国,那连提耶舍译《大方等大集经》卷五十六《月藏分第十二星宿摄受品第十八》([1],页373)中,已经出现黄道十二宫所有名称,仅这些名称为梵文音译[2]。在此之前,据王煜研究,个别宫如巨蟹宫的图像已出现在出土夔凤镜的装饰纹中,似可将它们传入中国的时间上溯至三国吴时期[3]。无论如何,在明末清初耶稣会士将它们从西方直接传入之前,黄道十二宫已经在中国传播。学者们如夏鼐[4]、陈美东([5],页394—396)、伊世同[6]、韦兵[7]、陈万成[8]、汤开建[9]、李远国[10]、孙伟杰[11]等对黄道十二宫的图像和文字传播已经作了大量分析,并指出其中的汉化特征,吴宇虹[12]、王煜还对它们在古巴比伦、古希腊文化中的天文和文化内涵进行了分析。
黄道十二宫传入中国的过程尚不清晰,但这一源自古巴比伦和古埃及,在古希腊形成的天象系统,在经波斯、印度向中国传播的过程中,其形式和内涵已经发生了程度不一的变化。对此,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各类出土和传世文献为对象,对黄道十二宫的名称、图像、顺序、分类和配属等进行分析,借此对中古时期黄道十二宫在中国的传播和汉化有一个比较全面而细致的剖析。
自三国至明末以前,黄道十二宫在中国的传播有文字和图像两种形式,包含这些文字和图像的文献多种多样,黄道十二宫在其中展现的功能也各不相同。
最早为三国吴时期,最晚为元代([13],页35—37;[14],页141—143、146),多集中于唐宋时期。这些图像多为炽盛光佛变相,以炽盛光佛为中心,周围绕以各类星宿神和其他神像,北宋景德二年(1005)《大隋求陀罗尼》梵文经咒[15]在一张文本的正中,围绕主佛以四方形的三边依次环绕黄道十二宫图像,主佛不一定是炽盛光佛,但构图方式与炽盛光佛变相类似;西安出土唐墓梵文印本陀罗尼经咒[16]残缺不全,构图略变为以黄道十二宫图像围绕文字。这些与佛像画在一起的黄道十二宫,为伴随佛的星神,它们能够掌控或影响人间世事的吉凶。金大定甲辰年(1184)铁钟顶部铸像[6]在顶部铸上黄道十二宫图像,似乎蕴含着同样的意味,还可以代表天空。
天庆六年(1116)宣化辽墓M1墓顶星图[17]、天庆七年(1117)宣化辽墓M2墓顶星图[18]功能有所不同,M1墓主生前是虔诚的佛教徒,壁画中所有星图都围绕着中间的莲花,M2与此基本相同,只是黄道十二宫图像在外,二十八宿在内,而M1相反,但两者黄道十二宫的位置布局相同。自汉代起,墓室星图作为墓主死后在地下空间重塑微型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19],在这里进一步与佛教元素结合,似乎突出了对死后进入极乐世界的一种向往,黄道十二宫是天象或极乐世界的组成部分。
重庆大足南山第5号三清古洞窟左、右壁外侧石刻[7,10]为道教石窟凿像,这一石窟内供奉的是道教神祇,将黄道十二宫画在石窟外侧左右,应也是一种星神,只是以图像的方式将黄道十二宫星神与道教神祇放在一起并不多见,但是文字中见诸许多。
新疆吐鲁番出土星占文献残卷[20]中黄道十二宫的功能可能与佛教图像和墓室星图有所不同,结合后世的星占文献(1)如:《星学大成》(万民英)和《张果星宗》等。分析,黄道十二宫在图中用作某种坐标体系,但这种坐标体系不以计量天象的详细位置为目的,只是为了根据这些坐标元素推算可能的吉凶祸福,而且这一坐标体系非常粗疏,只以宫为单位,不考虑更精细的度分位置。
