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光 董家惠
(湖北理工学院 师范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3)
近年来,共享经济的勃兴催生了图书馆、自习室、健身房等诸多空间的“共享化”进程。从空间哲学的视角来看,建筑空间同时拥有理性的物质属性和感性的文化属性。人们在具体空间中的文化实践,既满足了现实生活的需要,又兼具超越性的精神追求。从文化研究的层面上看,共享空间中的个体与社群行为彰显了“我是谁”“我们是谁”的身份追问,镜像出现代性社会中人与空间的“嵌入”与“互构”。本研究试图在身份认同视域下总结共享空间在当代社会中的文化意义,观照空间实践中人的主体性存在。
既有成果关于共享空间的研究基于两大背景,即信息技术的普及与用户需求的高涨。在此基础上,共享空间的学术研究和业务实践先后历经:图书馆共享空间、信息共享空间、学习共享空间、创客空间等阶段。
图书馆共享空间研究可追溯至1992年爱荷华大学提出的“信息拱廊”概念,该概念在发展过程中,历经了信息共享空间、学术共享空间、创客空间、智慧学习空间等不同形态的演变[1]。20世纪90年代起,互联网技术的介入和书刊文献的电子化,使世界各国大学图书馆开始借鉴连锁书店的运营方式,信息共享空间 (Information Commons)成为大学图书馆的新型服务模式[2]。Donlad Beagle明确提出了Information Commons的概念,认为信息共享空间包含了两个层面:一是在线环境下,读者可方便快捷地获得多种数字服务;二是新型的物理设施可以是图书馆的部门或楼层,在整合的数字环境下成为组织工作和提供服务的空间[3]。21世纪以来,Information Commons的概念的不断发展与创新,演变成学习共享空间(Learning Commons)。学习共享空间强调通过各种技术工具来促进学习者之间的协作、交互式学习,而不是简单地信息整合,它鼓励使用者进行个性化学习与小组协作学习,是一个用于支持学习的环境[4]。吴南中、夏海鹰、张沛东将类似的智慧学习空间定义为蕴含智慧学习理念、支持学习者智慧学习的学习环境,认为其具有智慧性、集成性、创造性、情境性和开放性的特征[5],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共享办公室,相对于酒店、展览和居住等空间的共享化设计更具针对性,更加强调“功能”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6]。而青年共享社区是基于共享理念、为满足现代都市青年的居住需求而开发的集“生活+创业+社交”于一体的平台[7]。
总体来看,既有研究偏向于物质层面的空间设计,多聚焦空间功能的发展和空间资源的可持续利用,而忽视了其所内蕴的文化情感,关于空间与人的身份认同议题缺乏追问。近年来,已有学者开始关注空间中的精神质素,如牛勇指出:“通过多元表征建构共同情感基础,通过具身认知拓展共同情感,通过强化情感体验固化共同情感是大学图书馆共同情感培育的现实策略。”[8]这为开拓共享空间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可供尝试的新视角。
弗洛伊德认为,认同是个人与他人、群体或模仿人物在感情上、心理上趋同的过程[9]。它是基于某种“共同性”之上的,是主体对于自身“归属”的认知、 强烈的情感依附和由之而产生的行为方式[10]。克里斯·巴克提出,政治斗争、哲学和语言学研究,促使“身份认同”成为1990年代文化研究的中心课题[11]。作为西方文化研究的重要概念,身份认同理论受到新左派、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的特别青睐,其基本含义是指个人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12]。
“身份认同”是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学科的重要研究对象。在哲学领域,从启蒙思想、马克思主义,到当代边缘社群话语研究,身份认同理论伴随主体论的流变,历经了3次大的裂变,并形成了3种不同的身份认同模式:一是以主体为中心的启蒙身份认同,二是以社会为中心的社会身份认同,三是后现代去中心身份认同[12]。其区别在于启蒙身份认同强调人的内在价值判断与自律精神,社会身份认同强调社会各种因素的决定作用,后现代去中心身份认同强调去中心化。在社会学领域,20世纪60年代随着女权主义、同性恋群体、宗教族群争权运动的兴起,少数群体要求获得身份认同的呼声被学界广泛关注[13]。在文化产品的研究中,影视作品及其产业化进程从侧面反映出身份认同的时代变迁。如刘丹指出,影视产业通过“粉丝经济”营造一种身份认同,通过产业内容与受众间的互动来主导产品行销[14]。
