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执
明明这个姑娘对他冷漠至厮,他都没有把握能被这个姑娘放进眼里,便将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献给她。
01
我早就记不得我是谁了。
我在这河边,日复一日地熬汤,我送走了萎靡不振念念不舍的高官巨贾,我送走了文韬武略意气风发的帝王将军,我也送走了饥荒蜂拥而来的百姓,送走了冤死的平民,暴毙的王孙。
我送走过很多人,前世坐拥功名利禄的人不愿走,非得在我这汤锅前涕泗横流一番,才抿一口汤,不情不愿地踏上桥过了河,前世碌碌无为贫苦一生的人恨不得飞上那桥,豪饮一碗汤半分不留恋地走了,前世愤愤不平的人愿走不愿忘,他们说,他们这生有很重要的人,他们不想忘。
我说,好呀,可以不喝汤的,但是这碗汤不喝,踏不上奈何桥,桥下忘川皆是怨灵,若掉下忘川,便会遭受怨灵撕咬魂魄之苦。
有些人留下了,没敢上桥,陪我一并熬汤,期盼等到往生之人,可汤气侵染,他们在这坐久了,也忘了,踏上了桥,对我告别,其中还有人想钻空子,离我的汤锅远远的,可只要不上桥,哪里没有我的汤气呢?那些人也忘了。
有些人没留下,掉下了忘川,有人游回来,有人被忘川带走,回来的人恨不得将我一锅汤喝下,忘却那痛苦,没回来的人,再也没回来。
除了那个少年郎。
我初见他时,他文质彬彬,着一件交领青色绣竹长袍,头发用木冠玉簪挽好,行止不动分毫,他对我说,他不愿忘。
我指了指汤锅旁,又指了指桥下的怨灵,我说,不忘之人不可过桥,汝可坐于此,等汝心之所挂之人,但汤气过重,恐等之不到便忘,亦可游渡而去,忍受怨灵撕咬之苦。
他点了点头,没有犹豫,猛地一下扎进忘川河中,然后没回来。
我以为他就如同那些人一般,葬身于忘川,可二十年后,他回来了,依旧是圆领翠青竹袍,身量气息如王孙公子一般,信步而来。
他是我熬汤这百年来,第一个不忘而生的人。
然后,过了一世,又一世,他世世不忘,可从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不禁开口问。
他似乎也累了,这一世回来,他没有直接跳进忘川,而是停顿了一番,坐在了我的汤锅旁,望着那些往生已毕指引而来的人们。
“她是一个……很坏的人。”
02
李长风当时还不叫李长风,他叫李小铁,黄州饥荒,他爹娘带着他北上逃难,正好遇见李元吉圆板山起义,他爹娘死在了交锋的乱军之中。
他没有死,两军交战之际,他爹娘抱住了他,用背脊给他撑起了一片避风港,护住了他一命,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來的时候,正巧遇见了她。
李元吉和黄州驻军发生冲突的时候,户部侍郎魏垣的家眷正好途径此处,车队被惊,马车四散,黄州将军尽力护持他们撤退,却漏掉了她。
她说,女子的闺名不便示人,她姓魏,行二,他可以称她为魏二姑娘。
李长风届时正怨上天不公,奸臣当道,视百姓命如草芥,视灾荒为政绩家财之源,他并不在意这个流落战场的孤女,拿着一节枝丫击打草木花石泄恨。
魏二姑娘盯着他看了许久,“你既怨上天不公,为何又将你之恨施以草木呢?草木何辜?花石何辜?”
“这些草啊花啊的又没有感情,自然不知道痛,我发泄一二,又怎样?”李长风很讨厌这个小姑娘,她说话文绉绉的,他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听懂。
想到她也是当官人家的女儿,李长风挥舞着拳头对她比划了一番。
她却根本不惧,跪坐在泥地里,静静地看着他,“你非草木,岂知草木不知你之恨?你非花石,岂知花石不因你而泣?”
“那又如何?”李长风吵不过她,愤而将手中的枝丫扔向她,枝丫划过她的脖颈,在耳朵后方划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李长风见此心里有愧,骂骂咧咧地向前,“果然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皮娇肉嫩的,这都能见血。”
他伸手想帮她擦拭血迹,却被她以枝丫拦住。
“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这是魏二姑娘看着他的眼睛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眼睛很亮,似乎带着漫天的星光,可是她所说之话就像一座囚牢,将星光锁住。
李长风也有些许尴尬,后退了两步,骂骂咧咧地道,“不需要老子帮就直说,引经据典的老子听着也费劲,你们官宦人家出来的就是讲究的多,不像我们……”
李长风骂骂咧咧讲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沉,有雨滴打落在他的眉头,他摸了摸眉上的水珠,犹豫了一下,站在魏二姑娘的旁边,“你这么坐着是不是伤了腿了?要下雨了,我扶你找个地方避避雨吧,你放心我绝对拿衣服包着自己的手……一根头发丝都不沾你的!”
