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宇
内容摘要:李尔王和高老头同为“父爱典型”,从精神分析理论下的心理疾病视角来比较分析李尔王和高老头这两位著名的父亲形象,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来研究两位父亲行为表现背后的心理机制及精神疾病形成条件,由此可以发现李尔王与高老头虽都有心理疾病,但其中的心理机制及其形成条件是存在差异的。
关键词:父亲形象 心理疾病 精神分析
《李尔王》与《高老头》分别是著名作家莎士比亚与巴尔扎克的代表性悲剧作品,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李尔王和高老头两位父亲形象在西方文学史中一直有着较为重要的影响。李尔王与高老头同为“父爱典型”,这两位父亲无疑都是爱女儿的,他们都是以给予财产的行为来表达自己父爱。两位父亲虽然在行为举止上都表现出了对女儿们的亲情关爱,但这父爱背后的心理机制是大相径庭的;两位父亲的爱女行为都不同于一般的父爱,社会文化环境与个人身份经历都使得他们的父爱表现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精神癖好,而两者的癖好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且社会文化环境和个人身份经历在两者心理疾病的形成上所起到的催化作用也不尽相同。由此可见,我们可以从精神分析角度来比较研究这两位文学作品中著名的父亲形象。
一.李尔王之自恋癖
弗洛伊德在其精神分析理论中提出“行为的动机源于强大的内在驱力和冲动”①,如性本能和自我防御本能等,由于这些“本能”长而久之的存在和频繁地主导人的行为,便会在人的言语行为上形成某种明显的“癖好”,他称之为“情结”。因此,李尔王与高老头这两位父亲形象所表现出的不同精神癖好在弗洛伊德看来是一种心理疾病。
李尔王这一父亲形象则表现出过度地狂妄地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癖。“自恋”是精神分析学中的一个重要术语,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每个人都是自我关注者,只是程度不同,自恋者是高度的自我关注者,人的自恋程度受环境影响”②。身而为王几十年,李尔王自觉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加之周围无处不在的恭维和奉承,使得他的自恋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加严重。这样的生活环境和个人脾性使得李尔对于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有一种理想化的认识和假设,带着这种错误的认知,李尔王越发要求周围人以他为中心,不可违逆,以自己的意志扭曲现实,最终不得不走向自恋之路的死胡同。
自恋者的主要表现特征是将注意力高度集中于自身,认为自己优越于他人,相信自己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尊敬与爱戴,有资格获得他人无法获得的权利和待遇,认为自己是团体中最为重要的存在。李尔王要求他人无时无刻不以自己为中心,这一点在李尔王分配财产的依据中就可看出。他要按照女儿们所能说出的爱的深厚的程度来分配他的权势与财产。大女儿和二女儿虚假的爱的宣誓完全迎合了李尔王的自恋心理,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给予了两个女儿相应的恩赐。而小女儿考狄莉娅的真实忠厚的表白虽不华丽,但深刻地表达了自己对于父亲的爱,且其中明示暗示了姐姐们的话里话外的虚伪,然而自恋成癖已经让李尔失去了合理的逻辑判断,更不可能体会其中的理性和真实,于是严词厉色地诅咒考狄莉娅并将其驱逐。自恋让李尔愚蠢地相信女儿们能像言语中描绘的那样爱他,也是自恋让李尔更加沉溺到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要求别人绝对的爱与服从,完全以自我的价值标准去考量外界事物,丧失了对客观事物的理性认识。
