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薇
轻轻地三声叩门。孟小白隔着门问,看过《斗罗大陆》没?门外的人显然愣了下,继而结结巴巴地说,看,看过。是个男声,声音好听。孟小白通过门上的小窗,能看见浅灰色的工装和黑色的标志,身材适中,不胖不瘦。看过多少?孟小白又问。电视剧、动漫都看过,对方又结结巴巴地说。那现在更新到第几集了?孟小白紧追不舍。外面没了动静,墙上的影子静止不动。记不清了,对方这次没结巴,果断地说。一百四十六集了,记住。孟小白打开门,接过对方手里的蛋糕。一股陌生的气息钻进鼻孔,是个年轻的男人,风尘仆仆的。这是孟小白一年来离群索居练就的本领,不用看脸,闻味道就能判断出对方的年龄、段位。就像這位,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有着良好的教养,讲究卫生,不善交际……孟小白抬头,果然看见一张清俊的脸孔,有些腼腆,目光真诚。好了,你可以走了。孟小白拍了下蛋糕,准备关门,又叫住对方,这儿的蛋糕都是你送的吗?是的,对方点头,急匆匆地走了。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那风和尘的味道也消失了。
孟小白不过生日,她在网上看见蛋糕打折,忍不住订了一个。她的生日从来没有蛋糕,她父母也从未真正给她过过生日,顶多给她几十块钱,或者打个电话。他们忙,做小本生意的,对性价比要求特别高,蛋糕华而不实,不如换成别的更划算。
孟小白边拆蛋糕,边在心里琢磨,吃完,终于明白了,这个人的气质很像《斗罗大陆》里玉小刚的侄子玉天恒,忧郁、清秀、话不多。她拿出自己画的构思图,这是她最近构建的一个世界,叫“羽·阁”,里面有三个主要人物,羽、栖、阁。羽是男人,拿着一支箫,净身出户浪迹天涯的样子,箫里藏着刀伤的岁月。栖,看不清脸孔,但是一种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阁是女人,手持一片落叶,似一个走失的影子,身后,寒鸦数点,如影随形。他们分别是靠声、光、色,成为这个世上的强者。孟小白看《斗罗大陆》看得痴迷,就模仿构建了一个虚拟的世界。当然,她的想象力和唐家三少没法比,她就是自己玩玩。每当夜深人静,她的头疼病就会犯,针扎一样,细碎地布满整个大脑。有时她坐起来,手捧着头,期待着像宫缩一样的阵痛快点过去。有时,她会穿好衣服站到阳台上,看楼下沉寂幽暗的小区。她住三楼,窗口有棵巨大的泡桐树,花开的时候,紫色的泡桐花在月光下,莹亮如远古的星辰。她站在星空下想着心事。毕业快两年了,她一共上了八个月的班。毕业的时候,她是幸运的,被一家大型机械厂录用,也是那批面试的十几个人里唯一被录用的。她分到了技术科,科长是个快退休的老头,温和慈悲,也很照顾她。她当时一心想考研,不忙的时候就拿出书来学习。可这不知被哪位领导知道了,说她不一心扑在工作上,迟早留不住。在实习期快满的时候,以实习不合格为由,她没被录用。就这样,她离开了那家工厂。她没有气馁,决定投奔男友杜撰。杜撰学的是金融,毕业后考入一家银行,算是归路比较好的。她在男友的城市里找了份代教的工作,她有教师资格证。她想,就这样吧,虽然离家一千多里,但家里还有个弟弟。投奔男友的孟小白,以为就可以这样过一生了,然而,她想错了。杜撰还有个隐藏的女友,比她先一步来到这个城市,在这个模板一样的故事里,孟小白被淘汰出局。一个雨夜,她拖着厚重的行李箱,通过安检,通过长长的通道,踏上火车回来了。
