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峭
路云昭在阳光下站了很久,阳光不大,已近落日,太阳挂在天边,颤巍巍的,放佛下一秒就会跌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一
堂安弄的烟火气向来浓厚,每到中秋临近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活粉调馅,芝麻香、花生香弥漫的到处都是,从巷里靠近老槐花树的那家传递到巷口石牌坊。
路云昭拖着行李回到堂安弄的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四,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堂安弄里家家窗户打开,从厨房冒出的香味儿冲撞在了一起,乍一闻酥香诱人,可细闻下去,却令人头晕目眩,一阵恍惚。
宋舒慎曾说这种杂然相冲的气味最是低劣,就像不同品阶的花凑在了一起,有紫色睡莲,也有一簇簇的小苍兰,单拎出来都别具风味,可组在一起却是荒诞万分。
若他今日来了堂安弄,定是又要皱起眉头了。
幸好他不会來,隔着大半个地球,怎会轻易就能见到。想到这里,路云昭深吸了一口气,在石牌坊下站了很久才进了巷子。
26号楼的窗户大开,鹅黄色的窗帘被风吹起,鼓动又展开。风忽然大了,窗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宛如一张巨大的伞挂在窗户上,从里间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伸手抓住了窗帘,余光瞥见楼下站着的人,蓦地睁大了眼睛,吃惊道:“云昭?”
看见唐阮出现在自己家里,路云昭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中秋节唐阮竟会来堂安弄。
上了楼后,路淑芬已经开了门,远远地她便看见路淑芬拉着唐阮的手在客厅聊天,望见她进门时面上扯出一抹笑容,淡淡道:“先将鞋换了。”
言罢转头继续跟唐阮聊天,亲昵的模样是她很少见到的。路云昭低下头去换鞋随后将门关上,又轻轻地走向了卫生间,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打开水龙头的时候,她忽然听到唐阮道:“五点舒慎就到了,我去机场接他,免得他找不到地方。”
水声稀里哗啦的,浸满了路云昭的手,路淑芬后面说了什么,路云昭听不清了,直到唐阮换鞋拿包出门才出卫生间。
“宋舒慎回来了?”
忽然听到路云昭发问,路淑芬愣了一下,才道:“对,一个周前他跟你姐姐一起回来了。”
唐阮是路云昭的姐姐,路云昭原名唐云昭。十三年前,唐启东跟路淑芬婚变后,唐启东带走了唐阮,不久便再婚,路淑芬在唐启东再婚的那天拉着十岁的路云昭去改了姓,誓死要跟唐启东划清界限,那时候连带着对跟了唐启东的唐阮也冷眼相待。
或许血浓于水终难割舍,不过半年时间,路淑芬便对唐阮牵肠挂肚了起来,看见任何好东西首先想到的便是唐阮,其次才是养在身边的路云昭。
在路云昭的记忆里,唐阮很少回堂安弄的,更别提节日了,如今中秋节在堂安弄见到她,属实有些意外。
唐阮带着宋舒慎回来的时候是七点二十,路淑芬一听见楼下停车的声音便下了楼,路云昭见路淑芬离开后才探头看着窗外。
五年不见,宋舒慎长高了也瘦了,站在那里宛如一棵劲松,落日余晖铺在他的背上将他与她记忆中的样子重叠了起来,影影绰绰,却也真切。
初见宋舒慎也是一个黄昏,唐启东回来拿东西,宋舒慎沉默地跟在唐启东的身后,看见死死把守在主卧门口的她时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
唐启东跟路淑芬去阳台交谈,守着主卧门的路云昭便交给了宋舒慎。12岁的宋舒慎个头很高,足足比路云昭高一个头,走近路云昭时,路云昭忍不住向后缩了缩。宋舒慎见状止住了步子,笑着摆了摆手,“你别害怕,我是来帮姑父拿东西的。”
十岁的路云昭失去了父亲,幼稚的想着只要家里还有父亲的东西存在,父亲便不会走,如今见有人要带走父亲,自是满腔怨恨,红着眼眶吼道:“你走,你走,你不许过来。”
见路云昭情绪激动,宋舒慎慌了神,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掏出糖果递给路云昭,却被路云昭扔在了地上,路云昭恶狠狠地瞪着宋舒慎。
