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国砫,黎熙元
(中山大学 粤港澳发展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275)
21世纪以来,随着中非合作论坛(FOCAC)的成立、中非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合作的实施以及中非关系的深入发展,非洲吸引了大量中国人前往工作或创业。截至2019年,非洲的中国移民数量已有100 万人[1](23),中国在非洲设立的各类企业超过了3 700 家,其中70%为私营企业[2]。2019 年中非贸易额达2 068 亿美元,中国已连续11 年成为非洲第一大贸易伙伴。中国人进入非洲经商投资创业,多以跨国贸易为起点,逐步扩展到批发零售、进出贸易、服装鞋帽、家用百货等各行各业[3][4],并不断探索在非洲国家的生存发展之路,形成了特色鲜明的华商群体。
本文聚焦20世纪80年代以后前往非洲创业的中国新移民,即新华商①有关新移民的定义,一般是指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移民海外的中国大陆人,本文中的“新华商”指1980年以来前往非洲投资创业的中国大陆新移民。,不同于过去各个历史时期移民非洲的华侨华人群体及华商群体,新华商这一群体具有四个基本特征:(1)1980年以后,在新全球化展开和中国改革开放、开展对外投资进程之后迁移到非洲从事经商活动;(2)多种产业、不同规模的民营企业;(3)自携资金、见机而行的投资方式;(4)属于全球“南—南移民”流动。显然,新华商群体迁移到非洲主要是商业目的而非在非洲定居,当然不排除他们最终也可能会定居,但基于经济因素的新华商无疑对市场机会更加敏感,对可用资源的调用更加娴熟。相对而言,对适应和认同等融入非洲本地社群的问题关注较少。
喀麦隆位于非洲中西部地区,面积47.5 万平方公里,人口约2 500 万人,2020 年人均GDP 约为1 500 美元。因其囊括了非洲各地不同的自然及气候特征,故而喀麦隆又有“小非洲”之称。喀麦隆自1960年独立以来,政局一直保持稳定,现任总统保罗·比亚自1982年执政至今,政策连续性较强。中国与喀麦隆自1971 年建交以来,双边关系持续向好。截至2019 年,在喀麦隆的中国新移民已有近1 万人①关于中国移民在喀麦隆的具体数字,中国驻喀麦隆使馆在商务部国别指南(喀麦隆)一文中认为有7 000人,而笔者走访了诸多喀麦隆侨领,整合了30位访谈对象数字后,得出本文的这一数据。,其中多数为从事跨国商贸生产和华人族裔经济活动的新华商。本文以喀麦隆新华商为研究对象,讨论新华商在非洲国家开展跨国创业以及本土化的情况,旨在探讨“南—南移民”流动框架下少数族裔移民创业过程中的跨国主义、族裔资本和本土化三者之间的关系。
1.跨国主义、族裔资本与移民创业的本地化。北美移民社会学研究认为,少数族裔移民创业是移民在移居国重要的适应方式[5]。少数族裔移民之所以不遵循常规路径进入主流社会的劳工市场,而是建立族裔企业,原因在于他们被排斥在主流社会的工作机会之外[6](8)[7](33),为了融入主流社会、避免就业歧视和种族歧视等,他们被迫选择创业[8](253)[9](114)。20 世纪末以来,随着全球化的发展,移民企业需要面对更加激烈的市场竞争,故而企业需要连接移出国与移居国的资金、劳动力、商品等资源来支持移民企业的发展,移民创业者就成为跨国移民企业家[10]。
