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的人

2021-09-25 09:07杨小凡
红豆 2021年8期

杨小凡

饮酒三十多年,闲暇时记下这些喝酒的人。

——题记

猪头张

猪头张,六十六七岁的样子。他绝对是我的熟人,说是朋友也不为过:一是我从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二是这十几年来,每隔三五天就能见他一次,而且还要聊上几句。

猪头张在菜市场卖卤菜。他摊子的卤菜最全,味道也是独一份。摊子上方有一红底黑字“猪头张”的三角幡子。幡子下面放一个一米见方的铝盆,盆里有卤猪耳朵、卤猪口条、卤猪肝、卤猪肺、卤猪肠、卤猪蹄、卤猪脑、卤猪心等,猪身上的零碎,样样俱全,且肉色红润、酥烂香浓、鲜嫩可口。

每天,他的卤菜早早地被老食客买完。他的不卖完,别的摊子就不可能开张。

十五年前,我开始买他的卤菜。每次买卤菜时,他都是一身酒气,浑圆的大脸像他盆里的卤猪肝,但他并无醉意,微笑着照应每一个来摊子前的人,问、捡、称、切、打包,往对方手里一搁,说几毛零头不给了。

他旁边坐着一位漂亮的女人,即使坐着也能看出她个头很高。这女人的年龄猜不准。说是他女儿吧,年龄有点大;说是他媳妇吧,年龄小得太多。我觉得应该是他后娶的才对。一些熟客总喜欢跟她开玩笑,叫她西施。

开始我没在意,买了十几次卤菜后,我突然觉得猪头张两口子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有一天,下着小雨,他摊子前没有人。我买了卤猪耳朵后,试探着问,我咋觉得认识你呢?在魏岗食品站干过吗?他先是一愣,然后问我,你哪一年的人?我在食品站时你应该不大啊。我确认他肯定是食品站里的那个人了。我说我是一九六七年,六七岁时跟父亲一道去卖过猪。那咱是老相识了。他指指身边的女人,有些骄傲地说,你也应该记得我媳妇,她那时开票。哎呀,还真是他们。当年卖猪的情形和细节扑面涌来。

养猪为过年,养鸡生蛋换油盐。那时,我家每年都要养一头猪和十几只鸡。父亲买猪仔是内行,他挑选猪仔先看后抓,专挑毛色光亮、眼大有神、身长腿壮、嘴短灵活的,这样的猪仔吃得多、长得快。

那时喂猪就用洗锅水拌点干红薯叶、红薯粉渣。从春天开始,母亲就会叫我去地里给猪挖野菜。猪最喜欢吃苦菜、鸡公窝、蒲公英、马芒单、鱼腥草……

养猪后大家天天都盼着它长大。卖猪更让人提心吊胆。我家的猪都是入冬时卖,猪仔经过春、夏、秋三季,尤其是秋天收成多了,可以多喂它一点红薯,长膘就快。这时候,猪一般都长到一百六七十斤。食品站收生猪分三等:一百五十斤以下为三级,一百五十一斤就够二级,一百八十一斤才够一级。等级标准不同单价不同。

我七岁那年初冬,父亲十几天前就说要去卖猪。母亲就开始给猪加食,把玉米糁子和烀熟的红薯拌在一起喂。临去卖的那天早上,母亲早早地起来,把家里仅存的一盆麦麸皮也加进去了。这头有点白花的黑猪,吃得摇头摆尾,肚子滚圆滚圆的。

父亲叫来村里的几个男劳力,用大秤称了,说是有一百六十五斤。母亲高兴地对父亲说,那十斤返销肉一定要割回来啊!孩子们半年都没沾荤腥了!

这猪并不听话,好像知道要把它送到食品站挨刀一样,屁股往后坐不想朝前走。父亲在前面牵着绳,我手持细荆条在后面吆喝着,时不时抽一下。一路上它走得很慢,还屙了两泡屎,撒了三泡尿。父亲气得不行,像肉被人偷走了一样,一路上踢了它好几脚。我就劝父亲别踢,越踢它越屙咋办?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晌午我们才走到食品站。

那天来卖猪的人不多,院子里总共才三头猪。父亲蹲着吸了两支烟,二十来岁的收猪员才被另一个卖猪的女人叫出来。对,这个收猪员就是现在的猪头张,只是那时他没现在胖,人也长得精神。他似乎不太高兴,手里拎着两尺多长黑乎乎的棍子快步走过来。他先走到那个女人的猪跟前,朝着猪屁股上就是几棍,那头猪被打得拧着身子嚎叫,边叫边屙了几大坨屎。

女人就跺着脚问,你打它干啥?你打它干啥?猪头张也不理他,又快步走到我家的猪前,也朝屁股上就是几棍。猪立即像被刀子捅了似的嚎叫,边叫边不停地屙尿。我父亲也生气了,声音不太大地说,它老老实实的你打它干啥?猪头张这才开口,这是杀威棒。验级时咬了人你负责吗?父亲便不敢再言语。

我家的猪好像怕猪头张,叫了一会儿就耷拉着耳朵再也不吭声了。这时猪头张走过来,按了按猪的脖子,又在猪肚子上拃了几下说,不到一百五十斤,三级。父亲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大声说,来时称的一百六十多呢,俺要过磅。猪头张头一扭,脖子一硬,脸一横说,是你家的秤准,还是国家的磅秤准?赶到磅秤上去称。这时一个高高的女孩走过来,漫不经心地用手拨拉了两下磅铊,大声说,扣五斤猪潲,一百四十五。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整整少了二十斤,而且还降了级。

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看着猪头张和他媳妇脸上的微笑,怎么也不敢相信就是当时的那两个人。从此每次去买卤菜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卖猪的那一幕。

去年春天,我两次去买卤菜都没有见到猪头张。这十几年来,他从来都是在摊子前的,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问他媳妇,她叹着气说,唉,喝得太多了,脑梗了。我问,要紧吗?她说,没大事,现在还在医院打吊水呢。

女人边给我捡卤肠,边自言自语说,原来食品站多风光啊,说不行就不行,他就染上这酒了。我安慰她说,没事的。老张卤肉就酒喝一辈子了,能挺过去的。女人突然提高声音说,挺个屁!一辈子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洺流苏

亳州是长寿之乡,百岁以上老人有四百五十多人。

十年前,我作为市政协文史委的兼职副主任,曾主持过百岁老人民间走访活动。那年春天,我在安溜古镇,访问了一位自称是庚子年出生的老人——洺流苏。

惠济河从河南省东流入安徽省境內后,水面突然宽大,水溜得急,依河南河岸而聚的古镇便被称作安溜。惠济河是河南通安徽的水上要道,安溜古镇已有千年历史。现存依水而上的七十二步登天梯,古老的石条梯或隐或现。对着天梯的南岸西首有座明里宫,据说是明代为纪念孔子在此处向老子问礼而建。明里宫前方二十来米处有棵七百多年的古槐,该树粗如磨盘,中间已腐朽而空,可容纳一人,但古槐枝繁叶茂,冠大三十米左右,因长在安徽和河南的界石旁,真正是“一棵古槐罩两省”。

洺流苏老人的家,就在这棵古槐的南面。每到秋天,槐树的黄叶落满他家的院子。

洺流苏说他是庚子年出生的,可能不太准确。当时推算,如果真是庚子年出生的,他应该有一百一十岁,但也没有充足的理由否定。经多方了解,证实老人肯定有一百岁以上。那时他行动自如,红腮白发,记忆清晰,说起陈年旧事,瓜清水白,且与当时的情况并无多大出入。

洺流苏是这位老人的雅号,老人真名叫苏旭初。他的祖上因酿制洺流酒而富足百里,他也因日日必饮洺流酒而长命百岁,人们便送他“洺流苏”的雅号。时间长了,知道他真名的人极少,他自己也极少想起“苏旭初”这三个字。

苏旭初的老家并不在安溜镇上,而是在洺河北岸的洺庄。洺河是惠济河的支流,从西向东南在安溜镇二里外流入惠济河。洺河与惠济河之间被称为夹河套,夹河套势高平坦、土肥水丰,自古盛产谷子。谷子正是酿制这种洺流酒的唯一原料。

