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良 赵俭杰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1)09-0083-06
《诗经·召南》有篇《摽有梅》,其中“摽有梅”一句尤其是“摽”字的注解一直不得其正,令人疑惑,这又直接关系到对全篇诗意及诗艺的解读和阐发,同样存在较大问题。本文拟就此作以辨正和新解。
《摽有梅》诗题和三章首句中的“摽”字,盖因其左旁从“扌”,古今注家无一例外都作为动词注解,多读作biao(第四声)。《毛传》云:“搡,落也。”郑《笺》孔《疏》从之。古今承《毛传》作注者都训“摽”为“落”。如朱熹《诗集传》:“摽,落也。”程俊英《诗经注析》:“摽(biào鳔),《毛传》:摽,落也。”余冠英《诗经选》亦训“摽”为“落”,只是音义稍别,注曰:“摽音殍( piao),‘(爫+又)的借字,坠落。”郁贤皓主编的,作为国家级重点教材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亦注曰:“摽( biao),落。”这样,“搡有梅”一句便多被解译为“梅子渐渐落了地”“梅子纷纷落地”之类。
又《说文解字》云:“摽,击也。从手票声。”徐铉注:“符少切。”古今承《说文》作注者则训“摽”为“击”,或牵合《毛传》作“击落”。如严粲《诗缉》:“摽本训击,《邶·柏舟》‘寤辟有摽是也。此诗谓击而落之。”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摽,击也,落也。盖击而落之也。”高亨《诗经今注》:“摽( biào俵),打落。”如此,“摽有梅”当作“打梅子”“采梅子”或“击落梅子”解。
另外,闻一多又自创新说,训“摽”为“抛”。其言曰:“搡,古‘抛字。《玉篇》曰:‘摽,掷也。《说文·新附》曰:‘抛,弃也。重文作‘摽。……掷物而弃之谓之摽,掷物以击人亦谓之摽。……掷物以予人亦谓之摽,《诗》曰‘摽有梅,谓有梅以抛予人也。……摽(抛)投义同,摽梅犹彼之投瓜、投桃、投李耳。”如此,“摽有梅”又可解释为“抛梅”或“投梅”之意了。
以上自古到今的三种注解,于诗义串讲虽可蒙混过去勉强讲通,但从“摽有梅”整句的语法结构看来都说不通。无论是训“摽”为“落”,还是训“摽”为“击”或“抛”,都是把“摽”当作该句中的动词性谓语,那么它后面的“有”字,便只能解释为“词头”(如程俊英等)或者“无义”的“语助词”(如余冠英等)了,而“梅”字如果作为不及物动词“落”的主语,“摽有梅”的句子结构就成了“谓语+词头或虚词(有)+主语”的格式,这种主谓倒置且中间加有词头或虚词的句式,在古汉语语法里从未见过;如果“梅”字作为及物动词“击”或“抛”的宾语,则此句的结构成了“谓语+词头或虚词(有)+宾语”的格式,除非“有”作为词头与后面的实词凝固为一个专用名词以表示特定部族、朝代、方位、职务(如有虞、有夏、有北、有司)外,否则也不合语法。而“梅”乃普通名词而非专用名词,在“梅”前加词头“有”似无道理。若认为它在诗句中仅为凑个音节,也只能是无义的语助词,而非词头,然在所谓的谓语和宾语之间加“有”作语助,古汉语亦从无此例。由此看来,无论把“摽”训为“落”还是“击”或“抛”,具体到“摽有梅”的句法结构里,都不合语法,均非正确注解。笔者在三四十年前读到这些注解时,就觉得非常别扭,很不通顺,颇有疑惑。
