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体见习记者 李浩瑄 发自广东湛江
8月5日,年仅14岁的全红婵为中国代表团夺得东京奥运会第33块金牌,她以3跳满分、总分466分的成绩创下跳水10米台的奥运会新纪录。
一夜之间,“全红婵”这个名字响彻大江南北。“赚钱给妈妈治病”“想开一家小卖部”……围绕这个14岁姑娘的话题频频引爆网络。
全红婵的老家湛江,这座并不富裕的城市,继去年爆火的网剧《隐秘的角落》后,再次进入大众视野。
其实全红婵并不是从这里走出的第一个奥运冠军。在湛江市如今最热闹的金沙湾广场,有一座“奥运女神”雕像,她以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为湛江实现奥运金牌“零的突破”的跳水冠军劳丽诗为原型创作。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来自湛江的跳水运动员何冲也夺得了一枚金牌。
这一次,作为中国代表团最小的运动员,全红婵相比两名前辈获得了更多的关注。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涌进距湛江市中心15公里的迈合村,面对热闹非凡的家门口和消息满天飞的网络,全红婵的家人从激动欣喜,逐渐变得谨慎疲惫。
全红婵决赛那天,全村的人齐聚在村子祠堂外观看比赛,当全红婵把奥运金牌收入囊中,村民们敲锣打鼓为之庆祝。
8月8日,离全红婵夺得奥运冠军已过去3天,迈合村的热度仍未消减。
这段时间,迈合村累计已有千余人进村在全红婵的家门口围观、直播,打破了这座小村庄以往的宁静。村口立着一顶蓝色帐篷和两块写有“疫情防控、谢绝入村”的红色告示牌——村委会组织村民志愿者在这里设立了防疫卡点。
“来的人太多了,害怕从外地来的人把病毒带过来呀。”村民全仔放下在湛江市区包下的工程,每天坐在村口值守。
但这并不妨碍人群从各地赶来,在村口排着队,与一幅庆祝全红婵夺冠的巨幅海报“打卡”合影。
一辆车牌号为桂P的大巴车从村口驶过,车还未停稳,车上的大爷大妈们就早早拿出手机从车窗往外拍摄。一开始大巴车想直接开进村里,是全仔和村民们将其拦了下来。
“这几天只要从这条路经过的旅行团基本都会在村口停一下,大家想凑个热闹打个卡。”面对这类情况,全仔已习以为常。
“我跟宣传部有项目合作,专门从市区过来,让我进去看一看咯。”旁边一名中年女人一直跟全仔“说情”,希望能放她进去看一看。
“那你叫政府的人过来带你进去。”在全仔这里没有“后门”可走,从8 日起,能进村的外人只有出示证件的记者,并且要严格按程序给湛江麻章区委相关部门报备后,再由专人带着一起进村采访。
网上流传的“广东省湛江市全氏总支本家追认全红婵为26氏孙,将修订家谱,未来全红婵将获得独立牌位”这一信息令全仔不解,“完全没听说,怎么网友老编些莫名其妙的消息”。
全红婵的家被围上了一圈隔离带,有专人在门口值守。“出一个奥运冠军太不容易了,我们不希望外界的声音和人影响到红婵和她的家人。”麻章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宋晓燕说。
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见到全红婵的父亲全文茂时,他看起来稍显疲惫。
全红婵夺冠当晚,全文茂在市区一家饭馆设下庆功宴,摆了近20桌酒席,邀请了村子里的所有人赴宴。就在宴席上,有人要给全文茂送上20万元的慰问金,条件是让他拿着写有“慰问金20万元”的牌子与他合照。
“我当时跟他说的是,你大老远跑来有心了,拍照可以,但是钱你拿开。”全文茂并没有收下这笔巨款,不仅如此,所谓赠送给他的房子,他也一概不知。
这个看起来瘦小黝黑的男人坚持认为“属于女儿的荣誉,我不会代她收的”。
全文茂有5个孩子,大儿子初中没读完就辍学打工去了,二女儿在上高中,全红婵和弟弟、妹妹则被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发掘,走上了跳水路。
全红婵的妈妈出车祸之前,在镇上工厂里给人做饭,每月能有一两千元的收入。车祸后,全妈妈的身体始终恢复不到以前的样子,状况时好时坏,只能在家休养。养家的重担落在全文茂一个人身上。
他前两年开始种了一片橙子园,然而用全文茂自己的话说,就是根本谈不上收成不收成。“橙子好不好吃,不仅和品种有关,跟土地的位置也有关系,他家的橙子卖不出去,不少烂在了地里。”村民告诉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好在全文茂种的甘蔗每年还能卖个2万块钱。
对于全红婵在赛后接受采访时说起要赚钱给母亲治病,全文茂表示“没想到”:“害怕影响她训练,我从没跟她讲过,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的。她一直很听话很温柔。”他也没想到,这段采访成了全红婵受到如此关注的原因。
全文茂从没带孩子们出去玩过,不是不想,而是没时间。在村民们的眼中,全文茂从早到晚都在地里干农活,“他要养5个孩子,不干活哪有收入啊!”