访问他的那天,苏旭初老人兴致很高,他先让我及同行品了洺流酒。这酒金黄透明、米香清雅,入口滑润如锦触喉、酸中带甜、绵柔爽净,一杯落肚,顿觉神清气爽,回味无穷。

苏旭初老人的桌子上放着一壶一杯。他说,一会儿抿一口,如仙人一般。他还说,这酒必须用夹河套产的红黏谷子做酿酒原料,还有自制的香叶曲和祖传中药配方。每年阴历五月十五,取熟透且面的甜瓜捣碎,团成掌头大的小团,用南瓜叶包裹,悬于檐下自然老熟成曲。可惜的是,制作香叶曲的工艺现在基本失传。

曲为酒之骨,曲做不好就一定酿不出好酒来。曲成,把红黏谷子用土锅柴灶,大火蒸烀,文火焖捂,然后拌上香曲,加入十八味中药,置在阴凉处让其自然发酵。发酵成熟再用双层瓦缸细淋,金黄黏稠、甜香扑鼻的美酒便流了出来。

苏旭初老人边喝酒边说,这酒还有几个名字,叫米露酒、小米酒、药引子酒、月子酒、希熬酒。每一个名字都是从它的质地上去说的。这酒二十五度,一斤酒要三万粒红黏谷子才能做出来,一粒不多,一粒不少。说罢苏旭初很自豪地笑了起来。

后来,我们专门请教了保和堂传人张先生,他从医理上对洺流酒做了解释。他说这酒是咱亳州独有,传说中药配方是精通养生之道的陈抟所留。其酒性味辛温,具有祛风散瘀、通血脉散湿气之功效,用于加强通调血气;引药上行与寒性药物同服,可缓解其寒性;与滞性药物同服,可助其走窜;引药入经直达病灶,可提高疗效。据检测不仅含有丰富的氨基酸,而且含有硒锗锌锰等稀有元素,具有防衰老、美容颜、促进新陈代谢、增强免疫力等保健功效。

那天离开的时候,苏旭初老人非要送我们每人一斤酒。我们推脱不掉,只好把酒收下。老人以儿童般的神秘语气说,这是神医华佗悬壶济世的药引子,陈抟老祖长寿一百八十岁的饮品,曹操用它“温酒斩华雄”,孔子在这明里宫向老子问礼时喝的也是这酒。

我们挥手告别的时候,苏旭初老人声音响亮地说,别忘了,这酒冬天温着喝,夏天冰着喝!我要争取活够两个甲子年呢。

苏旭初老人是在我们分别后的第二年春,槐花盛开的时候走的。据说他那天坐在院子里喝酒,三杯酒下肚,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再没有起来。

人们发现安详的苏旭初老人的时候,古槐飘落的槐花,撒在他的身上、桌子上、酒杯里,清香四溢。

雕公

说来也奇怪,我所在的小城并不大,我怎么就没有见到过这个大名鼎鼎的雕公呢?雕公的全名叫什么,我肯定是听说过的,但真的记不太清了。我对他的了解都来源于传说,所以你就当个故事听听吧。

雕公被人们尊称为雕公之前,有过另外几个称呼:雕师傅、老雕、雕老师、雕八两、雕小鸡。加上雕公,这六个称呼,其实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雕公是江南人,具体是哪的说不太清,但他在南京林学院上过大学是确定的。一九六二年春天,他到了国营亳县核桃林场。这个林场是国家投资兴建的,当时是亚洲最大的核桃生产基地,据说是当时食用油的战备林场,由部队和省里直接管理,所在地的县政府插不上手,基地里的人和事就很神秘,出来的消息基本都是传说。

雕师傅在基地的情况,外面的人不知道。基地周边的农民偶尔也被派去帮助农场的林业工人干一些除草、浇水之类的活计儿。周边的农民渐渐地都知道,基地里有个十分有本事的雕师傅。这个人面白如纸,穿着齐整,不吭不响,不婚不娶,每日必饮酒。又过了几年,雕师傅常常走出农场,到附近的村子里买农民的鸡蛋下酒。时间长了,便有固定的几个村妇定时给他送鸡蛋过去,换点称盐买油的零用钱。

这时候,他的名字已变成老雕。四十多岁了,称老雕颇为合适。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核桃林场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先是驻守的部队撤走了,接着林场从省林业厅划到了县里,收获的核桃好像也越来越难出口了。这时当地的人才有机会吃上这大如小鸡蛋的薄皮核桃。

一九八一年春天,老雕被调出林场,安排在县第一中学教高中语文。老雕理所当然地就成了雕老师。雕老师语文教得很好,每次上课都是把课本合上往讲台上一放,用那软软清脆的江南语调,娓娓讲来。当年他教高三(1)班的语文,高考分数下来时,全班语文平均分全省最高,其中四人考取了重点大学。雕老师一下子成为名人,不仅在教育界,就连小城的市民也都街谈巷议:一中有个雕老师,语文教得顶呱呱。

随着一年又一年的高考,雕老师被越传越神,关于他的一些奇闻轶事也越来越多。除了教学之外,传得最多的就是他喝酒的事。他不上课时一天三喝,早、中、晚各喝一次,早上一两,中午二两,晚上半斤,知道的人称雕老师为雕八两。听他说,早上一两是头天晚上的回魂酒,中午二兩是晚酒的引子。他喝酒很有讲究,只喝古井玉液。那时古井玉液三元五角钱一瓶,并不算便宜,但他喝得起。大家都知道,雕老师那时已是一级教师,又没有家庭,工资绝大部分都用来喝酒和抽烟。

雕老师虽然这样喝酒,却从没有耽误过上课,而且课越上越好,他教的学生考上大学的越来越多。时间长了人们就说酒是雕老师的魂,不喝酒兴许上不出这么好的课来。传来传去,他的名字又被人们叫做雕八两了。

雕八两喝酒讲究,下酒菜也讲究。他不吃大鱼大肉,只吃白布大街上有二百年历史的紫阳酱菜坊的酱黄瓜、酱地瓜、清腌雪里蕻、五香萝卜干,外加必不可少的毛鸡蛋。

我们这个小城的人懒,就连说话也是能少一句就少一句。比如,这里的人把旺蛋和活珠子统一简称为毛鸡蛋。其实它们的差别是很大的,甚至可是说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旺蛋是鸡蛋在孵化过程中受到不当的温度、湿度或者是某些病菌的影响,导致鸡胚发育停止,死在蛋壳内尚未成形的小鸡。活珠子则是孵化十四天左右的鸡蛋被人为地停止孵化,蛋里面已经有了头、翅膀、脚。鸡蛋里能挑出骨头的孵化物是大补品,听说具有养颜美容、保健补血等功效,其营养价值高,味道更加鲜美。当然,雕八两吃的是活珠子不是旺蛋。

他的吃法也极为简单,首先洗干净,为防止鸡蛋破裂和鲜美的汁流失,就用冷水小火慢煮,不加任何佐料,十五分钟即可。吃的时候,蘸着用酱油、芝麻油、辣酱、蒜汁、姜末、香葱、芫荽调成的料汁,入口之后既有鸡的骨感又有蛋胚的醇香,真是人间美味。

这一年,雕八两已经退休五年了,但仍然被学校返聘继续上课。

春天正是吃活珠子的最好时节。固定给他送活珠子的老张,这天下午送来了二十几个活珠子。雕八两喜色满面,由于下雨老张没来送,已经三天没吃到这物了。他接了一盆清水,一个一个地揉洗,准备一次煮完。当洗到第九枚时,突然蛋壳有裂纹,用手轻轻一敲,小小的鸡嘴和毛毛的鸡头,竟慢慢地拱了出来,一只小鸡破壳而出。雕八两心里一惊:差点没把这活活的小鸡给煮了。

他又仔细检查了剩下的鸡蛋,没有发现有裂纹的。但他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这么多年不知道误吃了多少活着的小鸡。于是他决定从此不再吃活珠子,而且把这只小鸡养起来。

这只小鸡还真是奇了,第二天就在地上走来走去。半个月后,这只小鸡就不愿意离开雕八两了,他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他到教室去上课,它就站在门外面一动不动地听。

春天过了夏天来了,夏天又过去了秋天也来了,这只小鸡成了雕八两的跟脚鸡,几乎与他寸步不离。于是雕八两又被人们背地里喊成雕小鸡。

雕小鸡酒照常喝,只是下酒菜只剩下紫阳酱菜坊的小菜,活珠子没有了,甚至连鸡蛋也不再吃了。这只鸡是公鸡,红黄相间的羽毛,火红的鸡冠,走路一摇三摆,高步蹈跳,很是威武,叫起来声音清脆嘹亮、抑扬顿挫。雕老师和这只公鸡成了小城一景。