相关研究发现,跨国移民企业家一般具有双重文化背景,容易注意到文化边界的商机,拥有支持国际贸易的国际社会资本,并掌握多种语言[11](108),其商业活动需要频繁地往返于移居国和移出国,而与移出国的定期频繁接触和联系成为他们创业成功的关键[12]。跨国企业家不仅与祖籍国保持商业联系,而且与移居国和散居侨民社区也保持联系,这种联系不仅增强了他们的创造性,也帮助他们提升了有效地利用其资源的能力[13](118)[14](19)。对于跨国华人企业家而言,他们的跨国创业受三重因素影响:第一,受移居国与移出国的国家关系、地缘政治等宏观因素影响[15];第二,受华人跨国企业家个人和家族特征及创业动机影响[16];第三,受移出国侨乡社会资本和移居国族裔资本等影响[10][17](13)。然而,跨国联系对移民创业有用与否取决于所提供资源的本质,来自加拿大多伦多的中国大陆移民创业实践也证实了这一观点[18](119)。
对北美的移民企业家研究发现,犹太、东亚裔等移民创业比例高于其他族裔,是因为他们拥有的族裔资本能够支持其开展创业活动。波特斯(Portes)等人在对美国迈阿密古巴移民企业家的一项研究发现,古巴移民企业家能够通过族裔网络从古巴同胞那里获得低工资劳动力、半正规贷款和信息共享等族裔支持[7](55)。族裔资本不仅能给新到来的移民提供一个提升社会经济地位的替代途径,而且还能使他们拉近与移居国主流经济工作者之间的距离[19](254)[20](23)。此外,稳定的族裔支持使移民在创业过程中能够获得持续的创业资金来源、客户和供应商等,而且这种支持很难被打破[12]。因为人际互动形成的嵌入性族裔关系在商业领域具有强烈的族裔凝聚力,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以及建立新关系需要时间、金钱等成本[21],并且移民还要面对族裔管制。族裔资本能够帮助移民克服移居国的歧视性市场环境,并提升他们创业的成功概率,这已是不争的事实[20](30)。但是,移民创业一旦进行到成熟阶段,族裔关系网络会被嵌入的各方锁定,从而成为移民持续创业的羁绊[21]。
学者们认识到移民创业要想持续发展,就必须脱离原有的族裔网络,以保证移民创业的持续[21](4)。对此,移民企业家们的回应则是走向本土化,即将他们自己的社会网络、资金网络、供销网络与移居国社会接轨。以往研究表明,欧美国家少数族裔移民创业的本土化是为了融入当地主流经济,进而避免被主流社会歧视[8](264)。而在非洲的中国企业实施本土化却是为了持续获取经济利益[22]。据有关学者统计,在成立不到5年的非洲中国企业中,中方人员所占比例近30%,但在非洲当地运营超过5 年的中国企业中,中方人员所占比例则下降到17%[23]。降低创业成本、提升当地就业率、促进当地经济发展,似乎是中国企业在非洲实施本土化策略的主要原因[24]。然而,中国新华商在非洲的本土化情况究竟如何,尚需进一步探讨。
2.中国新移民与华商在非洲的发展概况。非洲的中国新移民一直是学界重点关注的群体。2000年以来,随着中非关系的发展,大量中国新移民涌入非洲各国打拼和创业[1](30),他们与中国的关系十分密切,从经商贸易到轻工制造,从单打独斗到抱团出海,逐渐摸索出了一套在非洲的发展策略[25]。而为了获得商业机会,中国新移民往往会利用中国与非洲国家之间的频繁联系和各种网络来开展跨越国界的投资、生产和经营活动[10]。此外,中国新移民在非洲持“过客”和“闷声发大财”的心态居多,对融入非洲当地社会不太关注[26](73),这使他们对永久定居非洲的积极性并不高。
非洲华商亦是当前学界研究的热点群体。华商把先进的技术、管理理念带到非洲,不仅帮助非洲国家提升了发展能力,而且成为中非经济合作共赢的主体[4]。中国移民创业的成功与否,受通信技术和现代交通、跨国社会网络、政策因素、移民企业家个人素质等因素的影响[27],并且他们在非洲面临着多元化、本土化、经济转型和产业升级等问题[3][24],但学界对非洲华商本土化的研究较少。此外,华商在非洲的投资创业活动过度专注解决经济冲突,忽视了安全、文化和政治冲突等,这最终使他们在非洲的工作、生活状态逐渐表现为“经济领域积极融入,社会层面主动隔离”[22]。