相比展现一整套黄道十二宫的其他文献,出土夔凤镜[3,21]中只描绘了可能代表宝瓶、天秤、巨蟹宫的相应图像,这类图像是铜镜的一种装饰。需注意的是,黄道十二宫每宫以一个独立的星座为基础,在黄道十二宫天象系统形成以前,这些星座已经为人们识别和应用,每个星座在黄道十二宫形成或传入中国之前也有各自的文化内涵。而黄道十二宫是一整套、以十二个星座为基础划分整个黄道带的天象系统,当仅有个别或部分星座图像出现时,有可能代表的仅仅是那个星座或与这个星座相关的文化,而不一定是整个黄道十二宫天象系统。因此夔凤镜中的图像,只能说明宝瓶、天秤、巨蟹等星座的图像已经传入中国,但是否代表黄道十二宫概念或完整的黄道十二宫系统已经进入中国,尚需其他材料的进一步确认。
这些文字文献,从唐至明都有许多,大致可分为六类。一类是佛教文献,以唐代为主,延续至宋代,这类文献中,黄道十二宫作为星神是世人祈祷攘灾的对象之一,并经常与推算吉凶祸福的星占内容联系在一起[22]。第二类是道教文献,颇为杂乱,包含星占著作、医书和仅用于祈祷攘灾的书籍,以宋代为主,延续至明代[23]。第三类是数术文献,包含星占、兵占和综合类的占术,自唐代延续至明代,唐代仅有前述新疆星占残卷,宋代有一些[24],明代较多[25],道教文献中也有一些星占著作[26]。这些著作中,仅西方星占学的翻译著作《明译天文书》用黄道十二宫坐标体系计量七曜的度分精确位置,其他著作仅用宫粗略地描述天象位置,更精细的位置转而用二十八宿度量[27]。第四类为医书[28]。
第五类是天文历法文献。《九执历》在推算太阳行度时提到以“羖首”“秤首”所在的度分来加减太阳位置[29],即以白羊宫和天秤宫起始分别对应春分点和秋分点。《大衍历》“六曰步交会术”注引“按天竺俱摩罗所传断日蚀法,日躔郁车宫,的蚀……天竺所云十二宫,即中国之十二次。郁车宫者,降娄之次也”[30]。依黄道十二宫与中国十二星次的对应,降娄之次确实对应白羊宫,郁车宫即为白羊宫。佛教文献《七曜攘灾诀》除有大量祈祷禳灾和星占内容外,还有许多天文历法内容,在谈及春分点位置时提到了白羊宫([31],页451—452)。《古今律历考》在叙述《回回历》时,日数用黄道十二宫计算[32]。
需注意的是,除《古今律历考》外,这些天文历法著作在谈及宫时,并没有细化到宫内更详细的度分位置,当需要度量更精细的位置时,转而用二十八宿计量([31],页426—452)。这反映出二十八宿坐标体系在中国悠久的传统,而舶来品黄道十二宫被接受的程度很有限。作为一种外来天象系统,黄道十二宫在从古希腊经波斯至印度的传播过程中,都用作标记日月五星运行位置的坐标体系,进入中国后,除这四种与波斯、印度或回回天文历法密切联系的文献,很少在中国的天文历法著作中见到黄道十二宫坐标体系。
第六类是类书、词典、诗歌等著作[33—36]。诗歌中提及某宫时,主要与个人的命运和经历相联系,反映出星占术的内容[37]。
综合来看,黄道十二宫在三国至明代的中国有广泛的传播,文献类别多样,它们在其中的功能包括用作坐标体系、推算吉凶祸福的星占元素、供人祈祷攘灾的星神、天象的一个组成部分,等等,这些功能在各类文献中有时以单一的方式出现,有时会相互结合。无论如何,黄道十二宫在中国中古时期的功能已经多样化,不仅是一种天象系统,还具有宗教和数术上的作用。但黄道十二宫只在域外天文历法星占语境中发挥精细坐标体系的功能,大多数情况下,这一坐标体系很粗疏,计量天象详细位置的功能主要由二十八宿坐标体系承担,外来的黄道十二宫并没有进入中国主流的天文历法星占系统。
黄道十二宫在中古中国传播的中文名称和图像,学者们已有颇多研究,此处不再赘述,本节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整理出中古时期传播的中文名(表1),并对阴阳宫和双女宫的名称和图像作进一步分析。
