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逃亡

2021-10-01 03:10若非
西部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鱼医生时代

若非

我焦灼地快步走进大楼时不小心和一个陌生人撞了一下。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珠转了一圈,这说明我被他启动了人脸识别。这是二一六九年八月中旬的一个周六下午。就在今早到此刻这么短暂的大半天里,我已经被人识别了三十四次,而我对他人的识别记录,还是零。在这个时代里,我总是跟不上节奏,时刻感觉自己裸身走在大街上,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却又不屑于轻易去识别他人,因为那样会让我有一种负罪感,好像偷窥一样。

第三十四个识别我的人,他的脑视屏应该会显示和前三十三个人识别出来的是一样的参数——

姓名:若非

性别:男

年龄:不详

身高:183.44cm

血型:B型

职业:退役诗人,体制寄生者

生理体征:肥胖症和鼻炎症患者,偶伴有偏头痛……

心理体征:情绪易波动,但外部呈平湖状,梦想成为绝世英雄,却又懦弱怕事;重度悲伤病患者……

然后,我听到了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急促的、紧张的声音,滴滴滴的警报声。这说明,他已经识别到我正随身携带的古老的异物。那人警觉地看着我,慌忙挪开脚步。

作为回报,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一刻,我左眼的眼珠转了一下,启动了今天的第一次人脸识别。说实话,我真心不喜欢干这事,但谁让他这么放肆呢。一秒后,我的脑视屏跳出他的参数——

姓名:XX

性别:男

年龄:29岁

身高:164.58

血型:A型

职业:不详,或无业

生理体征:矮癌患者,国家一级保护废物,深度近视患者……

心理体征:无主见,易怒,胆小

参数下跳出三个红色三角形,后面依次冒出一句话:警惕,你正面临一个手机恐惧症和仇视症患者,请保持至少三米安全距离!!!

我快步进入大楼。当我回头的时候,陌生人消失了。

我进了观光电梯,中指颤抖了一下,接到刘医生的飞讯。我把中指放在耳边,听到刘医生在那边说,若非先生,我已经等了你五分钟。抱歉,我说,刘医生,我已经在电梯里了,请您务必再等我半分钟。

电梯是巨大的观光电梯,四壁通透,上下透明,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电梯外,高楼矗立,一座座信号塔密布楼顶,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指向空茫的天空。大楼里,人们忙忙碌碌。

在我的记忆里,家园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人们在楼顶种植绿植,晾晒内衣、衬衫和碎花裙子。这些密密麻麻的信号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在高楼上的,也许是我六十岁时,也可能是到了八十岁才有的。我所有的记忆都只停留在二〇一九年的八月。按照时间算,我现在已经一百八十岁了(但没人能识别出我的岁数)。这很神奇,因为所有和我同龄的人都去了那边,而我一个人成了不老身。现在的人并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我们知道还有地狱、阴间之类的。人类的词典里,很多古老的词汇已经消亡了。

这么说,也许你该明白我的意思,那就是,我是被时代抛弃的人,那个时代丢下我随风而逝了,我也是被时代接纳的人,这个时代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我收了来。更为神奇的是,它竟然允许我私藏一部古老的手机,并让我的智能腦部系统兼容了这部来自久远时代的怪物(至少我一直是这么理解的)。呵,从这点说,这时代对我这个年迈的老人已经足够宽容,毕竟,相对而言,我也是一个来自久远时代的怪物。我穿越了?鬼才知道呢,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下子到了这个一百五十年后的时代。

我说了这么多,当然不是因为电梯很慢。相反,我从一楼抵达七十六楼刘医生所属的跨时代心理诊所,仅用了不到五秒。刘医生已经站在电梯口等待我。他头发已经花白,面部褶皱凸起,看起来比我还老。

我说,真抱歉,刘医生。

刘医生和我握了一下手,他浑身抖了一下,你最好把你那部手机存到屏蔽箱,不然总有一天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我说,谢谢您提醒,我想屏蔽站已经默认了我的行为,因为从未有工作人员找我谈过这事。

那你将可能成为全世界唯一拥有这古老的家伙的人,它要么会给你带来大麻烦,要么会给你带来大财富。刘医生边说便往前走,如果你足够长寿的话,一定会等到它价值连城的那天。

我可从没想过它会价值连城。我走进刘医生的诊所,脱掉鞋子,换上一双软绵绵的拖鞋。我只是在等待,有一天,这个时代的信号塔,能为它提供一丁点儿可怜的信号,那样的话,也许我还能给过去打一个电话、发一条视频什么的。