回来后的孟小白莫名其妙地患上了头疼,疼得她云里雾里,郑州、北京的各大医院都去过了,可还是没治好。一天夜里,孟小白被争吵声惊醒,母亲又在为参加同学聚会要买的衣服和父亲吵了起来,他们已经吵了一个星期了。母亲卖菜,父亲卖水果,他们不怕吵。可是他们吵了一个星期后,衣服还是没有买,最后,母亲是穿着旧衣服去的,回来后,又哭了整整一个星期。她想,母亲真是想不开,好衣服是给别人看的,你那么介意干吗,况且,过后谁还会管这些,再次聚会又是三十年后,还不知道会是怎样。可母亲又把十年前的老账翻了出来,继续跟父亲吵。孟小白堵住耳朵,母亲的哭声断断续续。她说,妈,你不要再哭了,等我以后给你买。母亲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孟小白知道母亲的意思。在家里,不仅父母之间冷漠,父母与孩子之间也是冷漠的,只有上初中的弟弟和她比较亲。那次以后,姐弟俩就把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收拾了一下,孟小白搬了过去,一个人一直到现在。
隔壁邻居家有人敲门,孟小白闻到了一股风和尘的气息。是玉天恒,也就是那个送蛋糕的。是你吗?孟小白打开门上的小窗。是的,门外有人回答,有脚步声原地打转,他们家没有人吗?我不知道,孟小白说。她心里突然有些伤感,莫名其妙的,好像就是因为这清新的风和尘吧。我给他们打电话了,说有人啊。那你再敲敲。敲门声再次响起,还是轻轻地扣三下。隔壁仍然没有人开门。孟小白说,要不,放我这里?我转给他们。不行,我们的服务是要送到顾客手里的。过了会儿,他又说,谢谢。孟小白没有离开门口,她的长卷发刚洗过,蓬松在身后,她现在真瘦啊,她看着门边镜子里的自己,都有些不敢认了。你叫什么名字?门外好一阵儿没有动静,孟小白忍不住问。苏飞。苏飞,你过来,孟小白说。脚步声走了过来。孟小白将自己画的《羽·阁》结构图,从小窗递了出去,你看看。苏飞接过,停顿了几秒认真地说,是你画的吗?你想创作一部文学作品吗?只是画着玩的,孟小白有些不好意思。挺好的,苏飞说。有人上楼,隔壁邻居回来了,孟小白听见他们交接完,忙说,苏飞,你拿走看看,帮我想想。她说得很真诚。她太需要一个人和她讨论了。苏飞说,好,我也是学画画的。你呢,学的什么?理工。孟小白有些黯然,好像是觉得他们学的专业相差太远。
晚上的时候,弟弟来了,他给孟小白送来了母亲卖剩下的菜和父亲卖剩下的水果。他们不缺这个。弟弟每星期来一次,送够一个星期吃的,有时还会买一袋她最爱吃的驴打滚。可孟小白吃得越来越少了,她手臂上的血管触目惊心。弟弟说,父母又吵架了。他们的摊位总是被人挤兑,他们想把她嫁给杨经理的儿子,杨经理答应给他们最好的摊位,还有房子和车。孟小白冷笑,杨经理的儿子现在在干什么?弟弟说,在酒店,被打折的腿好了,又开始开车了。孟小白又冷笑,现在的社会还有强买强卖的吗?弟弟说,爸妈就是这样说的。姐弟俩黯然地坐了会儿,孟小白催弟弟回去学习。弟弟走的时候,握了下拳头,说,姐,你一定要坚持住。声音像受伤的食草动物。这个初二的男生,长得也很瘦小。孟小白点头,她想对弟弟笑一下,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会笑了。弟弟走后,孟小白心里一片冰凉。月光是银色的,小区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葳蕤而安静。头又开始疼了,孟小白在月光下打开《羽·阁》。苏飞走后,孟小白又画了一幅,和原来的几乎一模一样。他不会忘了这件事吧?孟小白问自己。这是个螺旋上升的世界,人的思维有多重空间,宝塔一样,每个空间对应不同的智商和潜力。在这里,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独特的本领,它们可以幻化出潜意识里的东西。还有许多新生事物,比如风,不但声音深邃,连颜色都是可变的。再比如花,不再娇艳,每瓣都是一种暗器,甚至都有了情感、善恶、喜好。还有月光,不再温柔,而是杀机重重,一股戾气。她感觉她笔下的羽越来越像苏飞,只是换了不同的装束,而她自己也有了阁的影子。她还没有想好其他的。这该是个怎样的世界呢?这个世界里也会有爱恨、别离、痛苦吗?