这只公鸡陪雕老师八年后,在春天里老死了。这年冬天,雕老师也死了。

据说,一天晚上,他喝过酒再也没有醒过来,属于醉梦中离世。我们小城人称这种死法是积了大德,无病无苦地走了是大吉祥。因他无儿无女也联系不到家人,学校出面把他安葬了。由于他几十年教育学生有功,县教育局给他开了追悼会,立了个石碑,葬礼很隆重。

他死后,人们再谈论他时,便不知不觉地给改了称呼,一律称他雕公。这是一种尊称。

想来,雕公在九泉之下,也该是快乐和欢喜的。

浪里白条

《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叫张顺,我们酒厂的浪里白条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合称。男的叫解兴,外号挑动砖。女的外号浪衩天,真名薛莉红。

我来厂里的时候,浪里白条已经离开十多年了,留下来的只剩传说。人都离开工厂十多年了,为啥还常常被人挂在嘴上呢?现在想来应该是有这两点原因:一是男女私通自古都让人津津乐道;二是后来他们做药材生意发家了,成了著名的企业家,看着他們赚钱越来越多,厂里的人就心生嫉恨,时不时扒一扒他们不光彩的老底,也是一种心理补偿吧。

从人们的传说中,我推测浪里白条的故事应该发在一九八一年或者一九八二年。要说清楚浪里白条的那段事儿,我得先给你交代一下当时的背景。

我们酒厂在离县城四十里的一个古镇上,是在明代老酒坊的基础上扩大而建的酒厂。酒厂坐落在镇西头,周边被村庄包围着。酒厂是国营的,厂里的工人都是吃商品粮的正式工。他们大多是从有城市户口的青年中招来的,也有部队转业过来的,还有极少部分是从农民中招进来的。

那时厂里到县城的路不好走,也没有通勤车,一周只有一天休息,工人们便都住在职工宿舍里。这些工人年龄二三十岁的居多,两口子都在厂里上班的并不多,绝大部分是一人在厂里上班,另一人在城里或者乡下。这样一来,工人们就上完白班夜里睡,下了夜班白天睡。

当时,只有厂部有台电视机,厂里、家属院和职工宿舍只有广播,人们的娱乐也就是听听广播。加之镇子也小,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工人下班后要么三五成群地喝酒,要么就到厂子南边的洪河岸上转转,生活枯燥无聊。

人们常说,饱暖思淫欲,酒壮情人胆。年轻人本来就贪男女之事,加上天天喝点小酒,男女相好的事就多起来,似乎成了一些人最好的娱乐方式。当时厂子不大,几乎没有空房子,镇上也没有旅社、酒店啥的,激情的男女只好选择在庄稼地里幽会。

夏天和秋天还好,厂外面的高秆庄稼是他们最好的去处。但到了冬天和春天,地里没了庄稼的遮掩,他们就很难再行好事。办法总是有的,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于是各种传说就生长出来。有的说夜里在厂里的墙角碰到谁谁,有的说在松树底下看见谁谁蹲着,有的说在厂里的货车底下还看到谁谁了。当然,在这些场合苟合的男女都是工人,关于厂里领导的这类传说,多发生在办公室里或者车间工具房里。浪里白条是普通工人,自然没有办公室这样的地方。那年冬天,第一场小雪刚下过,野地里实在太冷,冷得人脱不了裤子。于是他们就把办好事的地点选择在糠房里。那都是年轻时的荒唐。

现在该交代一下他俩的基本情况了。

解兴是从部队退伍进厂的,一米八五的大个子,牛高马大,整天乐呵呵的。进厂不久就结了婚。也不知道啥原因,他找的媳妇个子只有一米五多,是城里丝织厂的女工。据同宿舍的工人说,解兴与妻子的感情不好,星期天很少回城。究其原因,有的说他在部队受过处理,不得已娶了这个女人,更多的说法是他媳妇不让他碰她的身子,原因是他的装备太强大。具体有多强大,同宿舍里的人传说出来,他那东西抻直了有尺把长。有次和工友打赌,他硬是用那东西把一块砖挑在半空中。这还得了?哪个女的能受用得起这般枪棒?于是就有了挑动砖的外号。

薛莉红被人送一个浪衩天的外号,说实在的还真是有点冤。她是县第一中学体训队的,参加省里长跑比赛拿过第一名。也正是这个成绩才被酒厂特招进来。你想想,体训队出来的,身体素质肯定很好,加上她一米七的个头,浑身都激荡着青春的活力。她一进厂立即就成了青工追逐的焦点人物。搞体育的女孩大方,谁找她,她都说说笑笑的,但是只要男的一提出恋爱关系,她立即翻脸,不再往来。张三被翻脸,李四紧跟着接上,一两年间厂里自认为条件不错的男青工几乎都和她来往过,但没有一个人成功。也许是出于妒恨,男青工就暗地里送她一个浪衩天的外号用来解恨。

这朵鲜花谁都想采,但谁也没有采到手。时间一长,男青工对她只远观,不再接触了。转眼间薛莉红快三十岁了。那时候女孩这个年龄不结婚,是件很让人奇怪的事儿。厂里一位副厂长觉得她都快成老黄瓜了,可能有机可乘,就开始下手了。副厂长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薛莉红还把他写的情书在车间给公开了。这下可热闹了,这位副厂长整天躲着人走,薛莉红还被人说成是破鞋。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突然发现薛莉红跟解兴好上了。挑动砖和浪衩天好,那些和她来往过的工友为解恨,暗地里发誓非抓住他俩的现行不可。这事他俩竟没有丝毫察觉。

据说那年冬天特别冷,刚下过小雪就零下十多度了。薛莉红在糠房里上班,那天他俩上的都是小夜班,事先约好下班后她把糠房门虚掩着等解兴进来。解兴下了小夜班便悄悄溜进糠房。解兴在车间里偷喝了酒,乘着酒兴进来后,就从里面把门顶住,两个人急切地搂在一起,然后把衣服脱个精光。正在这时门被突然踹开,十几把手电光照射过来。不知谁大喊一声“浪里白条”,众人便跟着喊起:“浪里白条!浪里白条!!”

当晚,他俩便被带到厂办公室做笔录。第三天就被厂里开除了。

他们被开除后,解兴跟他那个矮个子媳妇离婚,立即和薛莉红结了婚。后来他俩做起中药材买卖,生意越做越大,建了自己的饮片加工厂,成为这里数一数二的民营企业家。

去年新冠疫情期间,浪里白条捐了一千万。这不,就在前几天,人们从电视上看到薛莉红参加省政协会,面对记者的采访侃侃而谈。

据说,看到她那光亮照人的风采,同时期的老工人喝醉了十几个。

狗嘴夺牙

我调入酒厂没几天,就听到厂里一些奇人逸事。听到的第一个奇人,就是狗嘴夺牙的蒯如意。

牙能被狗吃了,这真是天下奇闻。说的是蒯如意好喝酒,他虽然在热电站搞维修,但毕竟是酒厂的热电站,到酿酒车间喝酒那是随时的事。酿酒车间出的头酒,最高有七十五度,香是醇香,但劲儿大,这种酒又叫一线喉。一口喝下去,像火线一般顺着喉咙热到胃里,立时如火焰扑满整个胃,嘴一张一呼之间,又有如一条小火龙从胃里游出,穿肠过肚,直抵丹田。这般滋味真叫一个爽。这样的酒,蒯如意一次能喝半斤,你说酒量大不大!