刘医生让我躺在大椅子上。闭上眼,他说,想象你的眼前是一片大森林。我闭上眼,问,刘医生,你知道森林长什么样吗?刘医生说,这个时代,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说,你不懂的,因为这个时代的城市已经没有森林了。刘医生顿了一下,那就想象你眼前有大片海洋,或者想象你身边正围绕着家人。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抱歉,总之你想想美好的、能让你放松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的手机。我购买它的时候,5G网络还是一个新的时髦的词,中美贸易摩擦愈演愈烈,香港一群学生正忙着闹事。那时候,它是最好用的手机了,网速快,不卡顿,拍照质量好,轻便顺手。当然,现在看来超级慢,现在已经是60G网络了,手指一动,眼珠一转,全世界就呈现在眼前。但我偏喜欢那样的慢。

想起手机我就想起微信里那个叫“疯人院”的群,想起蓝格子、西伯、何冲、陈再雄、曾入龙那些人,想起那些没头没尾的群聊和没遮没拦的玩笑。我心里开心极了。随后我又想到一个惨痛的事实,他们早已挂了,而我一个人活着。我悲伤起来。我的悲伤逆流成河。

刘医生及时地停止了治疗。他说,若非先生,如果总是困顿在往日的悲伤中,那你的病情将无法得到任何缓解。

我点了点头,抱歉,我们重新开始。

整个治疗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刘医生总是有办法,让我焦灼、紧张的心平静下来。这也是我如此依赖、信任他的原因。他告诉我,你要这样想,时代不同了,你一个人活下来,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你是为了留下来替他们看这个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的,你使命艰巨,沉重又幸福,是不是?我说,是。他说,所以你开心吗?我说,我很开心。你幸福吗?我很幸福。那就好好地睡上一觉吧。好。

我醒来时,刘医生已经下班了,他的助手如释重负地看着我,您可算醒了。我问她,我睡了多久?她说,四个小时。落地窗外,早已万家灯火,整个城市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光晕里。

刘医生说,我的病叫异时代应急反应创伤手机综合征。开始刘医生解释了半天,我都没弄懂自己到底怎么了。他的助手说,意思就是,你总是害怕别人抢你的手机,所以你紧张、恐慌、疑神疑鬼,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甚至感到浑身酸软、头疼、恍惚、无力。我深以为然,我就是因为这找到刘医生的。那是半年多前,当时刘医生也同样握着我的手狠狠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慌忙松开向后跳了一大步。整个谈话过程中,我们都保持了大约两米半的距离。听了我的病情描述后,刘医生沉思了许久,用一种看灭绝物种的眼神看着我,我可以试着帮你治病,但你得答应我以后别带手机到我这里来。

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带手机出门了。在这个时代,被我称为飞讯的快捷视讯设备已经装进了指甲缝,超级识别系统早已作为标配植入了瞳孔,手机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一百年前的碗、农具、车辆、桌椅都成了古董,小心地保护起来,唯独手机成了异物。

我几乎已经认定自己对手机无所谓了。突然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出门,关上门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我感觉自己丢了什么。这感觉跟我一百多年前的生活非常类似,我确信一定是少带了些什么东西。我翻遍全身,一无所获,我重新打开门,走进书房,看到那部手机我的心静了下来。于是我开始频繁携带手机出门。很快我就遇上了新的麻烦,我发现,自从我带上手机,每个人对我都不一样了,他们眼里闪着光,一边躲着我,又一边跃跃欲试想要接近我,这让我紧张、恐惧。渐渐地,我的刘医生所言的异时代应急反应创伤手机综合征病症越演越烈。没办法,我只好找到刘医生。