表1 黄道十二宫在中古中国传播的中文名称
黄道十二宫名称的中文汉化,至少从隋《大集经·日藏分》就已开始,至五代宋初,中文名称基本定型,并与各宫在西方的内涵基本一致,但有两宫不同(2)据Peter Whitfield,欧洲古典时期的天文学图像已佚,但是阿拉图斯(Aratus)(315/310-240B.C.)的《物象》(Phenomena)有中世纪的抄本,出自818年一份手稿上的北半球天空(Northern Heavens)图像中描绘了黄道十二宫,其中代表双子宫的是两位男性,处女宫为一位女性,水瓶宫为一人将瓶里的水倒出。见Peter Whitfield.The Mapping of the Heavens[M].London: The British Library, 1995.24.[4,5]。双子宫在中国古代一般称为阴阳宫,室女或处女宫一般称为双女宫,清代星占学著作《天步真原》中用的仍是这两个中文名[38]。
从表1可知,阴阳宫的中文名称有六种,“婬”出自《文殊师利菩萨及诸仙所说吉凶时日善恶宿曜经》卷上([39],页387);《宿曜经》卷下([39],页395)和《大圣妙》[22]中作“男女”;《七曜攘灾诀》中作“仪”([31],页451—452);《大集经·日藏分》中为“双鸟”([1],页282);其他文献都称“阴阳”,其梵文mithuna意为一对或一双,一双可以是同性质,如“双鸟”,也可以是不同性质,如“男女”,这一含义还可以引申为成双、成对的状态,“婬”,同“淫”,可能与不同性质的一对的引申义有关,“仪”在古代有“匹配”之义([5],页395),也与这一引申义密切相关。由于这一梵文名称的二重性,中文既可以翻译成双子,又可以翻译成阴阳,很可能由于双子的象征内涵在中国并无文化基础,但阴阳或男女的内涵在中国有广泛的社会和文化基础,因此佛经的翻译者们便以第二种含义命名该宫。
《大方广菩萨藏文殊师利根本仪轨经》[40]中将阴阳宫命名为“女”,注中给出的梵文mithuna与中文并不相符,该经处女宫的名称为“童女”,注中给出的梵文为Kanya,意为少女,与此宫中文相合,双子宫的名称“女”在此似乎与处女宫的名称“童女”混淆,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双女宫,在《宿曜经》卷上为“女宫”([39],页387),《大圣妙》为“女”[22],《大集经·日藏分》为“天女”([1],页282),《七曜攘灾诀》为“双”([31],页451—452),《宿曜经》卷下和其他文献作“双女”([39],页395)。该宫在许多佛经中并未译作双女,只是突出了女性的内涵,并未表现出两个的内涵。
阴阳宫图像,大部分为两个并立人像,但河北铁钟像中为日月图像[6],与“阴阳”的名称内涵相符;但M2星图(图1)[18]和莫高窟千佛洞第61洞甬道南北两壁炽盛光佛变相(图2)([13],页35—37;[14],页141—143、146)中的图像为明显的一大一小,伊世同认为M2和M1(图3)[17]星图为二男,前者为坐像,后者为立像,认为千佛洞变相为一男一女[6]。经笔者仔细辨析,M2星图中的两人明显一大一小,两人所带冠帽有别,对比同图的处女宫图像,也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像,冠帽也有不同,因此若阴阳宫为二男,则双女宫也应为二男,若阴阳宫为一男一女,双女宫也应为一男一女,两宫的图像存在混淆。千佛洞变相的阴阳宫似乎为一大一小的两个男性僧人。
