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鲜为人知的四封佚信和弥足珍贵的一段友情

2021-09-25 09:07姜红伟
山花 2021年9期
关键词:山花路遥书信

前言

路遥的一生,在留下《人生》《平凡的世界》《早晨从中午开始》等经典文学作品的同时,更是留下了数量较多的珍贵书信。

路遥的书信,能搜集到的部分被收入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的《路遥全集》典藏版之《剧本·诗歌·书信卷:人生》。而散落在《路遥全集》之外的书信则成为了难以寻觅、难以搜集、难以补录的“佚信”。

作为一名研究路遥作品的文学研究者,我深知路遥“佚信”的份量和价值,更清楚收集路遥“佚信”的意义和难度。于是,我将寻找路遥的“佚信”作为我研究路遥的一项重点工作,久久为功,孜孜以求,苦苦寻觅。

而想找到路遥的“佚信”谈何容易啊!简直犹如大海捞针,无疑等同大漠淘金。

也许和路遥有缘吧,也许是冥冥天意吧,在别人“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时候,我却“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但成为了一名幸运的“捞针者”,而且还成为了幸福的“淘金人”,不但一次性找到路遥从未披露、从未公开的四封“佚信”,而且更获悉了路遥人生中一段弥足珍贵的友情故事。

那么,我是如何觅得路遥鲜为人知的四封“佚信”的呢?而路遥那段令人感动、令人温暖的友情故事又是怎样发生的呢?

2019年11月22日,我完成了一篇题为《路遥与贵州〈山花〉之间发生的“转折性事件”》的文学史料。在这篇文章中,我详细描写了路遥与贵州文学刊物《山花》“结缘”的过程。

文章完成之后,我将它发给了《山花》文学月刊主编李寂荡。李主编经过审阅,在3月27日的《山花》微信公众号上给予推送。3月29日中午,我突然收到了李主编转来的原贵州省文联副巡视员、曾经担任路遥小说《匆匆过客》责任编辑的杨胜利发给他的一段微信:

看姜红伟文章,感慨万千,故事里的故事,更是鲜为人知。其实,当时路遥是将作品寄给我的,其中附了封信,大意是他的作品从未在外省发表过,我们都是小说编辑,有共同语言,便于沟通,希望能在贵州的省级刊物发表。路遥当时为什么会寄给我呢,缘于七九年《山花》编辑部组织的一次对外交流活动。由《山花》副主编尹伯生、小说编辑文志强和我经重庆、武汉、郑州、西安、昆明返回贵阳,沿途与当地作协、刊物编辑部座谈交流取经。在西安《延河》编辑部经介绍认识了路遥,很腼腆,不多话,是编辑部培养的一棵苗子。主人热情安排参观著名的钟楼时,我俩无意间交谈中发现彼此有较多共同处:同龄人,都当过知青,工农兵大学生(中文系),文学月刊小说编辑。共同的经历有共同的话题,彼此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我回到贵阳后不久就收到了他的来信和小说稿。因是我推荐的,组里就安排我阅读,个别地方进行了修改。稿件处理完毕后交小说组组长李起超审阅,二审通过后我向他提出原标题《买票》太直白,经反复斟酌,最后由李起超拍板改为《匆匆过客》在1980年第四期刊出。刊物出版后,路遥非常高兴,在来信中给予了很高评价,尤其赞赏题目改得好。这篇小说的发表,于他确实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揭开他创作生涯的新篇章。四年后,他和鲍昌到贵阳来,也是我接待他们,冒着小雨畅游花溪。九二年我去延安开会他来看我,言及正在筹划准备出《路遥文集》。他说他准备把《匆匆过客》收进文集,一是纪念我们的友谊,二是纪念在省外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永远铭记《山花》。待文集出版后要送给我一套。然而,不到半年就传来他英年早逝的噩耗,令人痛惜!

读了杨胜利老师的微信,我既激动又惊喜。激动的是自己的文章引起了读者的注目,而令我又惊又喜的则是从这段微信中,我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对于我来说梦寐以求的信息:路遥曾经与她通过信。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蹦出一个想法:她的手里是否还保存着路遥写给她的信件?