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不怕水的,喝醉的都是好酒的。蒯如意就因为酒量大才时常喝醉。有一年冬天,他在车间喝了两舀子热酒,在走回热电站的路上,凉风一吹,酒劲上蹿,他就扑倒在路上。当人们把他抬到厂医务室,医生老王撬开蒯合意的嘴时,才发现上面的四颗门牙不见了踪影,嘴如一个血洞。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没有烤瓷仿真牙,蒯如意就镶了四颗带白铁套子的假牙。接着便发生了狗吃蒯如意牙的事儿。

一天晚上,他下班后与工友们在镇上的夜市喝酒。夜市的每一个摊点兔肉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这里的人爱吃兔肉,兔肉的做法和吃法就更有讲究了:酱兔肉、卤兔肉、烀兔肉、白水焦盐兔肉、红烧兔肉。每一种兔肉都是分开卖的,四条腿、兔子头、兔脊骨、兔肋骨各有各的价,也各有各的食客。

蒯如意最爱啃兔子头。兔子头是没啥肉的,但要的是那个骨肉相连的味,要的是想吃肉又啃不到肉的那个劲儿。那天蒯如意喝了半斤酒后,酒兴正浓时又让老板递过来一只兔子头。刚啃上几口,就有人举杯碰酒。他把兔子头从嘴里拽出来,左手端起酒杯就喝。这时右手一滑,兔子头掉了下来,在桌子下面等候已久的那条黄狗张嘴接住。蒯如意一口酒咽下,一合嘴,突然感觉不好,大叫一声,我的牙呢?黄狗听他的喊声,叼住兔子头一拧身就想跑。蒯如意弯腰向下右手掐住黄狗的脖子,左手从狗嘴中夺回兔子头。还好,那四颗牙还稳稳地卡在兔子头腮肉里,没被狗吞下。蒯如意小心地把四颗假牙拿出来,捏了捏假牙两边的挂钩,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四颗牙挂在嘴里。从此,蒯如意就有了“狗嘴夺牙”的外号。

剛听到这个传说时,我以为蒯如意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其实,他当时才二十五岁,比我还小两岁呢。后来我到热电站采访时认识了蒯如意,他一张嘴果然就露出四颗闪着白光的门牙,说起话来有点费劲,先几声豆豆豆后才能引出话来。说结巴不算结巴,说卡壳不算卡壳,反正就是话说得不利索。

蒯如意是个实诚人,也好交朋友,只要有酒场叫他,每叫必到。他自己常常费劲儿地说,咱一个基层工人,能叫咱喝酒是看得起咱。那必须一叫就到,一到就喝,一喝就喝好!正是他这种从不装的脾气,我俩成了好朋友。

随着我工作的变化和职位的升迁,应酬越来越多,但我们依然半个月或一个月要喝一场酒。我当了副厂长,他仍然把我当大哥,时不时打电话邀我喝酒。有时我接待来客也给他打电话,让他去陪客。陪了几次,他说这样的场合以后别叫我了,我一个小工人坐在那里,酒也喝不好,话也不会说,就陪着傻笑,不是活受罪嘛?之后,我再没让他去陪过客,但我们每年还是要喝三五场酒。

关于蒯如意喝酒的故事真的挺多,名声也大。单“无麻缝嘴”就让他的英雄豪气在全厂工人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夜,蒯如意又与工友喝酒。据说当时他离场时并没有醉态,自己骑自行车走了。刚走十来米,自行车就走不成直线了,左拐右拐、晃来晃去的,如蛐蟮走路一样。同桌的酒友就在饭店门前大喊,如意,快下来!下来!正喊着,只听扑通一声,蒯如意摔了下来。人们东摇西晃地跑过去,只见蒯如意捂着嘴不停地吸溜。看看牙摔掉了吗?看看牙摔掉了吗?蒯如意松开了沾满血的手,摸摸四颗牙结结实实地在嘴里闪着白光,上嘴唇却裂开了个大豁子。牙没摔掉,上嘴唇摔烂了。

人们把他就近送到工人医院急诊科。这天值班的外科医生是陈星光,他也是刚喝过酒回来。陈星光一看蒯如意的豁嘴唇就笑了,喝酒也没点把握,我给你缝。

陈星光边用酒精棉清洗边说,手术是全麻、局麻,还是不麻?蒯如意吸溜着嘴说,你……看……你看着办。陈星光说,全麻做不了,局麻也做不了,麻醉师不在!再说了麻药针挺贵的,麻了也不容易好。

那……那你就……你看着办吧。蒯如意疼得说话更费劲了。陈星光找到缝针,穿上肉线,就对旁边送蒯如意的人说,你们四个过来帮我按着胳膊腿。四个人过去就按住蒯如意的胳膊腿。陈星光又说,按死了啊,他要动弹,缝不好,可不能怪我。

蒯如意就这样被按着,陈星光显然是喝了不少酒,手不太利落,竟然缝了半个多小时才缝好。蒯如意在手术台上扭动着腰身,脸上豆大的汗珠子滚来滚去,全身出汗如水洗一样。

后来我问蒯如意,兄弟,你当时怎么不让麻醉?怎么受得了?蒯如意龇牙咧嘴笑着说,那天真受罪了,钢针在肉里扎来扎去的,一动一身汗。我当时一是想省点钱,二是想让自己长点记性,谁知道会那么疼啊?钻心地疼!

蒯如意想省点钱肯定是真心的。他媳妇不上班,有个女儿,一家人就靠他一个人的工资,肯定很紧巴。他又好喝酒,且是个讲究人,去喝酒从不空手。要么带两包烟,要么买个卤菜,要么买包花生米,从没空过手。

无麻醉缝嘴很疼,蒯如意长记性了吗?没有。他还是照喝,且常喝常醉。

有一年秋天,我正在外地出差,蒯如意突然打我的手机,接通后他吭哧了好大一会儿就是开不了口。我说你怎么了?再不说我可就挂了啊!这时,他才说厂里要开除他,说他调戏女职工。

怎么会闹出这事来?我觉得他虽然喝多了,也不至于调戏女人。一是他没这前科,二来他是一个特别胆小的人。

原来他中午喝多了,坐厂里回城的班车。那天他旁边坐的是包装车间的女工。车开动不久他就睡着了。睡着后,他的手就压在那女工的腿上,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什么。女工是新来的女孩,就喊了起来,非说蒯如意调戏她了。蒯如意被叫醒后,还不知道咋回事呢。听到女工说他调戏她,就乘着酒劲吵了起来。这一吵不当紧,女工不愿意了,就把他告到了厂部,要求非开除他不可。

我回来后,找到保卫科和劳资科的人,让他们多做解释工作。蒯如意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当着这个女工的面,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这样闹腾了一个星期才算了事。

事算是过去了,可蒯如意生出个怪毛病:见女人就躲。

姬疯子

姬疯子本名姬朝贵。二十几岁时接他父亲的班,在105国道道班工作。

姬朝贵的父亲从不喝酒,是亳州道班的模范人物。别的巡道工一般都马马虎虎的,有时根本就上路,只填写一下记录。而他跟别人不一样,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坚持巡查道路,而且记录认真。有人说他迂,也有人说他傻。他却不这样认为,他说这是国道,国道出问题了那可不得了啊。时间长了人们就喊他姬模范,其实是有点讽刺他的味道。但他装作听不见,依然笑呵呵地坚持到退休。

姬朝贵接班进了道班后,工作态度与他父亲完全不同。虽然他干的還是巡道的活,但他比那些工龄长的人还马虎,极少去路上。道班孤零零的在路旁边,跟外界很少接触。白天他躲在道班里看武侠小说,一本本地看,一遍遍地看。晚上他就喝酒,酒也不讲究牌子,只要是酒就行,菜也不讲究,只要能下酒就好,管他鸡鱼肉萝卜白菜还是酱豆腌黄瓜。

有一次,省公路局来抽查,正好抽到姬朝贵。他的记录本子上竟把一个月的记录都填上“正常”,这才半个月不到,后半个多月都填好了,明显的弄虚作假。他被抓了典型,降了一级工资不说,连巡道工也不让他干了,让他到工程班干修补道路的苦工。

他是一万个不想干,但已娶妻生子,一家人全靠他那点工资糊口,不干不行啊。大约是一九九〇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他们所在的路段发生一起严重的车祸。一辆机动三轮车与大货车撞了,三轮车上的人四死三伤,有两个人被撞散了架,胳膊和腿被撞得东一截西一块的,另两个人也是血肉模糊。交警拍了现场,火葬场的车子也来了,可火葬场的人竟不敢收尸。

