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很多杂志都号称奉行“好作品主义”,宣称质量为上,这其实是用不着强调的常识,无论是什么产品都要追求质量,纸质媒体——报纸、杂志、图书当然要推出好作品,这是不言而喻、毋庸置疑的。但什么是好作品?或者说什么是好小说?每个人的标准不一样。我当了三十几年编辑,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简而言之,我以为,很简单,写得“好看耐读”就算是好小说。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理论文章,好文章无外乎就这四个字——“好看耐读”。
周作人说过,好文章的标准有两个:要么有意思,要么有意义。
“有意思”,就是说文章要好看,有趣味性和可读性,有美感,至少能够吸引人读得下去。
“有意义”是说文章要耐读,经得住琢磨,有一定的思想性,引发人思索,给人以启发,引起人们感情上的共鸣。一篇文章占其中一条,就算对得起读者,两者兼备,肯定是好文章。
中国传统文学理论强调文章的理和趣,理就是指它的思想性,趣就是指它的可读性,有理有趣方为好文章,道理是一样的。
按照这种理解,小说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好的、基本好的、比较差的。
好的就是:有意思、有意义。基本上好的:有意思,没什么意义;或者有意义,没什么意思。比较差的是既没有意思,也没有意义,既不好读,无趣无聊无故事无情节,又没有什么观点、价值,写这种小说白耽误功夫。之所以把有意思排在前面,说明我更看重小说的故事性。
有意思是说小说要好看。什么是好看?好看不是评论家、学者觉得好看,是大多数读者觉得好看,当然编辑首先要觉得好看。编辑是第一读者,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桥梁,作品发表之前通不过编辑这一关,作品很难面世。一篇文章,不管你要表现什么,反映什么,如何深刻,如何独特,最基本的条件是它要好看,起码要让人能读得进去,吸引人,满足了这个前提条件,就算基本上对得起读者。
作品写出来,最终的目的是要发表,无非是为了让人看,让人欣赏,与人沟通,读的人越多越好,影响面越大越好。藏之深山、孤芳自赏的写作者少之又少,历史上有这样的例子,现在也有少数这样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据说要放在抽屉里二三十年,不是他们不想发表,而是不合时宜,大环境、小气候不适合。创作有自由,出版有纪律,种种原因造成个别作品难以面世,这也是事实。但是人们写作的初衷是有话想说,有表达的欲望,希望与人沟通,表现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写作不为发表的作家可以说几近于无,屈指可数。
现在,人们文化娱乐的方式多种多样,可供选择的东西太多了,不像20世纪80年代,文学讲座座无虚席,文学刊物发行量动辄几十万、上百万,文学编辑到外地组稿,众星捧月,身边围满了作者。那时候是文学热,报刊是人们接受信息的一个主要来源,如今60岁以上的人大多都有过文学情结,喜欢文学、喜欢创作,它不仅仅是一种兴趣爱好,更是改变人生命运的一种手段、一种台阶和渠道,作者也许因为发表一篇文章,农民可以吃上商品粮,工人可以以工代干坐办公室,部队战士可以立功受奖,许多作者的处境也许因为写作得到改善,那时候文学的确能给人带来一些实际利益,甚至改变人的命运。现在不同了,在信息时代、自媒体时代,文学早已边缘化,现在纸质媒体的市场断崖式地萎缩,好多读者远离了报纸杂志,远离了纸媒,天天看手机看电脑看电视,信息无处不在,层出不穷。据说,现在人们一天获得的信息量是一百年前一个人一辈子的信息量。现在的人们看文学作品,读着轻松,读着好看就往下看,读着头疼费解,不知所云就扔下不看,完全是一种随意的个人化选择。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文章或者说小说,起码要吸引他看下去,这是最基本的前提。作家、作者通过文字传递的所谓意义,至少要通过有意思的形式才能让人接受。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以为写得好看是文学作品最重要的要素。