后来是唐启东带走了宋舒慎,路云昭望见唐启东走远,忍不住嚎啕大哭,喊叫着让唐启东留下,可唐启东头都没有回。路淑芬冷着脸将路云昭拽回了家,愤恨道:“都是你这个淘气鬼,留个人都留不下。”
二
小学的时候,路云昭还跟唐阮一个学校,虽然唐阮跟了唐启东,可那时唐阮还是路云昭亲密的姐姐。唐启东再婚后身价暴涨,唐阮的生活也逐渐富足了起来,经常给路云昭带来一些新奇的东西,路云昭常常抱着唐阮不撒手,恨不得时刻黏在一起。
唐阮在带来好吃好玩东西之外,还带来了一个人,唐阮后妈的小侄子,同唐阮年龄相仿的宋舒慎。
宋舒慎在隔壁学校上学,但如今是唐阮的保护伞,上放学接送。
再见宋舒慎的时候,路云昭还是满心怨气,宋舒慎却是个好脾气的,任由路云昭怎么冷脸作怪都不恼。
有时候瞧见路云昭哭鼻子还会拿出糖果去哄她,糖果哄不好便扮鬼脸惹路云昭笑。
许是熟了,路云昭很少同宋舒慎发脾气了,每次见着宋舒慎虽不会热情的打招呼,但也不似先前的连珠带炮。
宋舒慎十三岁的时候考上了市一中,离唐阮所在的小学远了,但还是会抽时间来看唐阮,给唐阮复习功课。
作为唐阮小跟班的路云昭也占了点便宜,课后听宋舒慎的小讲堂。
唐阮自小肠胃便不好,三天两头的闹肚子,请假早退是常事。这样下来,路云昭跟宋舒慎相处的多了。
宋舒慎长得人高马大,也不苟言笑,也是这张冷脸吓退了欺负路云昭的小孩子,在北成小学放话谁敢欺负路云昭就是欺负他。因为宋舒慎的这句话,路云昭平安快乐的度过了小学。
路云昭是在初中开始跟唐阮分开的,唐阮被唐启东送去了市一中,路云昭因为成绩不够去了市二中。
时间总是能改变很多东西,尤其是在距离、环境等多维跨度下。
初一下学期后,唐阮便很少来找路云昭了。倒是宋舒慎雷打不动的周五骑着自行车来市二中门口。
十五岁的宋舒慎生得清朗俊逸,瘦高挺拔,往门口一站便是一道绝佳的风景线,令出校的女学生纷纷侧目。
那时路云昭总是很得意的跑到宋舒慎面前,挺直脊背坐到宋舒慎的后座上。
周五的黄昏很美,尤其是从市二中到堂安弄的路上,香樟树一棵接着一棵,晚风吹过,叶片零零。
宋舒慎会扬着下巴看着天边,低声跟她讲学校的趣事,宋舒慎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唐阮,那时候路云昭很喜欢听宋舒慎讲他跟唐阮的事情。那样她会觉得很幸福,她很喜欢的人都在她身边。
宋舒慎说他跟唐阮在不同的楼,初一在致远楼,初三在逸夫楼,两栋楼之间有两百米的距离,唐阮经常大课间的去他教室找他。
提起唐阮的学习,宋舒慎是又好气又好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啊,一道简单的方程组题都能解一节课。”
路云昭低着头没有说话,她有时候感觉她跟他们真的隔得好远。
“云昭,等会儿我让你看看那道题,你肯定几分钟就解出来了。”
路云昭垂着头,半晌才说,“我们课上的慢,还没学到那里呢。”
宋舒慎却是一笑,“笨蛋,我教你啊。”
三
房门打开的时候,路云昭正埋着头切菜,每一根土豆丝都切得极细。
许是切菜的声音太大,宋舒慎看向了厨房,“家里还有人吗?”
“是云昭,下午从江河市回来了。”唐阮解释说。
话音落下,宋舒慎止住了步子,笑了笑,“原来云昭回来了。”
那云淡风轻的语气令路云昭心脏抽痛了一下,手一偏,菜刀切到了左边拇指,指甲盖被削去了一半,鲜血涌了出来。路云昭轻呼出声,急忙将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冲了很久又用纸包上才止了血。
客厅里言笑晏晏,路淑芬跟唐阮的笑声时不时的传入路云昭的耳朵。宋舒慎话不多,基本上是被问了才答。
饭做好后,路云昭将菜端上桌子。宋舒慎起身接过路云昭手中的盘子,望见她手上的伤口顿了一下却没有说话,接着迈开步子去了厨房。路云昭看到宋舒慎进了厨房便止住了步子,转身去卫生间洗手。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路云昭埋着头没怎么说话,夹菜的时候同宋舒慎的目光撞上了几回。
晚饭结束后,唐阮要出去散步,路淑芬与宋舒慎跟着一起去了。路云昭本来想睡觉但睡不着,便倒了一杯水坐在阳台上吹风。
宋舒慎回来的时候,路云昭正靠在椅子上发呆。
看到宋舒慎时,路云昭愣了一下,良久才说:“不是去逛街了吗?”
