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歌
卫小姐在明朝正德年间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银簪日后会在一家古玩店里出现。宝安哥哥送她的这柄簪子,是点翠的。翠绿的颜色,是翠鸟的羽毛,是从翠鸟身上拔下来,用镊子一根根填粘到簪子上的。那得要多少翠鸟的羽毛才行啊!所以,直到今天,这种簪子依然是珍贵而稀少的。那些鉴宝的专家在电视节目上说,只有宫廷和极富贵的人家,才会用到点翠。但卫小姐家既非皇室,也不是什么太有钱的人家;宝安哥哥家呢,经济条件可能比卫小姐家还要差一些呢。否则,势利的卫小姐爹妈也不会活生生拆散卫小姐和宝安哥哥,而逼着她嫁到张家去做续弦。
卫小姐在苏州平江路的古玩店看见这柄银簪,她当然是惊呆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唤醒了一个梦。这个梦,早已经沉落在记忆幽暗的角落,云遮雾罩,要不是巧遇这件东西,那个梦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她想起。记忆仿佛是从深不可测的海底升起来,浮出了海面。它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暗暗的银光。它让卫小姐的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了。啊,上面的点翠依然鲜艳,它跟五百年前自己的那柄银簪别无二致。就是它!卫小姐完全可以确定,簪尖上的一点微微弯曲,那翠鸟羽毛的斜纹,中间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棕黑色,这是一根头发,是一个久远但清晰的记号,一个轻易不会被发现的暗号。那是卫小姐在五百年前亲自嵌进去的,它是宝安哥哥的一根头发啊!它细细的,黑里带着一点儿棕色。卫小姐当时要把它从他额前拔下来的时候,他不让她拔,他说他怕痛。卫小姐生气了,说:“只是拔你一根小头发,你还怕痛,还不肯,你这么小气,一毛不拔,以后还怎么跟你过日子啊!”宝安又说,他可以不怕痛,但是,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怎可随便丢弃呢?卫小姐就更生气了,说:“好啊,送给我一根头发,你就说是随便丢弃,你难道是不愿意送给我吗?你认为这就是丢弃吗?受之于父母,那你每天都会掉头发,就不受之于父母吗?你那么孝顺吗?父母的每一句话你都听从吗?要是他们不让你娶我,你就会抛弃我,去娶别的女人吗?”
宝安按住了卫小姐的嘴。他这样做,是要阻止她再说下去,更是要乘机摸她的嘴唇。她的嘴跟别人长得不一样,厚厚的嘴唇,整天都是鲜红的,中间还有一道隐隐的竖纹。它是柔软的,更是充满弹性的。
“我要是这么小气,连一根头发都不肯给你,那么这个点翠银簪又是谁送给你的呢?”
卫小姐狠狠地把他的手拿开了,说:“我把它还给你好了!”
宝安说:“那我自己来拔一根吧!”
他动作很快,一下就从自己的额前拔下了两根头发。他只想拔下一根,但因为没有对着镜子,所以一拔就拔了两根下来。
他把头发递给她,她却不要。她说:“我要自己拔!”
她任性的样子在他看来十分可爱,他顺从地将头送到她面前,轻声说:“拔吧!你就是要割下我的脑袋,我也给你!”
卫小姐将宝安的一截头发很认真地嵌进了银簪的翠毛中。棕黑色的一小段头发,埋在艳蓝的翠鸟羽毛中,若隐若现。
“这个包到明代的,我看你也是懂行的,点翠现在没有了,去哪里找翠鸟?国家现在禁止点翠了,再不禁止,翠鸟就要绝种了!”古玩店老板对卫小姐说。
“我是什么时候丢的呀?”卫小姐梦游似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古玩店老板的脸上,出现了疑惑的神色。他盯着卫小姐看,以为她是个神经病。
“哦,我是说多少钱?”她如梦方醒地说。
古玩店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了卫小姐,说:“你就给三千吧!”
“太贵了吧?”卫小姐想说,这个簪子本来就是我的,还要这么贵!但她没有这么说。是啊,你有什么证据说它原来是你的呢?如果说,它是五百年前宝安哥哥送给你的,里面你还亲自用镊子埋进了一根他的头发,如果这样说,一定会把古玩店老板吓着的,他肯定觉得你就是一个神经病。而且,即使它真的以前是你的,但是,你又是怎么把它弄丢的呢?现在既然在人家店里,就是人家的东西,你又有什么理由说它是你的呢?
