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啊威
妈妈,我身体里的血正在快速流失,这是我无法阻止的事,就像我无法阻止那些年杯盘在爸爸的手中破碎,满世界回荡的都是争吵和哭泣的声音。
我无法阻止他爱上另一个女人,我无法阻止你愤怒、心碎和歇斯底里。你的出走如此决绝,你怎么忍心把我丢在这里,一点点滑向一个陌生女人的手中?
她给我买了很多我喜欢的东西。曾经,我也让你给我买,你犹豫很久,最后还是拉着我快速走开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虽然我很想拥有那些东西,因为我知道你没有钱。
妈妈,可我真是太喜欢那些东西了。当她把它们递到我的胸前,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怯生生地伸出手,低着头叫了一声“妈妈”,对着那个满脸笑意的陌生女人。
这是一场可耻的交易,妈妈,尤其是你把我拥在怀里的那一刻,我再次意识到,这是一场极为可耻的交易。
我知道,我不该喊除你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妈妈。一个人从生到死,只能有一个妈妈,可是,说出的话像泼出去的水,为此我既自责又羞愧,尤其是昨天见到你的那一刻。
一整个晚上我抱着你,把脸埋在你的脖颈间,那陌生又熟悉的气味有种致幻的效果。我抱着你(一个真实的妈妈),你的心跳汹涌,将我淹没其中,但我并不觉得窒息或恐惧,反而像回到了你温暖又潮湿的腹中。我真的好怀念那段时光,妈妈,那时我的眼里还没有光,嘴里没有牙,腿间没有力量,终日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漂浮、沉睡。
我以为我会永远属于那里,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我日渐有了人形,一股来自外部世界的野蛮力量抓住我,硬生生把我从你身体里往外拽。那一刻,你的双腿颤抖,伴着哀鸣,我嗅到了血腥,从你战栗的双腿间流出来的血……
我睁开眼时,看到一个新世界。那么多陌生的人和物朝我聚拢过来,我害怕极了,哭喊着,企图顺着肚脐上的那根肉绳,摇摇晃晃逃回你的腹中。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动作娴熟地剪断了它——这是一件多么突然而又残忍的事。
从那以后,虽然我的身体里还流淌着你和爸爸的血,但又仿佛成了一个跟你们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尤其是当你们争吵或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我躲在衣柜里、床底下瑟瑟发抖,在恐惧中睡去又醒来,看到满室狼藉,你头发蓬乱,坐在地上,嘴角和鼻下都是血,爸爸怒目而立,随时准备还击。你又张牙舞爪扑上去,被他揪住头发,甩到墙上,发出“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惨叫在屋子里响起。
你躺在地上,脸上交融着无能的泪水和血水,哭声惨烈,像正在被人用刀子剐骨头上的肉。
妈妈,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急需一个拥抱,可是没有人来抱我,在那个硝烟弥漫的糟糕时刻,没有人愿意抱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明白,难道你们曾经的海誓山盟就是为了今日无休止的争吵和厮打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来?我多想能一直生活在你身体里那片温暖的湖水中,如长梦无痕。
很多次,我在黑暗中伸出手,企图摸到那根连接你我的脐带,沿着它回到你身体里那片温暖的湖水中,却一直未能如愿。
