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姿靓
陈梓的《洪巫》是一篇颇具魔幻色彩,带有传奇性质的短篇小说。它由陈家村世代相传的洪巫制度,引出对蒙昧的反叛和对传统的质询,同时也在民间俗信与现代理性的思维鸿沟间寻求平衡的可能。
《洪巫》中陈员外作为朝廷特派大员到陈家村调查洪灾水患,陪同他的是随行副手连医生。于陈员外而言,到陈家村治理水患的同时也是一个归乡寻根的行为。在小说的设定中,陈员外的记忆碎片时常出现空白与错乱,而失忆的诱因则来自早年的故乡往事压在他身上的沉重愧疚。这一久远的往事,联系的是洪巫制度施加于陈家村世代少女们的命运谶语。“洪巫”是指洪都县为向江神提供神力,以控制江水流淌、避免水患,而派出的投江献祭的少女。选拔由县长领头,各村村长推选,最后由神婆决定当年的洪巫人选。投水献祭是中国民间传说中的一类并不罕见的情节,其文化心理根源是“水”在人类文化史上扮演的重要原型角色。中国古代神话中“共工怒触不周山”引发洪水,大禹治水历经艰难,以及西方《圣经》中《旧约·创世纪》里的大洪水,都将水视作一种掌控人命运的神性象征。水孕育、滋养生命,也轻而易举地覆灭生命。因而人类对水的态度,自然是一种感激、敬畏与恐惧掺杂的复杂情感。而在现代文明还未完全萌生的时代,人们面对未知的、神秘的恐怖,往往选择以牺牲和交换的方式妥协。
以少女向洪巫提供神力,本质上是人们相信献祭一个美丽鲜活的年轻生命,便可以用一场悲剧来提前阻止或替代另一场洪灾的悲剧。来自民间的、巫术化的俗信,才是真正的庞然大物,是根深蒂固的、难以撼动的传统。但随着交通的发达、村民们的外迁,加上当地人见识的增加,越来越多人开始正视人与自然的真正关联,觉醒于年轻生命陨落的真实痛楚,并反对这项迷信且残酷的传统。于是很多村民逃离这里,可供选择的洪巫人数越来越少,但洪巫的推选并未停止。以神婆为代表的一种观念上的残酷、愚昧和顽固,难以继续维持江神的神圣性。而在世代相传的洪巫制度摇摇欲坠时,神婆去世,洪巫逃离,洪灾出现。代表着陈家村意识觉醒的年轻人陈大羽帮助洪巫少女出逃,连同连医生一起瞒天过海、开山引流,致力于寻找破除灾难的方法。在小说中,陈大羽则扮演了觉醒者和救赎者的角色。他所面临的困境并非真正的怪力乱神,而是被古老而残酷的传统制度所供奉的,被人们的恐惧心理所喂食的“神”。他需要救赎的并非只有年轻美丽的洪巫少女,还有躲在封闭之中的陈家村百姓。
在小说《洪巫》中,洪水肆虐下,村民们躲进还未被洪水影响的山洞,不肯出来。
在柏拉图的“洞穴理论”中,黑暗幽深的洞穴只有一个通光线的小孔与外面连接。不谙哲学的人,就像困居的囚犯一样,只看到火光穿过小洞,将自己与同类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而他们并未意识到这是一种虚像,反而认为这就是现实世界。于是虚像成为实在,而对真正的实在毫无所知。在《洪巫》中,陈家村本身就是一个幽深黑暗的洞穴。村民们将江神庇佑和洪巫制度看作是洪水是否会发生的客观根源,正如囚徒们执拗地注视着墙壁上投射的幻影,坚信这就是不可撼动的真实世界。而坚持在洞外寻找治理水患的方法的陈大羽父子,则是勘破洞壁上虚幻光影,探寻其背后真实世界的人。
但自由者的命运是有其悲剧性的。陈大羽计划好瞒天过海、开山引流,想要带领所有人走出洞穴,拯救所有人,但陈家村大部分人认为修梯田、建水坝都是些浪费精力的事,洪灾还是因为没有款待好江神……正如陈大羽所说“人们总是把与自己不同的人说成疯子”。陈大羽的父亲陈村长一直在寻找治水的方法,同时也在维护村民们信仰的古老制度,他始终在把握两者间的平衡,却被人们称作疯子。应该说,小说《洪巫》中的陈村长是一个探寻者的形象。他作为陈家村的領导者和管理者,在观察到实在的真相之后,认为自己最大的义务便是为洞穴中的村民们指示解脱的道路。在科学的治水方法与村民们的古老信仰间维持平衡,也是他努力让村民们逐渐接受治水方法的权宜之计。