李长风自以为自己讲的很周到了,可是魏二姑娘还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李长风怒了,“他娘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魏二姑娘并未因为他的言辞而生怒,“若他们来找我时我不在此处,说不清的。”
李长风听不懂魏二姑娘的意思,呸了一声,自己便找地方避雨去了。
他着实不懂这些官宦人家的想法,对于他而言,只要能吃饱喝足,就算让他跪下来学狗叫也是可以的,但是这个姑娘,在战场中走失,却毫不慌乱,衣带发丝整齐,跪坐在泥地里,面对着血海,却像坐在珠宫贝阙之中,品茶赏诗。
夜深了,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李长风睡在山洞中,愈发不安稳,他翻了好几次身,终于忍不住了,跳起来咒骂了一句,冲进了雨幕。
暴雨之下,那小姑娘依旧跪坐在泥地里,背脊挺直。
“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李长风厉声吼道,“快跟我走,我找到了个山洞,你这样再淋下去,你会他娘的死的!”
李长风拽住魏二姑娘的胳膊,欲拽着她走。
魏二姑娘似乎也被暴雨淋得不清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李长风,嘴里依旧念着刚才的那番话,“讲不清的……”
“你他娘的命都没了还考虑那么多干什么?”李长风听着她的话就来气,将她往地上一摔,她吃力地趴在地上,耳后又开始渗出血来。
李长风看着因他而生的伤痕,心中有愧,低声咒骂了一句,蹲下来对她说,“你既然不愿意去山洞,那就去树下避雨,你刚刚坐的那块地也不是你走丢的地方吧,挪去树下又有什么关系?”
魏二姑娘也有些虚弱,她点了点头,拿着枝丫撑着地,一点一点挪去李长风指着的那棵树,期间李长风多次想帮她,却被她生硬地避开。
魏二姑娘本身便脚下不稳,避了李长风难免跌跤,避了几次,她手上已青紫一片。
李长风见状,也不动她,站在树下看着她。
魏二姑娘挪了很久才挪到树下,她到了树下之后,松了一口气,重新整理衣襟,跪坐在树底下,脖颈伸直,双目平视着前方。
“穷讲究!”李长风咒骂了一句,翘着二郎腿靠在树旁,也不看魏二姑娘。
可雨越来越大,她的背也越来越弯,李长风越告诉自己不在意,便越在意,他再也忍不了了,跳起来冲向她,可半路却刹然止住。
他停下了思考了一下,转身就走,“我真他娘的犯贱!”
随后,迅速窜上了树,爬在魏二姑娘上方的枝丫上,张开双臂,为她避雨。
雨似乎小了一些,魏珂茫然抬头,却看见有一少年,张开双臂趴在她的上方,雨打在他的身上,再也落不在她的身上。
03
魏侍郎府第二天就派人来了,他们接走魏珂的时候,并未见到树上的李长风,魏珂想开口提醒他们,却发不出声。
待李长风醒来的时候,树下倔强的姑娘已经走了,却留下了一方锦帕,锦帕内包裹着她砸烂的钗环首饰。
李长风懂了这个姑娘的意思,将金银揽入怀中,大步走了,也是这时,他见到了那方锦帕上绣着的名姓。
他当时不认字,后来功成名就之时找了许多秀才来教,他才知道,那个姑娘叫魏珂。
李长风走的路并不安稳,他去了荆州,可到达荆州没两日之后,李元吉攻入荆州,荆州同时起义,无数无田可种无饭可吃的农民,当了李元吉的兵,包括他自己。
他想,他现在反正也无家可归,不如搏一搏,指不定他日封侯拜相步步青云,败了又能如何,他现在已然一无所有,又何惧失去什么?
