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的事情,老陈记得特别清楚。
田禾路是一条曾经被遗忘路名的路。一条路不被人记住名字和一个人被忘记叫什么名字一样,在别人眼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要不是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保准没几个人知道出事的那个地方有个路名——田禾路。田禾路一带房子的外墙远远看去像是一条蜕了皮的蛇,裸露出红通通的身体在阳光之下,让人望而生畏。走近一些看那外墙又像是得了一块块花斑癣,无痛无痒,妖艳的斑纹却让人感觉浑身不适。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抹上了斑点点缀无关痛痒,看着就叫人难受。本是重点改造的路段,因为如雨后春笋的夜市摊位兴起,政府看见了商机,大刀阔斧地动刀子改为做个小手术,房子外墙统一粉刷,沿街搭起一格一格的摊位,安装耀眼的路灯,晚上10点以后一派繁华景象,算得上是一项绩效工程了。更多人愿意把那个地方叫作夜市一条街。
老陈是负责那条街的城管,自然而然会雷打不动地准时准点出现在那里,叉着腰,抑或是踮着脚,目睹夜幕下这条街上形形色色的故事。既然将夜市划定了区域规范化管理,就得有人在那里管事,城管老陈便充当起管事的角色。你想占点便宜把摊位稍微挪到马路上,老陈会管;你不想交摊位费推着烧烤车流动售卖,老陈会管;你还想占点便宜一证多用,本是卖馄饨的摊子,又附带摆上烧烤箱想卖烧烤,老陈还会管。老陈准时每天晚上10点跟其他几个城管出现在夜市一条街,老陈是队长,带着几个城管转悠一圈,就回到一辆电动汽车上坐着。老陈并不老,40岁,却一头白发,领导觉得这样老成的模样能服众,遂让他做了队长。
那晚,老陈带着同事们逡巡一圈,没有像以前一样回到车子旁倚靠着,而是杵在一个水池旁。那个水池,老陈是知道的,属于多余的“有用”之物。四四方方,长宽高不到两米,位置正好在夜市一条街的中央,水池后面是民房,两边是摊位。最早的规划是要把这个碍眼的水池拆掉,可是第二天施工队一伙人要动手的时候,一位姑娘搀扶一位老人挡住了施工队的去路,老头放出狠话,拆,可以,得先把他给拆了。边说还边咳嗽一阵,施工队员撸起袖子盯着老头,有点担心老头这样震动胸腔的大动作咳嗽,稍微不慎就会咳出一口老血来。施工队可不想莫名其妙地背上这黑锅。施工队一时无计可施,瞅了一眼搀扶老头的姑娘,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马尾如风铃般摇曳。施工队的领头把姑娘拉到一边,说:“妹子,你看能不能帮忙说服下你爺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姑娘一手拍了拍帽檐,说:“他是我爸。”领头斜睨一眼这对年龄差距太大的所谓父女。光猜那年龄差就能让人乱了阵脚,一时无言以对。倒是姑娘灵机一动给他施了一计,“那水池就是我爸一爱好,里面养了鱼,发财鱼,你回去跟你们的头说下,留着发财鱼,保准日后这条街赚大发。”姑娘如此一说,领头的拍手叫好,上面很快也同意了保留下这田禾路里唯一的老物件。在老陈看来,那水池的存在就是无稽之谈,水池上面用一块四方的石板盖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陈偷偷掀开那石板,那水池里空荡荡的,没有水,更没有所谓的“发财鱼”。只有那对父女说这个水池里有水又有鱼。
老陈后来掌管了这条街的街面管理,很快就认识了那个厉害的姑娘,戴着鸭舌帽,梳着马尾,一双水泡金鱼似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那双眼睛真好看,在老陈看来,那眼睛就是太阳,就是月亮,月亮围着地球转,地球围着太阳转,那眼珠子转呀转,多有灵性呵。不过那姑娘有些怪,时而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摆酷低头在街上走着,时而像只活泼的小白兔在街上奔跑。据说她在夜场上班,老陈看那中规中矩的打扮,怎么看都不像。
那天晚上老陈清清楚楚记得,自己见过那姑娘两次。第一次是在10点,匆匆忙忙,只见了背影,一顶鸭舌帽,马尾被黑夜衔着;第二次是在10点50左右,从她家楼梯口出来,和他打了个照面。
“这么晚了,还出来呀?”
