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红茶
雨不停地下着。
细密黏稠的雨像口水一样滴在地上,与污渍、青苔混在一起,裹成黏稠的汁,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蜿蜒伸展着,像自胃里反刍而出的呕吐物。
迁生伸出食指,对准桌面上的一只跳蚤狠狠碾下去,清脆的啪嗒声响起,跳蚤肚子里的血顺着破肠烂肚一块儿迸溅在迁生的指甲盖儿上,殷殷的红色瞬间染红了迁生的指甲。
迁生眯起眼睛将指甲盖儿放在鼻息间,有些贪婪地吮吸着指甲上的血腥味儿。
他喜欢跳蚤。
这种四条腿儿大眼睛的可爱生物,嗜血本性清晰地藏在肚腹之中,不像那些永远麻烦的人类,撬开脑壳也理不清白乎乎的脑花儿里到底藏了多少小心思。
好在对于一个由蜃龙化形的人来说,洞穿人类心思比逃避阿香的唠叨要容易许多。
“公子,没时间玩跳蚤了,客人可是一会儿就到啦。”
年轻的侍女阿香一边将破抹布在桌上胡乱擦着,一边弯下腰对着迁生大声吼,皱紧的眉头就像大门上那把生锈之后再也无法轻易打开的锁头。
于是迁生有些害羞地将手藏在了桌子底下,对于一条龙来说,玩跳蚤似乎总有一些与自己的身份格格不入。
今天阿香穿的是长裙,这個来自南海的鲛人总是喜欢在有外人到来时,将自己的鱼尾巴藏进裙子里。
是的,阿香与自己一样非人,是一个鲛人。
认识阿香的时候自己尚未化形,那是在南海的月明浅滩上。
作为一条龙,尤其是龙中最高贵的蜃龙,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浅滩上,只因为那天自己在深海中看到了一只修炼五百年的皮皮虾,本着修行者互通有无的原则,想要与皮皮虾交流一下修行法门,可是皮皮虾似乎并不想与一条龙交流,它摆动着短小的半足与尾肢,拼命逃开。
迁生很好奇一只道行五百年的皮皮虾会有什么样的潜行速度,结果很失望,在尾行了皮皮虾一天一夜后,皮皮虾终于游到浅滩上,一脑袋扎进了两块礁石的裂缝中。
从南极深海到明月浅滩,这本是一条龙半个时辰的路程。
皮皮虾就是皮皮虾,似乎五百年的道行也不能让他们产生质变。
迁生很快就把那只皮皮虾抛到了脑后,因为他看到几个海猎人在捕猎一个鲛人。带着倒钩刺的渔网捕住了鲛人,两个海猎人拼命在两头拉紧网子,倒钩刺入鲛人的皮肤,殷红的血从破裂的皮肤中渗出来,鲛人恐惧地哭泣着,滴落在沙滩上变为一颗颗洁白的珍珠,一个挎着篮子的海猎人将珍珠一颗颗捡起放进篮子里。
同是海中的邻居,迁生很生气。
龙很生气,事情就变得危险起来。
于是冒着在浅滩中搁浅的危险,迁生在浅滩上现出了本尊原形,气哼哼地吹了吹胡须,瞪了瞪硕大的眼睛,扭了扭庞大的身躯,让全身的鳞片绽放起来,以大威天龙的模样出现在海猎人们面前。
当一条龙出现在面前时,刚刚凶悍的海猎人们开始瑟瑟发抖。
然后迁生撕下身上的一块鳞片,用诚恳的语气要求以一块鳞片换下鲛人的性命,海猎人们喜出望外地答应了。
龙鳞这种东西在人类看来是珍贵的宝物,可在迁生看来,只是每月都要定时脱落的皮屑而已,用一点点皮屑换回一个活生生的鲛人,迁生感觉很划算。
从那天开始,迁生成为了阿香的主人。
迁生讨厌阿香的那条裙子,大红色带着无法掩盖的膨胀感,让阿香的腰肢看上去要比实际胖上许多。
作为阿香的主人,迁生有权力让阿香做出改变,可是这个鲛人总是喜欢违抗主人的命令。
最终迁生总会做出让步,因为阿香酿的松露米酒很好喝,用松露米酒腌制的酒枣子也很好吃。
于是迁生作为一条龙,总是对一个南海的鲛人很宽容。
虽然他真的很讨厌那条红裙子。
“吉光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阴雨天带陌生人来我家。”
迁生偷偷把跳蚤捏成一个团,弹到桌子底下,然后有些不满地看向阿香。
“剑客总是热心肠的好人,不要惹剑客生气哦,那样会没人和你喝酒的。”
阿香给桌上换上干净的茶具,在茶壶里放入十颗碧螺春,再将烧开的井水灌入壶中,茶香在室中弥漫。