图1 M2星图摹本截图(左:双女;右:阴阳)
图2 千佛洞变相截图(左:双女;右:阴阳)
图3 M1星图截图(左:双女;右:阴阳)
实际上,阴阳宫和双女宫图像的混淆存在于许多文献中,M1星图、北宋开宝五年(972)《炽盛光佛顶大威德销灾吉祥陀罗尼经》(图4)[7]中两宫的构图也颇类似,但两个人像的头饰有区别,似乎是将双女混淆成了一男一女的阴阳;俄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黑水城炽盛光佛经变相X2424(11世纪)(图5)[41]中两宫的构图稍有不同,一宫为两人并立,但服装颜色不同,以示区别,另一宫两人服装色彩仍有区别,似乎为一男一女,若不考虑其他因素,对单个图像进行辨认,很难分辨哪宫为阴阳宫,哪宫为双女宫。新疆星占残卷(图6)[20]中仅存双女宫的图像,两个人像的服饰明显不同,其中一人的服饰有男性腰带表明其为男性,这里的双女图像似乎被画成了一男一女。
图4 开宝《炽盛光佛顶大威德销灾吉祥陀罗尼经》图像截图(左:双女;右:阴阳)
图5 X2424截图(左:双女;右:阴阳)
图6 新疆星占残卷(双女)
西方的黄道十二宫图像虽然各文献描绘不一,但双子宫是两个男性,处女宫一直仅包含一位女性。自唐代起,两宫图像的混淆就已经存在,佛教图像中这种混淆的程度非常之高,且前述《大方广》中两宫的中文名称也存在混淆,很有可能在黄道十二宫传入中国之初,就把双女宫的图像与阴阳宫混淆。麦文彪认为“双女”名称和图像的来源可能是由于室女宫与双子、射手、双鱼宫一样,都具有两体的性质,因此误将室女视为“双女”[42]。这也为双女宫和阴阳宫的混淆原因提供了进一步的推测,无论如何,这种混淆进一步强化了该宫“双”的内涵,使得“双女”这一中文名称能广泛且长久地在中国传播,改变了其原本为一个女性的西方内涵。
总体来看,黄道十二宫的中文名称和图像与西方的内涵大部分一致,仅双女宫和阴阳宫的名称和图像差别较大,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传播过程中因语言翻译、理解外来知识的偏差、社会文化背景不同而造成的混淆、歧义或差异,这些演变导致了这两宫的名称和图像具有显著的汉化特征。
自古希腊起,黄道十二宫一般以公元前2000年—公元100年左右春分点所在的白羊宫为起始宫,黄道十二宫的次序一般也以日月五星在黄道带上的周年运动自西向东逆行排列。在中古中国传播的黄道十二宫,以图像或文字表现时,并不总是以白羊宫为起点,排列次序也并不完全一致,并会将它们与七曜、二十八宿、十二地支、地理分野等进行配属。本节将以黄道十二宫的顺序为线索,对它的分类和配属进行考察。
黄道十二宫图像,有相当一部分残缺不全,无法辨识其顺序;有些图像分散布局在整个画面中,加上一些图像残破或难以辨认,其次序无法确定,如千佛洞变相,有些图像排列规整,但顺序混乱,如苏州梵文经咒。文字记载中,大部分文献都有明确的顺序。对于这些图像和文字记载,共梳理出可考的七种典型顺序,以下分别叙述。
第一种承袭了黄道十二宫在古希腊的原始顺序,以白羊宫为起点,自西向东逆行排列,依次为白羊、金牛、双子、巨蟹、狮子、双女、天秤、天蝎、人马、摩羯、宝瓶、双鱼。《宿曜经》卷下列有两个同心环形图,每图从内向外共4层,第三层依次罗列“第一羊宫、第二牛宫……第十二鱼宫”,给出了明显的次序([39],页395)。《大方广》在叙述各类仙众的语境中,先后述及曜、宿和宫,这里的宫是星神的一种[40]。《难儞计湿嚩啰天说支轮经》将各宫与七曜值日相联系,叙述了特定时间出生的人命运如何[43]。
