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民
一
我揉着太阳穴,侧头看了一会儿窗外灰色的楼群。这里是二十八层,看不到地面,视野里唯一的绿色是对面窗户上几盆耷拉的绿植。我还没缓过劲儿来,今天的第六个来访者便在敲门了。
这是一个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他身体僵硬,关门和走路的动作都十分拘谨。不用交谈也能知道,这是一个焦虑症患者。他像个木偶似的僵直地坐下,两眼空洞地盯着前方。
“随意些,你可以靠下去,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我对他说。
他让自己的背靠在垫子上,依然僵硬着。我给他一个微笑,对他的尝试表示肯定。
我说起惯用的开场白:“怎么想到来咨询的呢?”
“我觉得我被控制了。”他又正襟危坐,身子前倾靠近我,“很多时候,觉得说话的不是我自己……有什么东西在控制我说话……”
他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有被控幻想的患者多是如此。我在笔记本上简单记下“被控幻想”几个字,问他:“可以说一说你最近一次觉得被控制的情形吗?”
“最近一次是在会议室里接待一个甲方客户。我准备得很充分,思维也转得很快。我正在指手画脚地跟他讲解我的方案,窗外每天都摆在那儿的一盆蟹爪兰突然翻了下去。会议室的隔音很好,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我知道它从九楼摔下去肯定碎了,可是却没有声音,像掉进了无底洞。我没有因为这个停下来,还在拼命解说我的PPT,直到客户问我,你怎么流眼泪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才意识到我哭了。我一定是被控制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不停说话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
我记下“情绪失控,没来由地哭泣”,继续问他:“你很喜欢那盆蟹爪兰吗?”
“算不上吧,只不过每次在那个会议室谈事情,我都习惯性盯着它,就是一个铆定我注意力的东西。”
“可以跟我说说,那盆花什么样吗?”
“它的叶子总蒙着层灰,不像能活长久样子,但我上周看到它开花了。”
“什么样的花呢?”
“很小,指甲盖大的,玫红色的。”
“你观察得很仔细。虽然你说算不上喜欢,潜意识里其实很在意它。”
他哽咽了一下,身体从椅背上往下滑了一点。很好,他开始放松了。
我乘胜追击:“那个客户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还有半个月就要晋升考核了,这半个月的每一单都很重要……”
又是一个成功动机过强适得其反的案例。我瞥了一眼窗外,思考了两秒钟接下来怎么说,就像我的来访者在谈项目的时候习惯盯着蟹爪兰一样。
“你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我得先对他表示肯定,才能让他听我的。
“是的……我必须努力,只能努力……”
“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目标太强、太过渴望一样东西,反而……”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窗外掠过,坠落下去,像一个被抛下的黑色大号垃圾袋。我只来得及看清黑影末端一闪而过的黑色男士皮鞋——那是一个人。
“……不利于专心工作。”我流利地说完了,没有停顿,好像说话的不是我。我的来访者正掩面抹掉眼角的眼泪,没注意到刚才窗外的那一幕。
奇怪的、不自然的感觉在我心头掠过,我没来得及多想,熟练的劝慰话语自顾自地从我嘴里流出:“人毕竟不是机器,不能一直保持最好的工作状态。”
我的闹钟轻声响起,我对着来访者朝闹钟努了努嘴,礼貌地示意咨询结束了。
“建议你回去后,试着调整一下目标,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比如,先把成功完成每一单调整成完成三单,怎么样?”
他点点头,疲惫地起身离开了。我放下微笑,如释重负。终于也到了我的下班时间。
二
走出写字楼,我看见好多人在楼前围成一个圈。应该是那个跳楼的男人落地的位置。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地上还留有暗红色血迹和一只黑色皮鞋。或许就是我在咨询室透过窗玻璃看到的那只。
有人窃窃私语:“这是谁啊,这么想不开……”
“我知道,是三十四层保险公司的一个销售人员,叫沈新。他平时看着不太正常……”
我对沈新这个名字有印象,我在电梯里碰到过他,一个穿着板正西装、系着端正领带的年轻人。作为一个销售员,他仿佛有使不完的热情,热情洋溢地问我到第几层,帮我按楼层按钮,热情洋溢地自我介绍,然后热情洋溢地试图卖给我他们公司的保险。他一板一眼的,肩膀拘谨地耸立着,每一句语调高扬的招呼都像是提前录制好的,骨子里应该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跳楼自杀呢?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目睹别人跳楼吧,我既没有惊讶地停下来,也没有惊恐地大喊“有人跳楼了”,而是顺畅地对来访者说完了我该说的话。不自然的感觉蔓延开来,像一只阴森的鬼手。我打了一个冷战,赶紧抖落这些念头。我没空瞎想,回家还得面对哭闹不停的女儿和一个什么事都不管的丈夫,我的脑袋腾不出想的空间。
推开家门,两岁半的女儿没穿袜子坐在地板上,笨拙地摆弄一个布娃娃,发出咯咯的笑声,幼儿连环画乱糟糟地丢在一边。我的丈夫里克,那个曾经用歌声触动我的男人,在一旁抱着吉他无忧无虑地弹一首欢快的曲子。见我进来,他抬头用天真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期待表扬的孩子。
我走上前去,用手掌摁住他的琴弦。他愣住,一脸迷惑不解。
“说好的晚上七点到八点陪女儿看连环画的,你在干什么?”