吉光是迁生来到这座城后交到的第一个人类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酒友。
认识吉光是在去年立春时节,迁生带着三壶松露酒去春波江的江边畅饮,那天的风很和煦,春波江的江神同样是个识趣的家伙,感受到了龙神大人光临,一阵波涛将大堆的鱼虾翻卷上岸。
江边的渔夫们欢呼着捡现成的便宜,岸边的幼童们戏弄着永远不会向前行走的大闸蟹,踏春的诗人们即兴赋诗一首,歌颂起春波江神的大度。
只有迁生有些不高兴,这明明是春波江神献给自己的贡品,却便宜了这些愚蠢的人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因为你的威名为大家带来了快乐,天帝一定会将福德积攒在你身上呢,你是龙神,一定要心怀大度。”
阿香如此劝说着迁生,然后摆好桌子,放好烤架,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迁生并不太在意那些虚无的福德,阿香的烤鱼也很快打消了迁生的愤怒,金黄的烤鱼撒上一点点来自西域的黑胡椒,再把装有松露酒的酒坛打开,春波江神体贴地送上一丝丝微风,于是烤鱼的香气混着酒香四处发散。
酒香与鱼香顺着风飘进树林里,四个练习击剑的剑客停下了练习,一起看向迁生与阿香。
“喜欢就一起来吃呀。”
阿香招呼着大家。
“这明明是我的食物。”
迁生更加不高兴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算是龙神也需要朋友,更何况你也不喜欢总是一个人喝酒对不对?”
阿香说出迁生的小心思。
“龙神不需要朋友。”
迁生嘴硬地狡辩着,可依然在桌上摆下五只酒杯。
剑客们豪爽地来到迁生面前,大家席地而坐,阿香为大家倒满酒,香喷喷的烤鱼也端上了小小的桌面。
松露酒很容易上头,在痛饮下三杯酒吃掉大半条烤鱼之后,剑客们开始吹嘘起自己的名号。
“东方惊魂剑。”
“西方追魂剑。”
“南方索魂剑。”
只有最角落的剑客低头不语。
“那你就是北方剑客喽?”
迁生看着沉默的剑客问道。
“我只是一个剑客,一个只会挥剑的剑客。”
这是那个没有名号的剑客说出的唯一的话,然后就一直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似乎是个无趣的家伙,迁生在心里这样评价着无名剑客。
松露酒的酒劲儿很大,大家也喝得很快,迁生同样喝得很快,自从化形为龙以来还没有这么多人陪自己喝酒。阿香很高兴地为大家添菜倒酒,三坛松露酒很快喝光,迁生感觉头有些晕,接着便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阿香惊恐的面容浮现在迁生眼中。
“公子,你闯大祸啦。”
河边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渔夫们装满鱼却遗弃了的背篓,孩子们跑丢了的鞋子,诗人们丢下了给情人作为信物的手帕。
似乎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迁生有些生气,想要召唤春波江江神质问,是何方妖孽作祟扰了自己的酒宴。
“你喝多了酒,化出原形,把大家都吓跑啦。”
阿香似乎总能看破迁生的心思,气鼓鼓地抱怨着。
化出原形,怎么可能呢?
明明只是三坛松露酒而已。
想起在南海的时候,自己在岸边与骑虎的和尚对饮十八坛老酒都能原路返回洞府,从来不曾迷路。
“喏,衣服都被你撑爆啦。”
阿香气愤地捡起地上破碎的布片,丢到迁生面前。
似乎真是自己的衣服,蓝绸缎的丝织面料,质感光滑。
微微有些冷,迁生低头看看身上,没有了衣服遮挡,自己全身赤条条的。
好像真的幻化了原形啊,迁生有些懊恼地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
眼前的酒宴杯盘狼藉,豪爽英勇的剑客们早已四处逃散了。
不,还有一个剑客留了下来。
“你真的是一条龙吗?”
