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刘永春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孙频的中篇小说集《以鸟兽之名》可以视作“阳关山三部曲”。集中的三部中篇小说都围绕阳关山里山民生活的历史与现实展开,顺序是由远景到近景最后变成特写,渐次深入到阳关山的精神内核。这种变焦叙事既是远离尘嚣与回归山林的同步过程,也是作者审美姿态与精神立场逐渐显现的感性之旅。虽然阳关山早就是孙频小说的常见场域,但此集中的《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天物墟》是一个有机整体,能够代表孙频小说创作的总体立场,因而在其创作中具有重要意义。
三个闯入者。三部中篇都是以闯入者的视角审视某个封闭的生活世界,进而与闯入者自身所代表的生活世界形成对比。《以鸟兽之名》里的李建新因为一桩与己无关的谋杀案纯粹出于好奇地闯入了曾经的同事游小龙的山民世界,在深入其生活的大足底社区过程中呈现了自己与游小龙二人的过往历史,更呈现了大足底社区的山民们来到城市之后的坚守与改变:始终坚守的是山民的精神底色,改变了的是生活方式以及与环境的关系。他们在阳关山里享受着与自然万事万物的和谐关系,到了城市却只能自我封闭,与现代城市文明格格不入。《骑白马者》里的“我”真正深入进了阳关山,但他具有“闯入者”与“归乡者”的双重身份。这座大山以及生活于其中的山民们的过往历史和现实处境被层层揭开,阳关山里的人、事、物与风俗被作者层层晕染,最终立体而丰富地呈现在诗意的叙事之中。《天物墟》里的闯入者则在接近、接受阳关山生活之后最终被山里的生活接纳,他闯入的不但是现实中的阳关山,还是阳关山的历史与精神。三个闯入者多少都带着城市文明的眼光,却都被阳关山所浸润和改造,慢慢浸入山里世界,融入与都市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之中。乡村文明以其历史与现实对城市文明形成强大的改造力量,这种主题虽是中国新文学中常见的模式,但在孙频这里,阳关山作为生活场域和文化源头是具体而丰富的,并不是概念意义上的文明理想的符号;孙频在阳关山的生活里也集聚了大量的生命体验,使其成为富含人性的书写场域。在这种背景下,三个闯入者负载着叙事功能的同时,也具有各自的性格与命运,在城乡文明二元关系中进行审视与反思,而不是某种启蒙观念的呼喊者,更不是社会变革的执行者。由于穿越于城乡文明之间,他们内心有丰富的痛苦,却并不将其诉诸社会行动,更多的是向内,将自身的文化命运变成精神事件。
三重审视视角。集中的三部中篇采用了三重渐次深入的审视视角去逐步贴近阳关山里的世界,也即已经濒临消失的理想生活境界,小说的文化立场也同时得以渐次确立。《以鸟兽之名》中的叙事者李建新在审视和挖掘游小龙的生活世界的同时,自己本身也处在逐步敞开的过程中,其身上的城市生活烙印反衬着游小龙,尤其是其对游小龙的怀疑——既是推动小说情节朝着看似合理、符合逻辑的方向不断发展,也同步释放出自反性的主题空间。李建新打量游小龙的目光里包含着来自城市文明的偏见和定势,小说对这种定势的反向审视恰好构成对游小龙等山民进行的历史重构的有力支撑。因此,这部中篇小说借由李建新与游小龙之间的对视关系建构了丰富的时间广度与空间深度,以城乡二元模式为主要架构展示了横亘在市民与山民之间的复杂文化关系。《骑白马者》同样以时间和空间为坐标轴,但视角内移到阳关山里,以单一的叙事者“我”所具有的山里和山外两重身份、两种经历、两种眼光进行对比分析,山外的城市生活更多的成了被反思、被厌倦、被离弃的对象,而“我”在整个叙事结构中都试图返回山里的世界之中。寻找田利生,只不过是某种借口和动力;通过返回重归自我,才是真正的心理动因。因此,小说深入到对自我的历史、身份、出路的寻找之中,借由此种叙事结构,小说对城市文明及其对乡村文明的戕害展开了全面呈现与深刻反思。到了《天物墟》,其文化立场变得鲜明而直接,那个背着父亲骨灰回到山里的城市青年完全变成了被审视的对象,城乡二元文化空间已经不再是主要审视视角,时间维度上的今昔对比成了主要线索,代表着传统文化的老元连同他的众多文物一起消失了,留在世间的只有他用毕生心血写就的书稿。无疑,这部书稿就是时光之书,是古老的传统文化遗存下来的羊皮卷与启示录。