第二种以狮子宫为首,逆行次序,依次为狮子、双女……巨蟹。这一顺序与黄道十二宫的七曜配属有关。托勒密在论述七曜的本宫(house)时,提到十二宫中最北端、比其他宫更靠近北天极、因而也是热和温暖最聚集的宫是狮子和巨蟹,因此它们是两个最主要发光体的本宫,狮子是太阳的本宫,两者都属阳,巨蟹是月亮的本宫,两者都属阴。由此,从狮子至摩羯这半个黄道圈属于太阳,从水瓶至巨蟹这半个黄道圈属于月亮,在每个半圈中,五星每星都有一个本宫。五星和宫的配属与五星天球层距离太阳和月亮的远近及各自的冷热温湿等特性有关。五星天球层离开太阳和月亮从远至近依次为:土,配属与巨蟹和狮子相隔180度的水瓶和摩羯宫;木,配属随后的射手和双鱼宫;火,配属白羊和天蝎宫;金,配属金牛和天秤宫;水,离日月最近,配属双子和处女宫([44],页42—43)。黄道十二宫与七曜的配属在希腊的星占学著作中较为一致(3)见:(1)Vettius Valens.Anthologies[M].Andrea L Gehrz trans.Portland: Moira Press, 2016.(2)Dorotheus.Carmen Astrologicum[M].Benjamin N.Dykes trans & ed.Minneapolis: The Cazimi Press, 2019.。
《宿曜经》卷上在叙述黄道十二宫时,把各宫与相应的七曜、二十八宿结合在一起,如“第一星四足,张四足,翼一足。太阳位焉。其神如狮子,故名狮子宫……”([39],页387)。文中在叙述各宿曜宫之前有一段文字:
天地初建,寒暑之精化为日月,乌兔抗衡生成万物,分宿设宫管标群品。日理阳位,从星宿顺行,……分为六宫也。但日月天子,俱以五星为臣佐而日光炎猛,物类相感,以阳兽师子为宫神也。月光清凉,物类相感,以阴虫巨蟹为宫神也。又日性刚义,月性柔惠,义以济下惠以及臣,而日月亦各以神宫均赐。五星以速至迟,即晨星太白荧惑岁镇,排为次第,行度缓急于斯彰焉。凡十二宫即七曜之躔次。([39],页387)
从这段文字和文中的叙述可以看出,日月分别统领6个宫,即半个黄道圈,而且七曜与黄道十二宫的配属与托勒密相同,只是这里五星是以运行速度从快至慢依次罗列水、金、火、木、土及相应的宫、宿,与托勒密的五星天球层有所不同,但西方的天球层理论蕴含了速度快慢的性质,两者可以等价。以太阳为首,配属狮子宫为首宫,先依次罗列属于太阳的六宫,然后叙述属于月亮的六宫。
《灵台经》中也将黄道十二宫划分为两类:“阳宫从师子宫星宿顺行数为头,张翼轸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六度已前皆为阳位也,阴宫从巨蟹柳宿逆数为头,至鬼井参觜毕胃昴娄奎壁室危虚六度已来为阴宫也。”[26]这里阴阳宫的划分结果与《宿曜经》卷上和托勒密的太阳、月亮属宫相同。
但托勒密对阴阳宫的划分方法与此不同,他的阴阳宫等同于白日或夜晚宫,有三种不同的分类方法,第一类是相邻两宫分别为阴阳宫,白羊宫作为起点是白日阳宫,然后金牛为夜晚阴宫,双子为阳宫,等等。瓦伦斯的分类方法与此相同[45]。第二类仍然是相邻两宫分别为阴阳宫,但以在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宫即上升宫为第一个阳宫。第三类方法将从上升宫至顶宫直至下降宫的那两个象限划为白日阳宫,其他两个象限为夜晚阴宫,即阳宫集中在一起,阴宫集中在一起([44],页35—36)。第三类方法在摩羯宫为上升宫时的分类结果与前述十二宫分属日月的分类相似。