沉默的剑客瞪着眼睛看向迁生。
“是的,准确说是龙中最高贵的蜃龙。”
迁生捡起地上的两片破碎布片遮住自己,羞答答地点头应着。
“会喝醉酒的龙,有趣。我叫吉光,希望以后还可以和你喝酒啦,能够灌醉一条龙,这样的事情听起来也很有趣呢。”
沉默的剑客咧开嘴笑了,伸出一只手重重拍在迁生肩膀上。
“看到龙而没有逃跑的剑客,有趣,我叫迁生。”
迁生想要学着剑客的样子拍一拍他的肩膀,伸出的胳膊很快又缩回去按下被风吹起的布条。
从那天开始,迁生常常邀请吉光到春波江畔饮酒。
吉光来了,带着一个头发乱蓬蓬、衣服脏兮兮的年轻人。
明明说是大主顾,可偏偏是这样一个穷家子扮相。
迁生有点生气。
“吉光,别说这就是你的大主顾。”
迁生气哼哼喝掉茶杯里的碧螺春茶,淡淡的香气似乎并不足以消去心中的怨气。
“真是一条爱生气的龙啊。”
吉光发出一声感慨,将剑立在桌边,邀请脏兮兮的年轻人入座。
“我说了是大主顾,是因为每一个主顾在我眼中都是大主顾。”
一句很不吉光的狡辩。
吉光不仅仅是一名剑客,还是这个城市的侦探。
吉光的业务有很多,帮助瞎婆婆找丢失的猫啦,帮助已婚的女士调查出轨的丈夫,或者帮助醉酒失踪的酒鬼回家。
似乎总是不大的事情,配不上吉光剑客加侦探的身份,可吉光却乐此不疲。
“小问题太多就会酿成大问题,能为这个城市解决一点小问题,那么这个城市就不会出现大问题。”
醉酒后的吉光总喜欢仰头这样说着,绕口的话似乎很有一番道理。
“唔,作为一条蜃龙看来,人类的问题都是小问题。”
迁生想要保持龙神的姿态,因此努力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吉光的大手却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不要这么说话呀,你会失去我这个人类朋友的。”
吉光以难得的严肃告诫着迁生。
“唔,对了,蜃龙可以窥探梦境吗?”
躺下的吉光突然又坐直了身体,有些认真地向迁生问道。
“当然可以,在没有化形之前,我可是以人的梦境为食,我会挑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潜入酣睡之人的梦境,张开大大的嘴巴咀嚼掉每一片破碎的梦境,丢失梦境之人也会失去意识,成为一具只有皮囊的行尸走肉。”
迁生努力让自己扮出一副凶狠的模样,用阴森森的语气说着,然后吉光的大手再次抚摸在了迁生的头上,使劲揉搓两下。
今天阿香刚为自己打理的发型又要一团糟了。
“那可就太好啦,终于有办法啦。我有一位客户,需要你窥探一下他的梦境,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因為他可是位大主顾。”
毫不在意迁生的恐吓,吉光的大手继续揉搓着迁生的脑袋。
迁生的头发彻底乱了。
于是,吉光说到的大主顾就这么窘迫地出现在了迁生面前。
年轻人伸出指甲缝里塞满了泥的手,抓向自己的茶杯,大口喝掉茶杯里的碧螺春,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有些窘迫地看向迁生与吉光。
“大主顾先生,你是要虔诚而又卑微地奉献你的梦境来饲养高贵的龙神大人吗?”
迁生皱眉看着年轻人的指甲缝,努力板起面孔,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出似乎很有神格的话,再加上具有威压的目光向年轻人恐吓道。
他真的很讨厌年轻人脏兮兮的指甲,就像讨厌阿香的那条红色长裙。
“不要害怕呀,我家少爷很害羞的,见到陌生人总会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来吃酒枣子吧。”
阿香把一盘用松露酒腌制的酒枣子端上来,枣子的清香与松露酒的酒香恰到好处地混合在一起,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年轻人看着桌上的酒枣子,咽了咽口水。
“想吃就试试嘛,迁生可是很好客的,阿香的手艺也总是不错的。”
吉光拿起一颗枣子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以一副主人的模样劝说着年轻人,于是在吉光的鼓励下,年轻人伸手拿起一颗枣子往嘴里塞去。
“啊,等一等呀。”
阿香惊慌地叫了出来,制止住了年轻人的动作,再回来的时候端了一盆热水,她将年轻人的手浸入清澈的热水中,过了一会儿,一双干净的手从水中拿出来。
“手脏了是不可以吃东西的哟。”
阿香认真告诫着年轻人,拿出毛巾帮年轻人擦干双手。
作为高贵龙神的仆从如此关心一个卑微的人类,这让迁生再次生气地看着阿香。
“你总不希望客人因为在龙神家里吃了一颗枣子而生病这样的误会流传开去吧。”
阿香似乎永远都能看穿迁生的心思,讲出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
高贵的龙神永远与疾病隔绝,如果这样的误会在这个城市里流传,一定会大大降低自己的神格。
于是迁生不再追究阿香。
“好啦好啦,在你吃完我的枣子之前,快点讲出你的故事吧。”
迁生依然讨厌眼前的年轻人,即便年轻人已经洗干净了手,但他吃枣子的时候总是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而且嘴里的枣子还没有咽下就要伸手再拿下一个,现在盘中的枣子已经只剩一半了。
迁生无法容忍这样的吃相与这样大的胃口,更关键的是后者。
松露酒枣一季只会腌制一缸,昨天半夜迁生悄悄去后厨看过,缸里的枣子已经不多了。
于是他用不高兴的眼神看向年轻人,刻意压低嗓门说道:“说出你的想法吧,龙会满足你的愿望。”
吉光笑眯眯地再次伸出大手揉搓起迁生的脑袋,现在迁生的头发与年轻人一样乱了。
“我的父亲在一年前去世了。”
年轻人坐直了身体,乱蓬蓬的头发下露出一双悲伤的眼睛。
唔,人类的寿命终将短暂,这样的悲伤,迁生感受不到。
“我的父亲去世之前是一位烂人。”
年轻人狠狠抹了抹眼角即将流出来的泪水,然后露出怨恨的表情。
“有多烂呢?”