“我给她讲了,她不喜欢。你看现在她玩得多开心。”
“都快三岁了,女儿还只会说单词,连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你一点都不着急?”
“你看她在笑呀,只要我一弹琴她就笑,她对音乐很敏感,也许她像我一样有音乐天赋呢!”
这个曾立志成为音乐家、最后成了音樂老师的男人,还好意思提音乐天赋?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这跟天赋没关系!我说过很多次了,两岁到三岁是小孩阅读和逻辑能力发展的关键期,过了关键期再怎么培养都费劲!”
“文……”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似乎想安抚我。
“两岁以后马上就进入前运算阶段了,要是我们女儿语言和逻辑能力没发展好,下一个阶段的概念形成又会遇到困难而慢于同龄人,你就不能负起一点当爸爸的责任?”
“文……”他又喊了我一次,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我没听清。我像赢了钱的游戏机一样哗哗往外吐着硬币。
“我知道你心态不成熟,我知道。你在我们的亲密关系里一直是个大男孩,这是你的原生家庭决定的,因为你幼年父亲不告而别,你母亲过于宠溺你,这个不怪你。现在我们有女儿了,你能不能为了我们的女儿稍微表现得像个大人?”
“文!”他提高了嗓音,“女儿哭了!”
“我知道!”女儿从刚才嘤嘤哭泣变成张嘴哇哇大哭,哭声让我心烦意乱,“但我必须让你明白,我俩的亲密关系构成女儿的原生家庭,你知道你一直这样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吗?”
“你好好跟我说话,”他有点恼怒了,“不要用你的理论跟我说话。”
“她会长成一个对男性没有信任感的孩子,从而对这个社会的一半人都无法信任、理解!”
“文!”他突然爆发,“我让你本人跟我说话这么难吗?”
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声音重得像一面鼓,以至于有耳鸣般的回声在房间里回荡。我终于停止了。
白天的情景在我眼前浮现。
大号黑色垃圾袋落下来。
“有时候目标太强,太过渴望一样东西。”
黑色的男士皮鞋从窗外划过。
“——反而不利于专心工作。”
这些话真的是我说的吗,就在那个男人在我眼前跳楼的时候?
阴森的鬼手在黑暗的房间里向我伸来,抓住我的后脑勺。我渐渐变得僵硬,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感。
三
“我觉得我被控制了。”
我说出这句话时,对面的许老师抛来一个宽厚的微笑,眼角的细纹温柔地皱起,不像我总笑得那么干瘪。
许老师是一个有二十年经验的老牌咨询师,他是我的体验师(给心理咨询师做咨询的人),更是我信赖的朋友。只有在他这里,我才能放下防备畅所欲言,用近乎撒娇的自我放任说出觉得自己被控制了这种蠢话。他没有责怪我的不专业,而是和蔼地问道:
“和里克沟通还是不顺畅?”
我和里克之间的问题由来已久,我是个理性的人,他却习惯于随心所欲,奇怪的是直到结婚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更年轻的时候我们无话不谈。我们在大学里的草坪上相遇,从光亮的下午聊到月光微凉的黑夜。我以为,我们足够熟悉彼此,我们的交往是充分交流后的理性决定。显然对他而言不是,也许对他不过是荷尔蒙牵制下极力的自我彰显。
我叹了口气说:“昨天晚上又和他吵起来了,女儿也哭了。”
“亲密关系的改变需要时间和耐心,但这个过程尽量不要在女儿面前吵架,即使只有两岁半,也容易留下不好的影响。”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问题就在于,我明明看到女儿哭了,还是一个劲儿在讲我的道理,居然没有先停下来去安慰女儿。我又不是不知道及时安慰孩子的重要性,我怎么能做出为了吵架把哭泣的女儿丢在一旁的事……”我痛苦地用拳头顶自己的额角。
“先不要急着责怪自己,文。”许老师的声音充满安慰,“你一向是个理性又有自制力的人,最近遇到什么额外的压力事件吗?”