她愣了下,回答说:“我爸说饿,我给他去买碗馄饨。”
老陈笑,看了下手上那块银色老表,“嘴馋吧?现在这会,米姑小吃店,估计要排上好一阵子。”
“没事,我爸没那么早睡,人多,我就多等一会。”她说。
大概正巧遇到空窗期,人不多,她很快提着一个袋子返回。他杵在水池旁,她进单元楼的时候停了下,然后走到他身旁,从袋子里端出一碗馄饨,袋子里还剩两碗。
“来,请你吃,老陈。”
“别,太客气,要吃,我一会自己去买。”
“那里排满了人。”
老陈知道,米姑的馄饨向来口碑不错,他闻到袋子里飘出的香味就忍不住直流口水。要知道,平时他吃那馄饨,可是要连吃两碗,馄饨和汤一滴不剩。姑娘要请他吃,他没好拒绝。
他从她手中接过,只见她的裙角紧挨着那水池。黑夜里,那密不透风的水池,俨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骨灰盒。
已经有人开始投诉了,说那水池夜里看着瘆人。老陈觉得,自己能够在这条街混得开,全靠街坊和摊主支持。既然有人反映了问题,他就得尽力解决。他打算,哪天抽空去老罗家提下这个事。他和老罗还是有些交情的。刚到这条街那会,老陈还会叫上老罗一起吃酒,可是吃着吃着,老陈就发现不对劲。老陈喝上一两口,纯属娱乐,老罗一喝,就刹不住车,没完没了喝。老陈看得出,那叫喝酒上了瘾。后来老罗头发白了,喝酒手抖,还使劲喝,老陈就不敢叫他了。虽然很久没在一起喝了,老陈确信,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酒桌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是,现在还不能讲,刚吃了别人请的馄饨,转身将人家的军,这样缺德的事,老陈做不出来。
然而,还没等老陈开口,意外就发生在眼皮底下。
当时罗琳还在他身旁,好似要看着他吃上一口馄饨才愿意离开,生怕他转手送给别人似的。他就在她面前夹起一块馄饨,正往嘴里送,“轰隆”一声,扑哧一下,高空坠物落入水池。紧接着是一片尖叫声和哭闹声。
罗家和从自己家的阳台上掉到自己家的水池里,脸直接挂在水池的石板上,死了。
2
田禾路坠楼事件,赵司建没有深入了解。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排除他杀,就没有他们刑警什么事了。刚到刑警大队那会,他是逢有死人的现场必去和必查,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呀!怎么可能好端端就没了呢?事出有因,他一直信这个。哪怕法医那边排除他杀,他仍旧半信半疑又独自再查上一阵。后来他慢慢明白,他只是一名警察,警察的职责是除暴安良,救死扶伤,那是医生的职责。人海茫茫,苦海茫茫,每天困在胡同的人有那么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胡同里牵走一个,就能确保他下一次不会再次走进胡同?一加一究竟等于几,非得弄出答案来吗?所以,他只是在每周例会上过问了下这个事情。到现场的民警说,初步排除他杀,就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子女无异议,签了字,等法医那边进一步检查就可以送到殡仪馆火葬了。民警说的时候,赵司建睥睨了一眼坐在角落的法医黄雅莉,这个剪着短发的女人低头沉默,指间的笔像旋转木马般快速旋转,有点像是在表演杂技。赵司建点了她的名字,她抬头,手指继续转,赵司建问她死者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异常?黄雅莉却回答说:“他们好像特别急着要火化。”另外一个民警补充一句:“他们坚决反对对尸体进行解剖。”这个没什么可以怀疑的,绝大多数人都排斥在亲人身上动刀子的。把尸体切开,那是对死者的不敬。赵司建明白这个道理,既然排除他杀,那么就没必要对尸体进行解剖了,没必要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破案已经够忙了,侦破完一个案子有时候会迎来一个空窗期,那是他们可以喘口气的机会,哪里还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管非刑案的事情。他叮嘱黄雅莉,没什么问题的话,尽快签字把死者送走。黄雅莉点头,没有低头看手指,指间的笔在旋转,玩弄于掌间。
以为这个事就算翻篇,没想到第三天临近下班的时候,赵司建正要用钥匙锁门,一个转身,黄雅莉不知什么时候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面前。
“要死,你走路没脚步声的啊?”赵司建拍了拍胸口。
“有呀,你没注意而已。”说完,她就在他面前来回踱两步。
“没事不要在我面前晃荡,我头晕。”他把她喊住。
“田禾路那件事,我这边有了新发现。”黄雅莉没打算继续和他耍嘴皮子,斩钉截铁说。
“哦?不是意外?”赵司建一听有新发现,顿时热血沸腾,钥匙还没焐热,又拿去把门给打开。
“是不是意外我就不清楚,那是你们要调查的,我只负责尸体上的事。”
“说,赶紧说。”赵司建迫不及待想知道了。
“死者的头盖骨有一处撞击。”
“黄大法医,你是逗我吧?”赵司建先是愣一愣,然后努努嘴,有些不解道。
“赵大队长,我说的是事实。”她在“大队长”三个字眼上加重语气,音调让人听起来起鸡皮疙瘩,让人感觉有些嘲讽的味道。
“是事实没错。问题是,人从四楼掉下来,头盖骨没有撞击才见鬼。”
“我所说的撞击是指锐物敲打。而且,死者是从楼上直接掉到水池盖。”黄雅莉分析着。
“那不就行了!头骨盖有撞击的痕迹,合情合理!”
“注意,我刚刚说的是锐物敲打的痕迹。”
赵司建猛然拍了把桌子,“那就是有可能在掉落前就遭遇过撞击!”
“我只是把我在尸体上发现的问题告诉你,接下来是不是意外,就得让你这个优秀刑警去侦查了。”
“死亡时间确定了吗?”
“和坠楼时间基本吻合,在夜间9点至11点之间。”
“就不能给个确切时间?”
“你是第一天當刑警?”这么句极具杀伤力的反话顿时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赵司建只好双手合十于胸前作揖表示感谢,黄雅莉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死者有一儿一女,但那对兄妹给我感觉更像一对情侣!”
赵司建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黄雅莉大大咧咧渐渐离去的身影。这个女人有太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了。当然,这个病态的社会每天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每一件看似普通的刑案侦破背后隐藏多少令人跌破眼镜的情节。不过,经历多了,麻木了,也就习惯了。
黄雅莉前脚一走,赵司建后脚就把门锁了,想趁着即将来临的黑夜去蹚一次浑水。
赵司建偶尔会去田禾路吃东西。其实他不喜欢在夜间出现在那么一个乱哄哄或者是黄雅莉嘴巴上说的鱼龙混杂的地方,热气腾腾的一群人,潜伏的危机太多,稍有不慎就会出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状况。然而,赵司建又是一个在饮食上禁不住诱惑的人。表面看,他下馆子并不挑剔,菜单在他手上,握着不到半分钟,他就点了道不辣的菜,然后把一句“只要不要太辣就行”的话连同菜单传了出去。实则这样的人嘴巴最刁,最难伺候,辣可以,不要太辣就行。这几分辣才算太辣了?没有个定义,让人拿捏不准。夜市的小龙虾,可谓色香味俱全,却入不了他的眼。而米姑小吃店的馄饨,看似再普通不过的馄饨,吃过一次,就让他流连忘返。他吃那里的馄饨,只有一个要求,不放香菜。点了一个大碗,从桌面的竹篓里抽出一双筷子,在桌面敲击两下,坐等馄饨上桌。馄饨还没端出来,赵司建老早就嗅到了香味。那是一种能勾人的香味,有别于淡淡的香水,并不妖娆,并不华丽,却沁人心脾,深情闻一口,流连忘返。那还没吃了。等馄饨上了桌,吃之前鼻子先嗅上一口,要先把嗅觉给喂饱,再抿一口馄饨汤,滚烫感直捣喉管,让胃热热身。余温留存,还没完全消逝,那筷子夹起的馄饨在舌尖上停留片刻又缓缓坠落下来,和余温搅拌在一块,应了那句“色香味俱全”了。馄饨的皮薄,肉馅瓷实,一粒粒漾在碗里,令人垂涎三尺。赵司建知道这馄饨做得好,必定是调料做得好,除了必不可少的味精,其他的作料他一时间难以品尝出来。那才叫绝了。如果那么容易就被客人品出秘方,估摸功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也不好去打听制作的细节,指不定那是人家的独门配方,怎么可能轻易外传?