宋舒慎玩笑道:“女儿家的喜好我掺和不进去。”
路云昭淡淡的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宋舒慎径直走了过来拉了她身边的凳子坐下,“这些年还好吗?”
路云昭没有转头,“还可以。”接着便没有下文了,宋舒慎笑笑又说:“我不怎么好。”
路云昭这才转头,“我还没有问你呢。”
宋舒慎耸了耸肩,“直接答了免得你问。”
路云昭也笑了,抱着胳膊吃吃的笑出了声,晚风吹了进来,将路云昭的頭发吹了起来,铺了一脸。
宋舒慎见状起身准备拉上窗户,却听路云昭道:“别关。”
宋舒慎侧眸,不过十公分的距离,路云昭的头发飘到了他的脸上,又轻又痒。
黑发缭绕间,路云昭的眸子又亮又闪。四目相对着,不知过了多久,宋舒慎垂下了眸子,重坐回凳子上。
路云昭攥紧了手指,起了身,“风大,我先回去了。”说着便朝卧室走去,宋舒慎忽然站起来叫住了她:“云昭。”
她生生止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
“云昭,我们好好谈谈吧。”
四
路云昭其实也很胆大,是个猛士,不是个矫情的人,只是在那些时日里她惯常于躲在宋舒慎的身后而已。
真正发挥她猛士特质的那一天是初三的一个周五,那日宋舒慎没有照常来接她,她背着书包去市一中找宋舒慎,却见宋舒慎被几个纹身的小混混拦在学校旁边的巷子口,她想都没有想便拿着旁边的棍子冲了上去,腿颤个不停,嘴上却念念有词,“我刚告诉巡逻的警察叔叔了,他们马上就来,你们还不快走!”
地痞混混什么架势没见过,瞧见一个瘦弱的小丫头都笑出了声,“骗谁呢,这附近有没有警察我们不知道?”
见计划败露,路云昭捏着棍子不管不顾的往前冲,却被飞速跑过来的宋舒慎拽住胳膊拎出了巷子。
等两人到了安全地方,宋舒慎才松开手,望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路云昭道:“你咋这么虎,他们可不懂尊老爱幼。”
路云昭嘟囔道:“那我也不能看着他们欺负你呀。”
宋舒慎闻言气也消了大半,抬手揉了揉路云昭的脑袋。
“傻瓜,我是男生,以后换我保护你。”
路云昭眨了眨眼睛,“舒慎哥哥,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宋舒慎笑得眉目明朗,“会的。”
“谈什么?”
路云昭转过了身,宋舒慎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迈开步子走到路云昭面前,“我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照顾自己的,有没有委屈自己。”
“我将自己照顾的很好。”她状似平静。
他忽然笑了,伸手捏住她的手腕,“那这是怎么回事?”
望着拇指的伤口,路云昭有些郁闷,努力抽出手,“不小心划到了,没什么大事。”
他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松手,笑笑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会撒谎。”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创口贴撕开贴在她的拇指上,交代道:“别碰水。”
感觉他像训小孩子一样,她有些不满意,别扭道:“我知道。”
五
高中的时候,路云昭终于如愿跟唐阮、宋舒慎在一所学校了。
路云昭满心欢喜的想着他们能回到从前,可现实却不遂人愿。十五岁的唐阮风华正茂,举止端庄,一入学校便受到了很多人追捧,很快谈起了恋爱。虽然对路云昭还温和,可总带了敷衍的味道。
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容易,路云昭向来知道,她不知该如何劝唐阮,也不敢告诉父母。倒是宋舒慎时常皱着眉头,每次在楼上看到唐阮跟男友在楼下玩乐,总冷着脸,“这才刚刚高一就不好好学习,高三还得了。”
路云昭却是笑了,“姐姐很开心啊,并且她是知道分寸的。”
“她哪里知道分寸,要是知道分寸就不会去谈恋爱。”宋舒慎严厉的斥责了她,“云昭,你也是,阿阮是你的亲姐姐,她这样不务正业,你也不知道劝劝!”