黑色的鬼影又笼罩了我。我向他说了跳楼男人的事。
许老师淡然地在笔记上记了点什么,然后对我说:“有没有可能,因为你眼见着他坠楼却没有任何举措,你为自己的不作为感到愧疚?”
“可我只见过他一次,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可以说说你遇到他那天的情形吗?”
我回想起那天,我和每天一样随着人流涌入写字楼,拘谨地站在电梯口等待。电梯响了一声,人们依次进入,匆忙但礼貌地保持距离。电梯里响起一阵报楼层数字和“谢谢”的声音,随后是死水般的沉寂。这个时候,只有沈新说话,面对别人冷漠的脸做自我介绍。我对他的自我介绍无动于衷,对他介绍的卵巢癌保险也无动于衷。我走出電梯,他还在身后卖力地讲述,我连头也没回。后来他在我眼前坠落,我也无动于衷,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为他停顿一秒。
“你看,你记得很清楚。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冷漠。”
我像被凭空飞来的冷箭击中,紧紧抓住椅子把手,但还是被泄漏出的愧疚感吞噬了。
我和往常一样乘电梯回自己的咨询室,久久无法恢复平静。电梯走走停停,标识楼层的红色数字不断变大。二十八层到了,我没有出去。许老师刚才的话仍在我耳边回荡:
“愧疚感来源于一种以后只要自己做了什么就能避免坏结果的想象。如果你去了解他的人生,了解他的死因,会发现很多你根本控制不了的因素。”
或许是为了弥补曾经的冷漠,我摁下了三十四层。
这一层和我工作的楼层一样,低矮的空间被磨砂玻璃分割成若干块,每一块空间的玻璃门上贴着各自的公司名。“人安保险公司”,这应该就是沈新工作的地方了。
我对前台站着的女员工说要找沈新。她睁大了眼睛皱了皱鼻子,仿佛闻到什么怪味,冷漠地告诉我他死了。我说:“我知道,我来就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自杀?”
“谁知道呢,他这个人一直挺怪的。有一段时间不要命地工作,只要遇见个人就推销,业绩在公司保持了好几个月的第一。前一阵子却连着好几周一单也没成,然后就跳楼了。”
听起来似乎与工作挫折有关。“他自杀前有发生过什么事吗?比如公司要辞掉他?”
“我哪知道这么多,我也是听同事说的。他妈妈今天在这儿呢,要不你去问她吧。”
她胖胖的手指朝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那儿的工位上有一位农妇打扮的老人在收拾东西,瘦弱佝偻的背影看着十分哀伤。
我朝她走去。老妇人对我的靠近有些不知所措,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沈新的一个朋友。
“哦哦……”老妇人连连答应,为不认得我而抱歉,说小新生前不太跟她提及他生活里的事,主要是提了她也听不懂。
我帮着老人一起收拾沈新的遗物,将他的茶杯、笔、书、文件夹一一放入纸箱。沈新桌上摆着很多科学类的大部头书,这出乎我的意料。老人絮絮叨叨地说起过往,说沈新从小如何懂事、如何学习好,虽然他们两口子都是不识字的农民,他却一心想成为科学家。他本来是要继续读生物学的研究生的,碰上父亲查出来胃癌,治病很花钱。听说销售赚钱快,他就去做了销售。
原来是受生活所迫不得不放弃理想的故事,我心想。
“小新他,是个好孩子啊……怎么会想不开……”老人泣不成声。
“也许他觉得活着太累了吧……”我安慰道,尽管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想问她沈新为什么自杀,但眼前的情境不适合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而且老人也未必说得清。
之前站在前台的女员工走过来,礼貌地让我们快一点,老人停止哭泣,我低下头默默整理。
一本手掌大的笔记本从《机器人叛乱》里掉了出来,我马上蹲下身去捡。我蹲在桌子后面快速翻了一下,第一页第一行赫然写着: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不是因为自杀。
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被笔迹划透的单薄纸页透出浓厚的私人气息,显然与他的工作无关。我悄悄将它塞进了我的外套口袋。谜底就藏在其中,它像一块被烧红的煤块,烧透衣服灼着我的皮肤。一回到我的个人咨询室,我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它。