李元吉用兵如神,实乃草莽英雄,仅七年光景,便占领了大半王土,李长风也长成了少年人模样,他是李元吉手下最得力的前锋,酆都城一战,他以一千骑兵撕烂定国公薛成十万军阵,震惊天下,时有文人赞他身具卫霍之风。
曾经的魏侍郎的官运也亨通,如今已经位列凌烟阁,成为了凌烟阁十三大夫之一,手握重权。
李元吉本想建州称帝,与本朝分而治之,天子不愿王土分崩离析,却又畏惧李元吉不愿再战,便命凌烟阁以高官重禄前来招安,而详谈的来使,正是魏垣。
魏垣只身前来,拄着一方拐杖,进了李元吉的营帐。
李长风在帐外守着,他看着魏垣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忽的想起那年那天,树下倔强固执守礼刻板的姑娘,和她的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不知道她如今是何情状,可嫁人了吗?夫君顺遂吗?她可有子嗣了吗?
魏垣在营帐内待了整整一日,出来之时面带笑容,李长风不懂官人礼节,走上前便开口,“魏大人笑得开心,是元帅同意招安的事情了吗?”
魏垣有些惊讶,定定看他一眼,似乎没见过如此直接的人,倏而点头,和谈之结果他们知道的也是早晚罢了,并不是什么不能说之事。
李长风得到了答案,本欲离开,心里一直憋着的话却从嘴边吐了出来,“魏大人的女儿婚配了吗?婚事可顺利……”
李长风话未毕,魏垣便气的老脸通红,举着拐杖便打了下来,李长风生生地挨了一下,魏垣见此,又好一顿骂,方才解气,拄拐离开。
“铁将军?”有士卒见此,忙上来搀扶李长风,“铁将军问那老儒生的女儿做什么?莫不是他日封侯拜相之后,欲娶那儒生的女儿?”
李长风慌忙摇头。
怎么可能想娶她呢?那样刻板的姑娘,娶回来规矩一定很多吧。
但是……也不是不能忍……
招安一事很快便确定了下来,李元吉进京受封护国公,位列众公之上,世袭罔替,其麾下军队,尽数收编,任受护国公调配,另赐金银、锦缎、珠翠、田地无数。
李长风也获封了,李元吉亲自为他请封,天子封他为三品骠骑将军,赐宅邸及金银,军中同僚皆来恭喜他,他却并不觉得十分欢喜。
他站在魏大夫府门前,有些发愣。
门忽然开了,锦绣罗裙的姑娘倚着丫鬟走了出来,李长风慌了,连忙学着京师少年们,行了个礼退去一边,可他一个舞刀弄枪的匪徒罢了,又怎么会这种礼节,做出来的不伦不类。
那姑娘似乎沒见过这样笨拙的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身旁的丫头早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李长风低垂的头下,脸已经通红一片。
“似有客来,来福,去通穿吧。”姑娘开口,门旁守着的小厮一溜烟地跑了,姑娘再度对李长风福了一礼,“客稍待片刻,家父正在家中。”
说完,姑娘上了府中赶来的马车。
李长风也不知来魏府做些什么,魏垣也见到了他的窘迫,稍一打听,便明白他为何而来,魏垣有些不喜,旁敲侧击道,“小女正巧出府往定国公家赴宴,遇见将军倒也没问将军是否为客,便将将军请进门来,是小女的不是,还望将军见谅。”
李长风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话,但他记性很好,他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找了几个秀才问,才明白魏垣是什么意思。
魏珂要和定国公家的公子定亲了。
李长风坐在院落里面,慢慢磨着刀,磨刀能静心,这些年来所遇困难之事,他是在磨刀之中得出解其之法。
他不明白他对魏珂到底是什么想法。
他想娶她吗?
他不知道。
她又或是想嫁他吗?