正吃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很不礼貌地坐在他身旁,并没有事先征求他是否有人坐,一屁股就坐了下来。他斜睨一眼,深蓝上衣,黑色裤子,上衣还有套用辅警的警衔,初看还以为是警服,仔细一瞧,原来是城管的衣服。因为先入为主和道听途说,不得不承认,他对城管带有一定的偏见,跟风的盲目偏见,那一群装腔作势且仗着人多欺负弱者的自大家伙。他打算赶紧吃完这碗面,就去那出事的现场看看。
可是,旁边刚刚那个坐下来的人,似乎有点想挽留他的意思。那人有点面善,下巴蓄的胡子有些黑里带白,估摸有一些年纪了。那人本是和他隔了个位置,对他打量一番,蹭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要不是那身制服,赵司建指不定会以为是一个乞丐要伸手来抢他碗里的馄饨。
“赵大,是我,老陈。”那人突然从位置上窜起。
热气腾腾的馄饨让赵司建吃得满面油光,他擤了擤鼻涕,鼻子吸了两下,这才看出那人是他对城管仅存的良好印象的一个熟人。老陈是个实在人,虽然有时候挺啰嗦和爱多管闲事,可他是个好人。赵司建对好人没有个确切的概括,只要让他看得对眼,嫌疑人都可以是好人。毕竟,这个世界上十恶不赦的坏人,还是少之又少的。有一次他在街上驱车路过,看见一群城管在驱赶一个菜贩子,几棵白菜掉落地上,老陈俯身拾起白菜放入畚箕里。这么一个细节,赵司建一下子就记住了老陈。还有一起命案的侦破,得益于老陈提供了线索,老陈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手指被嫌疑人掰断一根。
赵司建瞧见那左手蜷曲的食指,瞬间对眼前这个城管产生愧疚。“老陈,你现在负责这条街?”他好像说了句多余的明知故问的话。
老陈倒没有跟他客套,把脸凑到跟前说:“赵大,我正寻思着去找你。”
“怎么?发现可疑人员了?”老陈常常给赵司建提供街面上发现的可疑人员,有几次网逃的成功抓获得益于老陈及时提供的线索。
老陈摇头,瞻前顾后,有些神秘地说:“我是想给你说说前几天这里死人的事。”他又朝他移动凳子,两个人紧挨着。
“哦?当时你也在?”那正合赵司建之意。
“当然了。当时‘砰的一声,我和她女儿就靠在水池旁,罗家和就直接落下来。那石板质量真好,货真价实的硬,那么大一个人摔靠在上面,居然没有裂缝。当时我就在水池旁站着吃馄饨来着,他女儿给我带的。”
“出事前,他女儿还去买馄饨呀?”
“是呢,买了三碗,送了我一碗。”
“出事前,就他一个人在家?”
“应该是,要不然怎么会一个人好端端从阳台上掉下来了?”
“你发现了异常?”
“那倒没有。只是啊,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们家那水池没有水又没有鱼,他就偏偏掉到那水池上死了。”老陈绘声绘色地在他面前说起了“聊斋故事”。
“可能是个巧合吧。”赵司建附和说了句。
“反正挺邪门的。”
“老陈,你刚才说要找我说事?”
“也不是什么事,就是还有个事我弄不明白,可能是我钻牛角尖了。”
“没事,你说来听听。”
“就是那天晚上,我看见罗家和的女儿出来两次,一次是在10点,一次是在10点50分,我很少在夜间看见她,那晚竟然看见两次。换作平时,我倒觉得正常,可是那晚出了那档子事,我就有点怀疑了。”他一手垂在桌面下,停顿着望了一眼赵司建,接着说,“还有那三碗馄饨,我觉得其中一碗并不是给我的,只不过正巧被我撞见了,顺便给了我。”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咽了一口水,等着赵司建的回应。
赵司建的眼球骨碌打转,思忖片刻,问道:“你是怀疑她?”
老陈摇手,“不是,当时她就在我身边,罗家和从楼下掉下来,怎么可能是她做的,她又没有分身术。”
赵司建接着问:“这些你都和警察说过了吗?”
“没呢,警察不也没找人问话嘛。”
“如果警察请你配合调查,你也会像现在如实说吗?”
“当然了。”
“那好,我们随时可能找你过来做个笔录。”
“好的。哦,对,赵大,还有一个人,我觉得你们可以调查,罗向阳。”
“罗向阳是谁?”
“罗家和的儿子。他在罗家和出事不到五分钟就出现在现场。”
“他不是应该住在这里吗?”