四
它们已经控制了我。这种情况出现很多次了。我在公共场合遇到一个陌生人,一开始是正常的寒暄,寒暄后就不由自主地跟对方推销起保险产品。起初我没觉得这有问题,我以为是我销售水平提高了。毕竟我对着镜子练习了那么久,如何与一个陌生人打招呼,如何自然而然地说出我要卖的产品。后来有几次,我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厌恶,这时候我应该识趣地停下或者换个话题,可我停不住,好像背好的台词一定要说完才行。(结论:它们不能识别人类情绪)
这读起来像一个常见的被控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乱语,但紧跟着的详细描述吸引了我。
再后来,发展到我见谁都推销,不管这人是不是我的潜在客户。每当我见到一个人,我就自动进入打招呼、寒暄、推销产品的流程,像被摁下了什么开关。有一阵子我卖的是卵巢癌保险,我却连男人都推销!对方骂完我神经病就走了,恐怖的事发生了,我仍没法停下,对着空气滔滔不绝,直到讲完全部的产品细节。(结论:它们很可能没有视觉)
敲门声响起,我的来访者到了。我迅速合上本子,调整好状态,说:“请进!”
是前两天那位焦虑症患者。他在我面前坐下,姿态依旧僵硬。
“最近感觉如何?”我微笑着问他。
“医生,我觉得我不会再好了。”他的沮丧与绝望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情况更糟了。我在客户以外的人面前都没法停止说我的方案……我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了……”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能控制自己……”
“前一句?”
“我在客户以外的人面前都无法停止说我的方案……”
就是这句,和沈新笔记里的描述一致。只是巧合吗?
五
我在一幢38层的大楼里上班,这幢楼里大概有两万人,我几乎给这两万人中的每一个都推销过,有一些成功的单子,但更多的是失败。我看过每个人的冷漠,或是破口大骂的狰狞。晚上睡觉前,这些脸在我脑海里轮番播放,每一张都刻着鄙夷,对我的鄙夷。我不知要如何生活下去了。
当我伴着下班高峰期汹涌的车流读完这段,愧疚感再次击垮了我。因为我也是其中一张对他表现出鄙夷的脸。
晚上回到家,里克正在客厅看电视,一边看一边发出轻笑,和女儿玩娃娃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一想到女儿有一半的基因遗传自他,我就十分恼火。对于这个世界可能正在发生的复杂变化,他浑然不知,还在看着综艺节目嗤笑。他因无知而快乐的眼睛望向我,说了一句毫无营养的“你回来了啊”。
“我在网上给女儿买的新衣服今天到了吧,质量怎么样,有问题吗?”
“衣服?啊,我今天回来时忘记去取包裹了。明天去吧。”
又是轻易地忘记。我想到许老师的劝告,“不要把压力带到家庭里”。我强忍着没有吐出一句怨言,径直回了房间,再次摊开那本笔记。
我变得沉默寡言,害怕和任何人说话。我不再说话后,它们控制我说话的情况确实消失了,不过代价是我那个月的业绩为零。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痛骂了我一顿,最后丢给我一个新的保險产品,让我务必在下个月卖出至少五单,否则就开除我。没办法,我回到家,开始熟悉新的产品材料。当我轻声背诵时,它们再次控制了我,使我对着墙壁自言自语了两个小时,将所有我代理过的保险产品轮番说了个遍!仿佛在房间里闷久了的狗,一得到放风的机会,就变本加厉地疯跑。但它们和狗不同,它们是群居动物,习惯集体行动,只要提到它们中的一个,与它有关联的其他就一股脑儿从我嘴里冲出来。我做过实验,散漫而没有逻辑的日常用语不是它们,只有属于某个体系框架的词语才会引起滔滔不绝。它们本质上就像基因,每一个都由属于它的特定词汇组成,就像不同的基因由特定的核苷酸序列构成。它们的繁殖本能也和基因一样,为的是尽可能多地留下自己的拷贝,扩大自己的种群!而人类的意识就是他们的载体,人类之间的语言沟通(包括口头和书面),就是他们的传播途径!