因此《宿曜经》卷上和《灵台经》是承袭了托勒密将黄道十二宫分为两个半圈,分别配属日月乃至五星的性质,但《灵台经》将这一性质中的日月用“阴阳”表述,实际上这一“阴阳”分类与托勒密等希腊星占学家的黄道十二宫阴阳分类不同。
《大圣妙》中规定了炽盛光佛图的构图规则“安师子宫次女宫次秤宫次蝎宫次弓宫次摩竭宫,此六宫在佛右边。又从佛后顺转却向佛前,安宝瓶宫次鱼宫次羊宫次牛宫次男女宫次蟹宫,此六宫在佛左边与师子宫相接”[22]。开宝《炽盛光佛》中除将狮子图像置于桃形最上方的中心位置、突出其重要地位外,其他十一宫的位置符合这一构图原则[7]。五个庙变相也是炽盛光佛像,分左右两边布置十二宫,与此同([13],页35;[14],页97—98)。X2424中的炽盛光佛像也是分左右安置黄道十二宫,只是将八宫分左右置于顶上,另四宫分左右置于两边,十二宫的左右顺序相同,但是每边各宫的次序混乱[41]。榆林窟变相也是炽盛光佛像,但仅存人马和女宫分列左右,其排列似乎与构图规则不符([13],页22、34)。
第三种以宝瓶宫为首,自东向西顺行排列,即宝瓶、摩羯……双鱼。黄道十二宫自唐代起就被等同于中国的十二天区[30],十二天区自先秦以来就用十二地支表示,地支始于子、顺行的次序已经深入人心,这一顺序充分体现了黄道十二宫在中国的汉化。
《事林广记》是一份类书,在“天文类”下以同心环形图罗列黄道十二宫、十二地支、分野等项目,并有相应的诗歌重复表格中的内容,将三者一一对应,在此黄道十二宫是划分天区及相应地理分野的一套坐标体系[36]。道教文献《天皇至道太清玉册》,汇集了各类山川地理人文宗教概念,在“十二宫分”条下罗列黄道十二宫,每宫对应地支。该条目之前依次为“十二月建、十二月律、十二月卦”,其后为“十二辰所次”,这里黄道十二宫应表示天文上的一套概念,与十二地支表示的十二辰天区等价[46]。星占文献《张果星宗》,在“宫分所属”中将黄道十二宫与十二地支及相应的地理分野、七曜对应,黄道十二宫是一种表示天文地理分区的坐标体系[47]。《番汉合时掌中珠》应该也为该顺序,它是一份中文和西夏文对照的词典,在罗列白虎、玄武等四象后,接着列述了黄道十二宫,但是漏掉了阴阳宫,而且巨蟹宫的位置错误,放在了摩羯和人马中间,应在狮子之后[34]。医书《玉函经》将黄道十二宫与地支或分野相配,文中成对叙述各宫,因为三阴三阳每个有手足之分,共有十二条经与十二宫配属[28]。
第四种也以宝瓶宫为首,但分成两类:一类为“左班”,配属日;另一类为“右班”,配属月。这一分类与前述托勒密阴阳分类的第一种方法相同,即阴阳宫间隔排列,但并未以阴阳指称,却以十二宫的日月属分类指称,与《灵台经》正相反,可见中国在理解并指称源自希腊星占学的阴阳属性与日月属性(后者与七曜配属密切相关)时,存在一定程度的混淆:
左班:上清日宫太阳帝君……宝瓶宫土德星君,人马宫木德星君,天秤宫金德星君,狮子宫太阳星君,阴阳宫水德星君,白羊宫火德星君;右班:上清月府太阴皇君……磨竭宫土德星君,天蝎宫火德星君,双女宫水德星君,巨蟹宫太阴星君,金牛宫金德星君,双鱼宫木德星君。([48],页73)
文中将黄道十二宫与七曜配属,方法与希腊星占学一致。同书卷三百二十在将十二宫与十二地支匹配的同时,又与七曜配属([48],第8册,页822)。可见宋元时期的道教文献结合以子为首的中国地支传统与西方的阴阳分类和七曜配属,在保留并传播西方黄道十二宫部分星占性质的同时,对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汉化。
