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赋“巧而碎乱”辩

2021-10-07 06:26徐静雯
海外文摘·学术 2021年12期
关键词:文学评论刘勰

徐静雯

摘要:作为我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一篇重要的文学理论作品,《文赋》在刘勰《文心雕龙·序志》中被以“巧而碎乱”四个字寄以褒贬,本文力图从作家的个体视角、写作动机和创作论的因袭三个方面展开叙述,经过文本和作者经历的对比论述出“巧”“碎乱”由何处可见又为何出现?

关键词:刘勰;文赋;文学评论;写作视角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2177(2021)12-0037-02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曾对“巧”“碎”和“乱”三字作出解释:碎,磨也;巧,技也;乱,治也[1]。结合许慎的解释,我们给三字下个定义:碎是如打磨般充满琐屑细微之物,巧则重技且巧妙,至于乱则是训诂中的反训,乱是治理的反义词即无序、混乱。在《文心雕龙》五十篇作品中,有二十三篇能够找到刘勰对陆机作家和作品的评价,由此整体看刘勰对于《文赋》的艺术价值是十分推崇的,但《文心雕龙·序志》中刘勰接连褒贬了六篇重要的作品[2],以论证他们作品的不足之处来突出《文心雕龙》的全面,据此我们不免对此评价产生怀疑,此间是否存在刘勰为推崇个人文章而出现评价偏颇的问题呢?

1创作者视角不同

陆机出身东吴显贵家庭,祖父陆逊和父亲陆抗均系东吴名将。陆逊的从伯父陆绩是汉末著名的经学大师,陆机也曾先后担任太子洗马、著作郎、尚书中兵郎、殿中郎等要职。由于陆机囿于社会上层的所闻所感,所以在作品中的思考显然不及寒门出身的刘勰深刻、全要。陆云多次在《与兄平原书》中谈到陆机的文章创作,如第八书当中“《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就指出了陆机《文赋》语言华丽、文风繁缛的特点,这其实和当时的创作环境有关。当时西晋文学呈现出不同于前代的特色:追求形式和技巧的进步,诗风繁缛,拟古之风颇为兴盛。陆机作为太康诗风的代表人物,自然不会认识到文学走上形式主义的歧路这一问题,这是陆机视角的局限性。到了刘勰所处的齐梁陈时代,刘勰评这三代的文风为“讹滥”[3],并且一直在《文心雕龙》中反对这种追求诡异新巧、浮靡混乱的文风,这是因为宋齐两代君主出身素族,需要豪门世族的支持和儒家的礼法稳固统治,所以当时的文风主要为豪门世族服务,刘勰能够比陆机更容易看到这个问题,也是因为刘勰的寒门出身。不同于陆机的贵族出身,刘勰的父亲只做过一个小官,且早死,至刘勰时更加败落,但许受家庭环境影响或志存高远,刘勰在政治上追求仕进。然而在当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门阀社会里,刘勰居于下层的感悟和为之努力的决心肯定是陆机所不能触碰到的。劉勰在《文心雕龙·程器》提出,人是天生各有长处的,并不是圣人般全能,但今日因为地位高就能轻易获得权位,出身低的就要受到欺侮,这显然是刘勰发自真心的牢骚之语。所以刘勰在之后就提出了“体性”概念,他认为每一篇文学作品都有特定的风格和体裁,有属于自己的文体和作家的个性,而作家的“才性”有先天和后天之分,“才有天资,学慎始习[4]。”(出自《文心雕龙·体性》)刘勰把后天的学习放在比先天的才气更重要的地位,这和他重视社会生活实践对作家作品的影响是分不开的。陆机在《文赋》中也有涉及文章体裁和风格关系的论述:“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他认为作家个性必然要反映到作品上,于是根据文章的特点巧妙地分出十体[5],此为陆机类之“巧”。与主观性相比,他本人对风格的客观性讲得更多些,而风格和作家个性讲得比较简略,刘勰则集中作了系统讲述,因此此处相比较之下陆赋“碎乱”。

2文章写作目的不同

在《文赋》的小序中,陆机对文章创作的目的和他想要解决的会在写作中出现的问题作了清晰的叙述,提出“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问题,他认为解决这个问题“非知之难,能之难也。”相较于认识,作家如何从实践中解决“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才是关键,在“知”和“能”的重视程度上,陆机显然更关注创作途中的“能”,故《文赋》谈论的主题侧重于是对文学创作的构思和技巧问题的思考,此是陆机技之“巧”。而且陆机更重视文章内部的写作规律,多从个人的创作经验出发,理论“琐碎”且缺少概括,没有刘勰“释名以彰意,选文以定片,原始以表末,敷理以举统”(《文心雕龙·序志》)那种科学的论证方法,对创作构思过程的论述散乱芜杂而细微。由于建安诗歌的慷慨之音在前方响彻,阮籍等人踱步与竹林间书写寄托遥深的作品,陆机等人只得另辟蹊径,多拟古之作,试图在辞赋方面大展抱负,由此《文赋》创造性地以赋为文,语言华美凝练,将枯燥的构思创作过程写得生动,读来充满美感,这也是陆机文之“巧”。由于使用了赋文,多运用互文、对偶等修辞手法,这就导致了重复和拖沓的产生,所谓刘勰《文心雕龙》所说“ 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中也表达了自己的写作目的,大概有三个。首先自然是儒家的传统想法——希望借文章留名后世,“岂好辩哉?不得已也!”(《文心雕龙·序志》)刘勰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书中极推崇孔子,产生这种想法不奇怪;二是说明文章的功用,希望能够挽救当时走上歧路的文风,“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离本弥甚,将遂讹滥。”于是刘勰握笔调墨,始论文章;三是不满于当时魏晋传世的评文章著作,点明这些文章的缺点,认为他们都没有穷源到流地考察,不够系统和全面,“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于是刘勰看到并在《文心雕龙》中填补各人的缺漏之处,使《文心雕龙》成为具有严密体系、论述详实的作品。骆鸿凯在《文选学》中指出两人的写作重点:“顾彦和之作,意在益后生;士衡之作,意在述先藻[6]。”这点两人在各自的序中也说明。陆机是为了总结前人的写作经验,而刘勰则是陈述各体的写作理论构成系统。刘勰一开始便是本着架构全面的理论体系去的,相较之下陆机的“总结之作”自然显得不成体系,叙述重点“琐碎”。而且作为创作者,陆机自然有着自我的写作架构标准,写作时倾向于感性认识的表达。在构思方面,陆机十分强调“灵感”的作用,来去不可遏制,写得动情时随神思而往,读者则不明所以,陆机过分强调“自然”的力量,从而忽略了读者的阅读体验,难免“乱”矣。