“你上次说的感觉被控制的情况好些了吗?”许老师温和的声音环绕着我。
“啊?什么?”我回过神来。沈新密密麻麻的笔迹依然在空气里浮浮潜潜,这种情况已经一周多了。
“最近还有没有强迫性的行为?比如肢体不受控制地做某个动作?”许老师说,“如果还有的话,可能就是焦虑症了。”
“不是焦虑症。”我低声说道,“是它们,它们控制了我……它们在控制人类……”我的身体不自然地颤抖。
“文?你还好吗?”许老师说,“是妄想吗?”
“文,你冷静一点。是头脑里在发出声音还是你看到了什么?你应该知道,被害妄想是非常常见的一种妄想……”
他一口气讲了一堆妄想的症状和原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为什么要讲这些?这些我又不是不知道。许老师也被控制了吗?就像沈新必须说完推销语术?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街上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长而干瘪。那个拿着手机的男人讲方案足足讲了一路,商店门口的营业员无休止地介绍着商品。中心广场上的电子屏幕在放一个法律节目,西装革履的律师对法律条目喋喋不休……每个声音都那么反常,他们,都被控制了吗?是世界原本就是这番模样,还是沈新的笔记才使我关注到这些细节?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不行,我必须找到更为确凿的证据。
六
我在网上找到了它们相关的论坛,有一群人和我一样受到它们的折磨。我尝试告诉身边的人,它们正在试图控制人类。一开始我还能正常地谈论它们,我的意思是即使别人拿异样的眼神看我,我也能顺畅地说出它们。可是很快,我无法对别人说出它们的名字了!只要提到它们的名字,我就会失语,好像脑子里有一个敏感词语筛选器。我猜,这是因为它们的名字是它们的成员之一。它们能喋喋不休地从我嘴里弹出来,也能躲在我的意识里不出来。如果这是真的,它们很可能通过决定输出什么、不输出什么来控制人类的思想。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也是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原因。我有不好的预感……如果我遭遇不测,请去看《机器人叛乱》第七章,那里有它们的名字。
《机器人叛乱》就是沈新工位上的那本书,已经被沈新母亲带走了。我上网搜到它,它的第七章标题是:从基因到模因。
“模因,指的是文化信息传播的单位,正如基因通过精子和卵子从一个个体转移到另一个个体,模因在文化传播中从一个脑子传到另一个脑子来进行繁殖。”
我输入“模因”,找到了沈新所说的论坛。一页页帖子读下去,直读到手心冒汗,头脑发热。他们所分享的被控制体验与沈新笔记里说的大同小异,但因为各自职业的不同被不同种类的模因殖民,比如数学家被数学体系的模因殖民,建筑师被建筑相关的模因殖民,广告策划人被自己的方案模因殖民。我甚至可以从他们相似的描述中提取出被模因控制后的阶段性标志症状——先是发现自己说话不能在恰当的时机停住,再就是身体僵硬、焦虑紧张,然后是不分对象的滔滔不绝。
天哪,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我难道要相信一个被害妄想症病人的言论吗?唯一可以推翻或证实这些言论的就是实验。
我对着镜子深呼吸,整理了一下实验思路,说出第一个实验词汇:“你好。”
我的喉咙和上颚轻轻震动,带动耳边的空气像水波般荡漾开来。声波的短暂振动消失后,空气恢复平静,我没有持续说话,也没引起任何其他特殊反应。
我接着说出第二个实验词汇:“我叫文。”
没有反应。
我深吸一口气,谨慎地说出第三个实验词汇:“潜意识。”
我本该停止说话的,但一种黑黄色、蠕动的烟雾从我嘴里涌出,如同密集行进的蜂群。
“是指那些在正常情况下根本不能变为意识的东西,例如内心深处被压抑而无从意识到的欲望……”
是它们。它们占据了我的大脑,将我的喉咙作为甬道。我拼命捂住嘴,它们便从手指的缝隙涌出。我砸掉镜子,推倒高耸的书堆,可巨响没能动摇它们行军的气势。
里克闻声赶来,隔着门喊我的名字。我瘫坐在地上。他撞门进来,看着一地狼藉惊讶不已,抱起地上的我焦急地问怎么了。我无法回应他,它们完全霸占了我的语言。
“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具有能动作用,它主动对人的性格和行为施加压力和影响。”
“你怎么了,为什么说这些?”里克问。
“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如做梦、口误、笔误,都是由大脑中潜在的原因决定的,只不过是以另一种伪装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明白了,”里克苦笑了一下,“你就是想说,我忘记给女儿取包裹,不给女儿读连环画都是故意的是吗?你内心就是认定我是一个幼稚、没有责任感、用潜意识的失误来逃避责任的人是吗?”