头不疼的时候,孟小白就看书,继续她的考研之路。
一天,孟小白正被头疼折磨得欲跳楼时,杜撰的电话来了,彼时,窗外风雨大作,窗口的泡桐花被吹得七零八落。这个外表长得很客气的男生,在“潜水”了一年之后,突然冒了出来。孟小白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杜撰在电话里说,三天后他会抵达白城,约她吃个饭。吃你个头啊。孟小白想骂他,可没有力气。她捧着头,斜倚在破旧的阳台窗户上,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都分手了,还吃什么饭?她艰难地说。小白,我就是想见见你,你还好吗?声音透过风雨折损了大半,听起来磁性而深情。那就见吧,她慢慢地说。过了好久,头依旧疼,窗外风声小了些,雨依旧浓烈。她看见天色开始转白,她知道,又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了。
杜撰说,他选了一个离她近一点的饭店。孟小白出门的时候,差点忘了带钥匙,这是她三个月又五天后,再次踏出家门。不觉间,又过了一个季节。孟小白用手遮挡住秋日的阳光,她有些不太适应阳光了。她看见泡桐花又落了,树叶也开始变黄,那条她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似乎无法承受生活之重,变得越来越窄了。杜撰胖了些,似乎也变矮了些。当面色苍白的孟小白站到杜撰面前时,他明显吃了一惊,眼里闪过一丝倥偬的光。他的嘴角扬起,不知是想笑,还是想表达点什么。孟小白坐下,淡淡地说,来这里有事吗?这个城市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了。杜撰尴尬地笑笑,让孟小白点菜,说,你怎么这么瘦?才一年多的时间……孟小白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离开前的一天,她给杜撰打电话,杜撰说不去送她了,要分就分个彻底吧。他还说,孟小白,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孟小白点了一桌子菜,杜撰说,听说你病了,是真的吗?声音阴郁而寒凉,像野生的。孟小白看了他一眼,说,真的。那,我们,还有可能吗?他说得很慢。孟小白想笑,但没笑出来。她暗想,这个花心大萝卜可真花呀。读大学时,他就有过好几任女友,直到快毕业时,才选中孟小白,孟小白的前辈们大概都看出了他的真身,都自动退出了,只有她像捡了个宝一样高兴。她不会相信他,就像不会相信时间会倒流一样。孟小白说,怎么,你的这个又散了?杜撰沉思了一下,嘴角上翘,露出一个微笑,不得不承认,很迷人。性格不合,没办法。微笑变成了苦笑,转而又无限深情地说,小白,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孟小白坐直身子,她吃饱了。她看着满桌子的菜,有点惋惜。杜撰,如果一个大西瓜被你踩碎了,是因为你喜欢吃甜瓜了。现在甜瓜不好吃了,你转身还想吃大西瓜,你觉得可以吗?
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孟小白转到自己的窗户下面。泡桐花落了一地,她捡起几朵,抬头仰望着自己的窗口。她心头突然一酸,仿佛看见了自己穿着纯白色的衬衣,站在窗口,痴痴地望着落日或星辰。她在想什么?孟小白问着楼上的“自己”。夕阳红彤彤的,不肯坠落,有风吹来,悠悠的,自带一股侠气。她想起临走时杜撰说的话,我不会放弃的。一如他从前说过的无数次。
这都是上个月的事了。这几天,孟小白一直在听着门外的动静,三天了,苏飞没有来。孟小白突然醒悟,没有人要蛋糕,苏飞会特意来吗?他有时间吗?孟小白找出网页,又在那家订了块蛋糕,约定时间是下午五点送到。四点半的时候,苏飞打来电话,说,如果不急他就先送别人的,最后送孟小白的。他说《羽·阁》他看了,可以和她聊聊。他说大概六点多就能送完,今天的任务不多。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孟小白把家里又整理了一遍。这个房子很破旧,孟小白搬来的时候,贴了层壁纸。她将《羽·阁》放在茶几上,上面的三个人物飘逸出尘。可是栖,她不知道该把他画成什么样的人,他神秘得像个夜行人,她就干脆给他戴了张面具。还有,对这个全新世界的背景她还没有想好,不知道苏飞怎么想。她有点饿了。六点的时候,她站在门口,等着苏飞的到来。她感觉脚步声随时都会响起。