身为一个自恋狂,李尔王会随时随地将自身的形象最大可能地理想化,甚至会完全否认任何有碍于自身完美形象的人或物。无论自己所统治的王国是否国泰民安,是否富庶强大,自恋的李尔王都相信自己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国王;也无论自己的决定是否合情合理、符合现实,自恋的李尔王绝不接受来自任何人的任何质疑。在李尔王自认为正确地分配完自己的权势与财产后,这位原以为会备受爱戴与尊崇的父亲与君王却遭遇了人生以来最多的不幸:在大女儿戈纳瑞处,李尔王的侍卫与管家奥斯维德发生冲突,愤怒的李尔王咒骂着离开了;在投奔二女儿里甘之处后,李尔王遭到了两个女儿的联合打压。女儿们丑恶的嘴脸使李尔王在大雨滂沱之夜跑到荒野中疯狂地嘶喊,谩骂世间的一切虚伪。当地位身份发生变化,亲情遭受背叛和利用,李尔王愤怒地认识到自己那高傲的自尊已被踏入这荒野的泥泞之中。于是“在理想自我、理想世界与现实的强烈冲突下,李尔选择疯癫来逃避对自我的否定。”③一直沉浸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中,导致李尔王在遭遇不幸后,只一遍遍地责骂人心的恶毒、虚伪,一次次地质问命运的荒唐、不公,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昏悖,更不肯承认正是由于自己的昏聩无知、虚荣自大推动着这善恶颠倒、正邪不分。
二.高老头之恋女癖
高老头的父亲形象之所以能成为文学文本中典型的父亲形象,就在于其存在着其他形象所不具备的特殊性:高老头对女儿的溺爱,是极度的溺爱,无以复加的溺爱,甚至可以说是荒唐丑陋的溺爱。结合高老头的生平,他的这种心理和行为可以用弗洛伊德的“移情机制”来分析。移情机制用来理解“被压抑欲望的无意识转移,主要是性欲迁移,从自己直接的对象转向另一个替代者”④。巴尔扎克在文本中交代高老头的妻子早逝,因此高老头便是将自己对死去妻子的爱全部转向自己的女儿,在这种心理意识的驱使之下,高老头的父爱渐渐由原本的溺爱发展为极端变形的父爱,乃至最后演变成了扭曲畸形的父爱,最后不得不归之为恋女成癖——已是一种病态的心理了。
高老头的父爱本身就不是原始的,单纯的,他表现父爱的方式更是扭曲的,病态的。在那种社会环境下,高老头虽然是用金钱来表达自己对女儿疼爱,但无疑这就是最有爱的手段。可是无论付出再多金钱,高老头的爱仍然是“单相思”。在这场“单相思”里,女儿们并没有因此而多感恩这位父亲,并没有给予高老头所想的相对体面的家。纵然清楚地知道女儿们只有在缺钱时才来探望他,高老头却依旧乐此不疲。这样的心理机制一旦运作起来,高老头的父爱便极端得让人觉得恐怖了。然而可悲的是,他早已经形成了主动地心甘情愿地甚至甘之如饴地奉献牺牲甚至虐待自己来取悦女儿的病态心理。
高老头的父爱并不是以合乎法律、道德为标准的,而是极端的溺爱,毫无底线或原则可言的溺爱,甚至后来这种溺爱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从“移情机制”来解释,高老头在某种程度上将对妻子的依恋与情欲转移到了女儿的身上。高老头作为一个父亲,居然会为了满足女儿违背道德的情欲,热心地为她们奔走安排:“为了使大女儿有钱跟情夫马克辛偷情,他表示愿意去偷,去抢,去卖命甚至‘杀人放火,搞钱给女儿。为了使小女儿能和青年野心家拉斯蒂涅胡来,他帮助布置漂亮的房间,让拉斯蒂涅跟但斐纳幽会、私通。”⑤他这种难以理解的甚至不可理喻的父爱,在弗洛伊德“移情机制”的解释下,便变得有迹可循。他对女儿的爱得超越了人伦的道德底线,是因为女儿在他的意识里不仅仅是女儿,在某一心理层面,女儿们还是他幻想的妻子、情人,因此他并不认为帮助女儿满足情欲有什么违背人性之處,反而对于高老头来说,“当女儿的卑鄙情欲得到满足时,他高兴得在地下打滚;而当女儿的卑鄙情欲一时得不到满足或遭受压抑时,他又痛苦得像疯子和野人。”⑥这种心理机制使得高老头的父爱掺杂了正常父亲所不可能带有的成分,它是一种极端的畸形的父爱。“恋女癖”让他总是以女儿们为中心,时时刻刻都围着女儿转。为了使女儿们能够得到她们所想所求的,高老头就算是丢了自尊、丢了性命、丢了人性也不疑有他,这病态的精神意识注定了高老头的悲剧结局。