“我看你也是真喜欢,那就两千吧,喜欢就拿去,一分都不能再少了!”
卫小姐走出古玩店,一路飘飘忽忽往家里走去。她走到小区对面的一片小树林里,拿出簪子,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戳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轻轻叫出声来。她看到一颗血珠在指尖上出现,就像一粒鲜红的枸杞子。
卫小姐跟着父母到山塘街给曾外祖母奔丧,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老太太平躺着,紧闭着嘴和双眼。她穿着发亮的寿衣,还戴了一顶同样发亮的帽子。母亲悄悄告诉她,老太太的头发已经掉光了,不能让大家看到她的光头,所以给她戴上了一顶帽子。卫小姐一直一直担心着,生怕老太太突然挺身坐起来。幻觉好几次在她面前出现,但是她不敢说出来。死掉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卫小姐是知道的,但她就是害怕。她希望死去的人能安心地死去,千万不要在死后的第二天还突然坐起来。
她仿佛听到有人在悄声说,人死了,要在断七之后,也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会重新投胎。卫小姐看着曾外祖母的遗容,想从她固执的表情里看出来,她是想来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是做一个女人吗?会不会在某一天,投胎到她家里来呢?那时候如果她已经嫁为人妻的话,老太太会不会成为她的女儿?卫小姐这么想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人死了之后,真的还会投胎转世吗?重新为人之后,会记得自己前世的事情吗?自己的前生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最后是怎么死的?这些,能知道吗?如果能知道,那么卫小姐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前生。对于自己的前生,她又能记得一些什么呢?一片茫茫大霧,笼罩着卫小姐的思维,她看不到自己的前生,更看不到来世。甚至连自己婴儿时期是什么样子,她也一点都想不起来。仿佛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现在的样子。哦不,比现在要小一些吧。但是她所记得的事情,似乎都不遥远。至于怎么吸吮母亲的乳汁像吸螺蛳一样啧啧有声,又怎样半夜啼哭吵得母亲无法入睡,这些,她的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她见到了宝安哥哥。他也是来奔丧的,他算是老太太的曾孙,因为他的爷爷是老太太的侄子。这里面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卫小姐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亲戚,与她是平辈的。年龄大她一岁半,那就是哥哥了。
“宝安哥哥——”她听到自己叫他的声音,是轻轻的,害羞的,却又是亲热的,不像是第一回见面,倒像是从小就生活在一起的兄妹。
两家原来住得不远,为什么从没有往来呢?哥哥和妹妹,竟然是在一场丧事上初见。
卫小姐发现宝安哥哥看她的眼光,有點呆滞。她突然脸红心跳起来,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眼光的含义。她一点都不怀疑,宝安哥哥是喜欢她的,就像她也喜欢他一样。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装得若无其事地叫了她一声妹妹。
他们很快就熟络了。他们的目光,经常呆呆地碰到了一起。每当这时候,卫小姐的心里,就像有一股热浪往上冲,一直冲到脑门上。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脸一阵阵地潮红。好在旁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大家都觉得,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是自家亲戚,彼此说说笑笑,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其实在一片素白的丧事现场,说说笑笑的也不止是孩子。许多大人也都在大声说笑。仿佛老太太的死,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就是嘛,有人就说了,七十多岁的人死了,这是喜丧呢!
他俩的手甚至还拉到了一起。卫小姐发现,宝安哥哥的小拇指特别长,她很好奇,她从来都没见到过人的小拇指会这么长,快要跟他的无名指一样长了。“你是猴子变的吗?”她其实并没有看见过猴子,更不知道猴子的手指头是怎样的。她只是想当然地觉得,猴子的手指,差不多每根都是一样长。
“你才是猴子呢!”宝安缩回了自己的手,把他除了大拇指外的所有手指头都攥紧在手心里,不让她看到。卫小姐就去掰他的手。她没有掰开他的手,却反倒被他突然将手捉住了。他一把将她的手抓住,说:“我看看你的手是怎么样!”
她的小手被他捉在手里,一股热血又从她的心底往上冲。她知道自己应该把手抽回来,但她好像忘了。她反倒是希望就这样被他一直抓着,再也不要放开。
她抽掉了手。是狠狠地抽走的。她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你的手就是像猴子的手!”
他们发现了远处的大树上有一只很大的鸟巢。究竟是谁先发现的呢?“看,鸟巢!”他说。“鸟巢!”她说。
他说是他先看见的,她却说,在他指着它说“鸟巢”两个字之前,她已经看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先说?”他说。
她说:“我先说了呀!”