六点一刻,苏飞敲门,孟小白打开小窗,风和尘的味道又流了进来。苏飞说,抱歉,来晚了,在修路。孟小白让他进屋。屋子很小,开着窗,深秋的傍晚,能听见最后的泡桐花落地的声音。还有落叶,被风卷起,像鸟在迁徙。苏飞站在门口,孟小白接过蛋糕,打开,准备吃了,苏飞还是站在那里,他有些拘束。一起吃吧,孟小白说。她尽量把声音放轻。一年多不与人打交道,她的声音变得苍白而生硬。我不饿。苏飞说着,从包里掏出那幅图。这个,我想了想,你先吃吧,吃完了我们再说。孟小白将蛋糕切成好几块,推给苏飞一块。苏飞没吃,他很有耐心地看着孟小白吃了一块,又吃了一块。你的饭量挺好啊,苏飞突然说。大概他看出来这么好的饭量和孟小白的瘦不太相符。一天没吃饭了,孟小白说。又问,你是做什么的?你不会一开始就送蛋糕吧?从第一次见面,孟小白就想问这个问题。我是画画的,苏飞说,我送蛋糕才一个月。果然不出所料。孟小白说,那你为什么不画画了?她用叉子叉了块蛋糕,半举着,等着苏飞回答。说到画画,苏飞似乎放松了,他说他的老师上个月突然去世了,师母将老师的画室出租,所有的画作不知去向,连同他那幅没有完成的《重构》。《重构》?什么意思?孟小白说。就是重新构建一个世界。不是现代,不是古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孟小白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苏飞,那把它变成“羽·阁”的世界不好吗?我还没有找到这个世界的背景。我也是这样想的,苏飞有些兴奋地说。
夕阳落在窗口,圆圆的,亮得似要淹没红尘。孟小白发现,在黄昏即将消逝的这一刻,夕阳总是这样跋扈地亮。苏飞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图,突然迎着光抬起头,你知道吗?我的《重构》是在一个酒店里开始的。那家酒店临湖,能看见水鸟,傍晚,湖面就变成一种冰魄的蓝,当地人叫“死亡蓝”……我的梦想,就是将来也像我的老师一样开间画室……苏飞话多了起来,梦想听起来也挺远大。开画室能养活自己吗?孟小白问。本来她想问,开画室能养活一家子吗?临时又改了。苏飞看了她一眼,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气氛有些冷,孟小白吃饱了,她看着苏飞说,你能将《重构》复原吗?我是说再画出来。可以的,苏飞毫不犹豫地回答。
孟小白收好蛋糕。她吃了不到五分之一。他坐下来,他们开始讨论《羽·阁》。灯光有些暗,孟小白心里突然一动,对着戴着面具的栖久久无言。她起身走到窗户前,愣愣地看着窗外。她想起母亲给她打的电话。母亲说,摊位位置不好,谁会去买菜?都快交不起水电费了。她还说,你弟弟上学,你不上班还要吃药,杨经理答应你们结婚,什么活都不用你干……他儿子喜欢你,你也只有这点资本,长得好看些……孟小白认真地听着,其实,她也没花父母的钱,她给网站写精短小文、心灵鸡汤,还给一个当地杂志写固定专栏,她能养活自己。她蜷缩在电脑椅里,感觉自己像只软体动物。这张电脑椅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别人只能坐下,她却能将整个身子蜷缩在里面。那晚,她就在椅子上睡了一夜。孟小白离开窗户,有些哽咽地问苏飞,这个人,他是谁?你知道吗?她指着栖。苏飞看着孟小白,露出惊讶的表情。不知道,他说,眼睛像沐着风。他应该是个神,来拯救生灵的,对不对?孟小白摇了摇头,又指着羽。羽的衣袂在飘,冷冷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孟小白。苏飞说,羽应该是轩辕山上的一只鸟,喜吹箫,为人洒脱。轩辕山下有茂密的竹林,羽伐竹为箫。幽冥的竹林,层叠的月光,箫声由远及近,清冷、华丽、决绝。当然了,最好是斑竹,音色好,亮而不噪,柔而不虚,响而不空,手感还极好。他还有点偏头疼,孟小白突然说,声音僵硬,脸也僵硬。苏飞愣了下,脸色有瞬间的错愕。孟小白想,他不会把我当成神经病吧?孟小白赶紧说,那阁呢?她是个怎样的女子?她声音暗下去,双手抱住膝盖,长发滑落,遮住半张脸。苏飞的声音透过长发传到孟小白的耳朵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阁是帝都山上埋藏的一块玉石,山很荒凉,寸草不生,但大自然的五光十色,让这块玉石变成了一个奇绝的女子。她善变,心思还玲珑。苏飞说完,孟小白还沉浸在画里。她想象着阁的样子。还有羽,苏飞补充说,他或许还喜欢画画。好了,就这些了。苏飞站起身,等我把《重构》画好了,我们再来讨论。