这时候,道班上的人闻讯也来到了现场。交警队长很无奈地说,谁敢收尸,就给谁五百块钱!火葬场的人还是不干。交警队长急了,就说,给一千,谁干?这时姬朝贵想了想说,我干。这之后人们就喊他姬大胆。姬朝贵却笑着说,人都死了,怕个球!再说了,收尸人自古都有,让人体面地入土也是积德。后来遇到大的车祸,交警队常常让人喊他去收尸。后来,收尸成了他的第二职业,而且收入很高。他很会根据现场的情况收费,基本上干一次能顶一个月的工资。再后来,发生凶杀案或遇到投河、上吊等非正常死的人,也请他去收尸。他成了有名的收尸人。随着挣的钱多了,他的酒量也越来越大,每天至少八两,多的时候能喝一斤多。他这样喝酒,媳妇和儿子也理解他,那么恶心的活儿,不喝酒不行啊。他每次出工都带一瓶酒,到了现场喝上半斤几两后才开始收尸。

五十岁那年,他办了病退。他确实是有点病,长期大量喝酒,血压和血糖都高得厉害。道班的人包括领导对他从事的第二职业也感到不舒服,退就退吧。退休后他专业干起了收尸这活。不仅如此,他还增添一项给死人美容的服务。由于业余干了快二十年,交警、公安、医院都有了名号,遇到这样的事首先就找他。他收费的标准也越来越高,有时一次收费能过万元。

他专业干了六年后,突然宣布不干了,说是自己身体不行,这活干不了。有的人说他是想提价,他是独一无二干这活的人,有资本搁挑子或提价。也有人说他是发了横财,在交通事故现场收尸时,拿了死者的钱和名表。这件事虽是传说,但也极有可能是真的,突发的交通事故,难保死者身上没有钱或贵重的东西。

不干不行啊,交警队还是常常给他打电话,求他到现场。现在车多了,尤其是高速公路上有时车撞得是很惨的。后来他只接交通事故的活,其他现场坚决不去。这就有人说,交通事故有油水,他当然要干了。

姬朝贵确实挣了不少钱。他在城里不仅买了独院别墅,还有十几套商品房,他的儿子也开上了宝马车。这时嫉妒的人就更多了,说他发了死人的财,也有一些人背后诅咒他不得好死。他肯定能听到,但从不搭理,任人背后如何说去。

姬朝贵喝酒越来越厉害了,也不知从哪天起,喝醉后像疯了似的大哭不止。

这样又过了一年多,姬朝贵似乎疯了。每次喝酒后都大哭一阵,哭的声音变来变去,有时是年轻男人的声音,有时是女人的声音,有时是粗声大嗓,有时是细腔细调。人们背地里说,这是死人向他讨钱财来了,果真遭报应了。

这样又过了半年多,姬朝贵真的疯了。整天拎着个酒瓶在家哭哭啼啼地喝酒,有时还跑到大街上边哭边喝。

这样又过了一年吧,姬朝贵疯得更厉害。一次他拿着酒瓶在大街上走,边走边哭,边哭边喝,走着哭着喝着,突然跌倒,再也没有起来。

事后,不少人背后说,活该!

喝早酒的八哥

在亳州,最有味道的早餐点,一定是位于三圣庙西边路旁的那个。

这个早餐点是露天的,位置极佳。西边是三圣庙,东边是段老谋墓地公园,东流的涡河和南流的陵西湖交叉成“丁”字形,陵西湖西五十米平行向南有座直通明清老街的大地桥,桥与涡河南岸相交的东南角,便是闻名全国的花戏楼了。小摊点在桥北头,就在这“丁”字形的胳肢窝里。

我看重这个早餐点并不是它的位置,而是地道的小吃。这个早餐摊点由姓海和姓朱两家人搭手经营,海家卖油条,朱家卖豆沫。

海家是回民,男人负责面案及下锅,媳妇负责翻油条、捞油条、卖油条。摊前的案板上有个油光发红的木头方盒,食客吃过后把钱放到里面,找零也是自己从盒子里拿。海家油条不用膨胀剂和发酵粉,更不用洗衣粉,而是用白矾、精盐,油也是一次性的芝麻油,炸出来的油条自然还是老味道,焦、酥、香、脆。

朱家的豆沫就更讲究了,家谱记载其豆沫成名于乾隆年间,用料、配方没有任何改变。这么说来,食客喝的就是乾隆年间的味道。豆沫是装在一个大铁壶里,壶外面用棉花和白布层层包裹,即使三九天,倒出来的豆沫依然烫嘴。倒豆沫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叫朱幸福,高高大大、方脸大眼、通关鼻梁,真可谓一表人才。他母亲坐在一旁刷碗,或者收拾碗里套着的油纸袋。眼观豆沫,里面有炒得焦黄的豆腐丁、碧青的葱叶、精短的红薯粉条,炒得通红色花生瓣。朱幸福跟我说,他家豆沫用黄豆、绿豆、豌豆、小米、高粱混在一起,浸泡一天再用石磨磨,磨三遍才磨成,加上牛骨头汤熬制的。

这样的豆沫加油条,在亳州城独一份。每天好这一口的食客,早早来到摊前排队。八点前准时收摊,来晚了就要等第二天了。

我要写的主角该出场了,他就是一位手提鸟笼的黑衣老人。

老人七十岁上下,沉默不语,我有上百次和他都在这吃早点,却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倒是那笼子里的八哥,每天都喳喳叫,会说“你好”“喝酒”“走也”,颇惹人爱。老人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问倒豆沫的朱幸福,他也没说得清,只说是河南岸南京巷那条街上的。他每天都要喝早酒,他的那只八哥也喝早酒,两个都一身的乌黑。于是人们就把他和那只八哥一齐称呼为喝早酒的八哥。

我每天上班路过这里,几乎都是七点准时到。我每次到时,喝早酒的八哥都已坐在一方小矮桌前了。老人雷打不動,每天一碗豆沫、两根油条、一瓶古井酒。

有很多次,我特意看他吃早餐的全过程。他拎着鸟笼从河南岸经大地桥过来。坐下打开鸟笼,八哥从笼里优雅地出来,仰头叫声“你好”,然后飞到他的左肩上。这时朱幸福会倒一碗豆沫送到他面前,同时帮他从老海的油条摊前拿两根油条,放在盘子里端过来。老人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朝朱幸福点点头,算是致谢了。

老人并不忙着吃,而是从他拎着的白布袋中,掏出一盒黄山烟,再掏出一瓶古井酒。他点着烟吸一口,拧开酒瓶盖,再抽几口烟才把酒倒入酒瓶盖中。站在他左肩头的八哥见酒倒好了,就会叫两声“喝酒,喝酒”。这当儿老人才拿起酒瓶,对着瓶嘴咚咚咚三口。这三口喝下去足有半瓶。接下来他把撕开的油条放在桌子上,八哥用尖嘴嘬一口酒,叼一小块油条。老人喝酒也放慢了,喝一小口酒,吃一小截油条。八哥不时还与老人对视几眼。那眼神如同父子般亲切。

在那里吃早点时间长了,关于老人的身世,我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连缀起来大体是清晰可信的:老人姓康,民国时康家是亳州古城八大家之一,家里有缫丝厂和钱庄、布店,一九四九年春天康家变卖家产后逃到外地,只有他父亲和母亲带着他留了下来;这老人年轻时聪明过人,考取了清华大学,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退学回来了;回来后先在亳州二夹弦剧团干过,后来又到丝绒厂干。他一生未娶,终日与八哥为伴。

三年前,建设陵西湖湿地公园,早餐点被取消。从此,我再没有见过这位姓康的老人和他那只喝早酒的八哥。

今年春,一天早上我到老街上遛遛。走到纸坊街口时,突然听到朱幸福叫我。原来他和海家搭伙的早点摊搬进了这街头的两间铺面里。

我走进去,里面的人并不多,也就那么十来个人。朱幸福给我倒了豌豆沫,有些无奈地说,不少老主顾不知道在这儿呢。

我又环顾一下正在吃油条喝豆沫的人问,喝早酒的八哥呢?

朱幸福叹了口气说,有两年没见到了。我去南京巷找过他,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去台湾了。他独来独往的,没人能说得清。

他和那只八哥喝酒挺可爱的,怪想他们的。我有些失落地说。

这时旁边一位老人喝了一口豆沫,低着头接腔,说爱喝酒的人,谁没有伤感?唉,可惜了,可惜了……

嗯,可惜了。再也听不到那八哥说“走也”了。说罢,我猛地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豆沫。

还是老味儿!