为了解决这一疑惑,笔者在一位好友的指点、提示和启导下,首先考察了《诗经》中所有和“摽有梅”同类的“×有×”句式。为节省篇幅,这里不全部胪列,仅以其中作为篇题的同类句式为例,就很能说明问题。如“江有汜”“野有死麕”(《召南》),“匏有苦叶”(《邶风》),“墙有茨”(《鄘风》),“中谷有蓷”“丘中有麻”(《王风》),“山有扶苏”“野有蔓草”(《郑风》),“园有桃”(《魏风》),“山有枢”(《唐风》),“防有鹊巢”(《陈风》),“隰有苌楚”(《桧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小雅》),“文王有声”(《大雅》),“吴天有成命”(《周颂》)等,显而易见,它们全都是“名词(主语)+动词‘有(谓语)+名词(宾语)”的结构,而绝无“动词+词头或虚词(有)+名词”的句式结构。遍检《诗经》全书,无一例外。这类句式中的头一个词语全都是名词,作主语,而绝非动词作谓语;紧接着的“有”全都是动词,作谓语,而绝非所谓词头或者无义的语助虚词。整句表现的是前后两种事物的大与小、面与点、总与分、整体与个体之间的领属、包含或存现关系。就其中最簡单、最明显也与“摽有梅”最相似的“园有桃”为例,“园”显然是名词作主语,绝不会是动词作谓语;“有”显然是动词作谓语,谁也不会将其解作词头或无义的语助词。诚然,《诗经》中的“有”也确有用作词头或所谓语助词的,如《小雅·巷伯》“投畀有北”“投畀有昊”,《大雅·文王》“有周不显”“有商孙子”,《生民》“即有邰家室”,《商颂·长发》“有娀方将”,其中的“有”字都是词头,但都与后面的词语凝固成了一个表达特殊意义的专用名词,这与“摽有梅”表面上似乎差别不大,但如前所说,仔细分析则有本质区别——“梅”是普通名词而非专用名词;《周南·桃天》“有黄其实”,《邶风·柏舟》“寤辟有摽”,《击鼓》“忧心有忡”,《邶风·泉水》“女子有行”,《卫风·硕人》“四牡有骄”“庶士有朅”,《郑风·女曰鸡鸣》“明星有烂”,《齐风·南山》及《载驱》“鲁道有荡”,《豳风·七月》“有鸣仓庚”,《东山》“有敦瓜苦”,《伐柯》“笾豆有践”等,其中的“有”,有人以为是语助词,其实是作为形容词、动词重叠之变式的标志:如“有忡”犹“忡忡”,“有行”犹“行行”,“有”与后边的形容词、动词结合紧密不可分离,这是古汉语中的通例。无论如何,此类句式显然与“摽有梅”的“有”后边是个名词迥异,二者句式不同,自应另当别论,不可混为一谈。总之,按照《诗经》中“×有×(普通名词)”的句型亦即其“名词(主语)+动词‘有(谓语)+名词(宾语)”的句法结构类推,“摽有梅”中的“摽”必然是个名词,而绝非动词。
但是“摽”的左旁写作“扌”,显然不好作名词解释,这又是怎么回事?笔者认为,这很可能是形近而讹,其本字当从木作“標”(今简化为标)。標(标)今读biāo,是名词,本义指树梢。形近而讹简称形讹,是校勘学术语,指抄写、刻板时因字形近似而形成的文字错误。木、扌字形近似,“古籍传抄过程中,从木从扌经常互讹”。如潘岳《射雉赋》“初茎蔚其曜新,陈柯槭以改旧”;《秋兴赋》“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其中的“槭”,《文选》各本均有或作“槭”或作“摵”的不同,据李善注“雕柯貌也,所隔切”和“树空之貌,所隔切”可知,“槭”当为“槭”之讹字。其本字当从木作“槭”,而传抄有从扌作“摵”者。此外,像杨扬互讹、札扎互讹、柱拄互讹、橑撩互讹、構搆措互讹等,例子甚多。