“明明是我先说的!”他说。
“是我先说的!你没听到,我自己听到的!”她说。
他们向大树走去。
好大好大的一棵树啊!因为大,所以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远远看它的时候,以为它离他们很近呢,谁知道,走了几十步,哦不,是几百步,还没有走到树下。
他俩的手又拉到了一起。不过,这次只是为了看看能不能将粗大的树干围起来。
估计四个人手拉手也不能把树围起来。
“它有一百岁吗?”卫小姐抬起头,发现天空不见了。树叶密密的,把整个天空都遮蔽了!
“肯定有一千岁了!”宝安充满自信地说。
“你怎么知道呢?”她问。
他说:“一百年肯定长不到这么大!”
“树也会死吗?”她傻傻地问。
宝安说:“当然会死!要是树不死,那不是世界上所有的树都长成这样大了吗?一直活着,一直长下去,比这棵还要大,越来越大,大得比房子还要粗。大树和大树挤在一起,挤得世界上只剩下树了,人就没地方待了!”
“那树死了以后,还会变成树吗?”
“树的种子落在地上,就长成了小树。大树死了,小树就长成了大树。”
大树身上有一个洞,洞里黑黑的。
“你猜,我敢爬进去吗?”宝安说。
卫小姐突然感到很害怕,这个树洞,就像一张怪兽的嘴,它可怕地张开着,好像要吞噬什么。
“不要!”她拉了他一把,说,“不要爬进去!”
“又不是让你爬进去,怕什么?”
“我不要你爬进去嘛!”她说,“你要是爬进去爬不出来了,不见了,那怎么办?”
“我会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他好像是故意要逗她。
卫小姐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哭了呀?”他弯下腰,看她低垂下去的脸。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才知道她是真的哭了。
他蹲下来,做了几个猴子的动作,逗得她又笑了起来。
他们在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下说了很多话。在卫小姐看来,宝安哥哥的每一句话都是很好笑的,他虽然长得有点像猴子——是的,她觉得他越来越像一只猴子了,但他一点都不难看,反而像磁铁一样吸引了她。她就像变成了一星铁屑,被他这块磁铁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们约定,过几天再到这里来玩。过几天呢?三天,还是五天?最后他们约定了三天之后再到这里来碰面。这座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大树,山塘街也有很多大树,但是,不会有另外一棵像这样的高大招展的了。他们喜欢这棵树,喜欢它粗壮的树干,喜欢它细密的叶子,以及树上的鸟巢。
回到老太太的灵堂,正遇见有新的来吊唁的人赶到,女人们哭成一片。卫小姐也加入了哭丧的队伍。她是真哭,并不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是装得悲痛欲绝,其实一滴眼泪都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得这样放肆,好像哭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她用痛快淋漓的哭,来表达内心难以形容的喜悦——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五百年前的卫小姐并不见得一定姓卫。即使她姓卫,难道五百年后依然姓卫吗?那不等于是她一直都在这个世上活着吗?这不可能,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的!五百年光阴不长,但是,这个时间却是像天河一样无法逾越的。在这个时间里,有多少星星灭了,有多少人出生又死去。相隔着五百年,我让两位女主角都叫“卫小姐”,只是企图表明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卫小姐在平江路古玩店淘到了一枚明代的点翠银簪,勾起了她脑海深处遥远的记忆,仿佛一本尘封已久的书被打开。记忆逐渐醒来,与她的当下人生混淆在一起,让她常常恍惚若梦游。
“你是不是病了?”宝安看着镜子里的卫小姐说。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通过一面镜子看见彼此。彼此在镜中极似一张悬浮在空中的面具。卫小姐的面孔是苍白的,蒙着一层雾。