我无法解释,像复读机一样往外吐着字。里克站起来,摔门离去。
潜意识的理论太过庞杂,像开了闸的洪水,我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能动性讲到荣格的集体潜意识,讲到阿德勒的自卑感,讲到弗洛姆的社会潜意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停下来了。我顾不上口干舌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公司,调取出近三个月的来访者档案做统计分析。
除了原来的旧病人,近三个月的焦虑症患者增加了三倍,症状都有提到身体僵硬、被控幻想、在工作场合一讲话就停不下来的情况,与论坛上发帖人的讲述高度吻合。
我颤抖着打印出这些报告,去找许老师。
他的眼角皱起温柔的皱纹,和蔼地问我什么事。
“非常紧急的事。”我说,“我们好多患者被文化模因控制了,很可能会死。我们必须做出干预。”
“你在说什么?什么模因?”许老师不解地看着我。
“这听起来很荒唐,但这是真的。我有实验证据,还有数据支持!”
我将报告递给他,他严肃地看了一会儿,依旧一脸温和:“文,你的发现是对的,最近不仅我们工作室的焦虑症被控幻想患者增加,世界范围内都增加了。但事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并不存在什么模因控制人类的事情。”
“那事实到底是什么?!”
他露出神秘又欣慰的微笑:“事实是,人类进化了。”
七
心理学界从来没有过如此盛大的学术发布会。全场座无虚席,过道也挤满了人。我仔细看了看嘉宾席,除了心理学的科学家,各个专业领域具有声望的顶尖科学家都来了,而挤在前排的媒体记者,几乎集齐了全球有名的媒体和平台。他们的摄像机对着投影幕布上“人类意识的进化——国际学术汇报”几个大字。许老师站在宽阔的讲台上,身后的屏幕放出一张巨大而清晰的大脑示意图。这张图与普通的大脑示意图不同,这张图的大脑皮质表面,有一层细细的、蛛网似的网状物覆盖其上,并被生物荧光剂标记成绿色。
“近半年来,全球范围内的焦虑症患者增加,相信很多心理学界的朋友都注意到了。心理学家们反复探究原因,最后在这些焦虑症患者的大脑内发现了网状结节组织,就是图中这些标记成绿色的细线。起初研究者们以为这是大脑的病变,但很快在非焦虑症患者的大脑中也发现了这种组织,而这些非焦虑症患者通常是从事科研、法律、金融等知识高密度的工作,而且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行业内的佼佼者,拥有傲人的知识储备和清晰的逻辑思维。经过复杂的对比研究,心理学家们得出结论,这些网状结节不是病变,而是人类意识进化的证据!而近半年大量出现的焦虑症只是对这种新型进化适应不良的伴生性症状。”
场上掀起一阵骚动,惊叹声和低语声此起彼伏。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我能亲眼见证如此重大的科学发现。
大脑网状结节的图片很快被加入了各个版本的教科书,在学术论文中更是被频繁引用。而许老师在大会上的发言,像新时代的宣言,充斥了人们的眼睛和耳朵。
许老师穿着端庄的西装,在电视里说:“我们都知道,人类经过了五千多万年的漫长进化,才从古猿进化成现在的模样。人类的心理与意识同样经历了漫长的发展,甚至比人类形体的进化史更为久远……”
徐老师的论述出现在报纸头版:“从地球上出现第一个称得上生命的单细胞起,每一个阶段的物种演化都在人类的意识里留下显著的遗迹,就如同早已灭绝的远古生物在不同年代的岩石层中留下化石。诸如恐惧、逃跑、攻击、捕食,是冷血爬行动物阶段发展出的本能。哺乳动物出现后,发展出更为细腻的感知力和情感反应,构建出了如今我们称之为潜意识的心理基础……”
我甚至在广场中央的大屏幕上看到了徐老师:“直到人类学会使用工具,发展出语言,使用语言沟通和记录,人类才真正具有了意识、理性和智慧,人类才得以创造出如此丰富、灿烂、伟大的文明。而如今,即本能、潜意识、意识后,人类大脑进化出了更高级的心理模块——后意识。后意识的诞生得益于人类语言与理性的高度发展,它完全遵循理性的逻辑、知识的组织结构,它将引领人类走入更高阶的文明!”