有关中国新华商在喀麦隆的研究极少。中国和喀麦隆自1971 年建交,之后中国便向喀麦隆派遣了援喀医疗队[28],他们与稍早到达的台湾人、香港人组成了喀麦隆早期华人华侨群体。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中喀互利合作的开展,中国人开始随中喀合作项目进入喀麦隆,部分人在项目合作结束后留在了喀麦隆,也有部分中国内地及港澳台地区的商人进入喀麦隆经商,但人数不多。进入21世纪,许多中国商人沿着全球市场辗转到喀麦隆或其他非洲国家,他们随即带动了一大批中国新移民迁移到喀麦隆,从事各种跨国商贸活动,随即形成了喀麦隆新华商群体。
总体而言,学界以往对非洲中国新移民和华商创业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分布特点、经营模式、对非洲当地的影响、面临的问题等方面,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学界对非洲新华商在“南—南移民”框架下跨国创业资源获取及本土化策略、方式等的分析并不多,这为本文留下了巨大的研究空间。
本文资料来源于2017 年9 月至2018 年8 月笔者对喀麦隆新华商创业进行的为期1 年的跟踪观察,并对30位新华商进行了半结构式访谈。主要通过滚雪球的方式获得受访对象,受访者年龄从27岁到56岁不等,受教育程度包括小学到大学本科各层次,在喀麦隆居住至少1年以上。受访者全部出生于中国,并且均在喀麦隆当地创立了自己的商业或企业,所从事的行业包括商品贸易、木材、鞋帽百货、建筑材料、家装产品、医药保健、餐饮酒店等。受访对象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
表1:喀麦隆新华商访谈个案情况
由表1可知,大多数新华商受访者来自福建、浙江两地,赴喀麦隆的时间为1996年至2017年,而2000 年以后到达喀麦隆的人相对更多,他们的教育背景主要以初中、高中为主。其中,多数受访者到达喀麦隆前对喀麦隆和非洲大陆知之甚少,亦不懂当地语言(法语),极少数人稍懂一点英语,大部分人甚至是第一次出国。
下面以喀麦隆新华商为例,分别从跨国连接、族裔资本和本土化三个方面聚焦他们在喀麦隆的创业历程,以探讨在“南—南移民”流动框架下跨国主义与本土化策略的关系。
与迁移到欧美国家的移民或早期移入非洲的华人移民相比,新华商在喀麦隆能够较为容易地通过跨国连接获取创业机会、优势及跨国社会资本。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为鼓励投资建厂、创造就业机会,喀麦隆一直实行贸易自由化的政策。喀麦隆政府不仅设立了“投资促进署”和“企业一站式服务中心”等投资促进机构,而且还颁布了《贸易活动法》(1990 年)、《投资宪章》(2002 年)、《鼓励私有投资法》(2013 年)等法律法规。这些法律法规规定:外籍自然人和法人在按喀麦隆现行法律法规投资从事经济活动时将享受喀麦隆国民待遇。这为新华商到喀麦隆投资创业提供了有利环境。
中喀建交以来,双边贸易额一直稳步提升。2014 年至今,中国一直是喀麦隆第一大贸易伙伴国,2020 年中喀双边贸易额更是高达27.7 亿美元。喀麦隆主要向中国出口原油、原木、棉花等初级产品,而中国主要向喀麦隆出口纺织品、轻工业制品、各类小商品等[29]。可见,中国与喀麦隆存在很强的经贸互补性,这使得新华商在喀麦隆创业时可供选择的行业较多。一方面,他们可以将中国的产品运到喀麦隆销售以赚取差价;另一方面,他们亦能够将喀麦隆的初级产品,如木材、原油等运到中国进行加工出售,用新华商的话讲就是“商业机会很多”。对此,2009年到喀麦隆从事中喀国际贸易的LJY讲述了他的创业初衷。
只要中国有的、喀麦隆没有的、挣钱多的,在喀麦隆这边都可以做,并且可以将中国的模式复制到喀麦隆,这样成功的概率会比较高。①出于田野伦理要求,对受访者进行了匿名处理,以LJY 替代其名字。访谈地点:喀麦隆杜阿拉(喀麦隆最大的城市);访谈时间:2018年。后文类似情况,同此。