他也不知道。
明明他们之间只有一面之缘,或许她都已经忘了他,只有他这个无用之人,才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
罢了。
李长风将刀放下,既然她已经要嫁人了,那么怎样都与他无关了。
况且,他们还有大事要做。
李长风低头看着那临阵磨出来的刀,刀锋亮丽,只待饮血。
04
本朝与北夷交战多年,近年来北夷更是出了一名战神般的人物,更让本朝交战吃力了不少,正是因为北夷牵制了朝中大量兵力,李元吉才有机会横空出世。
攘外必先安内。
如今内乱已平,天子欲平北夷之乱,命魏垣献上和谈书,待北夷战神来京和谈之时,瓮中捉鳖,一举斩杀。
斩杀的地点便在城外数十里的玉兰围场,以狩猎之名,邀北夷使团入围场,再在围场深藏野兽数百,届时一举放出,趁乱杀其战神。
李元吉命李长风守在高处,观察围场动向,不允许任何人逃离围场。
杀戮之声夜半响起,天明方歇,围场上响起祭祀的号角,李长风立即明白此役已胜,命手下兵卒散开,自己则入围场复命。
这次的计划,为确保万无一失,京师贵族们无一知道内情,此刻蜷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似乎还未从那彻天的杀戮中缓过来。
李长风忽的想起了魏珂,他曾以为贵族皆是她那样,落落大方,临危不惧,如今看来,那样勇敢的一个姑娘,只有她一个罢了。
可是……
李长风向周围扫视一圈,却未有见到魏珂的身影。
照理来说,魏大夫的家眷也需到场,魏垣清明,虽知内情但绝不会让家人私自避难。
“所有人都安全吗?”李长风抓住一名夫长的胳膊,询问道。
夫长摇头,“魏家二姑娘不见了,魏大人正命我们仔细找寻呢。”
李长风懵了。
他的手比他的脑袋更快,几乎那人话音一落下,他便抢了旁边的马飞奔而去,他的心慌乱极了。
那样一个姑娘啊,她丢了也不会跑的,她一个人该怎么办,万一野兽未清,正好被她遇见了怎么办呢?
云越来越厚,渐渐地,雨落了下来。
李长风在林间穿梭,他在每一棵树下徘徊,在每一处丛林中寻找,终于,他在溪边,看见了跪坐在石地里的魏珂。
雨把她的发髻打歪了,可是她的背脊依然挺直。
李长风想上前帮她避雨,走到一半,却停下了,他朝着魏珂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魏二姑娘,我是骠骑将军李……小铁,前来接二姑娘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面前,他觉得自己的名字都难以启齿。
“我作为大夫之女,困于此处,应是京兆尹前来营救,此不属于将军职责所在,感谢将军一片好意,小女心领,还望将军归去之时通知京兆尹大人,改日家父必定登门道谢。”魏珂的一番话滴水不漏,却让李长风有种大刀劈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他扯下腰间小弩,对着空中放了一只鸣笛,“如今已经下雨了,魏二姑娘也该避避雨才是。”
“不必了,还望将军早日归去。”魏珂摇头。
“男女授受不亲吗?”李长风不知道为何,脑中又想起那年那日魏珂所说的话,“你若是觉得我在这里坏了你的名节,那我娶你便是啊?”
魏珂没有说话。
李长风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可他不想收回那话,看着不远处呼喊魏珂的话语,李长风看着魏珂,低低咒骂一声,爬上了树。
这一次却比上一次好,他目送她安全回家了。
回到京师之后,李长风央求李元吉给他改了名,李元吉说,愿他长风破浪,直挂云帆,于是他从此之后,便叫李长风。
当李元吉唤他长风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他想娶魏珂,很想很想。
但魏家清流世家,怎么可能看得上山匪出身的他呢?
他想了想,决定自请征讨北夷,他要用战功封侯拜相,让魏大夫看见自己的诚意,让魏珂一嫁过来便是公侯夫人,万金养之。
他也常常在京师贵族中流连,学了那薛家公子的穿着举止,非要让自己像个王孙公子,而不是山匪头子。
那样好的姑娘,嫁给山匪可惜了。
北夷之战打了三年,他回来那天,正好是魏家流放那天。
魏珂的哥哥贪了半个国库,魏大人当天撞死在金銮殿上,魏家九族流放黄州,其中就包括魏珂。
李长风简直不敢相信,他策马追上魏家流放的队伍,正好看见了双手缚铐的魏珂,他走上前去,“二姑娘,跟我走。”
魏珂有些惊讶,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二姑娘,我还愿意娶你,跟我走,我会向圣上求一个恩典,你跟我走。”李长风哽咽着,几乎哀求道。
這样一个千娇万贵的姑娘,穿着囚衣,徒步走在泥地里面,她该有多疼啊!
“将军,于礼不合。”魏珂摇了摇头。
“难道你愿意去黄州服苦役吗?”李长风没想到,魏珂竟然到此地步,都还要拒绝他,他怒极了,“你以为你的薛公子还能救你吗?你现在他娘的能依靠的只有我,你还拒绝我?”
魏珂的眼睛终于变了,她似乎有些难过。
李长风看见了这难过,却梗着面子,呵斥她道,“且看以后,你没了我,该有多落魄!”