他们结婚已经好几年了,一直都没有孩子。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呢,还是因为他,卫小姐懒得想。这样更好,似乎正合她的心愿。她不想要孩子,倒不是因為她不喜欢孩子,而是她一想到生育,想到影视剧里产妇生产时的痛苦画面,就会十分的恐惧,害怕到浑身发抖,就像风中的树叶一样。而她的先生宝安好像也很无所谓,有没有孩子对他来说,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谁都不会是为了生孩子才在一块的吧?倒是有许多人在一块的时候会害怕一不小心有了孩子。奇怪的是,卫小姐和宝安这对夫妇,对亲密接触的兴趣变得越来越淡了。难道说对他们来讲,在一块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生孩子,现在既然这个目标没有了,那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经人介绍难道不就是一种缘吗?他们的缘分在五百年前有过一次,那是以悲剧而告终的。他们生生地被卫小姐家里拆散了。梁山伯和祝英台,许仙和白娘子,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杜丽娘跟柳梦梅也只不过是在梦里幽会。事情落到卫小姐头上,她有点受不了。她表示她想去死,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死去。她想起了奔丧时候看到的躺得直挺挺的曾外祖母,好想自己也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再也不会坐起来。只有人们的哭声,能把她像一朵云一样托起来。她始终是僵直的样子,眼睛不会再睁开,心里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想法。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父母一点都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要死。只要她不嫁给宝安哥哥,只要把她送进张家的门,他们就不管了,随她是死还是活。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电影院里。他竟然比她晚到。电影已经开映了,影院里黑乎乎的。银幕上的男女正在接吻。坐在她右侧的一个男人,眼珠不时瞟过来看她,她感觉到了。她很尴尬,希望银幕上接吻的画面快点结束。但那是多么漫长的吻戏啊!两个人的嘴好像粘在了一起,非得用外科手术才能将它们分开。她的腿上,搭上了一只手。她像被电击了一样。她迅速站起来,坐到了边上的空位上。她刚挪过屁股,他就来了。这个叫宝安的男人,是她的闺蜜介绍给她的。他迟到了,在黑暗中摸进来,挤到卫小姐身边坐下了。
他一直在喘粗气。他是从家里一路奔跑着来到电影院的吗?
他也没说对不起,只是喘着粗气。这时候银幕上的一对男女,停止了接吻。但他们也喘起了粗气,跟她身边坐着的男人应和着,好像是比赛看谁喘得更凶。两个人喘跟一个人喘比赛,银幕上的人和观众比赛,这公平吗?
他的手摸过来,摸到了她的手。他没有像刚才那个猥琐男人那样,把手搭到她腿上,他只是握住了她小巧的手。她没有抽掉。她奇怪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她都没有看清他的脸,他长什么样?他的身材也没有看清,他刚才是弯着腰摸过来的。他的手很文雅,不过好像缺乏热情。他不喘了,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是一样长的吗?五根手指头,从大拇指到小指,都一样长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她见过猴子,在她印象中,好像猴子的手指是一样长的。她有意识地触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摸索,最后她确定,其实他的手指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并非每根都一样长,只是仿佛小拇指确实是很长。
相处之后,双方似乎都没有什么激情。他们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两个人的身体,都不约而同地往两边靠。好像要腾出位置来,让中间再睡进来一个人。两个人之间的空间大到再睡两个人都没啥问题。好几次,她差一点掉下床。睡得太边沿了,半个身体已经凌空,只要重心再向外偏一点点,保准就会掉到地上。
宝安好像真的掉下去了一次。卫小姐是被一种沉闷的声音惊醒的。她转过身,看到了他黑暗中的影子。他是从地上爬起来的,但他装作没事人一样,揉了揉自己的腿和屁股,然后去卫生间了。
闺蜜离婚的那天晚上,睡到了卫小姐家里。“我突然觉得好轻松,但也很空虚!”她说,“我去你家睡吧,我要搂着你睡!”
她俩睡在床上,彼此抱着。闺蜜呜呜地哭,卫小姐说:“不是你要离的吗?闹了半年,好不容易人家答应离了,你哭什么呀!”
闺蜜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我就想哭,哭好舒服啊!我就想这样一直哭到天亮!”
宝安睡在外面的沙发上,他听到房间里呜呜的哭声,就过来轻轻地敲门。他只是笃笃敲门,不说话,就像啄木鸟一样。
卫小姐打开门,宝安闻到了房间里有一股香气,温暖的香气就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门重新关上之后,闺蜜把头顶着卫小姐的下巴说:“要不叫他进来吧?”