第五种以人马为首宫,顺行布置。道教文献收录的医书《渊源道妙洞真继篇》将黄道十二宫与十二地支、地理分野以及脏腑相配,并讲述了以人马宫为首的原因:“古以子为元,今以寅为首,则天道南行,其象在上为人马宫,在下为燕,其气专在人之三焦。”[49]实际上,以“寅”为首并不是这本书的独创,也不是宋代的发明。古代历法中的“三正”思想,包含了三种不同的起始地支:“其于三正也,黄钟,子,为天正;林钟,未之冲丑,为地正;太族,寅,为人正。”[50]也就是说,天遵循的是以子为首的规则,而人事则必须遵循以寅为首的原则。医学关乎人体,以寅为首的做法正好体现了这一天文观念。这份文献将天地和人体视为一个整体,天上、地上不同的区域对应人体的不同部位,黄道十二宫是划分天区的一个坐标体系,与十二地支表示的天区一一对应,实际上就是中国十二辰天区另一套名称不同的等价物,这种只保留黄道十二宫名称而嫁接以中国天文历法性质的做法充分反映了其汉化过程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第六种以天蝎为首,逆行排列。《大集经·日藏分》在叙述月亮的运行时以昴宿为起点,“八月”月满时月在昴宿,此时对应“蝎神”即天蝎,然后依次叙述九月、十月([1],页282)。黄道十二宫不是计量月亮运行位置的坐标体系,只是与月份和月满时的宿值相对应的宫神。二十八宿以昴宿为起点,正是印度的特征[51]。这一顺序反映出印度天文历法的遗迹。
第七种以天秤为首宫,逆行排列。星占文献《禽星易见》等在叙述各宫时,与相应的二十八宿相配,如“角亢秤宫辰属郑,氐房心卯蝎宋遊”[52],将天秤置于首位是为了配合中国二十八宿以角宿为首的传统。
从以上七种顺序可以看出黄道十二宫在中古中国传播的过程中,一定程度上承袭了希腊以白羊为起始宫、逆行排列、与七曜配属、以日月和阴阳分类等特征,并遗存了印度星宿以昴宿为首的观念。这些外来特征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有不同程度的汉化,中国对黄道十二宫的日月分类在表述上存在差异,并与阴阳分类相互混淆;将中国传统的十二星次、地支、地理分野、方位、以角宿为首宿的二十八宿观念、以“寅”为首的三正观念嫁接到黄道十二宫上,并与这些外来特征进行各种组合,使得黄道十二宫日益成为等价于十二地支、星次或地理分野的一套符号系统,脱离了其原本的天文历法星占内涵。
从本文对黄道十二宫的文献记载,中文名称和图像,顺序、分类和配属的分析可以看出,西方的黄道十二宫进入中国后,在最表面的名称上已经非常汉化,其图像基本保持与西方内涵一致,仅阴阳和双女两宫的名称和图像变化较大,这是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由于语言翻译、理解外来知识的偏差、社会文化背景不同而造成的汉化结果。与此同时,黄道十二宫在中国的广泛传播部分承袭了希腊乃至印度的原始特征,这些特征有时被混淆,并嫁接以各种中国元素,使得黄道十二宫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中国传统十二地支等概念体系的一套等价符号。功能上,这套符号突出了其作为一套粗疏的坐标体系在星神崇拜和星占推算中的作用,削弱甚至剥离了在西方系统中作为精细的坐标体系计量日月五星运行位置的功能,这种功能仍由中国的二十八宿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