很多次,我跪在被窝里、墙角边、菜园旁祈祷那根被剪断后脱落的脐带能在某天突然长出来,给我的返航提供指引和参照,多年来这梦想一再落空,但我每次醒来还是会下意识地去摸小腹,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今天总算是摸到了,妈妈,就在刚才那突然而至的轰鸣中,大地摇晃,房屋坍塌下来,一根黧黑的钢筋从我背部刺入,又从肚脐那里钻出,因抵到水泥柱子而弯曲着,血水沿生锈的表面蜿蜒而下。
透过微光,我望着那根刺穿身体的钢筋,竟有一种莫名的快慰。它实在太像我出生时跟你连接的那根脐带了,妈妈。我伸出手摸到了它,坚硬,冰凉,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感觉。我闭上眼,想象着它本该有的样子:柔软,舞动,像一根水草将我环绕其中。
我多想再次飘动起来,却不能够。那块该死的楼板压着我的双腿,胸口被一块混凝土块撑起,钢筋从背部插入,右手被紧紧压着,只有左手能勉强动弹,却好像不是长在我身上一般……
妈妈,大地是不是冷了,为什么它一直在抖?我刚刚还在写作业,怎么顷刻间就被埋在了这片废墟下,耳边交织着建筑倒塌和人的悲鸣?究竟发生了什么,妈妈?你和爸爸為何还不回来,我的蛋糕取到了吗?是三层夹心水果味的吗,妈妈?记得让他们多加一点蓝莓,那样会更好吃。
我有点困了,妈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这个家?是不是今天去买水果味蛋糕的人特别多,需要排很长很长的队?如果是这样,那就买最普通的那款吧,妈妈,这样就能回来得早一点,因为我实在太困了,我担心你们回来时我已经沉入梦乡,任雷鸣和暴雨都无法将我唤醒。
今天是周一。往常这个时候我就要上课了,今天不用去了,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回来了。这真像在做梦啊,妈妈。昨天晚上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像一只饥饿的豹子扑过去,抱着你,恨不得把手臂勒进你的身体。
整个晚上,我抱着你,不敢睡,怕一觉醒来,身边躺着的并不是你,而是一团空气。
黑暗中,我瞪大眼睛抱紧你,不停地嗅你身上的气味,好几次想哭,尤其是想到陪我过完生日后你又要走,去到那个我并不知道的陌生之地。我还是忍住了,妈妈,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日思夜想的妈妈回到了我身边,我不能哭。
妈妈,我现在闭着眼,顺着那根冰凉的“脐带”仿佛又触摸到了你的身体。它既冷又硬,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我的左手依旧缓慢地抚摸着一个潜意识里或一种自我欺骗意识中的妈妈。
是天黑了吗,妈妈?为什么我的眼睑如此沉重?我好想闭上眼沉沉地睡上一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渴望睡眠却又惧怕睡去,因为你和爸爸还没有回家,生日的烛火还不曾点亮,一家人还没有围桌而坐为我唱生日歌。
我的身体被重物死死压着。我听到你在呼喊我的乳名,声音从暮色中响起,震荡惊动了枝头的鸟雀。
微凉的夜色中,我看到一只鸟从空中坠落,在石头上血肉横飞。
不要担心,妈妈,那只鸟不是我。我现在正握着那根刺穿腹部的钢筋(像摸到了出生时连接着你我的脐带),因激动而颤抖。
我的五指攀附着它,不断向前,朝着我出生前曾居住的那个小小的空间缓慢移动。此刻,我不知道我的眼眶是否已蓄满泪水。
妈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朝思暮想要回到那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
此刻,外面混乱,嘈杂,我听到铺天盖地的尖叫和痛哭,像一曲哀乐在天地间奏响。这世界究竟怎么了,妈妈?你和爸爸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外面下起了雨,大地不时震颤,刺穿我腹部的钢筋又往碎砖烂瓦中扎入了一些,呼救声从周边倒塌的建筑中传来,我的耳朵里回荡的都是哭泣、呼救和哀号。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妈妈?房子塌了,你们如何找到那扇通向我的窄门?