若再扩大范围,则冫与氵,亻与彳,攴与殳,礻与衤,日与目,七与十等等,在古书传抄、刻印中都曾存在互讹,不胜枚举,这在古籍校勘和考据学上是常见现象。而且由于形近而讹相沿成习,甚至在古汉语中还出现了部分音义全同而篇旁稍异的通用异体字,如“標(标)榜”亦作“摽榜”,“構(构)陷”又作“搆(掏)陷”等,至今仍收录保留在当今通行的《现代汉语词典》中,为今人所沿用。考虑到《诗》经春秋战国到秦又由秦到汉复杂多舛的流传过程,其间字体字形多次变化,形近而讹更在所难免,“標”讹为“摽”极有可能。别的不说,就事论事,《毛诗》作摽,而“《鲁》《韩》摽作(艹+爫+又),《齐》作蔈”,就能说明一定问题。况且《艺文类聚》八十六、《白帖》九十九、《太平御览》七百六十九及九百七十、《尔雅》邢疏各引诗作“標有梅”,敦煌《诗简》伯2529亦作“標有梅”,此显为《毛诗》之异文也。考诸诗经学文库,明人张次仲《待轩诗记》也早曾指出:“摞字从手,谓落也,此与‘有梅二字意义不合。玩《诗》当从木,摽乃標字之误。”凡此,都可为“形讹”说提供佐证。鉴于“搡”与“標”形近而讹在古籍校勘考据学和历史文献学上有非常充分的依据,且有异文可证,而“摽有梅”中的“摽”在该句式结构中必为名词,则理所当然地可以判定“摽”是“標”的讹字,原本当写作“標”。
但是问题在于,这主要是一般性推论,实证不够得力——可作为实证的《类聚》《白帖》《御览》以及敦煌《诗简》中写作“標”的异文,时代都较晚(唐宋时期),不能充分地说明问题。而事实上,若先秦两汉有此异文,自然就不存在这一问题了。因此,我们还得再作讨论。退一步或日进一步讲,“摽”又是“標”同音假借的通假字,也就是说,“摽”可通“標”。从古书用字情况看,确有標、摽二字通用混写的现象。如《后汉书·党锢传序》:“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摽搒。”同书《皇甫嵩传》:“皆著黄巾为摽帜。”其中的“摽”皆通“標”。不仅如此,古书中还有標、摽与剽、蔈、莩(piǎo殍)等通假混用的现象。如《庄子·庚桑楚》:“有长而无乎本剽。”成玄英《疏》曰:“剽,末也,亦原也。本亦作摽(按:当作標)字。”《荀子·赋》:“长其尾而锐其剽者邪?”杨倞注曰:“剽,杪末之意。匹小反。”按:剽既训为杪末之意,依《说文》,本字当为標。由此可证“標”不仅与“摽”互通,也与“剽”通用。又《孟子·梁惠王》:“野有饿莩而弗知发。”赵岐注曰:“《诗》曰:‘莩有梅。莩,零落也。”《汉书·食货志》引《孟子》“野有饿莩而弗知发”,郑氏曰:“莩音‘蔈有梅之蔈。莩,零落也。人有饿死零落者,不知发仓廪贷之也。”颜师古曰:“莩音频小反。诸书或作殍字,音义亦同。”可见標、摽还可与蔈、莩等通用混写。更何况“摽有梅”的“摽(標)”,《齐诗》作“蔈”,《鲁诗》《韩诗》作“芰”,全都属于同音假借。需要加以辨析的是,摽(標)写作蔈,《说文》云:“蔈,苕之黄花也,从草票声。一曰末也。方小切。”据“从草票声”和“一曰末也”,可谓是音义皆同的通假;而摽(標)写作莩,则属于音同而义不同的通假。这是因为,依《说文》,摽或標均与(爫+又)(孚)、(艹+爫+又)(莩)之义无涉。赵岐注中的“莩,零落也”,实际上是注“饿莩”中的“莩”之义,而非注“莩有梅”中与“摽(標)”通假的“莩”之义。《说文解字》云:“(爫+又),物落上下相付也。从爪从又。凡(爫+又)之属皆从((爫+又),读若《诗·摽有梅》。平小切。”此或为“芰”等训为“落”之所本,但其所谓“读若《诗·摽有梅》”云亦仅为注音而非释义,无关乎“摽”字之义。按《说文》中注“摽”注“標”皆无“落”之义,那么《毛传》以来“摽”训为“落”从何而来?是不是将有关注文中的注音与释义混为一体了?这尚待进一步深考。总之,摽通標,同音通假,不成问题。如果说摽是標的形近而讹因实证不足尚难确认的话,摽通標则自先秦两汉以来就有同类的实例,应是最可靠最稳当的说法。