杜大顺

杜大顺是我的朋友,严格地说应该是酒友。我们认识快三十年了。

一九九三年,我调到酒厂工作。有一次在酒桌上认识了杜大顺。那时他二十二三岁,比我小三四岁的样子。他喝酒很爽快,酒量也大,那一次他喝掉足有一瓶三十八度的古井贡酒。他家是做中药材生意的,当时家里应该有几百万。那天是他父亲请客,话语权在他父亲那里,他就是一个跑前跑后、喝酒、赔笑、点烟、买单的角色,但是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知礼、恰当。

接下来的一两年内,我们好像又喝过两三次酒,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多了起来。他高中毕业就跟父亲一道做生意了,走南闯北给各家中医院送中药。人很开朗,也很单纯,就是爱喝酒,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时间长了也就把他忘了。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场雪了。有天晚上我刚与朋友喝过酒,躺在床上,手机响了,电话是杜大顺打来的。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联系了,根本想不到是他,打第二次电话我才接。他说叔,我是大顺啊!想你了,想找你喝酒呢。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敢搭话,真的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了。他又说叔,你忘了吗?我爹和你是朋友,卖药的!我们喝过几次酒呢。这个电话后的第三天晚上,我们在金色年华大酒店见面了。

他在酒店门口迎我的时候,我第一眼竟没有认出来他。他这时已是标准的商人模样了,左胳肢窝里夹着个小皮包,头梳得有棱有角的,合体的深色西装,尖头皮鞋。这打扮让我觉得很生疏,也很不舒服。他引着我到了一个小包厢,里面一个高个女孩立即站了起来。這女孩足有一米七,短发,丹凤眼,高鼻梁直挺挺的,先微笑后开口,端庄大方。我一时有点蒙。这是摆的什么鸿门宴呢?

落座后,杜大顺先是介绍身边的女孩,她叫梁爽,是我女朋友,不,是未婚妻。接着又赔着笑脸说,叔,今天请你来,一是小梁知道你是作家,酒量又好,早想认识您。当然更重要的是想请你当我们的证婚人。

我心想,我们交往并不多啊,怎么请我当证婚人呢?正在疑惑之际,杜大顺又说,叔,小梁读过你不少小说呢。崇拜你。

我笑了笑,真是不太好回答。菜端上来了,杜大顺起身从房间的传菜台上拿两瓶古井贡酒。我正想说怎么上这么多,他又转身去吧台拿来一瓶,然后笑着说,叔,今天,咱爷仨,基础量一人一瓶。这……这……我现在不行了,喝不了那么多啊。梁爽站起身说,叔,没事的。喝不了我们替你喝。哎呀,你们酒量都这么大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我心里有点犯怵,今天算是遇到强敌了。

酒倒好,杜大顺和梁爽都起身,端起酒杯敬我。酒杯是那种一杯一两的,一口酒下去,胃里便感觉到了酒意。

这时梁爽说,叔,我与大顺以酒为媒,是以命换命的朋友、恋人。啊!你们还真有故事呀。我心情大好。一个写小说的人,当然喜欢有故事的人了。杜大顺又端起一杯酒说,小梁,就喜欢看你那个叫《汪花脸》的小说,每次我俩喝酒,都讨论你那个小说。

写作者最爱听这话。我兴致陡增,端起杯子跟他们主动碰了起来。每人喝了六杯,都有些酒意了。杜大顺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了。

那是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他押车去烟台中医院送药。十分顺利,价格也合适,他很高兴,就让拉货的司机先走了,自己想到大连玩两天,买了二十四日十三时二十分烟台到大连的船票。二十四日上午他准备到了月亮湾景区先看看,这里左眺烟台山,右依东炮台,背靠岱王山,山石、海水、港湾融为一体,很有气势。东西两座岬角拥着一片深月形的海湾,海水清澈,沙滩平缓,卵石晶莹,风轻境幽。一道宽一二十米的木石长堤,像长长的破折号静静地伸向海中。杜大顺八点钟就到了这里,这地方只有十来个人,冷冷清清,幽静得很。他离铜雕《月亮老人》十几米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高挑的女孩正一步一步朝海里走去。当时天气很冷,他立刻想到这女孩不可能是玩海水,一定是想自杀的。于是他赶紧跑过去,一边叫一边下了水。说到这里,梁爽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大顺,我敬你一杯。

一杯酒喝下,梁爽擦了擦眼里的泪水,停了一会儿,微笑着说,我那时真傻,为了几万块钱就要去死。

梁爽是烟台的女孩,自己经营服装。那时海对岸的大连是全国高端服装的聚集地,由于没有经验,她被人骗了八万块钱。当时这钱有一半是借的。她讨还无门,一时想不开,准备跳海。

杜大顺把她救上来后,打车拉着她到市区一家商场,买了新衣服换下,把换下的湿衣服装在袋子里。一个多小时折腾下来,两个人都冷得打战。杜大顺就带着她来到一家小酒馆要了菜和饭。梁爽说来瓶酒吧。于是就要了瓶古井贡酒。梁爽开始并不说话,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杜大顺就陪她喝。一瓶酒喝完,两人就又要了一瓶。两瓶酒喝完杜大顺才突然想起要去乘十三时二十分的轮船。这时梁爽就说要送他上船。两个人打车赶到烟台港时,已经晚了十几分钟。

杜大顺没赶上船,觉得有些惋惜。梁爽就说是自己耽误了他,要请他继续喝酒。杜大顺当时觉得梁爽还是有问题,想到救人要救到底,想把她送回家。但梁爽就是不说家在哪里,执意要去喝酒。杜大顺只有顺着她。他们来到一家叫缘起的小馆子,又开始喝起酒来。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艘大舜号轮船在他们正喝酒的时候遇风浪沉海了。生死于一念之间:杜大顺如果不是看到了梁爽,梁爽肯定跳海自杀了;如果不是救梁爽,杜大顺正常上船,肯定也是生死难料。他们真的是彼此互救了对方,都给了对方第二次生命。

一周后,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之后我们几乎每年都要聚三两次。

现在杜大顺和梁爽已拥有了自己的中药片厂和服装厂。他们自己说已是坐拥十几亿资产的人了。他们也快五十岁了,但依然喜欢喝酒。只要有时间,夫妻俩都会坐下来喝几杯,而且更多的时候是喝着喝着,就喝多了。

从他们身上,我相信了缘分,也相信了生死一念间这句话,是酒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和幸福。

醉贼

这是十几年前发生在我们村里的一件事。那时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只是老男人、中老年妇女和孩子。夜里村子时常闹贼。村里就组织了看家队,选了黑炮爷当队长。

这天夜里黑炮爷敲过二遍锣,走到村西头的草丛边,他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向他走来。他心里一惊,贼莫非真的来了?黑炮爷把心提到嗓子眼处,躲在草丛里,盯着向这边走来的黑影。显然黑影没有觉察他,依然很慢地向他走来。黑炮爷并没有怕,屏住气,猫起腰,就等那人走过来。那人终于靠近了他,严格地说是他能扑到那人了。这时黑炮爷一跃而起,扑倒了那人。那人突然一惊,想挣脱,黑炮爷死死地压着他,然后扯起嗓子大喊,都起来了,捉贼啊——捉贼啊——

豁子婶是第一个听到喊声跑来的。她跑到跟前,一边喊一边挥着手里的木棍,向那人的腿上砸去。这贼的上半身被黑炮爷压着,豁子婶就只能砸他的腿,一棍下去这贼就嗷一声,一棍比一棍狠,这贼一声比一声大。不一会儿,手电光像一把把剑向这边聚来。晃动着的光剑,胡乱地划破了夜空,划破了村子。

村子里的大人都来了。他们用绳子捆住了贼的胳膊。贼歪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有些惊恐地看着站在他四周的人。手电光照在他脸上,黑炮爷突然觉得这贼在哪里见过,他年龄并不大,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他头发乱乱的,衣服也脏脏的,低着头,眯着眼,一身酒气,似乎没睡醒一样。贼被捆了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黑炮爷看看四周的人,心里有了主意,他觉得应该审一审这贼,让村民打一打,出出心里的惊气。这时他看到了不远处有一棵碗口粗的楝树,他要把这贼吊在那棵楝树上,亲自审一审这折腾了他三个多月的贼。