这还是宋舒慎第一次对她冷脸,路云昭怔愣了片刻,回神却见宋舒慎已经走远,她连忙提步追上去,连喊了几声舒慎哥哥,宋舒慎都没有回头。
唐阮跟她越走越远,宋舒慎忽然也跟她越走越远,她抓都抓不住。
宋舒慎一贯好脾气,可如今却变了模样,每当碰到唐阮的事情都一改先前的稳重自若。
他最常对她说的话是:“阿阮令我失望,可云昭你更让我失望,她迷途不知返,可你却纵容她误入迷途。”
路云昭不善解释,只能低着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本就是无伤大雅的事情,是你偏偏弄得十恶不赦。”
“无伤大雅,十恶不赦?”宋舒慎冷笑一声,“路云昭,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这是宋舒慎第一次骂她,路云昭红了眼眶,转头跑开了。宋舒慎也自知失言,追上去拉住了路云昭的手臂,“云昭,对不起,我刚才情绪不好。”
路云昭哪里能对宋舒慎真的生气,旋即便咽回眼泪,摇头笑道:“没事,舒慎哥哥。”
宋舒慎高三了,同路云昭、唐阮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唐阮也正值叛逆期,一见到宋舒慎就青了脸,宋舒慎教育一句,她吵三句,后来唐阮索性不跟宋舒慎见面。
这样以来,宋舒慎的高三生活是路云昭陪着度过的。
宋舒慎想去首都上大学,每日刻苦用心,废寝忘食。而高一的路云昭就自告奋勇管了宋舒慎的日常作息,日日送饭去宋舒慎的教室,宋舒慎的值日路云昭也包了。
当时高三1班的所有人几乎都认识路云昭,他们笑称路云昭是宋舒慎的小尾巴。
六
第二日中秋节,路云昭起了个大早,正赶上路淑芬要去街道,路云昭本来也想去,却听路淑芬道:“你在家里做饭,免得你姐姐还有舒慎起来肚子饿。”
恰巧唐阮的房门打开,唐阮挤着惺忪的睡眼道:“妈,你要外出啊,那我做早饭吧。”
路淑芬说:“这才几点,做什么早饭,快回去睡觉。”
望着路淑芬跟唐阮母慈女孝的这一幕,路云昭低着头进了厨房,然后关上厨房的门。
饭做好了,唐阮都没有醒来,路淑芬也没有回来,倒是宋舒慎起来了,望见厨房里站着的路云昭一愣,“云昭?我以为是阿阮呢。”
路云昭笑了笑,又听宋舒慎道:“也是,阿阮这小懒怂就是个金龟子,怎么会起来做饭。云昭,能者多劳,你做饭好吃,是我们的福。”
中秋节过得很快,十六號路云昭便准备回清和市,却被宋舒慎叫住了,“云昭,我们难得聚在一起,请个假吧,晚点回去。”
宋舒慎的要求路云昭很难拒绝得了,很快路云昭便笑着允了。
唐阮是个定不住的主,在家吵着嚷着要去野餐,宋舒慎有些无奈,可还是应了下来,路云昭从来都没有发言的机会,便默默地回了房间收拾东西。
栖云山景色秀丽,绿波青山,霞光旖旎,美轮美奂,不足的是天气多变,因此当地人很少在这里长时间停驻。
才在山里坐了半个小时便大雨滂沱,宋舒慎连忙脱下外衣将唐阮揽在怀里,路云昭蹲下身子将野餐布收拾好,再抬头宋舒慎护着唐阮已经去斜石下避雨了。山路狭窄,车不太好走,唐阮建议将车停在山下,步行上山,可以锻炼身体,宋舒慎想了想随了唐阮的意。
如今想要回家只能先步行去山下。
手上拿的东西忽然被人接过,宋舒慎将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我来。”然后拿着东西跑去了斜石。
望着宋舒慎淋雨奔跑的身影,路云昭捏紧外套沉默着跟了上去。
天气寒凉,大雨久久不歇,寒风肆虐,唐阮忽然发起了烧,宋舒慎急得手忙脚乱,山里的电线被挂断了,信号不通,一时也联系不到人。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一辆下山的面包车,面包车上两女两男,都是外地人,来栖云山旅游。宋舒慎谨慎的记了车牌号然后花重金让几人送唐阮去医院。
看到面包车走远后,宋舒慎长舒一口气,将手机递给了路云昭,“阿阮的手机跟我的手机互通,我这边可以检测到位置,我拿东西,你看着手机。”
路云昭愣了一下,“信息互通?”