“他早搬出去住了,而且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也比较远。他当时解释说,正好路过,就接到妹妹的电话了。”
赵司建顿时皱起眉头。他有种要将双手伸到水池之下摸个究竟的冲动。
3
为了不打草惊蛇,赵司建没有提前传唤罗琳和罗向阳。他让老陈到单位做了笔录,又让几个刑警着便装到田禾路附近做了一系列摸排工作。不打无准备的仗,这是从事刑警工作多年的赵司建所秉承的理念。他想起曾经到过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分明是清澈见底,只能看见石头,可伸手到小溪里,水面荡起涟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鱼受到惊吓四处乱窜。这种现象似乎和案件的侦破不谋而合。“眼见为实”这句话有时候用在破案是行不通的,眼睛看见的未必就是真实的,眼睛看不到的未必找不到真相。不要以为透明就是光明,透明的东西往往更容易蒙蔽双眼,黑暗深处更接近真相。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起意外事件是有疑点的,或许他们是要刻意隐瞒什么,可能无关事情真相。老陈那天到刑警大队来做笔录,又和他唠叨了很多。说着说着,把很多年前发生在罗家的一起坠楼事件也道了出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让我想想。实在是记不清了,反正那时候我还没成为城管,打点零工,就在田禾路租了房子住。罗家和?那时候当然认识,是田禾路出了名的酒鬼,在那条街工作后还和他吃过酒。他是个菜贩子,据说前妻长得挺漂亮,喝了酒就把人家给打跑了,独自带着一个儿子生活着。那罗家和嘛,就是莽夫,喝了酒,就关起门打儿子,把前妻离家出走的怨气都撒在儿子身上了。可是有一天,就那么个酒鬼,居然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女人和一個小姑娘。老天真是瞎了眼,那女人比他前妻还好看,还带着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记得罗家和带女人回来那天,还在田禾路鬼吼,“邻里街坊注意了,我罗家和给大家保证,从今天开始戒酒,滴酒不沾!”苦海有多深,酒海就有多深啊。人一旦跌入深不可测的海里,哪怕回头,怕是岸早已被淹没了。邻里街坊也没太当一回事,前妻在的那会,他就没少在外人面前瞎保证。一家四口和睦幸福地过了一段时间,罗家确实清静了一阵,街坊们以为罗家和是要重新做人了。可是,罗家和早已掉入那酒海。没过多久,罗家和又偷偷把酒喝上了。开始是偷偷喝,被女人发现了,禁酒几天,改光明正大地喝。喝了酒,罗家和就喜欢说荤话,还要有听众,听众要附和他几句,不能让他一个人冷场唱独角戏。要不然他就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要打人。刚开始是没什么事的。女人听着,不时说上几句,罗家和说累了,就睡觉去。可是,酒精这玩意上了头,容易产生幻觉和幻听,让人生起猜疑。他就开始怀疑那个漂亮女人在外面偷人。别的事情倒是可以敷衍附和说几句,无中生有的事情哪里敢随便答应啊。女人死活不承认,罗家和就开始动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那个女人从楼下摔下来。说是意外。警察问了当时在阳台的儿子,开始他不说话,后来才跟警察说“是她不小心掉下去的”。女人死了,以为罗家和会改。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两个孩子在家庭吵闹声中慢慢长大。反正吧,这些年,那两个孩子也没少遭罪。私底下说,罗家和死了,对两个孩子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那就是说罗向阳和罗琳没有血缘关系喽?”听完老陈的长篇大论,赵司建对这个颇感兴趣,猛然问道。
“没有血缘关系了。罗琳其实叫李琳,身份证上一直这样写着。”老陈说,“虽然不是亲兄妹,但是他们的关系胜过亲兄妹。”
老陈果然给赵司建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事已至此,赵司建决定去会会这对感情深厚的兄妹。把人传唤到公安局,动作大,容易让对方产生警惕心理。思忖片刻,赵司建决定只身一人前往,权当上门拜访慰问。
上门拜访,功课当然要做到位。既然是慰问,空着手去自然不像话,可是又不知提什么。左思右想,就到田禾路口停车位右侧的水果摊提了一篮子水果。
白天穿过田禾路,丝毫感觉不到夜市的热闹非凡,两排的摊位门可罗雀,塑料桌椅东倒西歪,似乎夜里忙碌带来的疲倦拖垮了摊主的身体,来不及摆放整齐桌椅,哈欠缠身,连忙睡去。夜市带动这里的房价跟坐山车似的往上蹿,房价令人望尘莫及,实在让人感觉囊中羞涩。根据现场民警提供的示意图,赵司建很快来到5栋二单元楼下。上次因为和老陈聊得太晚没去现场瞧个究竟,这次来正好顺道去看看。那一旁的水池被警戒带围了起来,他弓下身子从警戒带下端钻了进去,想起黄雅莉早已到现场取证,又折回,顺手把警戒带给拉扯下来。从外表看,那根本就不像一个水池,倒像装骨灰的盒子,很难把它与养鱼关联在一起。他费了点力气才把石板推开了一点口子,光顺着口子钻了进去,没有瞧见涟漪,歪斜脑袋往里面看,那没有光的地方黑乎乎一片。他把石板挪了回去,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仰着头往上看。从水池的位置往上看,四楼的阳台拉着窗帘,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没人在家?罗琳是在夜场上班,向顾客推销啤酒,白天在家里睡觉才对。
他慢慢摸上楼,401室是一扇木门,和一路上来看见的铁门形成了鲜明对比,指不定同样的铁门是被喝了酒的罗家和给踹掉了。拍了两下门,门很快被打开,一双大眼睛首先出现在门缝里。
“你是?”门虚掩着。
“是这样的,我是承包食堂的,你爸从前经常送菜到我那,听说他……我就过来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忙的,毕竟从前他那么关照我。”说着,把那篮子水果放在门口。
她前额蓬起的刘海遮挡住眉毛,斜着脑袋再次打量着他,然后说:“那你等下。”门“砰”的一声关上。他等了一会,门才敞开一边,她已经穿着一条牛仔裙、戴着一顶鸭舌帽出现在他面前。“里面坐吧。”
他提着篮子跟了进去,身后的门仍旧那样敞开着。客厅很宽敞,摆设却很简单,一张藤椅,几张小木凳,还有一个电视柜和一张茶几。房间里几乎没摆放一件残留房子主人痕迹的物品。
她的腿修长、纤细,只是那帽檐下压,无法好好端详她的五官。她在他面前晃荡一阵,问他,“喝矿泉水,行吗?”他还没坐到藤椅上,点头说,“可以,不喝也行。”她转身,从里面的房间取来一瓶矿泉水,拧开了瓶盖,彬彬有礼放至在他跟前。他这个时候才坐下,屁股刚触碰椅子,就发出“吱吱”响。
“抱歉,这藤椅很多年了,一直没舍得换。”
“老古董呀,好,很好。”
“就是舍不得换,没啥好的。”
“你爸爸,他……”他揣摩一阵,小心翼翼问了句。
“人还在殡仪馆呢。”她的鸭舌帽帽檐下压,还是无法看清她的面部表情。
一时间冷场,之前心里打好的草稿如鲠在喉,沉默了一阵。
而后,他又接着问,“出事那天,他喝酒了?”