应急反应创伤综合征是这个时代的一种惯病,没什么稀奇的。但“异时代”和“手机”是刘医生独创加入的,所以也可以说,异时代应急反应创伤手机综合征这种病,我可能是全国唯一的患者。在刘医生年轻那会儿,这种病很常见。现在已经很罕见了,刘医生这么说时,警觉地看着我,为什么你还能持有一部手机?我说,我二十九岁就已经拥有了这部手机,为什么我不能持有一部手机?持有一部手机难道不是很平常吗?刘医生摇了摇头,你最好别带它出门。我不解。刘医生的助手猜测说,应该是它和我们身上的视讯设备相互排斥,会威胁到人的安全。我说为什么我就没问题。刘医生和他的助手都摊摊手、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半年的疗程里,我谨遵医嘱,每周一次疏导治疗,就诊时坚决不携带手机,其他时候出门也尽量不带。可是不带手机,我会坐立不安,好像我的脑子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时代,那时候人手一部手机,手机像人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吃饭、上厕所、睡觉、走路,都要拿着手机,要是出门忘记带手机,一整天都会丢了魂一样。带了手机呢,又会激发我的病情。真是矛盾。

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玩起了手机。其实手机里已经没什么玩的了,它早已连不上网络。但里面一切新鲜如初,一百多年前的聊天记录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那时候的照片、视频还宛若昨日。它在我的手掌里,那么合适,那么温馨,好像它天生就是为了我的左手打造的。后來,我睡得很安详,做了一个美梦,梦到遥远的某个冬日深夜,我和朋友们在四川泸州喝酒。都是年轻的诗人们,从贵州和北京赶到泸州,在泸州老窖酒厂附近痛饮啤酒。我们多么开心,好像谁都没有心事,谁都没有悲伤。我们不停地喝,大声喧哗着。这些古老的快乐被我珍藏在手机里了。

早上快九点我才醒来。我回忆起昨晚的梦境,却记不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洗脸的时候,我感到很悲伤,因为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二〇一九年时候的模样,面部轻微水肿,有浅浅的痘印。我还是二〇一九年的模样,可是我知道时代已经天翻地覆,我的家人们,我的朋友们早已作古,这个时代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个人。我一直弄不懂的问题又冒出来,我是怎么来到这个时代的?为什么只有我拥有手机?我的身体什么时候被人植入一切适应这个时代的设备,为什么我没有工作却拥有一套房子、一台机器人、很多的用具和指纹支付里花不完的钱?

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我越想越悲伤。悲伤让我无所适从,我决定出去走走。出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仅仅一下,我就选择带上了手机。我尽量选择离人群远一点,以避免被他们识别出我携带了手机。开门迈步的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仿佛置身一百多年前,在二〇一九年的某一天,平常的一天,我一如既往地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带上防盗门,大步流星地走进火热的城市生活。

到了中午,我就受不了了。我很确定我犯病了,如果我不及时找刘医生就诊,我可能会疯掉。我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才想起来用它没法和任何人联系,于是我启用了我指尖的飞讯。

我焦灼地说,刘医生,我不得不提前到你那里去一趟。

刘医生有些为难,要知道,我每天预约都是满的,你的预约时间还差两天。

我说,刘医生,我犯病了,很难过。

刘医生顿了一下,勉为其难地说,好吧,六点,你准时来,我加个班。

我躲进刘医生诊所所在大楼对面的一家咖啡店里,坐在角落里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进进出出的人们都往我这里看上一眼,好像他们都知道我是这个时代的异类一样。他们中有老人、小孩、孕妇、跛脚的人,还有乞丐一样的人,他们的眼神都闪着一种奇异的光,照得我发冷,后背上一层冷汗。

我感觉很困,头部有些犯晕,很想大睡一觉,可是我不敢睡去,只得强撑着,等待和刘医生约定的时间来临。当时间临近我计算好的时间时,我几乎是逃跑一般离开了咖啡店。

从刘医生那里出来,我感觉一身轻松。刘医生真有两下子,如果没有刘医生,我可能早在半年前就疯掉了。大街上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忙忙碌碌,好像天还没黑一样。有几个人对我露出警觉的眼神,我有一阵心慌。没辙,我只好挥了一下手,一辆悬浮的出租车从远处飘过来,像喝醉了一样,晃悠了两下,停在我面前。我上了车,出租车飞了没多久,我便发现司机正小心地通过后视镜打量我。被我发现后,他迅速收回目光。我很确定,他应该感应到了我身上的异物,那部老旧的古董手机会很轻易地被植入人体的其他信息通信设备感应到,并及时发出警报和排斥的电波。