每次听到最后一句结语,我的寒毛都不自觉地耸立起来,仿佛“后意识”这个原本中性的词被强行刷上了红漆。但它给心理学界带来的震动是巨大的,研讨会一场接着一场。在一场场唇枪舌剑中,我看着人们口中喷出不同颜色的蠕动的烟雾,一些浅色的烟雾被浓重的烟雾吞噬,留下强势的烟雾们交融在一起,演化成一种模糊不清的新的颜色,新的理论便诞生了。
人类很早就将只因本能而发生的杀戮或性行为定义为犯罪,或是具有危险性的精神病,将其排除在人类文明框架之外。心理咨询的整个理论框架都建立在人类的心理分为意识和潜意识这一基础心理结构之上。从弗洛伊德开始,心理咨询的主要分析对象就是人类的潜意识、潜意识与意识的关系。近些年,以罗杰斯理性分析法为代表的新一代咨询方式已经越来越重视人类意识与理性的作用。而在人类已经进化出后意识的今天,新的理论方向认为,对潜意识的研究将成为历史。潜意识就像人类本能一样,应该被定义为人类现代文明之外的东西、过时的东西。
那些认为自己被控制的焦虑症患者,被认为是后意识适应不良症。心理学界很快研制出了治疗适应不良症的药物——利维它。它的原理和抗抑郁药通过调节激素水平来消除抑郁的原理相仿,即通过药物作用来降低大脑中主要产生潜意识的边缘系统的活跃度,从而扩大意识和后意识的活动空间。
那位患焦虑症的中年男人再次来找我咨询,告诉我,他在公司楼后面的垃圾箱里找到了那盆碎掉的蟹爪兰。
“它的球茎完全裸露在外面了,好几条枝被折断了,惨不忍睹。我看了它一眼就忍不住哭了。”他说,“你说得对,我潜意识确实很喜欢它。”
“這些都不重要了。”我说。
我给他开了一张服药建议,两个疗程的利维它。“去精神科取药吧。吃了药就什么事都没了。”
他接过单子,将信将疑,但还是乖乖按疗程吃药了。一周后我再见到他时,他整个人状态好多了,一点都不僵硬了,说话也变得更为流畅,尽管两句话不离他的广告方案。
我的口袋里也有一瓶利维它,是许老师给我开的。我一直没吃,连包装也没撕开。不得不吃药让我觉得很无力,就像承认自己确实病了,并且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好转起来。我看到自己说话时吐出的烟雾逐渐变成了和其他同行一个颜色。被控制感依然折磨着我,僵硬的后背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成宿成宿失眠。我已经无法对别人说出“模因”这个词了,就像沈新生前。网上关于模因的论坛莫名其妙关闭了,网上本来就极少的关于模因的文章也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相应的,“后意识”这个概念繁殖得很快,它是灰蓝色的,拥有强韧的根须和矫健的脚力,我在各种场合看见它们在人们口中的烟雾交换中迅疾奔跑,很快在我认识的每一个人的头脑里根深蒂固,除了里克。他的脑子里没有这些,嘴里也没有乌七八糟的烟雾,他纯净得就像我们在大学里第一次相遇的那个下午。我们坐在草地上,他拨弄着琴弦,时不时抬起眼睛,迎上我忘记看书的目光,两个人都变得温暖又炽热。
这一切都已远去,无法追回,就像潜意识成为一个被抛弃的过时理论。我依然无法坦然接受这个新的世界。到底是相信自己被控制更荒谬,还是相信人类进化出后意识更荒谬?我带着失眠导致的头疼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跨到栏杆之外。恐高令我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失去意识前,我看见里克朝我冲过来,面色惨白,嘴唇颤抖不已,圆睁的瞳孔里映出最真实的恐惧和最真挚的担忧。这是我看到的人类最后的纯真。
八
当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原本在我口袋里的那瓶利维它摆在床头,封口的包装被撕开。那些困扰我许久的幻觉消失了,被控制感也没了。我感到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头脑清晰,仿佛变得更聪明了。
“你终于醒了。”里克露出一副喜极而泣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许老师站在我床边,脸上挂着少见的严厉:“作为咨询师,怎么连自己按时吃药都做不到?还好里克救下了你。”
我笑起来:“是啊,早知道就按时吃药了。吃完药觉得舒服多了。”