为了不放过任何能找到路遥“佚信”的机会,我向李主编要来杨胜利老师的微信,并和她取得了联系。

杨胜利老师不仅是一位优秀的文学编辑,还是一位颇具才干的文学组织者。出生于1949年解放大西南隆隆炮火声中的她,当过下乡知青、歌舞团舞蹈演员、机要打字员,1975年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1977年5月至l984年8月任贵州省文联《山花》月刊小说编辑,期间因编辑工作突出被《小说选刊》聘为特邀编辑,参加了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工作。她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文艺评论、短篇小说、散文、电影文学剧本等。1984年8月起杨胜利历任贵州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秘书长,贵州省音乐家协会(含舞蹈家协会)秘书长,贵州省文联机关党委专职副书记,贵州省文联副秘书长、副巡视员等职务;长期从事文学艺术组织工作,四十余年致力于创作队伍建設和人才培养直至退休,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舞蹈家协会会员。

3月29日下午,热情的杨老师给我发来微信:

您好!我是贵州省作协原秘书长、省文联副巡视员杨胜利。可能是《山花》主编李寂荡联系的我们,加了微信。我看到他在朋友圈发的您写路遥与《山花》的那篇文章,有感而发,他就帮助我和您联系上了。

我给她回信:杨老师您好,和您联系上很高兴。接下来,她的回复让我开心不已:

我也很高兴!看了您的文章,感觉到您研究路遥很细致,材料也很扎实。连我这当事人都没保存那些资料,真后悔呀,现在手边也仅存几封他写的信,还是因为放在办公室抽屉里偶然保留下来,退休时收捡抽屉才发现的。我和路遥的交往从未与人提及过,本想作为封尘的记忆深藏,您旳文章将我的思绪拉回到四十年前,往事清晰再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非常感谢您!

看了她的这段话,尤其是那句“现在手边也仅存几封他写的信”,顿时让我兴奋得目瞪口呆!

天啊,她居然真保存着路遥的书信,而且还不止一封啊!对于从事路遥研究、搜集路遥“佚信”的我来说,还有什么能比找到他的“佚信”更让我开心的吗?

按捺不住喜悦,抑制不住快乐,我迫不及待地请杨老师将这几封“佚信”给我拍照发来,以供研究之需。

杨老师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3月31日,她在微信上告诉我:

仅存有三封信,一封很简短,告诉我他在哪里;另一封中有一部分讲他创作的艰辛;再有一封是观看1982年中央电视台与贵州电视台合拍的电视剧《在密林,在山岗……》的观后感。这部电视剧是我与人合作写的一个电影剧本,发在1981年《山花》,被中央电视台著名导演王岚看中,专程到贵州来准备拍成电视剧,王岚导演决定从副导演到演员全部启用本土人员,既拍了戏又培训了当地电视台。王岚当时名气很大(曾导演过电视剧《新岸》轰动全国),以他的名气找好演员绝无问题,但他为了培养贵州演员全是用的本地演员,大多是话剧团的,但也有表演痕迹过重的问题。路遥这封信就谈了这个问题。多数的信都没保存下来,仅剩的这几封还是深埋在办公室抽屉里退休时才清理出来的,很遗憾!

杨老师很快便将路遥写给她的三封书信给我拍照发来了。

路遥的第一封书信,写于1981年8月11日,圆珠笔书写,使用的稿纸是《延河》编辑部的稿纸。路遥信中所谈的主要内容是关于中篇小说《生活的乐章》(后来改名《人生》)创作的艰辛过程:

我二十多天一直埋头写一部十多万字的作品。这部作品我在心里想了整整一年,二十天前才进入了具体的作业。作品主题和人物都很复杂,我的能力也许根本不胜任处理这样的作品,工作苦到了极点,一天只睡三四个钟头,除过跑着上厕所,其余都在桌子上趴着,一天以一章外加两包半香烟的速度在稿纸上进行这次要命的长征。指头在纸上磨破,用胶布缠着,身体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口烂了,喉咙是肿的,大小便疼……一切都好像在炼狱里一样苦熬着。当时我想要在给你的下一封回信中,报告我的工作成绩。今天接你信,我高兴极了,因为我已经写到了最后一章!我现在在我的一摞初稿旁,一边流泪,一边给你复信(尽管我已又两天一夜没睡觉了)。我为这双重的愉快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幸福。甚至觉得马上死去也是愉快的。作品共13万字,二十三章,分两部。我希望你见到它时,已经变成了印刷品。我觉得我基本按我的意图写完了这部作品的初稿。胜利!你能想象出我此刻是多么愉快!(作品的名字叫《生活的乐章》)。