“阿阮是个路痴,在国外的时候老是走丢,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说这话时,宋舒慎笑得一脸无奈,可眉宇间温柔一片。路云昭握着手机勉强扯出一抹笑容,“你们的关系还跟以前一样好。”
宋舒慎笑骂道:“她就是个小笨蛋……”
七
路云昭的思绪忽然一阵恍惚,她好像回到了那一年,高一的夏天。那个夏天多雨,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湿漉漉的味道,她有带伞的习惯,可那一天却忘带了,只能站在檐下等雨歇。
可那天的雨实在太多了,怎么都下不完。为了不错过路淑芬定的回家时间,她只好冲向了雨地,才走出几步就被一个人大力捞了回来,“路云昭,你就是个笨蛋,你怎么这么蠢啊,下雨都不知道带伞的。”
宋舒慎拧着眉头看着她,见她委屈巴巴的瘪着嘴才慢慢平和了语气,“笨蛋,这么大的雨,没拿伞怎么不来找我啊。我住校不回家,你忘了吗?”
雨还在下,路云昭的头发湿成了一股一股,面上淌着的水忽然有些温热。
从小在这里长大,她倒是第一次知道栖云山的雨水是温热的。
“舒慎哥哥,这次你没有伞了,以后都不会有,给不了我也给不了唐阮了。”路云昭忽然笑着转头看向宋舒慎。
宋舒慎闻言愣了一下,半晌才问道:“云昭,你怎么了?”
“十三年前,你不该对我那么好的。”
宋舒慎忽然皱起了眉头,死死地盯着路云昭仿佛要将她盯出个窟窿,“路云昭,你什么意思?”
“姐姐到不了医院了。”路云昭笑得放肆,湿发一缕缕的贴在脸上,“你猜我刚才跟司机说了什么?”
宋舒慎往日温和脸上宛如沁上了寒霜,冷声道:“路云昭,她可是你的姐姐!从高中到现在,你还不放过她吗?”
“什么叫我不放过她?”
宋舒慎深吸一口气,像是压抑了许久,“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嫉妒你父亲带走了阿阮没带走你。可是你不应该害她啊,高中的时候看着她堕落不去阻止,如今还要害她性命!”
路云昭身子猛地一颤,浑身血液仿佛逆流,动了动嘴唇最终苦涩一笑,“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吗?”
宋舒慎捏紧拳头,别开了目光,“是,我当时看你可怜,所以才去关心你的生活,没想到你竟恶毒成这样。”
“你后悔了?”
“我后悔了。”
听着宋舒慎郑重的回答,路云昭转过了头去,努力笑着道:“我跟司机说,让他们走汀官高速,那条路进市区快。”
她不敢再转头,不想看到宋舒慎的表情,只听到宋舒慎漠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云昭,对不起。”
八
回到市里的时候,唐阮已经被路淑芬接回家了。
路云昭快速的收拾了东西然后出门,却见唐阮从房间追了出来,“云昭,你去哪里?”
路云昭笑笑,“公司新派了工作,我得回去了。”
“不是说多留几天的吗?”唐阮面色苍白,可眼角挂着期待,这让路云昭忍不住扭头不去看她,“下次休假联系你,你好好休息。”
言罢路云昭便夺门而出了,任唐阮喊了好几声都不敢回头,她的内心经常有一场拉锯战,一边是白衣天使,一边是黑衣恶魔,一个告诉她说姐姐很好,另一边说姐姐抢走了你的一切。
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承认她是一个懦夫,遇到事情只会逃避,就像高考一样。
高考前唐阮跟她说唐启东要安排她出国,宋舒慎也去,她希望路云昭能跟着一起去,路云昭回家问了路淑芬,路淑芬却咒骂道:“你要出国?阿阮有能力出国,你有吗?你拿什么出国,就靠你那死鬼老爸每月给的生活费吗?”