说完,李长风便策马走了。
但他还是向圣上求了那恩典,圣上气极,执砚台掷他,将他的额头砸出一个血窟窿出来,没了他的功勋。
李元吉也斥责他,言他走了一步昏招,致使三年功勋,荡然无存。
所有人都以为他为魏家求情是赌着圣上不欲杀魏家,魏家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可是只有他明白,他根本不欲权势,他至始至终,想要的只有魏珂一人罢了。
05
魏家流放黄州,李长风也想了办法外放黄州,黄州当年饥荒逃难,十户不存一人,但如今却车水马龙人生鼎沸。
仅一富户纳妾,便摆了上百桌流水席。
富户邀了黄州各官,他也赫然在列。
“为何陈老爷如此高兴啊?往年纳妾的时候也没见他摆上百桌宴席啊?”有人疑惑,“莫不成这次来的竟是个神仙妃子?”
“诶,你可猜中了,正是!”说话那人故意压低了声音,“魏垣听过没?这妾正是魏垣的亲女儿,我可见过一面,那可是神仙般的姑娘!”
“那可不是!”有人附和,“陈老爷花了这个数,才把人家纳了!”
李长风恍惚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走出了陈老爷的府邸,策马而走,身后的人皆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反常,陈老爷更是吓得两股战战,自以为怠慢了他。
他一直知道魏家流放后住哪。
此时魏家也在摆席,红绸铺了大半个魏家,他顺着红绸一直走,魏家来人拦他却被他一脚踢开,他站在魏珂的闺房之外,那房门口挂了老大一个囍字,他想推开门,却不敢。
这行为太無礼了。
“魏二姑娘,在下李长风,当年在下说的一番话还作数,若姑娘愿意,在下依旧会鸿雁为聘,娶姑娘入府。”
魏珂的哥哥得知府中闹剧,骂骂咧咧赶来,却见是李长风,霎时间失了声,跟随李长风而来的兵士立刻将李长风团团围住,将魏家众人隔绝在外。
“二姑娘,你现在不用着急做决定,你无论什么时候决定都可以,你就算不想嫁给那富豪也不想嫁给我都可以,我就在黄州大营,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李长风的声音近乎哀求。
他不知道为何他会对魏珂钟情至此,明明这个姑娘对他冷漠至厮,他都没有把握能被这个姑娘放进眼里,便将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献给她。
他回了黄州大营,在营帐里面的灯油流了一地,今夜的星光格外亮,就像魏珂眼里的星星一样。
“将军,南蛮来犯青州,青州刺史请您出兵相助。”报信斥候跪在地上,李长风毫无反应,斥候以为他尚未听见,再重复了一遍,可李长风依旧如此。
再等一下吧,就再等一下。
万一她来的时候找不到他怎么办。
天光破晓,又一报信斥候而来,“将军,魏家平反,陛下厚赐魏家……”
他的刀掉了,后面的话他也听不清晰了。
魏珂如今,再也不需要他帮助了。
他和她也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样也很好吧,她会过得很快乐。
李长风呼了一口气,“走吧,出征青州。”
06
“她后来怎么样了?”我轻声道,听他讲着,我也不禁有些同情他了。
究竟是怎样的姑娘,才能如此铁石心肠呢?
“于回京途中,病逝。”
我诧异,“怎么会这样呢?明明已经苦尽甘来了的……”
“我当时在青州,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葬下了,我在她的墓前守了三年,然后驻守青州十五年。”李长风叹了一口气,“十三世了,每一世我都找不到她,上一世我见着了一个同她很像的姑娘,她们有一样的名字,相似的长相气质,我都快以为,我找到她了,可是终究还不是她。”
我放下汤勺,抚了抚他的肩,“实在不行,就忘了吧。”
李长风转头看我,“我不想忘。孟婆,你告诉我,你遇见过她吗?她入轮回了吗?”
他看着我,似要把我看穿。
“我见过太多鬼了,我从不知他们的名姓,我帮不了你。”我顿了顿,又说,“没有入轮回的,不是死在了忘川中,就是等在我这汤锅旁,你看了便也知道了。”
魏珂会为了他跳忘川吗?
“我想见见阎王。”李长风似哀求般看着我,“可以吗?”