孟小白合上画,有些不舍,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孟小白去倒水时,蘇飞已经走到了门口,他没有喝水。此后,孟小白经常拿起那只杯子,想象着他们第一次、第二次见面的样子,想象着苏飞说话的样子,还有风和尘土的味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冬至那天,父母离婚了。天气有些冷,枝丫上的枯叶早已落尽,天地变得更加广阔。父母没有通知她,办完离婚手续后,给她打了个电话,然后平静地分了家。父亲离开,母亲和弟弟留在家里。那天,在她经过一次漫长的头疼之后,弟弟来了。天已经黑了,弟弟穿了件厚棉衣。孟小白给他煮了碗面,他给孟小白带来了驴打滚。吃饭的时候,孟小白问他,学习还好吧?还好。弟弟本来话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他只顾埋头吃饭,吃得汗都流出来了。孟小白说,你慢点吃,中午在学校吃饭不要省,要吃饱。弟弟点头。过了会儿,弟弟说,姐,我给你买了件衣服。他拿出衣服,原来他把衣服藏在了自己的衣服里面。你哪儿来的钱?孟小白问。问这话的时候,孟小白其实心里清楚,他的钱还不是从饭费里省出来的。父母给弟弟生活费的时候,都是打听又打听,不肯多给一分钱,说是男孩子钱多了会学坏。姐,你试试。弟弟有些不好意思。孟小白打开衣服,是一件淡色的裙子。她看了眼窗外,星月还是那样永恒,可是,弟弟忘了,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她换好衣服,说,好看,姐喜欢。弟弟说,姐,等明年的时候再穿,现在半价。孟小白说,好。她在弟弟面前转了一圈,说,你看这料子多好,多值啊。弟弟眼里有了笑意。吃完饭要走了,孟小白送他到门口,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其实,她很想问一下,父母离婚了,你心里难受吗?她忍住了。冬天已经够冷的了,不是吗?听说父母离婚后,摊位也分开了,不再是一步之遥,而是一个在最南,一个在最北,她想,父母也许很久都不会再见一面了吧。没几天,弟弟也住校了。这个家,就这样四分五裂了。
杜撰真的来电话了,孟小白正在洗衣服。她没用洗衣机,而是一点一点地手洗。她刚和自己下了盘五子棋。她经常和自己下棋,头疼的时候,她就和自己下,取名叫“入戏太深”,好抵御无孔不入的头疼。有一段时间,她就特别想眼前能出现个黑洞,让她一头栽进去,再也不出来。杜撰在电话里说,我去找你吧?孟小白很想问他为什么,但她知道无论你问他什么,他都能理直气壮回答出来。孟小白就直接说了,不用了,我们没有关系了。挂完电话,她又有些担心,杜撰不会真的来吧?她洗着洗着,突然停下来,擦干净手,在正写的情感专栏下面又加了一句:没有什么是不离不弃的,不要慌不择路,要善待自己,才能抵御图穷匕见时的紧张和冷酷。
杜撰真的来了。孟小白有些不知所措。杜撰站在门外。透过小窗,孟小白看见他好像瘦了,手里夹着烟,一副颓废的样子。她又想起苏飞,想起风和尘的味道,还有《羽·阁》。这一刻,她特别想揭开栖的面具,看一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孟小白犹豫着,习惯性地看了眼窗外,窗外昏黄得像一壶老酒,风似悲歌传来。杜撰进来了,并且还在这里住了三天。三天里,他都是安安静静的,像换了一个人。孟小白做饭的时候,他就坐在沙发上,看着远处,像在修复他的伤口。他也给孟小白做饭,她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孟小白头疼的时候,他就抱着她,把她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口上,一遍遍地问她,还疼吗?每每这时,孟小白就一阵恍惚,像陷进一个嘈嘈切切的梦里。
杜撰走的那天下午,一个在南方打工的同学来电话,说她刚得知孟小白的情况,建议她来南方,南方机会多,空气湿润,也不冷,换换环境,对她的头疼病会有好处。她说看情况吧,有可能真的去了。那个同学是她的大学室友,和她关系很好。
也是在那个下午,杨经理的儿子订婚了,这个消息是母亲告诉她的。母亲在电话里唉声叹气,像失去了珍宝一样。她说,人家在市里最大的酒店办的订婚宴,排场可大呢,结婚的时候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孟小白在心里说,会怎么样?难道还会请个神仙来主婚吗?母亲又说,虽然那姑娘长得没孟小白好,但人家不头疼……言外之意,是孟小白没认清自己,错失了良机。孟小白没说话,认真地听完母亲的每句唠叨。