今天是我的生日,多么美好的一刻,离开两年的妈妈回到了家中。即便我知道过了今天你还要离去,那又怎样,至少今天你和爸爸一起满脸笑意肩并肩去给我买蛋糕。我把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你们挨得那么近,仿佛又回到了初恋的甜蜜时光。如果你俩能一直这么好,我愿意自己不曾来到人世,妈妈。
有时我满怀自责躲在床底下或柜子中,心想,你和爸爸之间那么多辱骂和殴打是不是都因我而起?想到这,我既委屈又伤心,你们不能忘记,是你俩未经我的允许就把我甩到了这个世界来的啊,妈妈!原本我还能顺着那条脐带,摸索着再回到你的腹中,可是,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被一只无情的手剪断了退路。多年来,我一直寻觅那条脐带,企图抓住它独自一人走回到我身体的生成地。今天我总算找到了,妈妈。我闭上眼,想象着刺穿身体的钢筋就是曾连接你我的那条脐带,我沿着它向你走去,温馨的过往碎片般涌来,又飞逝。
在那飞逝的画面中,我看到在六月无垠的田间,我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你大笑着在后面追,爸爸的嘴巴模拟出汽车的轰鸣,在金色麦浪间飞奔,风冲刷着我们的身体,像波浪轻抚着岸边的水草……
此刻水雾弥漫,往昔模糊,我的身体飘浮、摇曳,冷风中,某些我不知道的事物正撕扯著我的心。
妈妈,你和爸爸还要多久才能回来?猩红和哭喊正侵袭着我的眼睛和耳朵。我要瞎了吗?我要聋了吗?我有点怕。我手中的“脐带”冰凉,我的双手无力,正离它渐行渐远。
外面一直沸腾着哭喊和哀号,一向沉稳老实的大地像喝醉了酒。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到建筑在坍塌,熟悉的声音响起又消失,大地上回荡的都是死人和活人的声音。
妈妈,你和爸爸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我被埋在一片废墟下不能动弹,可我的灵魂正在行走,背着一座大山。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倒在这摊烂泥之中,身体融入大地,像未曾来过这个世上一般。
妈妈,我使尽最后的力气,沿着刺穿腹部的钢筋走到了尽头。冰冷坚硬的混凝土。我已没有力气穿越它了妈妈。
我筋疲力尽,好想大睡一场。可次,每当我闭眼睛的瞬间,总能听到你在呼唤我的乳名,声音清脆、柔和,像鸟在林间轻唱。妈妈,我看到我的身体在鸟鸣中飘浮,周身透着一片蓝紫色的光。多么美妙的时刻,我好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可我不能,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和爸爸一起去给我买蛋糕了,那一刻,你俩看上去那么和谐。多么幸福的时刻啊,虽然短暂,对我而言这已经足够了,我早已不敢奢望太多。
妈妈,你知道吗,你走后,那个满脸笑意的女人很快就住进了这个家。她躺在你曾躺过的床上,坐你曾坐过的凳子,端你曾端过的碗……她占领了曾属于你的一切,为何还如此心安理得?
每天早晨,我醒来,看着她在你曾在的地方,那么自然、随意,仿佛那一切原本就属于她一样……妈妈,你知道吗,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件事,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还那么小。别说这些了,就是连我自己的血,我都没办法阻止它们流失……
妈妈,我的身体里空荡荡的,整个人开始绵软,身心进入一种虚幻的状态:周边涌动的都是色彩斑斓的水,温度恰到好处,将我包裹其中。起先的恐惧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和沉溺。
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妈妈,当我从这种幻境中睁开眼,看到自己依旧被埋在倒塌的建筑下,四周黏糊糊的,弥漫着腥咸的血,这又让我想到了我出生的那一刻……
妈妈,我真想闭眼睡去,如果不是因为你和爸爸还没有回家,我真想睡去,闭上眼后的世界真的太美了,身心极为舒畅,什么也不用想,身体随着万物一起呼吸,还有温暖的水波在轻轻推我,那么深情、柔和。
妈妈,我的眼睑已经沉重如山,每一次合上,都发出地动山摇的巨响,睁开眼则要使尽浑身力量。这一次,它沉重得已超过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
妈妈,我实在太累了,请答应我,你和爸爸回来后都不许哭。傍晚来临,你俩就坐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切开我的生日蛋糕,并为我唱一曲祝福的歌。唱歌的时候,更不许哭,因为我没有死,只是回到了那个最初的地方:身体的生成地,精神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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