卫小姐说:“他会从床边上跌下去的。”
她说了他从床上掉下去的故事。闺蜜不再哭,而是咯咯咯地笑起来。
卫小姐死了之后——我说的是明代正德年间的卫小姐,宝安哥哥清明节去给她上坟。天一直下雨,到了清明那天却停了,但是地上还是湿湿的,烂泥粘在宝安的鞋子上,也溅到了他的裤管上。他走到卫小姐的墓前,刚想跪下来磕个头,树丛里冲出来两个人,把他一脚踢翻了。他们猛踢他,对准他的脑袋、屁股和后背,一阵乱踢。他感觉要被他们踢死了。他很痛,但是一点也不怕。死了倒好!他悲伤地想。在卫小姐的坟墓前,如果他死了,不是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吗?她会含着泪迎接他,娇声叫他的名字。他们就能抱在一起,紧紧地抱着,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也不会被人拉开。因为人在大白天是看不见鬼的,人更不可能把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鬼分开。
后来就哗哗地下起雨来。他鼻青脸肿地回到家,说自己活得一点劲都没有,真想早点去死,早死早投胎。父亲勃然大怒,当场给了他两个巴掌。而他的母亲,则哭哭啼啼地抱怨自己命苦。她突然一头往桌角上撞去。还好没有撞死,只是额上撞出了一个大包。这个不孝的儿子,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内疚,反而更坚定了赴死的决心。他弄了一根绳子,在自己屋子里悬梁自尽了。
卫小姐还活着的时候,宝安也还活着,他们都活着。他们说好了,如果在人间不能成为夫妻,那么他们就会一起去死。死是一个什么地方?那是一个最大的地方,不仅比他们生活的姑苏城大,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大,比整个世界都大。那个地方,可以容纳无穷无尽的人。谁最终都要往那个地方去,要是它不够大怎么行呢?那个地方,从来都不会拒绝任何人去。一代代人,一个个人,最终都会到那个地方去。如果人间容不下他们,那么,他们就到那儿去。他俩说好了要一块儿走的,没有先后,两个人同时迈开腿,跨过一道门槛,就去到那个广阔而幽暗的地方了!
他们抱在一起,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他们只想这样抱着,不要分开。谁要是将他们分开,就等于将某个人的身体分成两半,就像掰断一只螃蟹那样。他们好像长在了一起,皮和皮粘起来,血肉相连。即使他们其实分开了,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也还是觉得两个人是紧抱在一起的。回到家里的,只是一个幻影。而自己的身体,却是在那棵大树下,和另外一个人抱着、贴紧着。
他们一齐跳进水里。他们决心要把水当成那道门,那扇通往死的门。经过这个门,就可以抵达死亡的世界。那个广阔的世界,可以容纳他们。他们可以在那里做到永不分开。
水有点凉。宝安是怎么会忘记的呢,他是会水的呀!他还是一点点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教会了他游水。他跳进水里,像鸭子一样,头朝下,屁股向上。但是很快他就浮了起来。他想让自己沉下去,却怎么也做不到。你说一只鸭子怎么能做到让自己沉下去呢?最多一个猛子扎下去,扎得再深,也还是会自动浮上来。
可是卫小姐却像一块石头,跳进水里,就不再浮起来了。宝安浮出水面之后,发现卫小姐不见了,就喊着她的名字,到处找她。水底下他也一次次潜下去找了,终究没有找到。好像她根本没有与他一同跳进河里,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未曾有过一个叫卫小姐的女子。
他忘记他们是怎么约定的了。当初果真是约了一起跳入河里,穿过那道水门,双双进到一个无穷大的世界?但是水拒绝了他。水拦住了他,却让她独自一个人走了进去。她越走越远。他们分开了。
他每晚都梦见她。她说她又冷又饿。她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他不知所措。她埋怨他说:“你没有告诉我呀,跳进河里之后,衣裳就湿了。我的衣裳一直都是湿的,怎么总也不会干呢?”他醒来后就钻进灶间生火。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水。他把水烧得沸腾。这样能让卫小姐的衣裳变干吗?至少她不会感到寒冷了吧?