总体来看,学界主要从哲学、社会学、影视学等领域展开了身份认同研究,并达成了一定共识:身份认同是一种建构行为,会以特定表征进行呈现;它涉及自我与群体中的关系;具有一定的主观能动性和情感因素。本研究以上述成果为基础,尝试从“表征-关系-情感”的层面,对共享空间中的身份认同及其文化意义进行分析。
随着“学习型社会”理念的推广,共享自习室等新兴空间在诸多城市应运而生。本研究以此为个案,运用以下3种方法进行分析。
参与观察法是社会科学研究中一种常用方法。参与观察法是指观察者直接参与被观察者的活动。研究者在2019年1月—2021年1月期间,对H大学图书馆免费共享自习室、W城线下收费共享自习室和线上免费共享自习室T进行了持续性地参与观察。研究者的参与观察旨在对空间表征和身份关系进行感性认知,并结合具体语境窥探空间使用者的心理活动和身份实践。
深度访谈是为搜集个人特定经验及其动机和情感所做的深入的访问。在自由交谈中,研究者可以从被调查者的反应、态度、意见中探求深层的东西。深度访谈法不采用问卷,但必须事先准备好“面谈必要”;访问不要求面面俱到,但要对主题有深入的探讨;提问顺序和方式可以根据被访者的具体情况而调整,目的是促使被访者深入、连贯、自主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和意见。研究者随机挑选了上述共享空间的7位使用者(如表1所示),进行深度访谈,以探析其在空间实践中的身份认同建构过程。
表1 受访者基本信息
文本分析法是研究者用来描述和解释讯息的一种研究方法,侧重于描述文本的内容、结构和功能,以深度阐释其潜在意义。研究者对相关节目进行文本分析——央视《新闻调查》栏目“我在国内留学”(20201212期)和腾讯视频《纪实72小时(中国版)第2季》栏目“合肥:昏暗格子间里的进击人生”(20191020期),旨在更大范围地了解不同群体在共享自习室中的文化实践过程,以观照身份认同议题。
斯图尔特·霍尔认为:表征是某一文化的众成员间意义产生和交换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表征将意义和语言同文化相联系,致使这一概念在文化研究中占据了一个新的重要地位[15]。爱德华·W.索杰的“第三空间”理论深度阐释了表征与空间文化的关系,他指出:“第三空间”的基础是“第一空间”(指的是空间形式具象的物质性,它是可以由经验来描述的事物)和“第二空间”(指的是人类认知形式中的空间性,它是由空间的观念进行再表征的),“第三空间”是结合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视角,把都市生活的空间看成是既真实又是想象化的;既是结构化个体的位置,又是集体的经验与动机[16]。可见,文化学意义上的空间分析,离不开地点、方位、装饰等具体的表征物,且与自身的经验、认同感密切相关。在共享空间中,使用者往往基于共同的兴趣、目标聚集在一起,其“趣缘性”和“同属感”明显。空间里的设施、标语、使用规则等都具备了文化意义。如:H大学图书馆免费共享自习室的硬软装搭配多以白色、米色、原木色来给用户一种温馨的感觉,其公共走廊设置了图书馆历史、校园榜样、励志标语的宣传栏,这类表征物给予了用户身份认同感。自习室里温馨的环境、熟悉的校园榜样和标语宣传栏为用户们营造了共同氛围,使用户在心理上产生了趋同感,这强化了用户群体内部的情感纽带,使用户对该校自习室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与情感依附,并将此视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空间。
W城线下收费共享自习室,既有独立封闭的VIP包厢,也有开放的格子间,自习室里充满了生气,各个功能区分门别类,有衣物放置区、零食柜、24小时淋浴房、咖啡间,还贴有签名墙、心愿墙和共同守则,每个用户都能获得印有自习室logo的水杯和书袋。用户能自行设计维护空间功能区,将携带的衣物与零食摆放在自习室里,共享群体内部独有的标语等。在线上免费共享自习室T里,用户们由老师带领进行阅读、学习和作业批改,每个用户都有对应的班级和指导老师,每个班级还有自己的名字和口号。上述行为无疑增添了用户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建构了成员的共同体意识,使用过共享自习室的受访者小慧(女,21岁)表示:
“在我那个自习室里,周围的人几乎都是固定的,我们会自己带一点零食放在公共区域,或者平时互相借一下纸巾、笔什么的,更好玩的是我们还给彼此取了外号,我们不时还会喊出一个共同的口号互相激励。”
在她看来,上述表征物的设立让她体会到集体的温暖(“彼此取了外号”),并加强了“战友情谊”般的身份团结(“相互激励”)。潜移默化中,使用者界分了自我身份,回应了“我是谁”“我们是谁”的问题。可见,不论是免费或收费、线上或线下自习室,有意义的表征物都构建和维护了大家的认同感,为人们在共享空间中获得身份认同提供了物质基础。
共享自习室的使用者一般会基于“提升专业能力”“准备考试”等目的齐聚一堂,其社群感极易建立于对某种目标和理想的共同认知上。个体在共性的驱动力中完成着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并在社交活动和空间环境的影响下建构社群关系。