迁生饶有兴趣地向前凑了凑身子,高贵的龙神也喜欢听一些烂故事。
“酗酒,好吃懒做,永远不去工作却又挑剔着母亲的工作,明明是我的母亲在辛勤劳动支撑着我们的家。”
似乎是一段悲伤的回忆,年轻人的眼泪再次从眼角流出来。
“唔,听起来很像你嘛,迁生。”
吉光继续揉搓了一下迁生已经乱蓬蓬的头发。
于是迁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偷偷看扭头看向身边的阿香,阿香掩嘴笑着。
說起来……似乎真的有些像呢。
酗酒。
自己同样喜欢喝酒,松露酒自己可以一口气喝下三坛。
好吃懒做。食物总是由阿香做好之后拿到自己的面前,当盘子空掉之后再呼唤阿香收起来。
永远不会工作却又挑剔着阿香的工作。
可这些在自己看来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高贵的龙神本就应该享受高贵的生活。
唔,人类的认知总是这样浅薄,无法体会不用工作却又享受食物的快乐,年轻人的悲伤,迁生感受不到。
年轻人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并没有察觉到迁生的尴尬,继续说着。
“半年前,我的母亲也因为积劳成疾去世了,我恨我的父亲,是因为父亲的无能让母亲陷入这样的辛劳,可母亲在去世的时候却说,不要怨恨父亲,父亲是一个大英雄。你知道吗,我真的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烂人,怎么会是大英雄呢?”
年轻人冷笑一声。
迁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真是一些无聊的家庭琐事。
迁生已经大概了然年轻人的故事。
眼前的年轻人有一个好吃懒做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在临死之前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教育自己的儿子不要怨恨父亲,无论生活多么糟糕一定要继续善良地生活下去。
人类总是这样,面对糟糕的生活偶尔会散发出一点点智慧的光芒,讲出一个善意的谎言,给人们一个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
可在迁生看来,普通人类的生活真的很糟糕,需要用工作换取钱财,通过钱财换取食物,短短的一生永远都在解决琐碎的生活问题,却至死都没有解决。
看起来吉光又接下了一件毫无趣味的工作。
“所以你想要通过梦境去看一看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不是个烂人?”