她若要出国读书就只能去求唐启东,可长大以后,唐启东那里她是一点都不想去。
为了躲避唐阮跟宋舒慎的追问,她高考完了便一个人去了首都找兼职,等到填报志愿了才偷偷回来,那时候唐阮跟宋舒慎已经办好出国手续了。
回到工作岗位上后,路云昭埋头进工作,每天不敢空出时间去发呆,夜里不敢看手机,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过往,不去思考将来。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安稳的生活。
宋舒慎再次联系她的时候是在一个深夜,那头的他气若游丝,她想都没有想便买了最近的机票去他所在的城市。
到达医院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望着宋舒慎那张苍白的脸,路云昭忍不住哽咽,“宋舒慎,你真的是活该!”
是的,宋舒慎是活该,他生了病要做手术却不敢告诉家人,不肯告诉唐阮。一个人在医院挨了两个礼拜临近手术了才打电话给路云昭。
路云昭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唐阮,宋舒慎叹了一口气,有些担忧,“阿阮最近在忙着设计比赛,不能让她分心。”
望见她红着眼眶,他又道:“云昭,辛苦你了。这么多年,似乎一直都是你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路云昭忽然笑了,扬着下巴笑,“你能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我,也是将我放在心上了。”
宋舒慎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记恨我,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宋舒慎做手术的那天,唐阮还是来了,放下了设计比赛火急火燎的赶到了医院,望见路云昭才定下心神,“云昭,舒慎他现在怎么样了?”
“刚送进手术室,别担心。”
一贯不信神佛的唐阮忽然双手合十,祈求佛祖保佑宋舒慎手术顺利。
手术的两个小时,路云昭跟唐阮都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说,手术室灯熄灭的那一瞬,唐阮站起身来,听到医生报平安才松了一口气。
望见唐阮转身,路云昭忍不住问道:“你不去看看他?”
“知道他没事就好,别告诉他我来过。”
“你知道他生病?”
唐阮点了点头,“我知道,可他不想我知道,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路云昭心脏一阵揪痛,闷声道:“你们都真会为对方着想。”
唐阮忽然走近抱了抱路云昭,“云昭,如果喜欢就大胆一点。”
路云昭愣了一下,半晌才推开唐阮,“你……”
“那天晚上舒慎买了创口贴后是去找你了吧。”
路云昭闻言抬了抬手指,左手食指的伤口已经愈合,新肉一片粉嫩,可内里的伤疤还依稀可见,任凭时间如何缝补都愈合不完整。
“姐姐……”
路云昭张了张口,却见唐阮捏住了她的手。“云昭,姐姐真心希望你能快乐。”
“姐姐,以后别装病了。”
在唐阮错愕的表情中,路云昭离开了那条走廊。
从小一起长大,她怎会不知她的心思,那天在栖云山,唐阮并没有生病,只是想将时间留给她跟宋舒慎罢了。
九
离开医院的时候,路云昭在阳光下站了很久,阳光不大,已近落日,太阳挂在天边,颤巍巍的,放佛下一秒就会跌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刚才唐阮说:“其实舒慎挺在意你的。”
路云昭笑得悲凉,“他只是偶尔需要我罢了。”
他只是在需要她的时候才想起她罢了,他与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他从什么开始不再是事事顺着她,不再用尽全力哄她开心了?好像是从她敞开心扉的那一天开始的,她不再对他冷言冷语,开始同自己和解,同他和解。
他先前对她越好,他便在越她心里拔不去了,仿佛生根发芽般,渐渐茁壮,成为参天大树,大树前是一条奔腾的江水,她想去修剪枝叶,迈不过去;她想去砍掉大树,也迈不过去。
她忽然想起了六年前的那個晚上,路淑芬不在家,她发了高烧,昏昏欲睡间拨通了宋舒慎的电话,那边过了很久才接起,飞速说了一句话又挂断了——
“云昭,大晚上的扰民啊,有事明天再说。”
后来她是被邻居送去医院的,第二日她没有去,他也没有发现。
一个周后的某一天他才问她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笑得云淡风轻,“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找人聊聊天。”
宋舒慎那时觉得又无奈又好笑,“果然我猜得没错。”
路云昭想起了歌单里循环播放的那首歌,这样唱着:“教堂的白鸽不会亲吻乌鸦/海的故事只有海鸥来回答/迟来的阳光救不了枯萎的花。”
教堂外的白鸥盘旋不去,大树上的乌鸦振翅欲飞,却怎么都飞不过无形的铁栅栏。索性别再飞了,何必盘旋一隅,何必作茧自缚。
枯萎的花其实也曾等到过阳光,可阳光逝去的太早太早,早到她再也触摸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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