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车间》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品格,塞壬的观察是细致入微的,从工厂“无尘车间”的工作环境,到工友们的生存状态,再到所谓的“管理层”的监视和惩戒手段,以及劳动者微妙的心理变化等,塞壬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记录与呈现。以拉长张淑云为例,这个“眼珠发黄干涩,但眼神专注严厉”的女人,是车间运转秩序的执行者,她像是一个独裁者样把控车间里的一切。“致命的试探”与明目张胆的羞辱是其惯用的伎俩,刚入职的“我”也难以逃脱张淑云的掌控。在张淑云指定的规则下,“我”甚至被塑造成一个告密者的形象,她对“我”的表扬与对工友刘倩的谩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我和拉长张淑云吵了一架》中,张淑云的骂人技艺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语言的暴力是其获取快感的途径,被骂者也习惯于这种“不扣钱”的侮辱,換句话说,张淑云的谩骂充满了仪式感,她在语言的狂欢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唯其如此,她才能确立和巩固自己的拉长地位。
塞壬是敏感的,她在认为自己即将丧失对现实的“切肤感”之际,毅然决然从充满隔离感与焦虑感的熟悉生活中出走,来到了工厂中。以另一种视角来观照现实生活,塞壬蓦然发现:“我突然领悟了东莞制造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全部的声音是一个声音,全部的意志是一个意志。它是一个绝对的存在,笼罩着整个东莞的天空。制造业的帝国,它将向我徐徐敞开大门。”工厂的存在意义就在于让依存于它生活的个体变成“驯顺的肉体”,服从规则,依靠自己的劳动获取相应的一份报酬。但塞壬绝非对工厂持批评的态度,因为对工油子阿坚们来说,工厂是包容的共同体,即便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入或者退出,工厂依然是他们最后的归宿地,在文章中,塞壬写道:“即使是失败,我还有最后的归属地,那儿的门永远向我敞开。”“永远对你敞开怀抱,你可以吃饱饭也可以睡得安稳,你永远不会走投无路。它是一碗干净的饭,而且,理直气壮。”工厂与车间只是一种存在,一种连接人与商品的通道,它的属性不会因为人的喜好而改变,人能制造出符合规则的产品,就是被需要的,就是其接纳的对象。
在《无尘车间》中,有一些细节让人为之动容。比如,在下班后,拖着疲惫与矛盾心理的“我”,果断回家给贵州那位女工友拿来一床毛毯;对面那个来自四川姓邹的女工友,也从床底纸箱里拿出一件旧棉袄,给贵州女工友当枕头;毛毯和旧棉袄传递出人性深处的善良与宽宥。再如,赵妮对阿坚真挚与深沉的爱,流露出一丝“贞洁”的气息。还有,当“我”迟到和离职的消息被工友们知道之后,大家想尽办法保住“我”不被扣钱和尽力拿到工资的真诚……这些细节是《无尘车间》中不起眼的插曲,却让读者在压抑、紧张、纠结、沉闷之余,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人性深处的力量——人与人之间的帮扶与理解,始终是存在的。
在我看来,塞壬的《无尘车间》最值得称道之处,就在于作者打通了文学作品与现实之间的通道:作家不再是藏在生活背后的观察者,而是生活的参与者,在鲜活的现实面前,作家们没有理由选择退却,只有以全部的热情,直面写作的对象,在体验中观察和思考,才能写出有“切肤感”有气象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在“我”的叙述中,存在着两种声音的交织与碰撞:一方面,作为车间工人的黄红艳,一直在试图劝说自己适应“无尘车间”的运行规则,像其他工友一样将各种杂念驱除出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作为作家的“塞壬”又时不时站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对那些屈从于规则之下的个体进行灵魂的剖析,作家的敏感与反思精神促使“我”不断地质疑张淑云的行为,并在适当的时机进行了反抗。塞壬与那些被命名的“打工作家”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她也是自己作品的一部分,作为亲历者,她把自己作为一种方法,在生活中写作,在写作中呈现自己的生活。于是,作为工人的黄红艳、作为作家的塞壬,都成为《无尘车间》最完美的注脚。
周聪,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湖北省作协第二届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