LJY对喀麦隆创业环境的评价,说明新华商在喀麦隆的创业模式受中喀两国经贸互补性以及喀麦隆当地经济环境的影响。除LJY之外,多数受访者都有类似的经历,即在选择创业之时,一般选择从喀麦隆市场中不多见、刚需、缺货、具有较大价格差,并且与中国关系密切的行业,如国际贸易、服装鞋帽批发等。因此,利用中国与喀麦隆的经贸互补性获取创业机会,是喀麦隆新华商创业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调查发现,无论在喀麦隆停留多长时间,绝大多数新华商都倾向于保留中国国籍,极少有更改国籍的案例,并且中喀通婚案例亦较为少见,这表明喀麦隆的新华商尚未有永久移居非洲的打算。在新华商看来,保持中国人的身份,能够使他们在喀麦隆从事与中国直接相关且竞争对手较少的行业,创业成功的概率更高。对此,2009 年到喀麦隆从事小商品批发和贸易的YXR 提及他创业时的考虑。
我来这边就是为了赚钱,这边(喀麦隆)的人对中国人都很友好,前几年从中国来的货物在这边也很好卖,在这边只要做的事情和中国有关,基本上都能挣钱。②受访者:YXR;访谈地点:喀麦隆杜阿拉;访谈时间:2017年。
YXR 对自身的定位非常明确,即做与中国有关的事情,就能够在当地挣到钱。除YXR 外,多数受访者表示,利用与中国的联系到喀麦隆经商创业比较有优势。近30年来,中国国内一般轻工业产品的生产能力较强,且种类齐全,价格跨度大,国家也鼓励对外贸易。在这种情况下,新华商就能够通过建立各种轻工业产品的跨国贸易通道获取创业优势,而早期进入非洲的中国移民则无法获得这一优势。
保持与中国的联系还能使新华商兼顾家庭和事业。多数喀麦隆新华商的家人,如老人、小孩均在国内生活,他们不得不过一段时间就要回到中国,与家人团聚、处理家庭事务等。多数受访者表示,他们每年都回国1~2 次,除了与家人团聚外,还会抽出大量时间到广东的广州、佛山和浙江的义乌等中国轻工业发达的地方,与供应商见面,就非洲客户的需求、产品特点、价格等与中国供应商当面洽谈,以优化他们的供货渠道,使他们的产品在非洲更具有竞争优势。
以往研究表明,移民可利用的社会关系不一定来自移居国当地,也可能来自移出国与移居国之间形成的跨国关系,这种跨国关系可以为移民企业提供有用的经济、社会和人力资本[30]。在国际移民从事国际贸易的过程中,由于国际贸易在长距离中进行,且缺乏国家司法机关的监控,故而需要买卖双方信任对方并了解彼此的财务状况[11](110)。作为跨国者,非洲新华商可以凭借他们与中国的跨国网络及其与当地华人的社群关系,使中非国际贸易顺利进行下去。对此,2006年到喀麦隆从事床垫生产的LGB回顾了他创业时的情形。
在中国朋友的介绍下,我打算在喀麦隆生产床垫,但是,我发现生产床垫的原材料及设备在喀麦隆都没有,其他国家也不熟悉,还有点贵,所以这些设备和原材料就必须从中国进口,我主要联系国内的亲戚帮我购买原材料及设备,然后发到喀麦隆,也让他们帮我找制作床垫的师傅过来,而我在这边比较熟悉,所以就在这边购置厂房、招募当地员工、办理各项手续等。①受访者:LGB;访谈地点:喀麦隆杜阿拉;访谈时间:2018年。
LGB 的创业经历表明,移民通过跨国社会网络获得的跨国社会资本,对他们在获取创业机会、创业资金、劳动力、供应商和客户连接等方面均具有重要作用。截至2018 年,LGB 在喀麦隆杜阿拉有一家床垫生产工厂和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共有中国员工8人、当地员工近30人。多数受访者表示,跨国关系除了给他们带来创业资金、供应商、劳动力等支持外,还具有一定的嵌入性,即通过跨国远距离赊欠等强制性信任的方式,将新华商的创业活动嵌入到跨国关系网络之中②在调研过程中,多数受访者表示,他们与中国供应商之间存在赊账、延缓交付尾款等情形,但都会处理好这种关系,并能继续合作。,进而保证他们创业的成功。
可见,跨国连接是喀麦隆新华商创业成功的重要条件。然而,由于身处异国他乡,喀麦隆新华商还需面对当地纷繁复杂的社会经济环境,而他们一般会选择通过获得族裔支持来开展创业活动。