小马(男,22岁):“2020年我正在二战考研,在家里实在学不进去了,后来在家附近找了个自习室每天按时完成学习任务才回家,里面很多和我一样考研的学生也不会感到孤单,大家互相陪伴都朝着一个目标——上岸,共同努力学习让我更有动力。”
小刘(女,20岁):“我这一年几乎都在自习室里,办了张年卡,每天没课的时间大部分都呆在里面,我在那里面考完了大部分基础需要的证书,也读了一些书。我不是特别喜欢社交,在学校里每天有各种事和人打断我的计划,大家都很快很浮躁,可以说只有在那里我才觉得时间完全属于自己,能不受一切打扰专注学习,能完全安心。”
在小马看来,共享自习室的使用者基于共同的目标集聚在一起(“都朝着一个目标”),相互陪伴(“不会感到孤单”)。在彼此奋斗的环境下,大家更容易凝聚“共进退”的身份意识,从而产生认同感(“共同努力学习让我更有动力”)。小刘对于共享空间的看法更多基于自我身份认知,她远离社交,只喜欢这种一起学习的氛围,希望获得不被打扰的学习空间,关注的是自身感受(“大家都很快很浮躁”“能完全安心”)。在访谈中,多数受访者如小马一样,认为在共享自习室里和大家一起学习,比起自己单独学习会更有动力,共情能使自己保持相对愉悦的状态,产生归属感。部分如小刘一样沉浸学习、鲜少互动的受访者则表示,在共享自习室中更能放松,不受打扰,能思考并找到真正的自己。不难发现,共享空间中的个体行为虽有差异,但都是使用者基于强烈的个体身份认知所作出的反应,彰显了身份意义的选择性建构路径。
在特殊时期,共享自习室的存在更深刻地体现了人的主体性与空间、身份认同之间的“嵌入”与“互构”,如在央视《新闻调查·我在国内留学》(20201212期)节目中,暂时无法出国,只能利用共享自习室上网课的中国学生纷纷表示:大家同舟共济、黑白颠倒地聚在共享自习室里利用互联网上课,凸显了特殊时期留学生群体的“社群感”和“仪式感”。从宏观上看,当诸多共享空间的社群被置于“前台”时,上述个体对于身份的认知结构势必会超越私人情绪而走向公共领域,进而形成更为广泛的认同。正如亨利·泰弗尔所言,一个人的社会群体成员身份和群体类别是其自我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努力地获得和维持积极的社会认同,认为这种认同很大程度上来自群体内外的比较,由社会类化、社会比较、积极区分这三个过程组成[17]。
整体看来,共享自习室的用户会天然地进行自我分类,将共同目标者视为一个“内群体”,依据社群成员资格积极地定义身份,建构认同。在此过程中,身份认同成为一种关系性的存在,它既是自我传播与自我对话的结果,又是集体社交与集体确认的产物,最终成为特定场域中价值交错与钮结的意义体系。
在爱德华·W.索杰看来,第三空间介于现实和想象之间,是一个极为开放的空间,在此空间中,人的主观能动性和情感因素作用显著。当记忆与认同成为重要的情感要素,集体记忆强调情感指向的客观性,即某种事实的存在;价值认同则强调理性判断的主观性,即集体记忆对于事实存在相同或相似的价值判断[16]。正如漂泊多年后回归故里的游子,重返童年故居的成年人,往往会唤醒关于特定空间的记忆,并产生强烈的寻根意识和怀旧心理。这种寻根与怀旧势必掺杂着“我是谁”“我们是谁”的追问与想象,并反过来层累为重要的情感力量。
可见,空间意义上“情感-记忆-想象”的循环共生正成为身份认同建构和维系的重要机制。前述关于共享自习室的研究表明:符号设置、关系建构均为身份认同提供了前置性的基础,而共同情感显然是维系这种认同的持续力量。对于大多数用户来说,某个特定的共享自习室只是人生历程中非常微小的空间实体,但由此生发的关于拼搏、奋斗、青春、友谊的记忆和想象却是极具象征意义的情感沉淀,成为个体和社群进行自我认知和理解的生命力量。赵静蓉指出,记忆赋予人对自我的认知和认同,也催生了个体对集体的归属和认同,它是对过去的一种集体理解和集体建构[18]。
如果进一步分析上述记忆与想象如何形成了较为一致的情感力量,并助推身份认同的凝结,不难发现,“奋斗感”与“青春无悔”成为身份实践中重要的话语钮结点。一方面,在共享自习室中,充斥着年轻人为改变自我命运而奋斗的个体化话语,青春应为未来与理想而奋斗的英雄主义话语,社会与时代将淘汰安于现状、懒于奋斗年轻人的规制化话语;另一方面,在共享自习室中“奋斗”过的用户,无论最终是否实现了理想,都不约而同地表示这段时间值得。成功者的追忆——“曾经的拼搏,使我今天成功”;失败者的追忆——“奋斗即收获,我虽败犹荣”。上述怀旧性话语以“无悔”作为旨归,将记忆构成“有意义”的价值体系,并以此确认身份的合理性和认同感。因此,在作为“第三空间”的共享自习室中,上述话语要素分别以“奋斗感”和“青春无悔”为核心语义,进行了意义钮结,建构了大体一致的身份意识和情感共鸣。这再次表明,在空间的意义结构中,情感使空间不单纯是物质实在,更是精神载体,它唤醒和激发了人们的记忆与想象,并促使了身份认同不断凝结、重构,在当下彰显出新的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