按《说文解字》:“標,木杪末也,从木票声。”徐铉注:“敷沼切。”段玉裁注:“標,木杪末也。杪末,谓末之细者也。古谓木末曰本標,亦作本剽。从木票声。”所谓“木杪末”,即今语所说的树梢。后起与標有关的词语如標准、標本、標志、標举、標榜、高標等,都是由表树梢之本义引申而来的。如標准、高標,即指树梢代表的高度。又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所言:“標在最上,故引申之义曰標举。”如上所论,“摽有梅”实为“標有梅”,標的本义指树梢,那么此句的意思即是“树梢上有梅子”。如此作解,字顺句通,直白明了,毫无滞碍与疑惑,无疑是最正确最恰当的解释。
要之,关于“摽”之音义及“摽有梅”之句意,正确而稳当的注解应为:摽,通標,或为標之形近而讹。標今作标(读音为biāo),本义是指树梢。摽有梅,是说树梢上有梅子——这就是“摽”字的正读和“摽有梅”的正义。
在理清了“摽”字的正读和“摽有梅”的正义之后,我们就来进一步看看《摽有梅》这首诗的诗意和诗艺。
誠然,近世学者已大多把《摽有梅》归入婚恋诗一类,并谈及女主人公急切求嫁的主题,因为即使撇开此诗每章的前两句,仅从每章的后两句也多少可以看出这个意思。但我们必须看到:由于此前一直受不正确旧注的误导,错把“摽”训为“落”等,把“摽有梅”误解为“梅子落”等,不仅如上所述在语法上说不通,而且于诗意阐释而言也毕竟不够全面深入和精准到位,更严重的是由于错误的旧注旧解局限了读者的联想和思维,使人们意想不到“摽梅”这一意象的丰富意蕴,或者说遮蔽了该诗最重要、最高妙的一部分意涵。现在我们基于上文对“搡”字的正读和对“摽有梅”的正义,就可以尽可能充分地发掘其丰富而美妙的内涵,准确阐释其诗意和诗艺,充分揭示其要旨和妙谛了。
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梅,杏类也。”其果实“似杏而酢”,与杏、李、桃同类。“在古代风习中,梅与女子关系至深。盖以梅字从每,每、母本同字,而古妻字也从每从又”。因此,梅常作为女性的象征性符号。梅开花虽先于桃李,在果木花中尤香,然其结出果实乃在其后,故女主人公借以为婚媾及时之兴。对此,前人解诗多曾指出,并不新奇。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此诗把梅和树梢联系在一起,最有深意,前人却从未谈及。众所周知,树梢上的果实,都长得最大、最好看,无论梅子、李子、杏子、桃子等莫不如此。《诗经》往往即物比兴,如“桃之夭夭”“桑之沃若”等,那么“摽梅”即“树梢上的梅子”这一意象比喻象征着什么呢?应该是比喻象征最美丽最漂亮的姑娘。把树梢上的果实和最美的女子联系起来,这在民歌歌词和民俗话语中可找到诸多例证。如陕北民歌中常把最美的女子称为“人梢梢”。请看陕北民歌《圪梁梁上风头高》:
疙梁梁上风头高,为看妹妹来回跑。
手拉起手来脸对脸,妹妹的模样真好看。
前身子苗条后影影俏,妹妹就是那人梢梢。