我本想拒绝他,但看着他的眼神,着实不忍,“或许阎王殿下也觉得你这鬼生生世世都带着记忆不妥,我可以以这个为由头帮你引荐,但死因这事,得你自己提。”
李长风同意了。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我的汤锅,汤气在我身边渐渐散去,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事,倏而却又忘了。
李长风在阎王面前三跪九叩,他说,愿意用他的前生功德,换一个魏珂的死因。
我站在旁边,眼前却闪过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说她落下了东西,眼里的慌乱手脚的僵直无一不显示她在撒谎,我有些想笑,许久没见过撒谎都如此蹩脚的人了,这样正直的人在我的汤锅旁真是很少见啊。
“你为何想查她的死因。”阎王发问。
“我想知道她是否是病逝而死的。”李长风说。
我眼前的那个小姑娘此时正偷偷摸摸在树下,敲着她的钗环,将金银敲下来之后,她似乎又觉得不妥,将锦帕包住金银,偷偷藏在树下。
“你查生死簿于规不合,本王不会允你。”阎王沉思了一下,“但为了解你的心结,本王可以告诉你,她魂带金光与青光。”
魂带金光为功德,青光为死因有冤。
我又看见了那个姑娘,她似乎已经长大了,在和她的兄长争吵,她的拳头在袖子内握紧,她的脚在颤抖,她吵架就和撒谎一样蹩脚呀。
看着看着,那位兄长忽的举起灯台朝那位姑娘摔去,那位姑娘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我看着看着,泪流满面。
我当年,是真的想去黄州大营的啊……
“她死之时,上一任孟婆跳了忘川,她主动对我说,她可以当孟婆,她愿意放弃转生的机会,等在奈何桥边,她要找一个人。”阎王继续说道。
李长风转头看我,看见我已泪流满面,他忽的笑了,笑中带泪,“我猜的……果然没错啊……”
我偏头过去,不欲他看见我的狼狈。
“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李长风喃喃道,“如此一个守礼之人,连轮回都不要了,那你守了你的那一生,又为的是什么啊?”
阎王见状,明白了大半,“既如此,得知了你想知道的真相,早日饮下孟婆汤离开吧,若你再不遵守我阴间规矩,本王必不轻饶你。”
我与李长风并行,一路上无话。
我想告诉他那些年我的所念所想,想让他明白他并非如他想的一般可怜,可是话到嘴边,我却开不了口。
我父亲自小教导我谨言慎行、克己守礼,他带我去避雨,我并非不知道他的好意,他帮我遮雨,我并非不曾心疼他,他到我府门口,我并非是认不出他,他围场救我,我并非不领他的好意,他流放途中言明娶我,我并非不心动,他在我闺房外哀求,我并非不愛他啊……
可是,这些,都不合规矩。
我厌恶这规矩,就像厌恶他眼中的我一样。
我最后一次与兄长争吵,兄长似乎讶异我竟然也会与他争执短长,怒极送我去了地府,阎王说我这一生可怜得很,下一世可以让我当公主。
我说,我不要。
就让我守在奈何桥边上吧,我想看着他,一世又一世,平安顺遂。
我和李长风走回了汤锅。
“你……”我刚开口,他便打断我。
“给我一碗汤吧。”李长风说。
我很讶异,此时此刻,我却说不出再多的话,只能盛起,递给他。
他端着汤,笑着看我,“下一世,再见。”
我点头。
就这样也好,平安顺遂,一世又一世。
07
“我那时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道人撞见,报与知客。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我生得凶猛,提铁禅杖,跨戒刀,背大包裹,先有五分惧我……”
有新鬼远道而来,见此情状,讶异不已,“怎么如今地府里面,孟婆边上还有个讲故事的郎君了?”
坐在汤锅旁的老鬼回答他,“这小郎君啊,听说二十年来一回,回回都要给孟婆说故事,一说便是三天,然后拿了汤投胎去。”他努了努嘴,“你看,故事正要讲完,他要投胎去了,你正好跟他一道去。”
“兄台怎么不去投胎?”新鬼作揖。
老鬼摇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想等等,等到我忘了再走吧。”
新鬼闻言,颔首,要了碗孟婆汤便追上那少年郎,“郎君好见识,不知上一世是何人。”
“山匪罢了。”少年郎摇摇头,将孟婆汤倒了,纵身一跃下忘川,再不见踪迹。
新鬼吓得不行,左右环顾,指着那河,“你们可有看见刚刚有人跳河了?”
“怎么可能有人跳河声响都没有的啊,河里都是怨灵,之前他们说有人跳下去,欲仿百年前那郎君渡河,魂魄被撕成了碎片啊……”
新鬼将信将疑地喝汤过桥,桥对面正好就是那圆领青竹袍郎君,他看着河的对面,他说,“下一世,再见。”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