车停下,我将手指伸到前排的付款扫描仪上,通过指纹付了车费。趁着这个空隙,我对出租车司机启用了身份识别。遗憾的是,我什么也没识别出来,脑视屏显示一堆乱码,这只能说明,要么我的超级识别系统出了故障,要么对方身份特别经过高级加密。我匆匆下了车。无论是我的識别系统出现故障,还是对方身份经过加密,都不是什么好事。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这个时代里,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无法识别的人。

小鱼站在门后等我,好像它一直就站在那里似的。它说,先生,你可回来了。它的话让我紧张,发生了什么事?小鱼说,你这么晚没回来,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我松了口气,我去了刘医生那里,在那里睡了一觉。小鱼问,又犯了?我点了点头,脱掉鞋,光着脚走进客厅,掏出手机放在茶几上。小鱼嘟哝着,我说呢,谁让你带它出门了?我没说话。小鱼叹了口气,饭菜已经保温,卫生已经打扫了,我去充会儿电。我指了指茶几上的手机,也给我充一下。小鱼自然地拿起手机,往次卧去了。小鱼曾经一度对我的手机充满恐惧,后来它发现,拿着手机后虽然体内有排斥的感觉,但并不会造成伤害。

长着娃娃脸的小鱼其实是一台机器人。从表面上看,你几乎看不出它是一台机器,它就像活脱脱的十四五岁的小男孩那样,声音、动作、神态都极为逼真。我已经记不得小鱼陪了我多久。我记不得的事情太多,二〇一九年之后的事情,我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仿佛我从未经历,仿佛我是从二〇一九年一下子穿越过来的,在某个清晨,在一场大梦中醒来,就活在了眼前这个时代。我问过小鱼,小鱼也不知道,它的工作是尽职尽责地照顾我,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为我打扫卫生、做饭,偶尔也出门倒垃圾。小鱼很靠谱,把我照顾得很好,它记得我的每一个习惯,提醒我去刘医生那里看病,半夜为我盖被子,生病的时候会把冲好的药剂送到床边来。我已经不把它当成一台机器人,在我眼里,小鱼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在这个时代里,我唯一的慰藉是那部二〇一九年的如今被当成异物的手机,最信任的人是小鱼,其次才是刘医生。

我简单吃了些东西,洗了个澡,便躺倒在沙发上。我喊小鱼,把手机给我拿一下。小鱼很快就从次卧出来,把手机递给我,先生,我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好玩的。我笑了笑,如果你能懂,你就不是机器人了。小鱼嘟着嘴转身往回走。我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无法识别的人,这可从没有过。小鱼怔了一下,你是说你遇见了一个神秘人?神秘人?我说,我从没听过。小鱼说,所以你老了。小鱼告诉我,神秘人没有身份,或者说他们被加密了身份,他们就是特工,隐秘在平凡的生活中,随时执行特殊任务。小鱼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怎么遇到的?我从刘医生那里出来,打车的时候遇上的,他是一名司机,我试图识别他,但失败了。小鱼盯着我看,它的眼珠子快速转动着,一会儿后,它说,我确定你的识别系统没有任何故障。我紧张起来,他是不是监视我呢?小鱼说,先生你太过紧张了吧。小鱼说得很平淡,但后来的时间里,它异常忙碌,一会儿打开门出去看看,片刻又趴到窗户上往下搜寻,一会儿又吱吱吱地转动着脑部思考着什么。

我好一阵子才让自己紧张的心平静下来,懒洋洋地躺着,打开手机,浏览手机里的图片、视频、微信、短信、记事本等。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很想全部看上一遍,全部死死地记下来。好像它们转瞬即逝。好像有什么在我的预料中消亡。我越看越着急,越看越紧张和心慌。我又犯病了,但我停不下来,我必须把手机里的一切都记下来。我在记事本里读到了一首诗。时间显示,写于二〇一六年。

《手机》

我要如何抵达你?

从前置摄像头看得见你的脸

看不见你的心

我要如何开口说爱你?

世界很大,而你我很小

坐得近,却离得很远

这空旷,只剩下一部部无言的机器……

我要如何才能让你听见我?