……
这“人梢梢”,就把最美女子和树梢联系起来,饱含欣赏赞美之情,充满民间情趣,是颇有比喻象征意义的叫法。此例甚多。当然,陕北民间也有把最美男子叫做“人梢梢”的,如:“端锃锃青杨冒得高,哥哥就是那人梢梢。”还有兼指男女谓其品貌皆优的,如:“大弟、小妹,你们好吗,你们现在都在北京,要算是咱村里的人梢梢了。”陕北、关中一带及邻近地区的方言里,也常把最美的女子或杰出男子或优秀男女叫做“人梢子”。如杨秀丽《情嫂(一)》:“林梅艳长了一双能说话的眼睛……她是这桃花沟里沟外十里八乡的人梢子。”李建彤《刘志丹》:“这古道上走的,是西北人中的人梢子。”陈彦《主角》:“要搁在九岩沟,那简直就是人梢子了。”无论“人梢梢”或者“人梢子”,都是指出类拔萃之人,但总体看来多指美女,谓女孩子长相出众。笔者的家乡在陕南商洛地区,其地正好在古代“召南”的区域内,民间口头语中,常把最美的女子叫做“梢子货”。这话语有点粗俗不雅,但显然是以树梢上的果实比喻最漂亮的姑娘。凡此种种,皆与《召南·摽有梅》的联想思维方式相同,没有二致。
树梢上的果实固然最美,但也有不好的一面。那就是因为所处位置太高,高不可攀,不便采撷,在价值实现上往往会落后甚至荒废。这便是其“悲剧性”命运之所在。除一部分被采摘者攀到树上用钩强牵过来幸运采摘外,多是被打得掉下来或者枯烂后落下来,反倒不如不“梢”的好。对应到中国文化语境尤其是中国古代文化语境中的人世间,树梢上的果实一般是作为“被采者”之象征的最美女子(男子多为“采者”),那些被称为“人梢梢”“梢子货”的最美女子,固然美丽无比,极其漂亮,令人欣赏,使人心动,但由于“地势使之然”一般人高攀不到的缘故,往往会有“美人迟暮”之虞,甚至会有可能成为“剩女”的危险和恐慌。《诗经·摽有梅》反映的正是这么一种情状。
那么我们就一起来看看这首诗:
揉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揉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揉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全诗三章,以女性身份抒情表意,每章都以“摽有梅”起兴,隐喻自己是最美丽的女子。首章言“其实七兮”,是说它的果实还十有其七,意谓树上的梅子还比较多。但考虑到自己长在树梢位高难采的命运,于是深情呼唤:“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庶,众。迨,及也。吉,吉日也。”意谓请求爱我的一般男子(相当今人所说的小伙子),选个吉日把我娶走吧!——这还不太急,尚有矜持之态。二章言“其实三兮”,谓梅子仅剩其三,则向之七又落其四,大大减少了。于是急切地说:“求我庶士,迨其今兮!”“今,今日也。盖不待吉矣。”意谓请某庶男今天就把我娶走吧!——这已比较急,已显焦灼之色。三章曰“顷筐塈之”,顷筐,一种斜口浅筐。塈,“摡”的假借字,取。字面上是说用顷筐取走了,而联系上文,由“七”到“三”,再到“塈之”,则表明除她之外的全都被顷筐取走了,只剩下她这树梢上孤零零的最“梢”的一个了。这下她着慌了,于是急不可待地说:“求我庶士,迨其謂之!”谓者,说也,有言辞以相告语也(“谓”虽可如朱熹《诗集传》等训为“约定”或“会”等,但依训诂学通例,本义能说通的就不必用引申义和假借义)。