在创业过程中,喀麦隆新华商除了利用跨国连接开展创业活动外,还会通过动用个人、网络以及社区中的族裔资本来开展创业活动,以提升创业成功的概率。
从表1可知,大多数新华商的受教育程度都不高,初中、高中文化程度占大多数,他们在国内的竞争优势不明显,故而迁移到非洲创业就成为他们向上进行社会流动的可能途径。诸多受访者表示,他们到喀麦隆创业前均有前往中东、东南亚或欧美等地区的跨国流动经历,具有较强的适应能力和创新能力[10],新华商的这些特征使他们在喀麦隆创业前就积累了大量经验和资源。此外,喀麦隆新华商大多来自浙江、福建等沿海地区,这一地区是中国有名的侨乡,出国创业已成为这些地区的潮流。而多数受访者表示,他们均有在老家侨乡通过民间借贷方式筹集创业资金的经历,侨乡的强制性信任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得益于全球化时代便捷的通信和交通,先到喀麦隆创业的新华商在创业成功后迅速地提升他们在中国家乡和喀麦隆的经济地位,并成为那些后到喀麦隆的中国新移民的榜样。其中,与新华商同宗、同族及同乡的新移民,对先到喀麦隆创业成功的新华商感知最为真切、相对剥夺感最为强烈,故而他们到喀麦隆的创业愿望也更加强烈。在30位受访者中,有超过一半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到喀麦隆经商创业之初受到过先到喀麦隆的同乡、亲戚或朋友的帮助或激励,进而使他们能够有信心到喀麦隆创业。
喀麦隆新华商的族裔网络是由他们的家庭、家族关系网,朋友、家乡关系网以及商业关系网等组成,由此形成了一个由近及远的族裔关系网络群体(见图1),他们在处理创业过程中的关系问题时存在差序原则。差序原则使新华商在喀麦隆创业时容易获得无偿或廉价的家庭、亲戚劳动力,从而将创业成本降至最低。在这种网络形态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式的创业模式在喀麦隆新华商创业中较为普遍,并且形成了福建福清人和浙江青田人、温州人的地域性群体及相关的侨团和商会。在这种情况下,“从稍早到达喀麦隆的新华商那里拿货,租一间店面,将货卖完以后再去结清账目”,这样的经商方式成为新华商降低创业成本的重要手段。
图1:喀麦隆新华商族裔网络关系示意图
当新华商遇到当地政府官员的不文明执法、排华性暴乱、针对华人的恶性案件等情况时,向侨团或商会寻求帮助,解决效率往往比寻求当地政府及司法机构要高。基于上述考虑,多数新华商都愿意加入喀麦隆各侨团或商会。据了解,喀麦隆当前共有7个华侨社团和商会①这7个社团和商会分别是:喀麦隆华侨华人工商总会、喀麦隆中华商会、喀麦隆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喀麦隆青田同乡会、喀麦隆中喀文化交流协会、喀麦隆华侨华人妇女协会、中国喀麦隆木业协会。,他们在促进新华商“抱团取暖”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近年来,随着喀麦隆新华商人数的不断增多,新华商从事跨国贸易行业面临越来越激烈的竞争。得益于强大的族裔网络以及侨团和商会的协调,不少从事跨国贸易的新华商开始逐渐转向投资本地产业,进入轻工业类行业,如床垫生产厂、涂料厂等。
当前,喀麦隆新华商主要分布在杜阿拉的阿寡(Akwa)商贸区、本纳布里所(Bonaburiso)富人区和雅温得的马西桑塔(Marché Centre)、巴斯道斯(Basdos)等地区。在这些地区,新华商经营着数量繁多的跨国贸易公司,中餐馆、中医诊所、华人理发店、中式按摩店、华人酒店等一应俱全,已经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华人族裔经济聚集区。此外,由于中喀经济存在互补性,新华商在喀麦隆开展创业活动之时能够直接面向当地主流市场,并与当地企业竞争,这使得新华商所在聚居区必须留有与当地人互动的空间。