二
就小说而言,好看就是要有一个精彩的故事、完整的故事、吸引人的有意味的故事。
这就回到了小说的本质,小说是什么?唐宋时代人们把小说称作传奇,就是抓住了它最本质的特征——故事,这是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小说的生命力所在。古代小说的本意是指那些浅薄琐碎的言论,街巷之中的流言蜚语,有别于那些庙堂之上大雅大论的高文典册,它是尚未形成“说”的一种文体。是来自民间的所谓“街谈巷语”,人们的闲聊、“勾栏瓦舍”说书人讲的故事,内容也大多是见于传奇类的“小道”“小知”,是和那些经世治国的“大道”“大知”相对应的。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句:“文章经世治国之业”“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说的从来不是小说,是散文,是经传史论,尤其是策论,是相对于韵文的广义的散文类笔记等等。古代科舉选士,考的是八股,是对时政的认识,对治国理政的理解,而不可能是虚构的小说、传说的故事。
我以为,中国人对小说的理解或说是误解,是从梁启超1902年启蒙运动的《小说界革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过于追求思想性、政治性、功利性。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提出了“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的口号,受西方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影响,他将小说创作纳入资本主义社会改良的轨道,强调了小说对于社会改革和社会进步的积极作用,将其地位提高到经史、语录、律例之上,打破了中国千百年来鄙薄轻视小说的传统偏见,颠覆了人们对小说固有的认识。梁启超等人考虑的是谋取直接的政治功利,小说只是实现目的的工具,过分强调意义,而相对忽视意思。所谓“小说界革命”是政治的需要,时代的需要,并非小说发展过程中内在的自身的需要,所以它只能是短暂的存在。但是强调小说的政治性、宣传性、功利性,夸大它的社会作用,这种观点影响了中国小说一百多年,并一度将一些人的创作引入歧途,走入“主题先行”、强调政治性、阶级性的误区。如今,小说逐渐淡化了政治宣传的功能,开始恢复它自身的面目,小说姓小,小道而已,远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大的作用。
小说或者说文学的两大功能:教化的娱情的。
娱情的作用不可忽视,所谓“寓教于乐”,就是说把你要表达的东西放在一个好的框架或形式之内,这个好的框架或形式通常是指好的故事。小说过去承载了许多它不该承载的东西,强调教化,一度沦为宣传的工具,现在开始回归到它的本位,这个本位就是要有一个好的故事,这样才能吸引读者看下去。只有好看、娱情,你所传递的意义才能传递,才有可能让读者接受。小说写得不好看,让人读不下去,别的都谈不到。这就像两个人谈恋爱,对方的家庭、职业、学历、身高等等外在条件都了解清楚了,但是一见面,对方长得不漂亮,不好看,在你接受的水平线之下,这场恋爱没法谈下去,至于对方的品质、性格再优秀也没有用。就像鲁迅和朱安的婚姻,之所以鲁迅不接受她,最根本的原因是朱安不漂亮,瘦小枯干,面色黄白,尖下颏,薄嘴唇,宽前额,用周作人的话说:“新人极为矮小,颇有发育不全的样子”。她的脸鲁迅不爱读,后面自然就没戏可看了。
所以说好的小说一个基本前提是必须好看,会打扮,有故事。即使是好莱坞大片,别管是多么深刻的主题,它都有一个好看的故事。像《拯救大兵瑞恩》等等影片,弘扬的爱国主义、珍重人性等主题都是通过精彩的故事得以展现,我们看热播的电视剧,每一部都是靠精彩的故事情节吸引观众的,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所以,写小说也得会“打扮自己”,首先要学会讲故事。好小说的内核,就是必须要有个好故事,精彩的故事,引人入胜、启人心智的故事,起码要好读,让人能看得下去。我以为,故事性、可读性是一篇小说的基本要素。