迨其谓之,则急不暇择、更不待吉与今也,就等男子赶紧开口说话呀!意思是只要你开口说句话,我就跟你走啊!——这显然非常急,更见急迫之情。正如明朱善《诗解颐》所言:“始而待吉,犹有待也;继而待今,则已迫矣;终而谓之,则愈迫矣。”全诗层层推进,梅子次第递减:七—三—塈,急情逐层递增:吉—今—谓,“初章曰及吉而嫁,次章曰及今而嫁,卒章曰语之即嫁”,“一步紧一步”,“一层紧一层”,巧妙生动地表现了一位绝佳美女唯恐迟暮、求嫁急切的心情,读来妙趣横生。其递进之法,与《周南·桃夭》类似,而情意急迫。其急迫之状,与后世北朝民歌之“老女不嫁,蹋地唤天”相当,而饶有意味。
此诗的主题是表现绝美女子对爱的渴求、对迟剩的恐慌和对及时出嫁的期盼。前人对诗旨的解说,虽不无可取之处,但都不尽致或不到位。《毛诗序》所谓“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也”,根本不切实际,完全说反了。朱熹《诗集传》“惧其嫁不及时”甚是,然所谓“女子知以贞信自守”而惧“强暴之辱”,则与诗旨无关。其他如“讽刺嫁女愆期说”,“嫁女守正待礼说”,“父母为女择婿说”,“大夫为君求贤说”,“处士乐及明时说”,“古代婚恋习俗说”等,大都是隔靴搔痒,不切要旨。就连当今最为切近的“担心青春易逝说”,也与“摽梅”之寓意无涉。这主要是因为,由于对“摽”字的误解,受其误导,说诗者压根儿都没有想到“摽梅”意象的真正意蕴和意涵所在。
这首美女汲汲、急切求嫁之歌,在创作艺术上除了前人指出的重章叠唱、层层递进外,最主要的是采用了“隐喻+直抒”的表达方式。每章前两句属于隐喻,兴意微婉;后两句则是直抒,抒情明快。而统观全诗,浑然一体,则是比兴与赋的结合,婉与直的统一。通过上文的解读分析,这一特点已非常清楚,毋庸多言。其首句“摽有梅”尤其是“摽”(通標,树梢)无疑是最关键的隐喻符号,可谓是全诗的诗眼,至关重要。把准了“摽有梅”的意蕴,顺势而下,则其诗意和诗艺便显豁明朗,使人容易洞悉全诗,得其妙谛,而且一点也不难理解了。
但恰恰在这关键一句尤其是“摽”字的注解上,古今学者没有做好,解释很不正确,从而遮蔽和抹煞了前两句诗的丰富意蕴,连带影响到对全诗主旨和艺趣的解读和阐发。由此可见,对《诗经》文本中一个关键字注解不好甚或有误,其影响有多大。闻一多曾说:“一首诗全篇都明白,只剩一个字,仅仅一个字没有看懂,也许那一个字就是篇中最紧要的字,诗的好坏,关键全在它。所以,每读一首诗,必须把那里每个字的意义都追问透彻,不许存下丝毫的疑惑。”通过对《摽有梅》一诗的考察,笔者深切体会到,这话说得非常正确。
综上所述,古今学者关于“摽有梅”的注解都不正确,“摽”通標,或为“標”之形近而讹,读作biāo,本义是指树梢;“摽有梅”,是说树梢上有梅子,比喻象征最美丽最漂亮的姑娘。全诗的主题是表现绝美女子对爱情的渴求、对迟剩的恐惧和对及时出嫁的急切期待,在艺术上最主要的表达方式是层层推进的“隐喻+直抒”。而首句的“摽梅”——树梢上的梅子这一具有丰富意蕴的意象,乃是全诗最关键的隐喻符号和“诗眼”,既隐喻女主人公是个最美丽的姑娘,又暗含其因高梢难采自然而然所引发的美人迟暮之虞。把握住了这一点,则全篇诗意的阐发、主题的总结和诗艺的揭示,便顺理成章而不难为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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