人间已经通透,但你我之间

隔着无形的墙

而我只能独自与自身为伴

与孤独的影子

与一只和你一样冰冷的

手机

我陷入沉思。这首诗是在什么背景下写的,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感兴趣的地方在于,如诗所言,曾经我那么讨厌和抵制的手机,竟然于一百多年后这个神奇的时代里成为我死死守护的心灵依靠和慰藉。

想着想着,我怀抱手机,像抱着阔别已久的初恋,沉沉睡去。

大抵是因为无意中识别到神秘人让我心有警觉,第二天我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对每一个遇到的人都开启识别。一天下来,我共发现五位神秘人,他们一人分布于我家楼下,正忙着收集分好类的垃圾;一人是骑行者,看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骑着;一人在远处的广场跳舞,离得远,但看我时眼光很近;两人在晚餐店打工,其中一人送餐时还不小心碰了我一下……

我不得不采纳小鱼的建议,放弃携带手机出行。小鱼的解释是,不带手机出行,能够减少他人对我的关注。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机他们才密集地出现在我身边,但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常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非常有道理的。一个人被关注多了,迟早得出点什么事。

我确定更多神秘人出现在我的身边。第三天我又发现了几位神秘人,其中有两人成了我楼下的租户,他们对我充满好奇,一直叫我前辈,讨好地找我请教生活里的事情,有点无事献殷勤的感觉。其中一人竟还问我,前辈,听说你有一部手机?我假装诧异地看着他,手机?什么手机?

我心神不宁,又犯病了,而且愈演愈烈,比我过去的每一次发作都厉害,我不得不再次打破和刘医生的约定。刘医生对我的贸然到来表现出一丝不爽,他刚刚结束一个病人的治疗,正准备开始下一场治疗。我得加价,刘医生说,我不能免费为你加班。我看了一眼会客厅的绿植,它快枯萎了。我回过神来,好,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你白加班。

在等待刘医生的时间里,我慢慢镇定下来,感觉病情缓解了不少。我慢慢在宽大松软的沙发上睡了过去。我又梦见那个遥远的时代,像置身于悠长的时光通道,看见一幕幕久远的影像。新闻里反复报道使用手机发生安全事故:“新婚小伙低头玩手机撞上电线杆造成轻微脑震荡”“电梯未到门意外打开,中年大妈玩手机踏入当场摔死”“大四毕业生开共享汽车接女友,低头回微信造成母子二人一伤一死”“一宅男充电时玩手机造成手机爆炸耳朵被炸掉”等等;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关于手机的言论,称手机已经成为毁掉当代年轻人的最大凶手,专家呼吁手机游戏开发商应注重青少年健康……这些信息反复回荡在耳边。然后,我看到繁荣而亲切的景象:宽阔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低头玩着手机,有人打电话,有人聊微信,有人玩手游,有人用手机自拍,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只有他们快速点击键盘的手指,像在钢琴键上舞蹈一样享受着。很快,我又梦到了一个场景:在我那个一百零七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我的妻子抱着孩子生气地质问我,除了玩手机你还会什么?下班回来就忙着看手机,眼里还有孩子吗?我很无奈地告诉她,我正在微信群里处理工作,我嘴里骂着,他妈的,人类为什么要发明手机呢。在梦里,我的妻子依旧年轻漂亮,儿子稚嫩可爱,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我激动不已,差点儿热泪盈眶。我的亲人、朋友、领导、同事们,他们永远不知道,在一百多年后的时代里,一部手机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我醒来,发现自己眼眶湿润。窗外万家灯火,夜晚宛若白昼。刘医生已经丢下我下班了,他的助手有些委屈,先生,要不是因为你,我可不会加这个班儿。我用指纹支付了一些小费给她,满怀歉意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睡着了,辛苦你了。刘医生的助手这才露出笑容,刘医生后来看您睡得很香,料定你不需要治疗了,就先下班了。

我出了诊所,在电梯口遇到了一个神秘人——是的,我又下意识地识别了他。我们一起进了电梯,我谨慎地站在角落里,随时关注神秘人的动向,整个过程中神秘人安静地站著。我们在一楼出了电梯,我快步走出大楼,他也快步走出大楼,我上了出租车,他也上了出租车。我让司机开快一点,想甩掉他,恨不得赶紧回到家里去,那里有小鱼,有手机。在这个无所适从的时代里,家是我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了。虽然我至今没搞清楚那里到底属于不属于我。