贼在人们的吆喝声中站了起来。黑炮爷牵着绳,后面的女人们就不停地从后面打,有朝脸上掴的,有向屁股上踹的,够不到的就朝他身上吐唾沫。来到楝树下,黑炮爷把绳子向枝杈上一撂,然后用力向下拉。见他拉得吃力又上来两个人拉。嗷的一声,贼的身子就直了起来,又嗷的一声,贼的双脚就离地了。接下来人们就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每个人心里都像有万丈怒火,有解不完的恨。这愤怒和恨就变成耳光,变成拳头,变成手里的棍棒,变成手的鞋,变成唾沫。打了一阵后,黑炮爷挥了挥手,想制止一下,但没有人听他的。女人们一个个成了勇士,咬着牙,发着狠,边打边骂。黑炮爷喊了几声人们才停下来。

黑炮爷看了看这贼,厉声问道,说!你是哪里的?这人并不吭声。你说不说,不说就打死你!这时人们又打了过来。黑炮爷挥了挥手从长生家媳妇手里要过手电,他把光照在贼的脸上,心里一动,他觉得这贼他是见过,而且是几天前他到集上买硫黄时见到的。

你到底说不说?黑炮爷又厉声呵斥道。贼仍然没有反应。黑炮爷一惊,心想这人不会是喝醉了酒的傻子?是傻子也得出声啊,从扑倒他到现在只听到会嗷。难道是哑巴?这时豁子婶走到树前,她拽着绳向下一挫身子,这贼又嗷的叫一声。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你会被打死的。黑炮爷又厉声骂道。贼还是一声不吭。

这时人们更加愤怒了,纷纷挤上去,这愤怒就变成耳光,变成拳头,变成手里的棍棒,变成手的鞋,变成唾沫。一会儿工夫,贼连嗷也不嗷了。黑炮爷意识到问题严重了,让人停下来,他用手电一照,贼已经口吐白沫,眼皮也塌了下来。快松绳,怕是死了。豁子婶一边喊一边松绳。随着绳子的松开,贼就顺着树干瘫在地上。

黑炮爷蹲下来把手放在贼的鼻子上,他虽然感觉到了还有气息,但已经是相当微弱了。于是他仰头看了看四周的人说,这贼怕是不行了,打死了我们还犯法呢。快!快把他抬到我家去!

俗话说,死重死重,这半死的人也重得很,何况抬的人一半多是劲儿不大的女人。至少用了半个时辰,才把贼抬到黑炮爷的家里。黑炮爷把绳子拴在门框上,长生家媳妇从暖瓶里倒出热水,她一边吹着一边往贼的嘴里灌。贼开始还不张嘴,长生家媳妇就骂,不想活了啊!有人蹲下来掰开他的嘴,热水到了嘴里他就吭一声。这时黑炮爷对人们说,都回去吧,他拴在这里了,天明我们把他送到镇上去。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黑炮爷又说,都回去吧,他拴在这里了,天明我把他送到镇上去。人们才陆续散了,晃着手电光,各自朝自家走去。人们走了,黑炮爷关好大门,急急地走回来。他心里很难受,他知道这人不是贼。从这人被吊起来第一声嗷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人可能是他在集上见到的傻子。但他没有办法,他只有让人们打,他也只有厉声地审,不然就解不了人们心里对贼的恨。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给这人弄点吃的。他拉开煤球炉子,准备先弄碗稀饭。月亮穿过云层,今天又是十四,月亮已经长得像他的铜锣那样圆了。黑炮爷手忙脚乱地给这人喂了稀饭。喝了稀饭,他就活泛了过来,已经能坐了。黑炮爷又掰开一个馍,把酱豆夹在里面,然后递给那人。那人一见馍,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抢过去朝嘴里塞。

吃过东西,那人就睡了,而且是扯着齁睡了起来。黑炮爷就坐在他旁边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条,把这人放了。如果不把他放了,天亮了他真不知道如何收拾。放了可以给村子里说,后来自己睡着了,这贼就自己跑了。

天快亮的时候,黑炮爷推醒了那人。他一手攥着绳子,一手扶着那人,向村西头唯一的出口走去。路的两边是一尺多高的杂草,把路弄得有些黝黑。

出了村口有一里多路,黑炮爷才把绳子解开,对那人说,走吧,快走吧!那人看了一眼黑炮爷,很茫然地向前走去。

黑炮爷点了一支烟,瞅着那人一点点远去,一点点模糊,最终看不见了。

这时,黑炮爷才向村里走去。

黄葱酒

听说过喝酒不就菜的,但不一定听说过喝酒只就生葱的。

我的朋友黄六味就是一個喝酒只就生葱的主儿,人送外号黄葱酒。

现在的黄葱酒是亳州一家颇有名的酒厂老板,身价早就过了亿。按说这样的老板离不开推杯换盏的酒局,更何况自己开着酒厂,喝酒是他每天必有的事儿。但他喝酒却从来不就菜,无论是在酒桌上还是自己独饮,下酒的永远是生葱。

奇人必有奇事,没有奇事的人就称不上奇人。现在我说一说黄葱酒的传奇故事。故事是真是假,或者半真半假,我都不能保证。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黄葱酒因入狱发家是千真万确的。

黄葱酒是高我三届的校友,初中毕业以全县前十名的成绩考取县一中。老师和家里人都觉得这样的底子,考上重点大学不成问题。但他却真的出了问题,连续复读两年都落榜了。本来性格就蔫,落榜的打击让他更不愿意开口说话了,整日闷在家里不肯出门。父母急了,没想到这孩子就这样废了。黄葱酒在家闷了两个月,突然跟父母说要去南方打工,不混出个人样儿就不回来了!

父母都是没读过书的农民,也不知道如何劝他,又一合计,这孩子读了十几年的书,不憨不傻的,量他也不会出多大差错,就任他去吧,要不天天闷在家里看着也碍眼。

那年是一九八五年,亳州出去打工的人极少,许多农村人都没有出过远门。

黄葱酒离家前这段经历,我是都考证过的,没有一点虚构。接下来关于他的传奇,都是他自己断断续续说的,我一直不全信,但也没有考证过,姑且说说吧。

黄葱酒说,他那年去了浙江某市郊一家私人机械厂打工,整日在轰鸣的车间里车轴承,一天要干十二个小时。站着干一天累是肯定的,但最让他受不了的车床轰鸣了一天,到夜里根本就睡不着。某一天一个工友告诉他睡前喝点酒就能睡安稳了。黄葱酒买来一瓶便宜的白酒,喝下几口当晚竟一觉睡到天亮。从此他每天晚上必须喝酒,而且酒量越来越大,一次能喝半瓶。

那时在宿舍当然没有菜就酒,再说下夜班后食堂关门,他买不到也舍不得买菜,就是干喝。一天晚上,下班时食堂没有关门,他进去想找点东西下酒,结果只找到几棵葱。喝一口酒就咬一口葱,酒味更冲,只喝二两就有了酒意。就这样他找到少喝酒的门道就是就葱喝酒,既省酒,上头又快,省钱又省时间。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人生就是从这根葱开始发生了逆转。

那天是周六,老板没有让大家加夜班。黄葱酒来到郊区的一家小饭馆,想叫个菜喝点酒。一看菜单还挺贵的,就只要了一瓶酒,跟老板商量又要了几棵葱。老板娘知道他是打苦工的,挣钱不易,笑着劝了几句,最终还是给他拿了几棵葱。他拧开酒瓶,也没用杯子,咬一口葱,有滋有味地对着酒瓶喝一口酒。正在这时,一个男人从包厢里走出来上卫生间,看到坐在外面的黄葱酒一口葱一口酒地喝,愣了一下,便打着酒嗝说,这北侉子他妈的喝酒就葱!

黄葱酒这时酒意也上来了,酒壮怂人胆嘛,他也就嘟哝了一句,你他妈的说啥!