在上述的种种“父爱”行为里,这两位父亲的形象都呈现出一种偏执的癖好。无论是李尔王过度地狂妄地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癖,还是高老头固执地为女儿付出甚至是牺牲一切的恋女癖,都是由于他们各自的心理疾病导致了两者的悲剧结局。
三.新精神分析解读之疾病形成
新精神分析理论是在精神分析运动中逐渐分离出来的一个心理学流派,也称精神分析文化派或社会学派。“新精神分析主要强调社会和文化因素对人的心理和行为的影响”⑦。《李尔王》与《高老头》中的两位父亲上述行为和病态心理都导致其不同的悲剧结局,以新精神理论来理解悲剧的成因,则将更深一步探究导致两位父亲一系列悲剧行为产生的深刻的社会因素及相关的人生经历在人的潜意识里留下的行为驱动力。
精神分析人际关系理论的创始人沙利文在他的“人际关系的自我发展理论”中提出,“对个体心理和行为只有通过人际关系才能解释和理解,人格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交往而表现出来;没有社会上其他人的影响,人格是不存在的。”⑧因此,由于李尔王在其成长过程中所拥有的权势地位与财富威严,让李尔王习惯于占据主导地位的人际关系。他一直以来都是指挥他人,沉迷于周围人对他的虚与委蛇和恭维奉承,在这种他人绝对服从的人际关系中,李尔王的自恋应运而生。他甚至将对臣下绝对服从的要求逐渐转移到子女身上,这样的生活经历和文化环境中渐渐使他失去了一切冷静的理智,变得愚昧无知,刚愎自用,无法辨别真伪、善恶。大女儿和二女儿利用李尔王的这种自恋,用她们的花言巧语和卑鄙的行为获得“孝女”的称号,骗得了李尔王的权势和财富;而忠心耿耿的三女儿则因不会说虚伪的奉承话,便被剥夺了继承权,并被流放到异国他乡。这种对金钱换来的亲情的盲目信任,直到他被两个女儿拒之门外,在漆黑的暴风雨夜里被逼至荒野,遭到无情折磨时,才冲刷殆尽。这些长期处于主导的人际关系堆累起来的盲目自恋的人格他一步步陷入悲剧的陷阱,无法自拔。
与《李尔王》相较而言,《高老头》直接揭露了“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社会罪恶。它无比辛酸地描写了一位恋女成癖的父亲被女儿当做来钱的工具,最终也因为无钱可榨而被女儿们抛弃的悲剧。根据新精神分析中自我心理学派的代表人物埃里克森在其“人格生命周期发展理论”中提出的观点,“人格的发展包括有机体成熟、自我成长和社会关系三个不可分割的过程,经受着内外部的一切冲突。”⑨埃里克森认为,每个人在生长过程中,都普遍体验着生物的、生理的、社会的事件的发展顺序,按一定的成熟程度分阶段地向前发展。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的成长过程处于资本主义时代,他的人格发展都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关系中度过,因此他的病态心理则在自我与社会环境的相互作用中逐渐发展。高老头在当时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里,他追逐金钱,不停地用金钱去满足两位女儿的各种奢欲,他的这种所谓“至高无上”的父爱行为,一步步让他跌进金钱刺激的漩涡:为了女儿能够受到符合上流社会生活的教育,高老头花很大代价聘请最优秀的教师教授女儿们读书交谈、习艺骑马等;为了女儿能够嫁的体面,高老头又给了每个女儿八十万法郎作为陪嫁;为了小女儿旦斐纳能与情人野心家拉斯蒂涅住在一起,他拿出了自己最后的“长期年金”,为他们租贷房屋,让他们勾搭成奸;为给大女儿阿娜斯太齐替情夫偿还赌债,他叫器只要能弄到钱,不惜去杀人、放火、抢劫,哪怕象伏脱冷那样被投进苦役监也在所不惜。然而这种自我牺牲式的父爱并没有换得应有的哪怕是最为平常的父女之情。随着父亲的钱囊渐涩,他与女儿们的感情逐日淡薄,在他们家里也越来越没有的地位。金钱的缺失让高老头无法维系他表现父爱的感情链,只能直面两个女儿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的离去,高老头对女儿们毫无保留的爱更是被金钱彻底葬送了。直到濒死之际,他才认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之下“钱可以买到一切,买到女儿”、“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们就会来,会用她们的亲吻来舐我的脸!”⑩