路遥的第二封书信,写于1982年9月14日,圆珠笔书写,使用的稿纸是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的稿纸,信中的主要内容是谈观看电视剧《在密林在山岗……》的感想。

1982年,由杨胜利与徐心制合作编剧,特聘中央电视台王岚导演的单本剧《在密林,在山岗……》在贵州电视台录制并播出。此剧以写意的手法,叙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一小分队的女战士,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在高山密林的艰苦环境中,生下一个孩子,他象征着一个新的事物诞生,展示着光明的未来。为了保护这新生生命,人民群众和小分队战士与敌人进行了艰苦的斗争,有的甚至牺牲了生命。此剧寓意颇深,画面富有诗情画意,是对电视剧创作的一次新探索。1982年6月,该剧在中央电视台和云南电视台播出,这是中央台和外省台第一次播出贵州电视剧。

路遥看了这部电视剧之后,给杨胜利回信:

胜利:

想你一定生气了。我这一个多月一直在陕北农村疯跑,没有固定的地方,因此无法通信。九月初,回到西安,参加全国作协在西安召开的西北、华北青年作家会。这期间,收到你的短信,因我要等着看你的电视,因此拖到今天才写信给你。我现随会议到延安参观,在延安给你写这封信。我又不准备返回西安了,继续在陕北跑。等我稍有一个较长的停留点以后,再给你写信,直到等到你的回信——我是非常想看到你的信的。你大概会理解我的:为了不懈地追求事业,有时不得不牺牲最宝贵的东西。

电视剧我是12号晚上看的。这是一个很好的题材,可惜未能拍好。话剧味太浓,演员太生硬,表演时肌肉绷得那么紧,根本松弛不下来,因此做戏太明显。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悲壮中有一种美丽的情调,尤其是最后都牺牲了,只留下那么两个人(那个胜利,就是你吧?)。不论怎样,能播出就很不容易了。我想这样的故事你会有许多(你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给你的),你应该把它们写成小说。你会这样做的,而且一定会做的不坏。

在看电视时,我们分坐在一起的,眼睛盯着同一个地方,感受到了许多难以言传的东西,这些不能不引起人的心弦的颤抖,不能不叫人有些伤感。对于我来说,我是为两个故事而伤感的,不知你是怎样?

十月份四川的会我去与不去还没定下来,我实在不愿在一群半生不熟的人中间应酬。我现在应该走向另一个制高点。精神中老处于一种紧张状态,无心游山玩水。我是想见到你,但四川到贵阳也不是很近的。我犹豫不决。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談谈。这个时候最好是心境极佳的时候,没有任何负担,只有一种常人的恬静和激动。

本来一月多未通信,应多写一点,但怕你急先写几句。所要说的话恐怕再长也会觉得没有说什么。

握手!

A9月14日

路遥的第三封书信,写于1982年9月21日,圆珠笔书写,使用的稿纸是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的稿纸。文字只有简短的一页,全文抄录如下:

胜利:

我已回到西安,请你给我回信。我还要短距离跑一跑,不过,我要等到你的信才走,望你接信后即给我回信。

你现在是否上班?创作假收获如何?很希望你一切方面都满意。因不知情况,原谅只写这么几句。等着你的信。

路遥

作为一名路遥研究者,读着路遥这三封罕见的书信,看着路遥熟悉的字迹,体会路遥叙述的内容,追思路遥创作的艰辛,回忆路遥早逝的生命,我的心情久久地无法平静,我的双眼久久地盛开着泪花……

收到杨老师发来的路遥三封书信照片之后,按理说我应该心满意足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突然有些“得寸进尺”地想到一个问题:杨老师和路遥见过三次面,难道他们没有合影留念吗?于是,我又刨根问底地询问,而她在微信中回答了我的疑问:“仅有一张我接待路遥鲍昌的雨中合影,但是太难翻了。”