这个人肯定没有听见,但他回来的时候又瞅了黄葱酒几眼。黄葱酒脖子一扭,没理睬他。哪知这个人生气了,他生气不打紧,关键他是这个城市的监狱刚提拔的队长,今天几个小兄弟正在给他摆酒祝贺呢。他回到酒桌上不高兴地说,操!外面这北侉子,眼珠怪硬的!一个兄弟忙问,大哥,咋了?这小子喝酒啃生葱!队长端起酒杯,生气地一口喝下。一人端着酒杯站起来,笑着说,还有咱哥们捏不软的涩柿子?关他一晚,明早放了。

这个队长又喝了一杯,一拍桌子说,办了!众人起身,走出门来,有人掏出铐子,咔嚓一下就把黄葱酒给铐上了。

第二天,喝多了的队长把这事给忘了,以为昨天那个人被教训一夜就给放了,其他人也以为给放了,竟都没有再问这事儿。

监狱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第二天换班的狱警也不在意,那年头派出所没有监押室,打架、斗殴、盗窃、嫖娼的临时性羁押,一般都关在监狱的监押室。

黄葱酒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住进了监狱。

大约过了半年,有一个年轻的狱警问他,你为啥进来的?黄葱酒说,喝酒就生葱。狱警说,皮痒了?好好说!黄葱酒说,我真是喝酒就生葱进来的。狱警说,不老实啊!给我打!黄葱酒被狱友一阵打,瘫在了地上。

第二天,监室里狱友问,兄弟,因为啥进来的?黄葱酒说,喝酒就生葱。狱友说,别扯淡,不说事的都是强奸犯!上家法!就这样,黄葱酒被问一次就被打一次,就像正常人进了精神病院,你越解释越显得可疑。谁都不信。

监狱里也不敢轻易放人。没准儿这案宗在公检法哪个单位放着,反正谁也不敢放人,也没人管这事。那个年轻的狱警预感这事不妙,但也不敢碰,反正倒霉的不是他。慢慢地就没人问这事了。

黄葱酒就这样又安稳地在这里住了下来。两年后,检察院清理沉积悬案,清理到监狱时发现一个人,没有案宗也没有移送机关又没有移送记录,咋进来的不知道。

提审讯问时,黄葱酒说喝酒就生葱进来的,再问还是说喝酒就生葱进来的。反复审问,终于摸清了前因后果,再荒诞这回也信了。

审讯人员不解地问,你怎么不申诉?黄葱酒说,我说了啊,就是没人信。

检察院、法院、监狱都想捂住这事,千哄万哄,给他一笔钱说,赶紧回家吧,出来打工几年了,父母肯定挂念你啊。黄葱酒拿了赔钱和检察院的免诉证明出来了。

第二天,黄葱酒就把监狱告上了法庭。黄葱酒说案子很快判下来,他拿到了六十万的赔偿。据说那几个把他关进监狱的人也都处理了。这事是真是假,现在网上也查不到。

且不说这事的真假,黄葱酒从此发达了,先在南方开轴承加工厂,后来又把厂子卖了,回到老家盘了个酒厂。

也有人怀疑黄葱酒说的这段经历是相声,但见他每次喝酒从来不就菜只就生葱,便慢慢地都信了。

一个人装一天行,装一年也行,要装几十年肯定是有破绽的。

反正到现在为止,黄葱酒从没被看出破绽。

黑头

黑头与我邻村,他们村的名字叫篷大槐,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这名字的来由。他比我大两岁,但我俩是一起入的学。那年我刚满五岁,捧着母亲给我的三个鸡蛋,到他村里的学屋报了名。

那是一九七二年,上面要求村村办小学,我们杨村、挖勺子王庄和篷大槐三个村才凑了二十多个孩子。学屋是拿一间破仓库改的,四排泥台子,两个山墙上都挂着黑板。八九个稍的大孩子面朝东山墙那块黑板,他们是二年级。我和黑头和几个新入学的面朝西山墙那块黑板,我们是一年级。只有一个老师,他就是篷大槐的李绍英,既教语文,又教算术。有时还领着我们唱歌和跳绳。可能那就算音乐和体育课了。

那时候,黑头不叫黑头,叫傻头。傻头一点都不傻,当时农村有个习惯,小孩子名字前带傻的反而是精或娇的。傻头兄弟三个,他最小,在家里当然是最娇的。我见过几次,他在教室里拿着他爹给他买的麻花,吃得满嘴咯咯响。我和班里的孩子围着他看,泥鳅每次都淌老长的口水。

傻头咋变成黑头了呢?这就要从一九七七年春天邻村的赵红脸打戏班说起。那年我们正在念五年级,学校已经合并到王井小学了。王井小学有五个年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教师也有八个了。不知什么原因,这年春天赵红脸突然打戏班了。赵红脸年轻时在商丘豫剧团唱戏,人送外号赵红脸。那年春天,听说他打戏班了,周围村里不少孩子背著口粮去了他们村。要得欢,进戏班。戏班子吹拉弹唱、穿绿戴红、舞枪弄棒,学成了走百村、吃千家,确实是我们那些孩子向往的地方。

赵红脸到学校招生时,我当即就报了名。回家后却被母亲骂了一顿,说一辈戏子八辈低,死了都不能进祖坟地,说什么也不让我去。后来我曾问过母亲,当时为什么就非骂着不让我学戏。母亲说了实话,俺家哪交得起口粮和钱啊!

傻头因家里富裕些,又被他爹惯着,就进了戏班学唱黑头戏,从此便有了黑头的外号。我们班那次一共有四人进了戏班,两男两女,傻头学唱黑头,秋分学敲大锣,翠兰学唱花旦,马英学唱闺门旦。翠兰后来跟傻头结婚了,这是后话。

第三年正月初六,新戏班子就亮了相。戏台就设在我们上小学的王井庙台前。当时这里既是大队小学,也是大队部所在地。听说我们班几个同学都要上台亮相,虽然那时我已在位岗中学读初三,正准备参加中专考试,但还是去听了戏。

那时候,我对豫剧不懂,不知道四生、四旦四花脸、四兵、四将、四丫鬟这些生、旦、净、末、丑,更不要说声腔板式了,但却看得热闹和心动。

那天晚上,唱的是《铡美案》。傻头饰黑脸包公,翠兰扮的是秦香莲。

一直到现在,我还能记住翠兰那天的唱段:爹娘死后难埋殡,携带儿女将你寻;夫妻恩情你全不念,亲生儿女你不亲;手拍胸膛想一想,难道说,难道说你是铁打的心……

后来我考取了外地学校,读了四年书后又分配到离家几十里的地方工作。傻头则随赵家戏班在河南、安徽、山东三省一些村镇演出,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接下来的近三十年里,关于他的消息都是回乡时偶尔听到的:他与翠兰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他们都成了红角,翠兰跟他离婚后带着女儿嫁到了郑州;农村也不听戏了,戏班散了,他跟着一个响器班子在红白事上唱堂会,因喝酒太多哑了嗓子不能唱了,改为在响器班子里打梆子……

总之,各种消息都证明,他混得越来越差了,成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有时我在想:最后任何人都逃脱不了时代的变化影响,他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与传统戏剧的命运一致的。当初如果他不进戏班,人生就会像其他小学同学一样,按部就班地种地、打工、结婚、生子,最起码可以平平静静地过这一生。这样就一定好吗?真是说不清的。他进了戏班,几十年走南闯北,酸甜苦辣的戏剧人生,难道不是最好的经历吗?这样想时,我对他也就释然了,关注也越来越少了。

多年前的中秋,我回乡的时候,突然见到了他。堂哥对我说,你还认识他吗?他是傻头。人都快喝傻了。我猛一看,确实不敢相认,细瞅瞅,小时候的眉眼模样没变,但他衰老的样子还是让我有些吃惊。这是我们别后三十多年才相见。

傻头骑着一个脚蹬三轮车,到我们面前时,停了下来。他用十分意外的眼神瞅着我。

傻头,你认识他吗?堂哥问。

傻头停了几秒钟,笑了笑说,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的。他不就是粮库吗?

我连忙掏出烟递给他,笑着说,都三十多年了,以前还真没碰过面。

他点上烟,吸了两口,笑着说,你走的是阳关道,俺过的是独木桥,咱不在一个道上,咋能碰到面?这话好像也是哪部戏里的词,我笑了笑。

说话的工夫,我闻到他满身酒气,看到车子上放着几箱古井玉液和一捆啤酒。我估摸他这辈子真的离不开酒了。

他蹬着三轮车走远了。堂哥说,村里的第一书记来了以后,一对一帮他。他这几年翻身了,喝酒的钱都是他自己种药材赚的喽。

从那以后,这些年我没有再见到过他。最后一次有关他的消息是半个月前,堂哥打电话告诉我,傻头前天晚上喝过酒,醉醺醺地摸回家,倒头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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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