以往研究表明,由于初到美国的华人移民缺乏人力资本和金融资本,他们只能转而将自己置于一个与本土社会隔绝的小城区内,试图在这个隔绝的社区内积累人力资本和金融资本[31],以达到最终融入当地主流社会的目的。因此,对当地主流社会而言,欧美国家的亚非拉少数族裔移民社区是封闭的。然而,“南—南移民”流动下的喀麦隆新华商则有所不同,他们所在的聚居区并未形成类似欧美“唐人街”那样高度集中、联系紧密的族裔社区,而是“集中居住于某一片区,但其周围仍是当地人”的半开放族裔社区形态。在这一社区里,新华商可以接触来自喀麦隆全国各地的分销商、代理商等,进而快速将他们的商品、货物销售一空。可见,新华商将本是用来发展族裔经济的族裔社区发展成为与当地人做生意的商贸区,反映了新华商在创业过程中对创业空间的再生产。
综上可知,喀麦隆新华商在创业过程中运用了跨国资源和族裔资源,他们在创业过程中还受喀麦隆当地市场、政策等环境的影响,而他们对此的回应则是本土化,以实现创业的持续发展。
新华商在喀麦隆创业面临劳资关系、产品本地化、安全防范及政商环境等各种本土化问题。面对这些问题,新华商必须在获取当地市场的前提下采取各种本土化的策略和措施,以使他们的企业在喀麦隆获得长足的发展。
新华商在喀麦隆创办并经营企业,需要解决当地的签证、法律、会计、税务等问题,新华商因语言能力、专业技术资格等很难亲力亲为,导致经常出现不必要的开销。多数新华商在与当地人、当地员工产生问题的时候,会请当地律师事务所来帮忙解决。例如,当地律师事务所会告知新华商正确开除员工的方式,从而避免来自当地工会、政府的压力和罚款;在获取企业环保资质方面,当地律师事务所等服务机构也会告知新华商正确的申请方式,从而避免花费不必要的钱财。
多数新华商表示,他们到非洲经营商业或企业的优势之一就是当地廉价的劳动力。据了解,喀麦隆成年劳动力平均月工资约7 万中非法郎(约合人民币750 元),大学毕业生平均月工资约9 万中非法郎(约合人民币1 000元)[32],这使很多新华商都倾向于雇佣当地劳动力。但是,由于部分喀麦隆当地员工存在时间观念不强、作风懒散的工作习惯,有的甚至有违法犯罪的倾向,这些问题不解决,会严重影响新华商在喀麦隆的企业效率甚至生命财产安全。对此,多数新华商采用高薪养廉、法律限制、文化熏陶等嵌入的方式应对非洲雇员的这些问题。2015年到喀麦隆开涂料厂的WSD 就有他自己的一套本土化“秘诀”①受访者:WSD;访谈地点:喀麦隆杜阿拉;访谈时间:2018年。。
我厂里工人的基本工资是一个月7万西法②“西法”为汉语音译,是当地华人对中非法郎的称谓。(约合人民币750元),然后如果他们不早退、不迟到、会加班以及没有偷盗行为的话,我会再给他们发3万西法的奖金,这样他们为了拿到将近半个月的工资,上班就非常积极。我也经常告诫他们,到我这里工作不容易,不要因小失大去偷盗,这样就很少有偷盗情况的发生。为了厂子的安全,我还聘请了喀麦隆军队的士兵带枪晚上来看(管)我的厂子,他们一周换一次岗,这样就避免了内外勾结抢劫情况的发生。
通过WSD的叙述可以发现,他根据当地员工特点而制定的一系列管理措施,效果十分明显。根据喀麦隆当地的实际情况,WSD聘请喀麦隆军队的士兵来做安保工作,使原本长期困扰新华商在非洲雇佣当地人产生的安保问题,被他接地气的管理方式化解了。可见,新华商采取符合当地特点的经营管理模式,不仅能保障他们的安全,而且能使他们持续地获取经济利益。
喀麦隆新华商明白,如果在非洲长期发展,就不能只关注经济利益,还要关注周围的社会环境,履行企业的社会责任。喀麦隆新华商不仅试图了解当地文化、积极配合或参与当地节庆活动等,而且还时常到当地孤儿院探望、举办爱心捐赠等活动,以此扩大中国人的影响力,构建和谐的在地关系。2013年到喀麦隆开中医诊所的GCP就曾运用其精湛的中医医术,免费为当地孤儿治疗疾病。
我从中国来,也是一名医生,医者仁心,看到这里孤儿院的条件这么简陋,就想着为这些孩子们能做点啥,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免费给他们看病,给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也是我们在喀麦隆的华人共同的心愿。③受访者:GCP;访谈地点:喀麦隆杜阿拉;访谈时间:2018年。