三个叙事平面。三部中篇小说在叙事层次方面具有一些共性特征。首先是基础性的叙事动机平面。杜迎春、田利生、“我”父亲分别承担了影子人物的作用,建构起小说所要呈现的现实平面,在时间与空间上都起到了连接过去与现实的结构作用,是小说社会主题的展开平面。在这个平面中,小说主题主要呈现为“寻找”,是横向的、推展的、蔓延的。借由这种横向铺展,三部小说分别以三个影子人物为中心点氤氲开去,形成了三个探秘过程(杜迎春之死、田利生的下落、“我”父亲的山里生活之谜),也构造出了三个没有结局的结局。情节上的虚实相间导致了艺术上的朦胧迷离,与阳关山里神秘晦暗的生活相互映衬,产生出整部小说如烟似云的诗意氛围。其次是中间性的主题动机平面。李建新与游小龙、“我”与山民们、“我”与老元三种对话关系及其相互审视构成了小说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上的展开角度,几乎全部主题要素都聚焦在由这三组对话关系所展开的情节结构之中。三组关系中,处在主体地位的前一个人物构成在反思城市文明过程中逐渐回归乡村文明继而寻回自我身份的主要视角,而出于对象地位的后一个人物则是展示历史与现实的复杂性、展开文化思考的主要通道,并最终形成对前者的反向审视,从而使得小说的主题空间在两者的文化间性之中获得更加开阔的领域和更加复杂的张力。因而,这个叙事平面的作用主要是引导着小说的主题走向深入,建构起小说人物立体的、丰富的、多维的心理结构与精神图景。最后是外围性的审美动机平面。这个叙事平面主要由叙事者与自然世界之间的关系构成,表现为三部中篇中无处不在的、百科全书般的自然书写,城乡街衢、山川河流、花草树木、历史遗存、奇风异俗、奇人异事,层出不穷的世间万物充盈在小说的角角落落,尤其是后两部具有明显的博物志特征。这种独特的叙事形态不仅在“80后”作家中较为少见,在新世纪文学乃至中国新文学传统中都罕见其匹。这个平面的建构超越了简单的技巧层面,不但填充了小说中叙事者的主体内涵,更以充盈的诗意强化了小说的整体氛围,对塑造人物形象和深化隐喻色彩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个平面的诗学作用主要是引导小说叙事分别沿着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回归到文化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远方。三个叙事平面构成的立体式叙事结构保证了叙事空间的深广、主题空间的多义与审美空间的充盈。虽然都由三个层次组成,但三部中篇在使用时的侧重各有不同,并无重复,保证了三部小说各自不同形态的厚实品性与灵动风格。
经过三部中篇小说递进式的合力塑造,阳关山成为孙频小说中独具魅力的叙事场域与文化主体。阳关山中的人类与自然、历史与现实、困境与出路都得到了诗意呈现,使其不但在与城市文明的对话中完成了自我形象的建构,同时也成为超越性的、隐秘性的、诗意性的生活场景。也即是说,孙频在赋予阳关山以审美客体、精神归宿、城市文明的对立镜像等意义的同时,更是着力赋予其人类生活中对真朴、自然、醇厚、纯粹之自我进行不懈追索的主体意义。因而,阳关山并不是一个空洞的、缺乏主体性的、可以任意填充的地理空间,而是一个具有自足、自洽、自立的精神逻辑的讲述者——阳关山在自主地讲述着自己。有了这样的主体性,阳关山就可以与沈从文的湘西、张炜的胶东、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等共生共存。阳关山是孙频的精神故乡,当然也是叙事原乡,《以鸟兽之名》这部小说集将两者严密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在《以鸟兽之名》中,孙频假借游小龙之口道出了三部中篇的写作初衷:“对于我们这些山民来说,尽管羡慕着城市文明和城里人的身份,但大山给我们的安全感其实更重要。对山民来说,大山是宗教般的存在,山上所有的鸟兽草木、所有的风俗习惯都是我们的避难所。”“鸟兽草木”“风俗习惯”成了三部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的归宿,当然,更是为了逃避城市文明而主动返回的、只存在于远方的一个“避难所”。在返回远方的“避难所”或者皈依阳关山这个“宗教般的存在”的过程中,深入自我的精神结构深处、重构与他人(朋友、父亲甚或陌生人)或者自然万物的精神关系也是必经之途。孙频发现了两个过程的同构关系,找到了巧妙的叙事结构来同时呈现这两个过程中的诗意与艰辛。同时向着精神深处与诗意远方艰苦行进,正符合荷尔德林意义上的黑夜漫游、诗意栖居所具有的基本特征。建立在历史与现实、城市与乡村、自我与他者等多重维度上,沿着时间与空间两条无尽的河流,兼容现实反思与自我解构两种叙事伦理,孙频以《以鸟兽之名》完成了对叙事形态与审美风格的同步建构,有效地充实了自己独特的小说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