她的脸动了下,他是看见了,不是微风吹拂过青草的晃动,是身体受到某种刺激的抽动。
“看来是喝了酒。我说了无数次,他就是不听劝。那天他一个人在家啊?”
“不是。那天我休息,他开了一瓶酒,让我给他去买碗馄饨回来。我还在楼下,没想到……都怪我。”罗琳右手捏着左手的食指说。
“这也不能怪你。过去我和他吃过酒,吃了酒,人有点怪。死者为大,我不该那样说他的。”
“没事。”
“他也一把年纪了,老了,酒是戒不掉,遭人嫌,还得让人伺候,孩子就得辛苦,还要受气,谁受得了他那臭脾气啊。”他是在试探,打了个牌“3”,想引诱她打出牌“4”。可是她紧握牌,不打出任意一张牌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追问,那晚她是不是出去了两次?他握了一手好牌,太着急出牌,反而容易输。于是,他起身,脚步朝向阳台。
“听你爸说,从你们家阳台可以看到楼下的水池?”
她也跟着起身,有些警惕。一站起来,那大長腿一览无余。“是。”
“我可以去看看吗?”他询问道。
“可以。只是阳台有些乱。爸爸出事后,一直没来得及收拾。”她犹豫一阵,才把他引向阳台,径直走过去,把阳台上的窗帘拉开。他在后面跟着,她的手扬起来的时候,他无意间发现她的手肘密集着圆点疤痕,脖子用竖起的衣领掩盖着。
那阳台果然很乱,左右两侧堆放着杂物。他仔细观察一阵,发现右手边的杂物堆里有一块装有滚轮的木板。按理说,黄雅莉应该对这第一现场进行了提取和勘查。阳台上的围栏很低,他故意将身体贴着往围栏一靠,那高度还不到他的腰。光从这表象看,是完全符合意外发生的必备条件。
“果然是能看到那水池呀。对了,那池里,有……”
“有哩,妈妈喜欢的鱼。”
“我看,那里有块石板盖着,不怕缺氧?”
“妈妈说,那鱼怕光。”
“听说你妈妈也是意外从阳台上摔下去的?”
她的脸又和先前一样抽动,没有作答,转身从阳台上离开。他先是给自己圆了场。“老罗也是,这阳台多危险,得加固,把护栏提高一些。”然后跟了进去,“借下厕所。”
“前面,右手,里边第一间。”她扬手指着说。
那是厨房,厨房里侧是卫生间,卫生间如厕位置的右面有一面落地窗,被拉起的窗帘虚掩着。他反锁了卫生间的门。把深蓝色窗帘拉起,竟然看见了一面大得出奇的落地窗,很容易让一个人从窗户爬出去。他轻轻地把落地窗拉起,探了脑袋出去,有一条下水道,紧挨着楼下人家凸出的窗户。那应该极易攀爬。这是赵司建头一个想法。他给同事发了一条信息,要把事发当天夜里,田禾路小区和所有路口的监控全部调出来。拧开水龙头洗手之前,他给黄雅莉发了一条信息,问她阳台上的检测物里是否有新发现。发完信息,冲洗干净手,然后打开门走到客厅。只见她迅速把手机从耳边撤离,大概是趁他上厕所的空隙给谁打了个电话。
“你们家卫生间还蛮大的。”
她有些尴尬地站在他面前,他似乎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他感觉自己的伪装太不专业了,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只好匆匆告别離开。
随后,身后的木门被重重关上。他想,自己肯定是暴露了。
4
罗琳有近乎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哪怕有证据表明当天晚上10点戴着鸭舌帽进去的不是罗琳,可是罗家和从楼上坠落,当时罗琳就在楼下,老陈却可以证明。米姑小吃店的老板也证明了罗琳当时到过店里买馄饨。客人那么多,怎么记得那么清楚?人长得漂亮肯定记得,而且她开始说要三碗馄饨,中途又改口说两碗。老板就不高兴了,问她,究竟是两碗还是三碗?她这才竖起三根手指说,三碗。虽然这些细节不足以作为证据证明什么,却能把事件延伸至罪恶之流的猜想。
太完美的东西往往显得做作和虚假,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完美的事和物,太过逼真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
罗家和出殡那天,赵司建特意去了一趟,当然这回没打算继续扮演那蹩脚的罗家和生意合作伙伴。那天天有些阴沉,黑着个脸,却一直不见雨滴落下来,让人内心有些压抑。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罗向阳,圆脸,长相并不出众,放到人海中很容易被遗忘。非要说出一点出众的特别,就是脖子上有一道刀疤,脖子一动,疤痕就跟着晃动,让人误以为脖子上粘着一只蠕动的虫子。他和罗琳都戴着一顶鸭舌帽,相同的款式,帽檐下压,无法看清他们的面部表情。现场的人不多,面无表情地在死者墓前停顿默哀,停留一阵,和兄妹俩寒暄几句,匆匆散场离去。那不像一场仪式,更像是一场集市,没有温情,只有买卖时候特有的恭维。
罗向阳和罗琳牵着手紧挨在一块,罗琳看见他走过来,瞬间挣脱了罗向阳的手,罗向阳把帽檐往上一提,犀利的目光朝他投来。
“节哀顺变!”赵司建抢先说,然后在墓前弯腰鞠躬。
“谢谢你能来!”罗向阳的声音夹带着某种磁性,嗓音浑厚。
他望了一眼罗琳,她的脚步挪到了罗向阳的身后,那是一种警惕的步伐。赵司建感觉到,这个地方似乎不太欢迎他。他本是想着隔远观望的,远远看见黑压压的一伙人簇拥在一个小坟堆面前,既然来了,理应去死者面前鞠躬表示敬意。
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开,只听身后有个步伐跟了上来。
“赵队长,借一步说话。”那低沉的声音迎了上来。看来那天去罗家,身份已经被识破了。早知道应该开门见山,却像个傻子一样伪装身份让人笑话。
罗向阳把赵司建拉到一旁,离罗琳有些距离。
“我很感谢您能来看望我们,因为爸爸的事,妹妹已经很难过了,请您不要单独去打扰她了,如果您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我们配合做什么,请您直接来找我。”赵司建倒是没有亲眼看到过罗琳有多难过的模样。他斜睨罗向阳一眼,只见他紧握拳头杵在他面前,有点“来者不善”的味道。再把目光转到罗琳那边,她已经蹲坐在坟前,帽檐压得更低了,把脸枕在腿上,泣不成声。哭声慢慢飘至男人们的耳边。
罗向阳并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转身返回去安慰妹妹。赵司建突然问了句:“你好像特别爱你的妹妹?”特意在“爱”字上加重了语气。
罗向阳把帽子摘了下来,露出平头,侧过身子回答说:“天底下哪里有不爱妹妹的哥哥呢?”