“你今天的活不干完,明天就得补上,每天都有不同的活要干,不可能说腾出一天时间出去玩不干事的,不然一家人吃什么咯?”即使女儿拿了奥运冠军,全文茂也没有闲着,除了家门口多了一群人围观,他的生活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每天还是一早就出门去打理呀,除除草,所以我都躲过那些来围观的人了,不干农活,哪有钱咯?”
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以下简称“湛江体校”)的生活老师苏玉华上一回见到全红婵还是去年国庆节后,全红婵比完全国跳水冠军赛暨东京奥运会预选赛获得冠军后回了一趟湛江,她在迈合村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就回学校找老师和同学玩。
全红婵从家里带了鸡汤给苏玉华喝。令苏玉华印象深刻的是,那时候全红婵的头发比现在要长一些,老在水里泡着成了爆炸头。看着可爱,苏玉华本想跟她拍个合照,全红婵想着10天的假期时间还长着呢,就说过两天再拍。
“没想到偏就没拍成。”当天晚上,全红婵的启蒙教练郭艺来宿舍找到苏玉华,提出要连夜把全红婵送回广州。“小孩子回来了两天,村子里都在摆宴席,郭教练担心她会吃得过多和影响心态。”
跳水队30个孩子的生活起居都由苏玉华负责,孩子们不能经常回家,就把苏玉华当妈妈。“经常都会有小孩子来找我诉苦说训练好累之类的话,但我还真从没有听红婵说过,这个孩子就是比别人能吃苦。”苏玉华说,她的儿子曾经也练过一段时间的跳水,所以她格外能理解父母的心情。总是有学生家长给苏玉华打电话询问孩子的训练情况,她便一有空就去跳水池看孩子们训练。
“红婵以前也会有训练跳得不好的时候,我还见过教练训她,但这个孩子不会哭,也不会难过,她就笑嘻嘻地跟教练说,我下次好好跳。”苏玉华说。
全红婵刚去省队那段时间,正处母亲出车祸后不久,家里最为困难。“她妈妈那时候比较茫然,不知道孩子远离身边到省队究竟是好是坏,再加上妹妹小桃子舍不得姐姐,闹着不想练了,就给我打电话倾诉。”苏玉华告诉全妈妈,你女儿好优秀呢,直接跳过省体校就进省队了,以后怕是要拿奥运冠军哦。
全红婵在东京奥运会决赛那天,苏玉华的队服前几天被侄子穿回家了,找不到统一的服装,她便没有跟跳水队前往市体育局观看比赛,而是留在学校阶梯教室和武术队的孩子一同观看。
“没想到还真让我给说中了!”
全红婵在奥运会一举夺魁,郭艺成了湛江体校里最忙碌的人,不仅要应对接连不断的媒体采访,他还要想方设法推掉熟人引荐的家长,“感觉我的时间已经不属于我了。”
湛江体校的老教练陈华明是全红婵的“伯乐”,7年前,在麻章区体育局组织的人才选拔活动中,他看中了全红婵的弹跳力和下肢爆发力,将她带出迈合村。后来,全红婵在湛江体校的大部分训练都由90后教练郭艺负责。“我年纪大啦,已经退休啦,现在是被返聘回来的,郭教练很厉害呀,从广东省队退役下来当然更专业。”陈华明说。
连日来,每天都有家长托关系找到郭艺,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体校来学跳水。体校今年的招生已经在7月份结束了,但郭艺抵不住家长想送孩子来的强烈意愿,只好让他们带孩子到学校来看看,做个系统的测试,但“基本上都过不了关”。
“你看教练又年轻又帅,想不想跟着教练学跳水啦?”李玉珍是这样的家长之一,即使郭艺一见到她的女儿就委婉指出身材偏胖不适合跳水,她仍然在给女儿做工作。
而两年前,郭艺的一个学生还被家长强行接回去了。“孩子倒是不想走,只不过家长看孩子晒得黢黑不愿意让孩子继续练了。”
湛江体校里的孩子农村出身的偏多,并不是体校有意要选择农村的孩子。“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城里的家长首先要过自己那一关,关键在于他们能不能接受孩子来吃这个苦。”湛江体校校长黄科向记者坦言。