小鱼依旧在门后面等我。它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不知道你这么晚回来,以为你只是出去溜达一下,它说,我去热一下。我浑身疲软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小鱼走进厨房,忙活了一会儿,端着菜出来,放到餐桌上。它看着我,眼神说,吃饭啦。我毫无食欲,但还是艰难地支起身子,移到餐桌边。我尝了两口菜,对小鱼说,你不去充电?小鱼说,充过了。我说,那你把我手机拿来。小鱼进了卧室,拿着手机出来,递给我,它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打开手机,听着已经听了不知道几百遍的开机音乐,看着开机动画从模糊到清晰,操作界面跳了出来,这个过程像一场连贯的演出。我左手拿着手机,翻看里面的内容,边吃晚餐,竟也吃了不少。

小鱼神情忧郁地看着我。它真的是成精了,忧郁的时候,那皱眉、那眼神,跟人类没什么两样。先生,它看我放下筷子,顺手递过来一张餐巾纸,你常常这样一只手拿手机一只手拿着筷子吃饭,筷子不会插进鼻孔吗?我一下子被逗乐了,我说不会,人类的各个器官是有天生的默契的。小鱼说,那如果不拿着手机,您还能好好吃饭吗?我回答不上来。记忆中那个遥远的时代里,类似于“不拿着手机,您还能好好吃饭吗?”这样的问题,常常发生在父母与孩子之间、恋人之间、领导和下属之间,甚至是好为人师的路人甲和一脸痴迷的手机控之间。

小鱼无意间问出了一个一百多年前的问题,它像一记闷棍敲在我的脑袋上。要知道,我曾经是多么讨厌那些边拿着手机聊天、看电视、玩游戏,边吃饭、做事或与人交谈的行为啊。而今天,我活成了自己曾经最反感的那种人,只有握着手机,才感觉得到安全,才有食欲,甚至只有边玩手机才能拉得出大便。在手机几乎已经灭亡的今天,在一部幸存的手机已经沦为时代的异物遭到全民抵制的时代,对一部手机的依赖还能算作恶习吗?不,它已经成为一种遥远的失传的独一无二的绝技了。

躺在床上,我心里有些失落。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感觉心里欠了些什么。窗外响起了雨滴声,风雨大作,大风使劲吹打着窗户。我听见小鱼行走的声音,大约是出去关窗户。过了一会儿,我的卧室门开了,小鱼紧张地走了进来。

我想我有必要和您好好聊聊,先生。它说,现在,必须现在。我一愣,随即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小鱼坐在我的床沿上。这可是第一次。小鱼一直都很规矩,除非收到我的指令,否则绝不会随便进我的卧室。看到我诧异的样子,小鱼有些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对不起,先生。我指了指床沿,你坐,坐下说,发生了什么事?小鱼再次坐下来。这让我心里有一丝温暖。小鱼看着床头柜上的手机,有些出神。我问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鱼回过神来,先生,它真的那么重要?什么?我说,手机?小鱼点了点头。我也坐起来,拿过手机,怎么说呢,它是我和那个时代唯一的联系了,它承载着我在那个时代里所有好的坏的情绪,如果没有它,我可能遗忘掉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的身子里流淌着怎样的血液。小鱼说,它那么重要?我说,非常重要。小鱼认真地看着我,我只是一台机器人,我不懂。我说,我知道你不懂——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小鱼站起来,先生,穿上衣服,带上你的手机,走吧,越快越好。

我愣住了。小鱼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开玩笑或恶作剧的意思,他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催促我,走,快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已经准备好一根坚固的绳子。它打开主卧的窗户,窗外的雨声冲进来,凉风吹过我的脸。这是要干什么?小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鱼将绳子的一头系在床脚上,将绳子从窗户扔出去,我算过了,这里是四楼,绳子的长度差不多,就算长度不够,等你吊下去,离地也顶多不到两米,摔不坏。你下去后,赶紧逃吧。我跑到窗前,伸出手去,大雨一下子就打湿了我的手背,我回过神,问小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鱼说,神秘人——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小鱼的话突然被打断,刺耳的声音来自门外,是敲门声。这半夜的敲门声,带着急促、暴戾、躁动的气息。来者不善。我打了一个哆嗦。我和小鱼都吓得杵在房间里。好一会儿,小鱼反应过来。他们来了,快走,我给你挡住他们。小鱼说着,甩开我拉着它的手,径直往客厅去了。