说完,他走过去,抱着哭泣的妹妹,妹妹依偎在哥哥的怀里。赵司建竟然在一瞬间被眼前这一幕所感动,眼角湿润起来。紧接着,压抑很久的雨在他身后噼里啪啦下了起来,仿佛要狠狠地清洗下这世界的尘埃。是呢,是要把尘灰清除,他都已经不能好好看清这个世界了。
监控那边有了新的进展,五栋楼房后面的监控显示,当晚10点50分左右,有一名平头男子从后面的管道跳下来,只拍到他跳下来背对监控的背影。同一时间段,没有发现该男子从附近的监控点出现。赵司建端详那背影好一阵,怎么看都感觉像罗向阳。然而,那只是一种推断。黄雅莉在罗家阳台上的滚轮提取到的血迹是罗家和的。黄雅莉和他说的时候,他走了神,等感觉到黄雅莉用手肘捅他的时候,他说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是他们兄妹俩刻意制造的事故?”黄雅莉紧握手中的报告,问,“从楼上摔下来的之前就已经死了?”赵司建点头。黄雅莉质问,“现场没有打斗痕迹了。不过,也不排除凶手清理了现场。”赵司建说,“一个老人,要是睡着的话,是不会出现打斗场面的。”黄雅莉突然冒了句,“那动机呢?”一句话就把赵司建问倒了。是的,动机是什么?又不存在财产纠纷,那是其他什么呢?比如,家暴,或者性侵?毕竟罗琳不是罗向阳的亲生女儿。这样想,未免太过残忍。随着深入调查掌握的情况越多,他越感举步维艰。倒不是不知道如何迈开步子,只是那生活中遇到的越来越真实的面孔让他心存怜悯。罗琳在夜店上班,身上却没有夜店女孩的那种野性。更多时候,她就像是哥哥呵护着永远长不大的小公主。内心的挣扎像波涛汹涌澎湃般击打着赵思建。如果警察是维护正义的话,那么那些剿灭罪恶的犯罪是否可以网开一面?有时候他越把案子往下深挖的时候,内心就越想放弃。因为他知道,水池下的真相,往往比现实更残酷。
那样,就只能转变侦查思路了。
他想起,既然罗向阳说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找他,那索性直接去找他好了。从掌握的情况来看,罗向阳身兼多职,白天在公司跑业务,晚上会在妹妹上班的会所上班,做保安,估计保护妹妹是他在那里上班的一个重要目的。
罗向阳上班的公司在双子楼广场附近,城市的繁华高端地带。他还特意搜索了附近的店面,咖啡厅和西餐厅居多,虽说咖啡有保护心血管的功效、牛肉有丰富的蛋白质,营养价值都挺高的,但那显然不符合他的胃口。思忖片刻,决定在夜幕降临之际将罗向阳约到田禾路。
赵司建喜欢在傍晚的时候独自一人漫步在街尾小巷里,霞光从摩肩接踵的楼房间隙透过,投射到地上形成细碎的影子。步子挨着影子走,霞光躲在他身后,过往云烟慢慢浮现在脑海里。一种惬意的感觉油然而生。赵司建把车子停在田禾路口旁的大型停车场,夜幕降临,夜市还没开始,停车场零星停着车子。下车往田禾路走的时候,他就给罗向阳打去一个电话,“我是刑警大队的赵司建,我在田禾路,不知能否耽误你半个小时的时间聊几句。”电话那头停顿片刻,然后猝然说了句,“不要找我妹妹,我马上到。”赵司建嘴角一扬,说,“我在米姑小吃店等你。”看来这个损招有点管用,不怕他不来。
赵司建沿着两排的摊位往里走,已经陆陆续续有些晚饭兼夜宵一起吃的客人了。他一路走去,直接走到了米姑小吃店,朝老板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要来两碗馄饨。馄饨上来的时候,罗向阳正好赶到。笔挺的西服把他的身体衬托得精神抖擞,一根根竖起的头发展现出阳光清爽的一面。
“今天没戴帽子?”看似简单的一句,却把自己今天来的目的夹带了进去。
罗向阳嘴角上扬,粲然一笑,那笑容更富有朝气。“上班了,就该有上班的样子。”
“你们兄妹俩都挺爱戴帽子的。”他抓着“帽子”这个话题不放手。
“知道原因吗?哈。像我们这种生活在阴暗处的孩子,就需要用帽子来遮挡住阳光。”罗向阳玩世不恭地说着一句看似矛盾的话。
“给你也点了碗馄饨,不知道对你胃口么?”他指了指他面前的那个冒着热气的碗说。
“没想到赵队长还好这一口,这是领导体贴,到基层体验民情?”他又戏谑一阵。
“体验不敢说,主要是冒昧打搅,过来向你讨教。”
“不知能帮上你什么?不会还是我爸爸意外摔下去的事吧?”