陈大羽与其父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虽被宗族、血脉、责任束缚在这个破落的小村子里,但在信仰方面,他比父亲更容易从那沉重的思维观念束缚中解脱出来。他破除灾难的渴望本身是以反叛的企图为基础的,而这种反叛的勇气,或许也与年轻的爱恋相关——不仅是他自己,更要保护被推选为洪巫的爱人逃离这幽深黑暗的山洞。在这一点上,陈大羽与陈员外之间存在一种命运的回环。同样面临至亲、至爱的牺牲,陈大羽选择做自由的探寻者、观念的破除者,而陈员外当年则选择妥协,远走他乡逃避罪过。在同样一种残酷的制度下,陈员外的自我救赎指向被封存在潜意识中的痛苦与愧疚。但遗憾的是,这次他仍旧未具备反叛的勇气,而只是一位故事的见证者。
小说《洪巫》采用双结局的叙事结构,但这两种结局,并不像通常的多结局小说一样彼此不能兼容共存,提供给读者自主选择理解故事结局方向的权利。《洪巫》的两种结局,仿佛存在一种微妙的嵌套关系。
应该说,结局一的叙述风格更符合小说全篇的言语氛围。如陈员外与连医生在去往陈家村途中观察到的景象,“一只庞大的鲸鱼挂在一栋房屋的屋顶上,……一群乌鸦正在啄食着这只巨物的残躯,发出‘嘎——嘎——的叫声”。这种诡谲的想象使小说浸染于魔幻的风格之中,这呼应了“我”进入陈家村后间断性的失忆,连医生对“我”态度的转变,以及“我”自然接受了自己的傀儡身份等不符合常理的情节。结局一中洪巫少女为了改变世代洪巫的命运,逃离陈家村,请求县长的帮助,使用神力寻找坠落在森林中的补天石投入江中,并投江献祭了自己,消退了洪灾。这一悲壮的结尾,与整篇小说中叙述者“我”的叙述眼光风格一致,同样富有难以言明的传奇色彩。
结局二中,叙述声音发生彻底的转变,叙述者从“陈员外”转换成为前期故事中的“连医生”,但同样都采取了第一人称内聚焦的叙述视角。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小说以陈员外的眼光叙事时,陈员外是一个处于故事中心的观察者。小说以他的视角观照故事,但他并未做出改变故事情节走向的行为,正如陈村长的评价一般像一介傀儡。结局二中的“我”——连医生的叙述内容却恰好呼应了小说中的伏笔。在“我”的叙述中,陈员外是“我”的好友,在深重的罪恶感下不愿遗忘自己最痛苦的回忆,于是请求“我”灌输给他不同的身份,让他一次次面对与过往经历相似的悲惨经历,并在痛苦中一次次面临同当年相似的抉择。于是陈员外叙述中的绮丽景象,与他作为戏曲家的奇思妙想相关,而他的间断性失忆则源于回忆灌输的不连贯性。
叙述声音的转变将小说从魔幻的传奇拉进现实,点出整篇小说正是被灌输了身份记忆的陈员外,所观察记录下来的陈家村治理水患的故事。而其中的传奇色彩,许多是由陈员外虚实参半的记忆碎片和戏曲家的浪漫妙想所演绎出来的。结局二点明了村长儿子联合洪巫少女,与县衙、朝廷命官一起凿山引水、疏通江河,最终治理水患的真相。而以陈员外的叙述眼光结束的结局一,将成为流传后世的传奇故事。两种结局相互兼容,也映照了历史的多种侧面。
在小说堆叠的话语结构中,陈员外与陈大羽,分别在幻象与现实中,探寻自由背后的残酷,实现自我的救赎。
责任编辑 谢 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