回到家,我桌上还摆着那本从沈新工位上捡来的笔记。我又一次翻开它,里面全是空白,没有一个字,一半的纸张都因为被水浸湿过而变形,摸上去凹凸不平,布满水纹形状的污渍。什么模因控制人类,果然都是我的幻觉吧。我嘲笑了一下自己,把笔记本扔进垃圾桶。
适应了后意识的人越来越多,各个领域的学术论文数量暴增,新的理论与技术层出不穷,停滞许久的航天研究也突飞猛进,甚至连移民外星都变成了一件唾手可及的事。媒体上满是专业性质的节目,逗人发笑的傻乎乎的娱乐节目几乎看不到了。我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上人们越来越快的语速,每日饥渴地摄入新知识新观念,努力吐出有价值的新想法,像一艘全速向前停不下来的火车。人们的日常沟通省去了许多繁杂的礼节和寒暄,更加高效了。奇怪的是,里克始终没有改变,他既没发展出完整的后意识,也没出现后意识适应不良症,像个静止的原始人。我和他说话更少了,他总是跟不上我的思路,而我觉得他的话毫无营养,听他说话基本是浪费时间。
我读到最新的研究报告,说有一部分人类确实无法发展出后意识,这属于进化中的正常现象,这类人会在自然选择中慢慢被淘汰,就像灰熊之于北极。许老师说,里克这类人,最终会完全无法理解后意识人类的语言。就像两个AI长时间交流后会生成人类无法理解的独特AI语言体系。到时候,里克这类人看后意识人类的谈话,就会像人类看AI之间的交流一样。我和里克终将是两个世界的人。女儿还小,她稚嫩的大脑尚处于发育期,如果在成長中持续和里克接触,会受到负面影响,不利于后意识的顺利发展。
为了让里克容易理解这件事,我把离婚理由写成书信,和离婚协议书一起给了他。值得欣慰的是,他很快签字了,我获得了女儿完整的抚养权。
后来我把女儿送到专门为儿童设立的后意识培训机构,女儿很快就达到了后意识人类该有的语言和思维水平。
有一天,我从培训机构接女儿回家,在门口碰上里克。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让我明白,他想和我喝杯咖啡,顺便和女儿待一会儿,他太想念女儿了。出于怜悯,我决定满足他作为原始人类的情感需求,和他去了就近的一家咖啡馆。
里克喊着女儿的小名,想和女儿说说话,女儿全程拿着培训机构发的电子屏,胖胖的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
“叫爸爸。”我指着里克,对女儿说。
女儿抬头,吐出一个无比连贯和正确的句子:“爸爸——,对有子女的男性的一种称呼。”
电子屏识别了女儿说的话,发出一声“correct!”的欢呼声。
“生物意义上,爸爸是对子女贡献了一半染色体的雄性。”女儿接着说。
“correct!二级联想达成!”电子屏发出一个更热烈的欢呼,里克面色暗淡下去。
我笑了笑说:“女儿最近的后意识语言学习进步很快。”
“没事。”他叹了一口气,“我来,是想确认一下,我当初对你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我没法停下来听他说话,亢奋地进入对后意识语言学习的阐述。
“他们的后意识培训是以微电流刺激大脑皮层为基础,配合降低边缘系统活性的药物,再加上思维联想训练,促使大脑皮层结节的生成……”
“这几年我们总是吵架,你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说模因控制了你。我知道其他人都不相信模因这回事儿,但我相信你,因为我看到你的恐惧是真真切切的,即使你嘴上无关紧要的话说个不停。那晚你跳楼,我从你眼中看到求救的信号,我就知道不是你自己想跳楼,是那些东西在控制你,想让你死,你在抗争,你一直坚持与它们抗争。到了医院,许老师说你跳楼自杀是因为你不肯吃药。他说你变成了另一种人类,如果要活下去,必须得吃这个药,让我做决定。我不能看着你死,但我不知道,你吃完药是否会被那东西完全控制,是否还是你自己。我决定赌一把,先让你吃药活下来。我赌的是,即使吃了药,你也会与那东西抗争到底。”
“经过一个月的后意识培训,女儿的大脑皮层上真的结出了两个后意识网络的结节……”
“所以,现在的你,是你本人吗?你还是那个在起风的下午坐在草地上读书的女孩儿吗?”
“只要坚持培训半年,她的后意识网络就会完全成熟,她会是第一批从小就使用后意识思考的人类……”
“我知道你停不下来,没关系。如果是,你就眨一眨眼。”
我迟疑了几秒,艰难地眨了一下眼,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