“怎么说呢?我费了好长一段时间去想,那都不像一场意外。”他把那碗挪至跟前,扇着碗口,跟以往一样,吃之前要狠狠地闻上一口,那叫让味蕾先预热,待会品尝起来才有感觉。
“哦?不是意外,那是什么?”
“太完美了。天衣无缝,你妹妹正好站在水池旁,你爸就从楼上掉下来了。”
“难道要等我妹妹回去,那才符合常理,才算是意外?”他一直用戏谑的语气和他说着话。赵司建猜想,他一定早感觉到他会来找他,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做好了和他玩花样的准备。
一连吃了几口馄饨,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起,赵司建只好把夹起的馄饨放回碗中,接听起电话来。电话里的内容让他瞬间瞪目结舌。
“什么?你再说一遍。”赵司建故意把音量提高,他看见罗向阳第一次伸手碰面前那个碗,筷子在他手中搅拌,不知是不是不饿的缘故,并没有像他那样表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
“罗琳来自首,说罗家和,是她杀的。”他故意把手机的免提打开,让罗向阳听见。只见他手中的筷子停止了搅动,眼珠在眼眶里打转,颧骨突出微微抽搐了下。赵司建想起从罗家出来的那天,他又一次将水池“撕开”一个口子,这一回他鼓起勇气把手伸到了水池下,空荡荡的,那像极了此时坐在对面的罗家和的眼神。
赵司建把电话挂断,盯着此时表面仍旧平静如水,眼神空洞的罗向阳,边吃馄饨边等待他开口。电话里的意外,似乎助了他一臂之力。
罗向阳的筷子从碗里抽出,架在指间凝固半空一会,才嗫嚅着,“赵队长,如果我说,罗琳是在撒谎,人是我杀的,你相信吗?”沉默了一阵,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清楚说了出来,就像把那面前馄饨一粒一粒从嘴巴里吐出来。他揣摩他的话,不急说,盯着指间的筷子。他今天还没有开始吃馄饨呢,他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今天还没动筷呢。”
他嘴角上扬,点了点头,缓缓地将筷子插到碗里,夹了几次,才把一粒饱满的馄饨夹入嘴中,边嚼边说,“我如果把帽子摘下来了,你是不是可以就很容易看到我的阴暗面了?”罗向阳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今天并没有戴帽子。
赵司建摇头,显然他此时对他的阴暗面没有太大的兴趣。
“罗琳的妈妈是被罗家和推下去的,我亲眼所见,只不过我当时跟警察撒了谎。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变态,他在罗琳妈妈火化之前偷偷割了她的头发,用玻璃瓶装着,放到水池底部。你不信,可以到水池里找。”
罗向阳的详细描述超出赵司建的预想。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馄饨一粒又一粒地夹到嘴里,夹起一个,吹口气,才放入嘴中。
“我讨厌酒精,罗家和喝了酒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态,打我妈,打我。罗琳和她妈妈来我家生活后,我以为自己可以不用戴着帽子生活在阴影之下了。没想到,好日子不长,他又喝上了酒,他开始打罗琳的妈妈。其实,罗琳的妈妈对我很好,她是把我当作亲儿子一样对待,给罗琳买什么都会给我一份。不知道她妈妈是否知道她会出事,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外面,让我以后好好疼妹妹。没多久,她就被罗家和酒后推到阳台下了。”激动的思绪像一条波浪,时涨时落。
“我天真地以为,等我和罗琳长大,罗家和老了,会把酒戒了,或者喝不动了。可是他越老越变本加厉地酗酒,一身病还喝,真是不怕死。可是他又死不了,还折磨我们。你看我脖子的疤,以及罗琳脖子手肘上的疤,都是他老人家的杰作!”他把衣领拉下,脖子上的那道疤痕更加清晰,有些光澤,纹理有规律地纵横交错,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你们就没有想到报警?”
“有用吗?”
有用吗?未必吧。毕竟制度是人制定的,肯定不会太完美,会有漏洞。他没有回答。可能没有用。
“那时候还小,觉得把他抓了,我和罗琳就是孤儿了。我是孤儿不要紧,我不想让罗琳也成为孤儿。”刚刚那粒馄饨勾引出他的味觉,他把筷子再次插入碗里,这次精准无误地迅速把几粒馄饨夹到嘴巴里,咀嚼一阵,接着说,“长大后我就搬出来住了,罗琳不肯,说罗家和老了,需要人照顾。我始终不明白,她这个时候还为他考虑。可能,她是个相信童话的善良的人。我就不该跟她说那么多童话。她坚持要住在那里,我没有办法,只能让她多注意,防着点,有什么事就跟我联系。我知道,罗家和根本就不是人,有几次还故意尿裤子,把屎拉在裤子里,要罗琳伺候她。看着罗琳给他洗短裤,他就高兴。这些,我都可以忍。可是有一天我刚到家里,就听到罗琳一声尖叫,我来不及拔钥匙就冲了进去,只见罗家和这畜生裸露下体在罗琳面前。”
“你是在那时候产生了对他下手的想法?”赵司建趁机问道。
罗向阳点头。“他疾病缠身,有糖尿病,迟早要死的。可是他喝了酒,竟然跟我们说,他还想多活几年。我问他为什么?他咧着嘴笑着说,多活几年,就可以多折磨我们几年。要不是罗琳拦着,我当时非得踢残他。”
“赵队,我妈妈被罗家和打跑了后,我就以为我的人生到了尽头。直到遇到罗琳。我有了个妹妹,我不爱读书,可为了能够给妹妹讲童话,我又逼着自己去读书。我就那么一个妹妹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个亲人。在我心里面,妈妈离开的那天,我的爸爸就死了。那天你说,感觉我特别爱我的妹妹。我回答你说,天底下哪里有不爱妹妹的哥哥?那是真心话。正因为爱妹妹,我就不允许她受到委屈,不允许有人欺负她,谁都不可以。”他把碗里的最后几粒馄饨全部消灭掉了。
“那你说下那晚的情况。”
“那天晚上,罗琳哭着给我打电话,说她不小心推倒了罗家和,让我过去一下。我戴上帽子就過去了,进到屋子的时候,我就看见罗家和躺在地上抽搐。罗琳在一旁边解释边哭。我根本听不进她的解释,我知道罗家和又去招惹她了。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到厨房用冷水洗了个头。从厨房出来后,我就让罗琳去米姑小吃店买馄饨,并让她买三碗,路上回来的时候就在水池旁停留一下,看见熟人就请他吃一碗。”
“你这是给她制造不在场的证明吧?”赵司建插了句。
罗向阳点头,赵司建没让他往下说,自己接着说,“然后你发现罗家和没死,用阳台上的滚轮敲了他的脑袋,看准时机把他从阳台上扔下去,最后从卫生间的落地窗顺着水管往下爬。你没有急着从小区出去,等罗琳给你打电话,说罗家和出事,你就避开摄像头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这都是你的推断吧?”罗向东诡异地朝他笑了笑。
赵司建早已把碗里的馄饨吃完了,只剩下汤,他呷了几口,这回他从汤里尝出了味精和八角的味道,然后笑着说,“这是我心目中的一个脚本,没想到和你虚构的一样,那纯属巧合了。”
“你不相信我说的?”罗向阳握紧的拳头竖起在桌面上。
“相信,我相信你刚刚说的内容绝大部分是真的。但我觉得,在你来到房间之前,罗家和已经死了。”
“为什么?”