作者投稿首先要过编辑这一关,编辑看稿子更多的站在读者的角度,不是批评家的角度,批评家有时候会故弄玄虚,无中生有,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这样才能显示他的高深,他的与众不同。编辑不一样,编辑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桥梁,他要对刊物负责,对读者负责,文章没有人爱看,杂志就没有市场,编辑会按照职业的需要选择稿件,直截了当告诉作者修改的意见,不管你有多少想法,但是你的小说得让读者看得下去。
编辑每天看大量的稿件,你的稿子如果写了三页还没有进戏,还没有引起编辑的兴趣,估计这稿子就算废了。有一位著名画家说过,他看画卷只要展开一尺,写书法只要写个一字,就知道对方的功力如何。过去演员不用开场唱戏,扮上相,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一招一式,举手投足,水平高低观众一眼就能看出大概。编辑看稿子也是一样,不用全部看完,文章导入感差,看着累人,读着头痛,不好看,没意思,肯定扔在一边了。
现在多数人的生活,节奏快,压力大,闲暇的时间可供消遣的方式很多。累了一天,身心疲惫,找本小说看看,多数人是为了放松心情、打发时间,不是听人说教,讲大道理,有那功夫,不如看新闻联播、读报纸,上班开会学文件、听报告,那样受的教育肯定强过看小说。能让人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地看下去,这是最主要的,这样才对得起读者的消费。所以小说的第一步要做到好看。
三
我的理解,小说的好看是指它的故事性。
喜欢听故事是人类的本能。原始人打猎,累了一天,聚在山洞口,听故事是为了放松,缓解压力,满足好奇心。
人类为什么喜欢故事?因为人类的诞生本身就是故事。
《圣经》是有史以来发行量最大的文学作品,它就是由一个个生动有趣富含哲理的故事组成。开篇《创世纪》记载的就是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的故事。
我们看看中国的《诗经》,最早的诗歌总集。
《郑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一个满脸堆笑的小伙子——社会流民,抱着布匹来换丝。其实他不是真来换丝的,是找借口来与我商量婚事。把你送到淇水河边渡河,到了顿丘这地方难舍难分。不是我要延误婚期,是你没有找合适的媒人,有失礼仪。希望你不要生气,我们以秋天为期。
这是一首充满了故事情节的叙事诗,表现的是古代女性追求自主婚姻的情感故事。最早的诗歌也不是空洞的抒情。它是有情节有故事有画面感的,“氓之蚩蚩”,抱着匹布“嗤嗤”地讨好地笑,多么形象生动的细节描写!
我们的文坛经历了淡化故事的过程,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坛上先锋派、现代派热闹一时,小说写得看似高深时尚,却让人看得五迷三道,不明不白,最终归于沉寂,少人问津。读者新鲜了一阵,最后发现小说还是离不开故事。没有一个好的故事,作品不好看,读者不买账,文学就会脱离群众,走向死胡同。
四
除了好看,有意思,好的小说还得耐读,有意义。
耐是忍耐的耐,经得住的意思。什么是耐读,就是小说要得经得起琢磨,让人有值得回味、值得思考的东西,吸引人的同时还要打动人。感动也好,震撼也好,起码要在读者感情上引起一点共鸣,给人一点刺激或者说是启发,产生愉悦的同时引发人的思索。读了这篇小说,不是简单地看热闹,而是沉下来品咂其中的味道,这是小说之所以吸引人、区别于故事的关键。小说能够耐读,达到让读者感动的层面,基本上就是一篇比较好的作品。
我们形容一个女人,漂亮动人。首先,她要漂亮,人们愿意看,所谓的第一感觉,有吸引人眼球的作用。其次还要动人,有品位、有气质,让人心生爱慕,为之魂牵梦绕放不下。
写文章的目的是为了表达,有话要说,小说也是一样,通过故事、情节、人物、环境表达你对这个世界人和事的一些看法。有时候写上成千上万字,其实要表达的也就几百字,有时一篇两三万字的文章,要说的话就那么几句,其他都是为这几句话服务的,只要是你独到的观点、独到的发现,这就很有价值,就像学术论文的关键词、中心词一样,就像我们上学时分析课文的中心思想一样,把你要表达的意义提炼出来,没有思想、沒有观点的文章就没有价值。