然而,为了满足我的需要,支持我的工作,杨老师还是费心费力地开始“翻箱倒柜”。结果,没想到,这一翻,虽然没有翻到照片,却十分意外地居然又翻出一封路遥的书信,正如她说的那样:

没翻到照片,竟又在一个大信封里翻到一封信,这封信就是讲如何坚持写《人生》的,很珍贵。

路遥的这封书信,写于1982年7月9日,钢笔书写,使用的稿纸是《延河》编辑部的稿纸:

胜利:

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反复看你的信,正是你激励我写完了这部作品。在写作过程中,感到苦不堪言的时候,感到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读你给我写的信,在那里边寻找最亲切的安慰。

胜利,你的信我不知还要看多少遍。你的每一次来信,我都小心地保存一段时间,直到看的快破的时候,才不舍地毁掉。你爱这部作品对我来说就完全满足了,其他人的评价我毫不感兴趣,我知道我的作品是怎样的作品。

现上影和潇湘制片厂以及两个省的电视台都要改编,而且都邀请我去,我自己是不愿“触电”的,我答应让上影厂搞(他们水平相对来说要好一些)。前两天接电报,《中篇小说选刊》要转载,而且一定要我写1500字的“创作谈”,真把人逼死了!我曾发誓自己不谈自己的作品!怎么办?现逼的很紧,每天一次长途电话,要我赶20号把稿寄到。另外,读者来信像雪片一样,好多无聊的人,不是要改电影,就是要改电视,感到非常痛苦,应付不了这个局面……

我七月份交接班,搬家(就在机关)。八月一个月去陕北写作(还不能在甘泉),九月份全国作协在西安召开华北、西北中青年作家会,十月份《收获》要在四川乐山办个疗养性质的写作会,我想参加。

你看来担子太重了(我知道编辑业务),你的能力足以应付,但我担心你会劳累过度的。因为思考、文字工作内在的艰苦我一清二楚,更何况编辑工作为别人做嫁衣裳,有时根本没有激情,没有激情的劳动是最折磨人的。至于创作,你只能根据条件量力而行,千万注意身体。希望你听我的话,一定保重。

代我亲亲你的小宝宝!

A7.9

杨老师在发来书信照片的同时还发来四张书影图片。其中,两张是路遥寄赠给她的签名小说《人生》的封面和扉页。路遥用钢笔在扉页上写下四个字:胜利留存。落款是:路遥一九八三年元月。而另外两张则是路遥当面赠送给她的签名小说《平凡的世界》全套三部的封面和第一卷的扉页。路遥用钢笔在第一卷的扉页上写下四个字:胜利惠存。落款是:路遥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二日于西安。

路遥写给杨胜利的“佚信”,距今的时间跨度已经长达近四十年。在时隔近四十年之后,能有缘发现路遥的“佚信”,而且多达四封,无论是对于我来说,还是对于路遥的读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更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

据杨老师介绍,这四封路遥写给她的“佚信”从未向任何人披露过。

经过查阅最新出版的《路遥全集》之《剧本·诗歌·书信卷:人生》,我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路遥这四封写给杨胜利的书信属于被《路遥全集》遗漏的“佚信”。

为了详细了解路遥这四封“佚信”的来龙去脉,我对杨老师进行了独家采访,并聆听和感受了她披露的有关她和路遥之间的美好故事、美好友谊、美好情感:

我和路遥的交往,是一段非常纯洁的友谊。因为我推荐了他的作品在《山花》发表以后,他一直对我怀有一种感激的心情,觉得在精神上我给了他很大慰藉。比如在写《人生》的时候,他有一封信中提到写作的困惑和苦恼,甚至怀疑自已能否完成作品。他写不下去的时候,就看看我给他的信,因为在信中我极力地劝他坚持写下去,鼓励他完成了这个作品,他是非常感激的。

我和路遥实际上往来信件并不多,恐怕总共也就有十来封信吧。因为他总是东跑西跑的,不常在西安,我给他一封信要辗转很多地方,所以通信也不是很多。但是从他的每封信都看得出来,他把我当作了一个知音一个知己,他创作的苦恼和喜悦都愿意跟我分享……