“这个就要问你了,可能是因为你太爱你妹妹了,为她导演那么一出童话。”
瞬间,罗向阳的眼泪夺眶而出,掉落在面前的碗里。
5
那道纤瘦的闪电划过苍穹的时候,他们两个被关在屋子里。妹妹旋转着门把手拼命拧动着,无济于事,弹珠般大的眼泪滑过脸颊,然后顺着往下流到拍打着门的小手。哥哥坐在地上,把下巴枕在弯曲杵着的膝盖上,眼睛紧紧盯着妹妹。妹妹哭累了,红着双眼背靠门坐在地上,大眼睛都快哭肿了。两人的眼睛对视形成一道柔和的光,外面一道急促的闪光和轰隆一声巨响同时出现在窗外,妹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吧嗒一下冲了出来。哥哥起身,手在她的头顶上摩挲一阵,帮她捂住耳朵,就那样蹲着帮她捂着,直至雷声渐渐消失。雨还是慢条斯理地下着。他从兜里取出一盒火柴,把盒子里的火柴全部倒在地板上。捏起一根火柴,黑色的头对准火柴盒的侧面,一划,“呲”的一声,两人看着火光,忧伤的眼神突然明亮起来,火柴燃烧着,眼睛就跟着亮着,一小团黑暗包围着光。火柴燃烧至半根,他吹了口气,火柴灭了,再把裸露伤痕的半根火柴放入火柴盒。他们反复那样玩着,在一些小物件里寻找乐趣。
窗外雷雨交加,雨点噼啪噼啪击打窗户。门外的客厅早已一片狼藉,房间里的玻璃制品早已破碎,碎片嵌入女人的脚底。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跟滚油漆似的让女人的身体从玻璃碴子上滚过,女人嗷嗷一阵惨叫。女人一叫,妹妹在房间听见了就哭,鼻涕眼泪早已爬满一脸。哥哥连忙拾起一把火柴,“呲、呲、呲”几声,一个小火球映上妹妹泪眼婆娑的脸,鼻涕蹚着小溪而下,流向微微张开的嘴巴。青一块、紫一块的女人早已放弃了挣扎,她瞬间成了男人手中的玩偶,瘫睡在地上任由其摆布。等男人打累了,她许久才从地上清醒过来,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没有水,在干枯的地板上扑哧扑哧跳跃寻求最后一口呼吸。她想起小时候买给妹妹玩的金鱼,伸手到小鱼缸里把它捞起来玩弄,奄奄一息的时候又把它放回鱼缸。金鱼早已丧失了成为一条活鱼的意义。
她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他撕成碎片,一缕缕耷拉下来,像窗帘。她找来扫帚清扫掉地上的残骸,随后将残存的物件一件一件归回原位。她想去拧开那被锁住的门,到了门口,发现自己衣衫褴褛,便折回到房间,在镜子面前将残存的衣服条一条一条撕扯下来,然后换件得体衣服出现在孩子们面前。
妹妹哭得稀哩哗啦地抱着她,哥哥站在不远处,盯着她那扭曲的脸盘,说了句,“你,没事吧。”女人摇头,不远处传来的呼噜声掩盖了她嘴巴嗫嚅发出的声音。
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死的?孩子们记忆不同。妹妹还小,只听哥哥说,那个女人变成了一条鱼。“她本来就是鱼变的,她不能在水面上生活太久了,她迟早要回去的。”哭成泪人的妹妹相信了,她很坚决地相信哥哥的话,让哥哥搂着她睡会。哥哥大一些,他自然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只是他一直无法确定一件事,她是自己跳下去,还是被男人推下去的。是故意忘记,还是真相蒙蔽了双眼?轰隆一声,等他走到阳台的时候,女人早已不在阳台上,男人双手死死箍着栏杆。她掉下去了,像一个西红柿从高空坠落,汁液洒满一地。
男人在女人掉落的地方修了一个水池,里面养了几条观赏鱼。街坊难得盛赞他,他爱过那个女人。只是,那鱼后来死了,水池里的水也干涸了,里面空荡荡的。哥哥告诉妹妹,会有一天,那条消失的鱼会游回来的。妹妹相信了。
林一 原名林少俊,广东韶关人,80后,现居住在江西吉安,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公安作家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有小说散见《星火》《清明》《安徽文学》《满族文学》《都市》《青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