GCP对当地社会的贡献不在于他免费医治了多少个喀麦隆孤儿,而在于中国医生帮助当地人的这种行为非常值得赞扬。GCP 的行为不仅得到了当地人的好评,也在喀麦隆华人群体中树立了榜样。超过一半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曾经在不同场合用不同方式帮助过当地员工和其他当地人,有的还参与过商会、同乡会等组织的捐款捐物活动,用自身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中非友谊。
多数新华商受访者都能用法语与喀麦隆当地人交流、做生意,虽然语言使用的流利程度各有不同,但这却给当地人留下了中国人愿意与他们进行平等交流的良好印象。另外,喀麦隆新华商为了扩大创业成果,通过互利共赢的合作模式在当地大量培育经销商。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营销模式,帮助新华商迅速与当地经销商建立起信任关系。新华商与当地经销商的嵌入程度成为他们合作是否长久以及是否赊欠的关键,对那些缺乏嵌入的经销商,新华商一般会采用纯市场交易的方式与其开展商业交易。
此外,新华商还十分注重与当地政府建立良好的关系。新华商在喀麦隆大都持“闷声发大财”的心态,故而他们较为关心当地政局是否稳定,却很少主动与当地政府官员打交道。但是,喀麦隆华侨社团的领导却会通过自己或号召新华商群体给喀麦隆贫困地区捐款、免费为当地政府和人民赠送物资等方式,与喀麦隆当地政府官员保持良好关系。这样就可以在必要的时刻寻求他们的帮助,以维护广大华侨及新华商的利益。
上述可知,创业本土化对保障喀麦隆新华商的经济收益、个人及企业的安全非常重要,因而新华商在非洲创业过程中制定一套符合非洲当地特点的本土化经营、管理及交往模式,十分必要。
通过对喀麦隆新华商的创业研究发现,与欧美华人移民或早期非洲华人移民不同,新华商的跨国连接使他们能够拥有诸多跨国创业机会,而其族裔资本保证了他们在非洲创业的开展。同时,为持续获取经济利益,喀麦隆新华商采用了多种本土化策略和措施(见图2)。这些策略和措施反映了“南—南移民”流动框架下移民的跨国联系、族裔资本和本土化对移民跨国创业具有同等的影响。此外,在创业之初,新华商的跨国连接相对重要,而在新华商的创业发展阶段,本土化又更具紧迫性。
图2:喀麦隆新华商创业过程示意图
图2展示了喀麦隆新华商的跨国连接、族裔资本和本土化三者之间的关系,其中,族裔资本起到了连接跨国资源与在地资源的纽带作用。相比欧美少数族裔移民企业家,喀麦隆新华商的特点是,他们与祖国的联系更紧密,所拥有的族裔资本更具跨国性和在地性,并且新华商的本土化策略更加灵活多样。在全球化时代,跨国主义是多种形式的,企业家与移出国和移居国的联系是不平衡的,这种不平衡实际上反映出移民创业者判断移出国和移居国在资源和市场重要性上的差异。喀麦隆新华商既能利用跨国联系开展创业活动,又能通过族裔资本和本土化策略将企业嵌入到喀麦隆的主流市场之中,这表明跨国主义与本土化之间并非天然对立,而是能够相互融通的。
北美的少数族裔移民企业家研究认为,创业是移民融入主流社会的策略,但也有研究认为,非洲的中国新移民企业家在创业过程中较少关注融入当地社会这一问题[10]。本研究认为,不寻求国籍身份转变、较少关注融入问题,可以界定为新华商群体的重要特征。然而,尽管新华商融入非洲当地社会的愿望不强,但为了创业的顺利开展,他们仍然愿意主动在获得跨国连接和族裔资源的情形下采取各种本土化策略。这显示了跨国主义与在地化策略之间融通的新动态,说明全球化实际上就是通过跨国主义和本土化来体现的,而本土化又进一步促进全球化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