如何做到有意义,耐读?首先要出其不意,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好文章要让读者去琢磨,慢慢品味。要给读者以启发,但又不能直接告诉读者什么人生、社会的大道理,而是通过生动传神的人物形象、一波三折的情节和细节让读者去理解、品味、总结其中的意味。
作品要做到“耐读”,从人物设计、情节安排,到布局谋篇,都需要技巧,需要分寸,需要智慧。限于篇幅,这里不展开,概括地讲,讲好故事,是写好小说的第一步,是关键,是一个写作者起码的基本功。会讲故事的作家,不一定是个好作家,但好作家,一定是讲故事的高手。
创作没有一定之规,不是从书本上能学来的,不少人讲过:“大学不培养作家!”其实何止是大学,以我的从业经验,绝大多数作家不是靠培养出来的,即不是作协、文联,也不是编辑部办几次培训班就能培养出来的,是靠自己的悟,作品的磨。也就是说,创作需要一定的天分、潜质,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搞创作,不是下苦功夫,光靠勤奋就一定能写出作品。过去的体制可以养一些作家,衣食无忧,现在不可能了。小说写作,对于普通作者来说,我以为第一步要会写故事,先学会走,再学会跑。连故事情节都编不好,虚构的能力差,想象的能力差,语言又不流畅,你就不适合写小说。写出来的作品就不可能打动人,不可能让人思索。
好的文学作品是为读者塑造、贡献新鲜的人物,提供个性化的语言、美感。一般来说,小说与故事有所区别,小说是通过细节用描写的方法来写人,故事是通过情节用叙述的方法来写事,小说比故事的结构更复杂,语言更新鲜精致,富于个性,内容更值得咀嚼,耐人深思。故事在这些方面要简单直白,多倾向于口语讲述,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好。总体来讲,故事是小说的初级形态,编好故事是初学写作者入门的基础功,进了“门”以后才能有所得,学会感悟,学会思考。没有故事的小说谁也看不下去,看电影我们也喜欢看里面的事情是如何发展下去的,电视连续剧就更是这样,让你天天都守在电视机前欲罢不能,这就是故事情节在吸引你,每一部大片或热播剧,开头不超过十五分钟,必然会有一件改变主人公命运的事件发生,它会让你欲罢不能地看下去,这才能有上座率、收视率。
我以为,没有故事的小说是不存在的,除非你是大家、高手,为文学创作新的语言。过去成熟的作家都十分注重故事,但是不愿公开讲,觉得只有强调意义,强调深刻才高大上,我们的文学有一段时间不是很提倡讲故事,甚至有些小说淡化了故事情节,现在强调故事的越来越多,主流媒体都在提倡讲好中国故事,地方故事。所以初学小说写作必须会编故事,就像你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要让大家愿意听下去,讲得不好,没味道,自己都觉得无聊,人家也听不下去,看小说也是这样,必须用故事来吸引人,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塑造人物,让读者受到影响和教育,表达你对社会人生的独到认识。
对初学者来说,我以为,首先要做到把小说写得好看,把故事讲好。弱化故事,淡化情节,是增加小说的写作难度,是一些高手的炫技表演。小说是叙事艺术,不能只满足于讲故事,好的故事不一定不是小说的灵魂,他表现的主要不是事,而是人,它的价值体现在故事背后作家想说而未说的东西,也就是有意思的叙述,是人物背后需要思索的东西,是通过人物与情节来表达的意义!
总体来讲,故事是小说的初级形态,编好故事是学会写作入门的基础功,进了“门”以后才能有所得,学会感悟,学会思考。
写小说,无章可循。有兴趣、有才华、多观察、多阅读、多借鉴,加上不懈的坚持,就有可能写出好作品。海明威说过:“你越写,就越懂得写作,这是学写作的唯一方法。”写小说的第一步,我以為,应该先从讲好故事做起!
作者简介:张映勤,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编审,《天津文学》杂志主编。
责任编辑: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