跳水队的训练环境肉眼可见很艰苦,只有室外跳水池,一到冬天就无法进行入水训练,跳水器材也已使用了20多年,风吹日晒,跳台柱被泡得起皮,看起来遍布斑驳。太阳把跳板晒得烫脚,孩子们就拿毛巾吸饱水往跳板上挤,用这个办法降温。
“条件确实艰苦,但我们学校最不缺的就是冠军,省冠军我们都不挂出来,太多了挂不下。”据分管训练的副校长刘东介绍,湛江体校有840多个学生,小学、初中、高中、中专都有,每个年级设有两个班,开设有跳水、武术、举重、篮球等20个项目。今年除了全红婵,还有3名参加奥运会的女子足球运动员出自湛江体校。
湛江体校跳水队的孩子在进校时基本都处于小学二年级,七八岁的孩子一般都还很依赖父母。由于体校的所有学生都得住校,正常情况是每个月允许孩子回一次家,每年都有因为不适应而待了几天就离开的孩子。
“学会独立是他们来到体校的第一课。”陈华明回忆,全红婵从没有闹着要回家过,“一选上她,她就开开心心地来了,刚来的时候她还不会游泳,但三四天时间就学会了。”
陈华明说,90%刚来学跳水的孩子都不会游泳,教练们会给每个孩子捆上浮板,让他们自己去扑腾。全红婵是当时那批孩子里比较“冲”的,“这也是运动员必备的品质”。
在训练场上,教练教了新动作,绝大部分女孩子不敢跳,想让别人先来,男孩子则会沉默不说话。这种时候,往往都是全红婵站出来带头,主动提出要第一个跳。“她在跳水队可以说是主心骨的存在。”郭艺早年就从省队退役了,“但我没什么好遗憾的,毕竟孩子争气啊。”
全红婵拿了奥运冠军后第一时间给郭艺发了信息,“发了一个表情包,大概意思就是她做到了。”
郭艺在看全红婵东京奥运会10 米台决赛时,最关注的是她的第3跳,207C,这是全红婵此次决赛中的一个关键动作,“当时我看这一跳得了9分,就知道‘稳了稳了’。”在郭艺眼中,全红婵能够成功,有天赋是肯定的,但70%的原因还是因为能吃苦。
全红婵曾就读的迈合小学对面有一家小卖部,在那里经营了十几年。“小孩子谁不喜欢吃零食呀,她当然跟其他小孩子一样嘛。”小卖部老板说。
全红婵去年10月回学校时跟生活老师苏玉华“抱怨”过,省队的教练眼睛厉害得很,宿舍里根本藏不了零食,晚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能吃东西。“他们跳水就得控制体重呢。”苏玉华说。
当初全红婵去省队,是郭艺和全妈妈一块坐大巴把她送去广州的,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全红婵跟妈妈说想吃榴莲。“她妈妈很严格的,怕孩子吃热量高的东西不好就没同意。我想着红婵去省队了,就当是给她的一个小奖励,于是便买给了她。”郭艺一路上都在嘱咐全红婵,去了省队,训练量比起以前肯定会翻倍,一定要坚持,熬过适应期就好了。
“如果太重的话,她的力量就会支撑不住自己,做不好动作,所以对于跳水运动员来说,控制饮食是必吃之苦。”郭艺说,控制体重是两人隔三差五就会提到的话题,但自从全红婵从北京出发去东京后,郭艺就没再跟她提过这个事,因为知道她有这个毅力。
全红婵的妹妹小桃子发育得较早,12岁的她已经比姐姐要高出不少,“很想见到姐姐,觉得姐姐好厉害。”小桃子面对陌生人很害羞,她和姐姐一样不太善于表达。弟弟进鹏长得和全红婵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活泼好动,面对记者,他坚定地表示:“我喜欢跳水!想像姐姐一样成功!”
为了鼓励学生练习跳水,郭艺也会不时搞点小奖品,有时候是牛奶,有时候是饮料,有时候是10块钱。“都是小朋友嘛,要尽量让他们的训练氛围好一点。”如今,体校里陈旧的跳台上挂起了横幅:“我以红婵师姐为荣!”郭艺明显感觉到跳水队的孩子在训练时更有动力了。
“我做梦都想得奥运冠军!”9岁的敏敏拉住记者说。(文中全仔、李玉珍、敏敏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