3创作论因袭不同

陆机在序文中说的,“余每见才士之所作品,窃有以得其用心”,前人的写作诀窍虽能如操斧伐柯仿效格式,但熟练的写作技巧难以辞逮,他能说的就全在《文赋》中写出来了,说明陆机本人也知道关于写作的多种技巧、侧重点是心之想,难以片言寸语交代清楚的,既然难以表达,写作脉络就也会不清晰,最后导致文章外部表现出“乱”。而且陆机的《文赋》是文学史上第一次对文学创作的基本理论进行全面系统的论述。既然是首次,又力求全面,在篇幅短小又讲究辞令的文章中肯定不可能面面俱到的,“碎”由此出现。再者,《文赋》对刘勰《文心雕龙》的写作有极大的影响,在《文史通义》中章学诚就说:“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而昌论文心[7]。”《文心雕龙》中共有五十篇,其中竟有二十三篇文章谈到陆机,有关《文赋》的有五篇,分别是《论说》第十八、《镕裁》第三十二、《声律》第三十三、《总术》第四十四以及出现“陆赋巧而碎乱”评价的《序志》第五十。这样看来,刘勰对于陆机及《文赋》的研究可谓细致详实了,那么刘勰的《文心雕龙》就可以在有意陆机《文赋》中有价值的观点,规避写作的缺点,然后对其进行继承和发展。例如劉勰和陆机都认为文章创作是要用心,而又在构思上陆机认为注重修辞和文章内部的规律,刘勰将其进一步拓展为文章构思后要学会删补修剪。因为刘勰是对陆机的因袭,自然是看到陆机文章著作的缺点,并在《文心雕龙》中加以规避。既然刘勰立志创作出拥有完整科学体系和严密组织结构的巨著,为何又对“碎乱”的《文赋》学习甚多?这与两人都是多种宗教思想并用有关。《晋书·陆机传》中说陆机自幼“服膺儒术,非礼不动”,他出身将门,在政治方面自然是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的,但在《文赋》中,陆机将“灵感”视为天机、重视意的指导作用、怀“伫中区以玄览”的虚静之态,更是在《文赋》最后关于文学的社会功用的论述上,陆机显然是遵循老庄的道家思想。道家用“道”来探究自然、社会、人生之间的关系,提倡道法自然、不争从容,因此陆机《文赋》通篇只从自然环境入手探究文章写作的内部规律,这是他的局限处。而且道家的那种“无为不争”的心境使得陆机追求飘忽的文思,文章字句富有潇洒恣意之态,无拘无束,为“散”为“乱”。中国古代文人一身有多种宗教思想是不稀奇的,刘勰就兼有儒家克己复礼的行事态度和老庄推崇自然的美学原则,而且齐梁时期,佛法之学蒸蒸日上,为仕途努力,刘勰于青年时进入定林寺,深受佛学龙树中道观的思想,对于文学思想的论争中采取稳妥中立的态度,以致没有走上形而上学的道路。由于刘勰长时间从事佛经整理,《文心雕龙》里文体的详细分类就是他多年编佛藏经的经验所得,“他编藏经,化了很多年工夫的研究,博通经论。他著作的《文心雕龙》也当是如此[8]。”因此纵然关于论文的见解刘勰有不及人之处,但如此分类文体详细、思虑周全的文学评论著作,放眼今日,也难有所及刘勰《文心雕龙》的,如此看来,《文赋》较之的“散乱”不只是陆机的失当,更是文学评论著作集体的“散乱”。

4结论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刘勰对《文赋》的评价是有道理的,但评语“陆赋巧而碎乱”的出现更多是为凸显《文心雕龙》的“体大虑周”,刘勰整体对陆机思想是十分推崇的,如果不是为了《文心雕龙》,以刘勰重圆通的处事原则定不会说出“巧而碎乱”的直接之语。这是刘勰的不得已为之,所以我们需要明确一点,陆机的《文赋》是中国文学理论史上的开辟之作,每个作家在创作时都会提出不同的见解,我们不能盲目跟从刘勰的话对《文赋》极尽抨击,而是努力回到原点,站在作家所构建的体系中结合作家的经历以己意逆其志,问其然、知其然且得其所以然。

参考文献

[1]汤可敬.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8.

[2]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5]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6]骆鸿凯.文选学[M].北京:中华书局,1989.

[7]章学诚.文史通义[M].北京:中华书局,2014.

[8]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

(责编:王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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