我追上去,想拦住小鱼。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实在来不及反应。我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准备打开卧室门的时候,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客厅门被强行爆开了。我的手僵住了,忘记了开门,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通过狭窄的门缝盯着外面。我看到了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新来的租户、公园骑行者、垃圾分类者、出租车司机、餐厅服务员、广场舞者……神秘人们涌进客厅来,粗暴地踢翻了我的茶几。小鱼挡住他们,并按响了家里的警报,刺耳的警报声让我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我想开门出去质问他们,却发现小鱼已经被他们打倒,躺在地上抽搐着,浑身闪着火光,很快就冒出一阵浓烟,吱吱吱地没有了动静。

小鱼死亡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我这边一眼,好像它就知道我躲在门缝后看它似的。我心里难受极了,小鱼只是一台机器人,可是它倒地抽搐的样子,竟跟人类完全一样。

我退到房里,抓起手机,跑到窗前。当我的刚刚跳出窗户的时候,听到卧室门被人一脚踢开,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音。

一连串的声音夹在暴雨声里,冲进我的耳朵里来。

报告,这里没人。

报告,没找到手机。

报告,初步分析,怀疑异物手机已经跳窗逃脱,请求继续追捕。

一队继续在此搜索,二队随我下楼继续追捕。

…………

好多人拿着手机,像汹涌的海浪,推动着我向前走去;好多车从身边经过,车上的人们低头玩着手机;远处的商业大屏幕上,正播放着最新款的品牌手机,当红明星手持手机,或拍照,或拨打,或游戏;耳边,打电话、玩游戏、聊天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这是一个手机当道的世界,无论你拥有的是笨拙的老人机还是最新款的智能手机,都没人干预你。

我走在人流中,不知正去往何处,可能是去上班,也可能是赴一场约会。我手里的手机异常忙碌,“学习强国”正播放着广播,“法宣在线”也挂着学习,微信里跳出“疯人院”的群消息,短信里妻子的信息还没回复。我点开手机日历,是二○一九年八月十八日;界面显示时间是,上午,十点三十一分。阳光灿烂,一切都那么美好。

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来电,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说,喂,喂,喂,你怎么了?醒醒啊……

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阳光温柔地洒在不远处,正一点一点地向我移动过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美景。我确定,它美得一点也不真实。

一个小女孩蹲在我的身边,好奇地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打量着她,这是哪里?

小女孩说,这里是我的家。她指了指不远处。一栋小小的木楼在竹林间。

我爬起来。她扶住我说,你没事吧?

我抹了一下脸,发现手上很干净。小女孩笑着说,你睡了好久,我已经帮你把脸和手都洗干净了。

还有,这个给你。她的手里拿着我的手机。

我愣了一下,你不觉得排斥?

小女孩不解地看着我,排斥,什么排斥?见我不回答,又说,对了,这个东西是什么啊?我可从来没见过,不过看起来好好玩。

我看着小女孩,她漂亮极了。她递手机的手又白又净。她微笑着,静静地,像一朵春天的花朵。阳光终于洒在了我们的身上。我看到一层金色的光罩住了她的身体。

那一刻,我想起小鱼,想起它在地上挣扎抽搐,火光闪烁着……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大家一定要仔细搜索,可别让这部可恶的手机再逃脱了呀……

我把手机抱在怀里,紧紧贴在心脏的位置,我听见手机轻微振动,好像它也有心脏一样。我感觉我和手机融为一体。好一会儿,我回过神来,对小女孩说,你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好呀好呀。小女孩兴奋地扑过来拥抱我。而后,她松开我,雀跃着跑开了。我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身影,静静地微笑着,像一朵春天的花那样。

脚步声再次密集起来,像黑暗中的狂舞,團团将我围住。有人警惕地说,小心,这可是可恶的手机。

然后,我看到一张脸,一张平凡的脸,甚至有些朴实和简单,一点坏人的感觉也没有。那张脸从上空覆盖下来,遮住了温暖的阳光。他的眼里包含了恐惧、不舍和好奇。一只巨大的手抓住我,将我悬在半空,粗壮的手指在我身上按来按去,我忍不住发出“滴滴滴”的声音。

那张一点坏人的感觉也没有的脸上,两片嘴唇上下跃动着:报告总部,目标已捕获,正在进行永久休眠操作……

我的眼前猛地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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