由上可见,李尔王作为身份高贵的帝王,由于他在人格塑造过程中长期处于强势的人际关系,使得他自恋的变态心理产生并且愈演愈烈,导致自己的亲情遭受背叛和利用,并以悲剧告终。而高老头处于资本主义社会中期阶段,资本主义发展到了上升时期。在这样社会文化环境刺激下,使他產生了“金钱至上”、“拜金主义”及“利己主义”等诸多病态的心理。这是这两种不同的病态心理,催生了李尔王与高老头的悲剧。
综上所述,在精神分析的理论视角下,李尔王和高老头两者父亲形象同中有异,异中也可见同。相同之处是,两者作为父亲这一形象在文本中的行为表现都是一种非正常现象,他们的父爱都是扭曲了的父爱;两位父亲都有心理疾病,也正是他们各自的心理疾病导致了两者的悲剧结局。不同的是,两位父亲所患疾病的心理机制不尽相同,李尔王是自恋癖,而高老头是恋女癖;由于两者所处的时代环境以及身份背景的不同,两者心理疾病的具体表现和背后的运行机制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两位父亲在处理父女关系时的心理也不同,李尔王是极端利己,高老头则是牺牲自我。无论是父亲形象的外在表现,还是深层的心理机制与背后的悲剧成因,精神分析理论的研究方法比其他诸如社会历史研究等方法更贴近人物自身形象,立足于人物本身,更有助于对人物形象进行细致入微的剖析。
注 释
①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25页。
②肖慧:《自恋与逃避一布兰奇的毁灭》,《名作欣赏》2008年第2期。
③廖金罗:《再论李尔王悲剧根源和悲剧意识》,《长春教育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
④周安平,董小玉:《试论产生移情现象的心理机制》,《云南社会科学》1987年第2期。
⑤张瑞卿:《析西方文学中两个不幸的父亲——李尔王与高老头》,《语文学刊》(外语教育与教学)2010年第10期。
⑥杨小花:《资本主义社会下异化了的父亲形象——以李尔王和高老头为例》,《北方文学》(下半月)2011年第2期。
⑦郭双:《新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发展理论述评》,《社会心理科学》2012年第2期,第43页。
⑧沈德灿:《精神分析心理学》,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⑨郭双:《新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发展理论述评》,《社会心理科学》2012年第2期,第47页。
⑩巴尔扎克:《高老头》(世界文学名著名译收藏),傅雷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7页。
参考文献
[1]吴倩:《心理学视域下<李尔王>中李尔的自恋》,《电影文学》2012年第7期。
[2]李树春:《认同:父亲的肉身与权力的诉求——对<李尔王>的精神分析学阐释》,《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3]美拉斯奇:《自恋主义文化》,陈红雯译,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年版。
[4]杨国华:《父性基督的典型——也谈高老头的父爱》,《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3期。
[5]陈凤姣:《被金钱扭曲的父爱:谈高老头人物形象的时代意义》,《双语学习》2007年第11期。
(作者单位: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