她又在梦中告诉他,她热得受不了啦!让他不要再去灶屋烧火,她现在宁愿冷一点,也不要被煮熟。
“你不会做点东西给我吃呀?”她应该是真的很饿,看上去比活着的时候瘦多了。她的两颊没有一点肉,脸是青灰色的。她用幽怨的眼光看着他,希望他多送一些食物给她吃,尽可能多一点,她现在吃得下一头猪。鸡啊鸭啊鱼虾什么的最好不要弄,她嫌这些东西有骨头有壳,吃起来太麻烦。如果弄不到猪,那还不如两蒸笼馒头,一口一个吞下去倒是爽快呢!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梦。除了有一次真的去灶间把一锅水烧得滚烫,其余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做过。到了清明节那一天,他去给她上坟,他沾了两鞋烂泥,裤管上也都是,鼻青脸肿地回到家中。他好像突然开了窍,又好像是这才想起有过那么一回事,他决定要穿过那扇门去找她。他不会再走水路,因为水门会拦住他,不让他进去。他会像鸭子一样自动浮上水面。他找到了另外一扇门,那个门窄窄的,只能钻进自己的脑袋去。脑袋钻进去之后,身体就被卡住了。紧紧地卡住了他的头颈。尽管这样,他还是走进去了。开始很艰难,无论使多少劲也挤不进去。但是忽然门就大开了,自己的身体变得像云一样轻盈,很容易就飘了进去。
宝安看到卫小姐床头柜上放着的银簪,十分吃惊。它是这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这是一件老物件,绝对不是新东西。表面的氧化,还有使用过的痕迹,都显出一种年代的久远感。他轻轻将它拿起,闻到了它散发出来的一股幽香,以及一丝陈腐的气息。
“为什么要花两千元把它买回来?”宝安的话让卫小姐突然感到惊悚,“它本来就在咱们家里!”
“你说什么呀?”卫小姐没想到丈夫会这么说。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她内心那缕烟一样的疑惑或许就会消散。也许她只是将梦里的情境与现实不慎混淆。她曾经见过它吗?这上面翠鸟的羽毛,看上去是这样的熟悉,鲜艳得就像刚从鸟儿的身上拔下来的。里面嵌着一丝谁的头发?它隐埋在鲜艳的翠绿中,闪着幽幽的棕黑色的光。
“这好像是我的头发!”宝安撸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手指间便有了一根头发。他把头发放到银簪上,是要跟翠鸟羽毛中的那一根头发对比吗?两根头发颜色粗细都一样吗?是同一个人的头发吗?
他用小拇指的指甲,轻轻将翠蓝羽毛中的头发挑了起来,并将它拔了下来,仿佛是从一个人的头上,将它拔下来。将它拔下来的那一刻,宝安仿佛感到自己的头皮痛了一下。
卫小姐就像脑子里插进了这根银簪,怎么也拔不出来。她一定要回想出,为什么它看上去是这样的熟悉?她是怎么会认识它的呢?竟然又在古玩店把它买了回来。而且,看起来这一切都并非只是一场梦。否则,宝安又怎么会说翠鸟羽毛中埋着的是他的头发?他为什么要将它拔下来?这眼前发生的事,为什么竟支离破碎地与梦境吻合?
她要去古玩店,問那个老板,这枚簪子是如何到他店里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把它送来卖给了他?那个人把它拿过来的时候,又说了什么样的故事?他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吧?
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平江路上,她再也找不到那家古玩店了。不会记错的呀,它就是在这儿的!它的左边是一家小服装店,右边呢,是一条幽暗的弄堂。可是它去哪里了呢?一家古玩店,难道会像鸟儿一样飞走吗?“边上那个店呢?”她问小服装店里的人。
服装店里的女人嗓音粗重如男子,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卫小姐,说:“你怎么知道边上开过古玩店?”
卫小姐举起手中的银簪,说:“我,我——”
粗嗓门女人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边上开古玩店的时候,肯定还没有你!”
卫小姐攥着银簪恍恍惚惚地回家,一路上的风景飘忽着,就像水里晃动的倒影。听到一阵鸟鸣,她抬起头,看见了大树的枝上栖着一只无毛的鸟儿。它的羽毛呢?它原先也许是有着一身翠绿羽毛的吧?被人拔光了,它一定很冷吧?
手中的银簪动了动,似乎要挣脱掉。她将手攥得更紧了,不让它飞走。
如果自己此刻一松手,银簪就会飞走,是不是?它会鸣叫着,从她手里飞起来,飞到高高的树枝上,只在枝头停歇两秒钟,便箭一样向广阔的天空射去,瞬间就没了影儿。
她回到家,看到宝安从卫生间走出来。看到她,他的眼里充满了惊恐。她看到了他身体后面半开的房门,门里的床上,躺着她的闺蜜。闺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像黑色的水,从床沿瀑布一样流泻下来。
卫小妞满心委屈地走到丈夫面前。银簪突然就从她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它像一只鸟儿,振翅飞起。只不过,它没有从窗子口飞出去,没有冲向高远混沌的天空,而是一头扎进了宝安的右眼。
她听到一声惨叫,就像鸟鸣一样,划破了这个深秋下午玻璃一样宁静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