此后大家各忙各的,也就没有再联系了。但是彼此却还是互相惦记着的。比如1984年他到贵州来,主要目的是参加电影《人生》的首映式。导演吴天明邀请他,还担心他拒绝,因为他从来不参加类似的活动。但是听说是到贵阳,便欣然答应了。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想来和我见见面。他说觉得和我通信一段时间,我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在他记忆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毕竟我们只有一面之交。所以,吴天明导演邀请他到贵州来,他就答应了。来了还参加了作协举办的作者座谈会。他很珍惜和贵州的缘份。记他刚来那天住在云岩宾馆,我和老尹、老文去看他,并邀请他为正在参加创作会议的作者们谈谈创作体会。他欣然答应,推掉了主办方电影公司组织的活动,腾出一天时间。次日上午,我陪同路遥和天津作协的鲍昌到花溪游览。刚到平桥,老天不作美,突然下起毛毛雨。驾驶员小郭说下雨了不如回去吧。不料路遥说没关系,我喜欢下雨,喜欢闻下雨时候空气的味道,我们那边常年干旱盼雨,下雨是喜庆的事。于是大家继续在雨中行走,撑着一把在车后备箱翻出的旧雨伞在雨中合影。下午我在编辑部处理发稿费寄刊物事宜忙得不亦乐乎,错过了唯一一次聆听路遥谈创作的机会。

第三次见面是1992年5月初,中国作协在延安召开“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五十周年”的活动,我在西安见到他。他是在代表名单上看到有我的名字,专程到宾馆来见我的。在短暂的交谈中,他谈到写《平凡的世界》的那些艰辛的过程,隐姓埋名到矿井,真实体验矿工生活的那些经历。交谈中我感到他的情绪很低落,状态不好,隐约觉得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当我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时,他说自己心力交瘁、身体垮得厉害,出门过人行道都惶恐不安,不想在城市待着,只想到家乡去买块地种苹果。

后来看其他人写的文章才知道,当时他正被家事困扰。那段时间,也是肝病发作的时候。临走时,我们握手作别,互道珍重。回顾交往,我们仅见过三次面有三次握手,第一次在西安,第二次在贵阳,第三次在西安。恰似一个“闭环”,从起点至终点都是西安。三次握手,贯穿了我和他的友谊。回顾这段友谊,我觉得是非常美好,非常纯粹的。我内心其实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它是我心底珍藏的回忆。

路遥去世的消息,我是在报上看到的。1992年11月,离休后定居昆明的父母双双生病住院,我到昆明去照顾父母,成天跑医院,外界信息不灵。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爸爸,顺便带上当天报纸拿去给他看。在医院里,我们各拿一张报纸阅读,我手头是一张《人民日报》。突然看到报上的讣告,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五月份才见到他,倾听他诉说写《平凡的世界》的种种艰辛,怎么才几个月的工夫人就不在了?我不由大喊:怎么可能?我爸爸问怎么回事,我忙拿报纸给他看,把我和他交往的故事告诉了爸爸。记得我爸爸当时很感慨很理解,说你们这段友谊很珍贵,路遥这个人很优秀,要记住他。

结 语

写到这里,我给大家讲述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然而,品读着路遥写给杨胜利的四封“佚信”的内容,回味着他们这一段人间珍罕的友情,我突然强烈地产生了好奇心:作为路遥小说的责编,作为路遥文学的知音,作为路遥人生的好友,作为路遥心中的知己,杨老师年轻时候的模样究竟如何呢?

在中国作家协会官网介绍会员的栏目上,杨老师青年时代的一张素颜照片映入我的眼帘,令我颇感惊艳:出身高干家庭的她,出生書香门第的她,当过舞蹈演员的她,当过编辑作家的她,照片上的形象、容貌、气质、神情,完全可以用美丽、端庄、知性、优雅来形容。

凝视着杨老师的照片,再重新拜读路遥写给她的信,我顿时沉浸于两个人之间因为相似的经历、彼此的了解而建立起来的互相认知、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互相珍惜的友情中,一种深深的感动由信而生,一种深深的敬重由心而生……

(在此文的写作过程中,杨胜利老师给予了大力支持。在此,向杨老师表示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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