外面真的冷了,隔着玻璃都能感到步步逼近的冷意。天昏昏沉沉的,看起来就要下雪了。孟小白在窗前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她什么都不愿意想,只痴痴地看着远处。夜色来了,小区里零星的灯光,让她很想做一场梦。这几天,头疼换到了后半夜,她不定时地从梦中疼醒。没办法,她找了块长长的布条,头疼的时候,就把头一圈圈地缠起来。
苏飞好久没有消息了,她几乎忘了这个人。也许他不会再来了。她想,这件事对于他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不再来了,她也要将《羽·阁》构建下去。她打开《羽·阁》,认真地看着,《羽·阁》现在复杂得像人体静脉图。她又构思了好几个人物,这些人物都有自己独特的能力。孟小白一直无法想出这个世界的真正样子,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也在等苏飞的《重构》吧。
苏飞还是来了。距上次见面整整两个月后,风和尘的味道又出现在了门口。已经是深冬了。风和尘的味道里,又多了些冰雪的冷冽。苏飞风尘仆仆的。孟小白看着他,竟无言以对。我去了外地。苏飞说着拍落身上的雪花,真挚地笑笑,让你久等了。孟小白心口突然一动,有股深色的悲伤缓缓溢了出来。她看着苏飞。苏飞从包里取出《重构》,徐徐打开,他动作很慢,像在打开一道心门。苏飞的手指匀称修长,是一双适合画画的手。孟小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她所有的心思都凝聚在了这里。她看着《重构》和《羽·阁》在她眼前,慢慢地,慢慢地,融合在了一起,发出令人止步的光芒。这幅主色调为浅灰色的画,忧郁、阴冷、孤傲。她久久凝视着它。苏飞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说,就是这个样子,是不是不好啊?很好,孟小白說。她手指在画上轻轻划过,这是你画的吗?是的,苏飞说,我又回到了那家宾馆,那个房间,有水鸟,有湖……下的功夫挺大的,孟小白说。苏飞笑笑,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也是老师最满意的。我还想用它出名呢。当然,最后一句,苏飞是开着玩笑说的。孟小白点了点头,将《羽·阁》和《重构》放在一起,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羽,最后可能死了;阁,她离开了;栖,他应该是不知去向,再不会被人提起。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不是的,苏飞抢着说,羽不可能死,他爱上了阁,他要为阁而活着。孟小白笑了,笑声很大。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诡异地笑着。
整个冬天,孟小白都在做一件事,就是将苏飞的《重构》复原,完整地和《羽·阁》融在一起,变成一个笃定的整体。她的记忆力惊人。或许,她真的会建立起一个像《斗罗大陆》那样的世界。
苏飞没有再来。有时,特别是头疼袭来,孟小白就会忘了苏飞,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苏飞这个人。杜撰偶尔来个电话,最近一次,是告诉她,他的前女友又回心转意了,他只能祝福孟小白了,毕竟他爱她更多一些。孟小白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任前女友,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春天的时候,孟小白将《羽·阁》全部构思好了,她头疼的次数也减少了。一天,她将《羽·阁》的结构图仔细折好,放在一个袋子里,连同她写下的那些文字。在这之前,她曾在百度上搜索过《重构》,没有这幅画。也搜索过“苏飞”,没有这个人。有重名的,但都不是他。孟小白将《羽·阁》改了好几个结尾,每个结尾的最后都是意外里的意外。她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孟小白决定离开了。她订了张火车票,剪掉飘飘长发,换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南方机会多,她想去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