迁生不屑地问道。
“是的。”
年轻人握了握拳头,点了点头。
“不用较真啦,大概只是你母亲的谎言而已。”
迁生继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如果不出意外,撬开年轻人的脑壳,一定塞满了剧情狗血的回忆。
他可不想动用自己宝贵的能力去解决这样一件不起眼的琐事,这样的行为实在有损一名龙神的神格。
“可是我的母亲从来不会撒谎,在我幼年的时候,母亲便教育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
年轻人似乎不认同迁生的判断,突然站起来,冲着迁生大吼道。
“唔,真是一个很懂教育的母亲呀。阿香,我困啦,要去午睡啦,吉光,如果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晚上我请你喝松露酒好啦。还有,如果能把这个敢对龙神大吼的大主顾先生请出我的家那可就更好啦。”
迁生打着哈欠站起身,厚厚的眼皮看起来就要耷拉下来。
“可是,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山贼,一个全城市都知道的山贼,从我幼年开始便无法交到朋友,邻居们总是嫌弃着我们家,他们说不要和一个山贼的儿子交朋友,因为山贼的儿子在长大之后也要变成山贼。
“我真的想知道,这个烂人,这个曾经的山贼,这个困扰了我母亲半生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一个英雄。”
迁生停下了脚步。
唔,山贼。
事情终于脱离了琐碎的生活问题,变得有趣起来。
一方龙诞香放在香炉里,阿香点起火头,将龙诞香引燃。
柔和的香气在室内蔓延,令人生出一丝放松舒适的感觉。
可是迁生再次变得有些生气起来,他死死盯着香炉里这块黑乎乎的东西,实在不明白这块黑乎乎的熏香为什么要和龙产生关系。
就像红尾巴的金鱼要叫金龙鱼,
风水格局要叫龙脉。
人类的皇帝要叫真龙天子。
可是这些明明都和龙,和高贵的龙毫无关系。
眼前这块黑乎乎的熏香,明明只是愚蠢的抹香鲸被猎杀之后从肠道内提取的分泌物而已,却要冠上龙的名字——龙诞香。
迁生伸出手指头沾了一丝嘴里的口水,放在鼻息间嗅了嗅,自己的口水闻起来似乎一点儿也不香。
愚蠢的人类总是要碰瓷高贵的龙。
迁生如此想着,就更加生气。
“好啦,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要做事啦,龙神是不可以骗人的。”
阿香再次看穿了迁生的心思,抿嘴笑着劝说迁生。
“好啦,完事之后我带着你,你带着松露酒,我们去玄月坊喝酒啦。”
吉光揉搓着迁生本来已经乱蓬蓬的头发笑眯眯地说着。
玄月坊是这座城最大的销魂地,也是迁生一直想去的地方,这座城的男人们在说起玄月坊的时候总会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就像吉光现在这样。
“不许带少爷去那种地方,我的松露酒也不會在那种地方打开酒塞。”
阿香瞪着吉光,吉光佯装知悉地点点头,然后悄悄在桌子下面与迁生勾了勾手指头。
平息迁生愤怒的协议在桌子下面悄悄达成。
迁生抚了抚自己被吉光搞乱的头发,收起气愤的表情,把将要耷拉下来的眼皮重新睁开,挺直腰身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
龙诞香在香炉里燃烧着,渺渺青烟腾腾升起,迁生把一束烟握在手中抓住,复又徐徐放开。
青烟从手中飘出,化为一只小小的鹤,鹤在房间内缭绕盘旋几番,飞向年轻人。年轻人有些迷茫地看向烟鹤,然后迷茫的表情停留在脸上。
砰——
房间内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响动。
烟鹤撞在年轻人的面门上,像弹丸击中了目标,烟鹤破碎,再复化为几道细细的烟,在年轻人面前扭动着升腾而起。
烟雾升腾笼罩了小小的房间。
烟雾扭动,房间同样开始扭动。
年轻人呆滞地坐着,与迁生隔桌相对。
迁生探出两根细细的手指,夹起盘中一颗小小的枣子。
“大主顾先生,请问这是什么?”
枣子在年轻人的眼前缓缓晃动着,迁生用着轻柔的语调,像在呵护一个熟睡酣眠之人。
“是……是枣子。”
年轻人沉吟着说出并不连贯的字句,恍惚的意识暴露在迷茫的双眼中。
很好,继续。
“不,这是我的苹果。”
迁生摇摇头,轻声纠正着年轻人的答案。
“可这明明是一颗枣子……”
吉光皱了皱眉,发出小声的抗议,阿香赶紧做出噤声的手势。
年轻人茫然的神色愈加茫然,呆滞的面孔愈加呆滞。
“这是什么?”
两指间夹着暗红色的酒枣子,在年轻人眼前缓缓摆动,年轻人呆滞的目光跟随着迁生指尖的枣子移动。
“这是你的苹果。”
呆滞的连贯的话语从年轻人的嘴里清晰地讲出。
“是的,这是我的苹果。”
迁生拿着枣子,点头回应着。
缥缈的烟雾在一瞬间退散,小小的房间在扭曲中突然破碎。
轰——
梦境之门轰然打开。
高高的围墙遮蔽了高高的日头。
吉光和年轻人站在高高的围墙下,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迁生,这是哪里?”
吉光仰头看着高高的围墙,惊讶地问道。阿香抿嘴笑着,似乎早已猜到了吉光的反应。
“客人无法替梦境的主人做出回答,只有梦境的主人熟稔自己的梦境,我与你都是初次到此的旁观者。”
迁生试图将吉光的手挡住,高贵的蜃龙在梦境中恢复了龙神的威严,用威严的口吻说出自认为威严的解释,可吉光的手还是按在了迁生的头上,乱蓬蓬的头发被吉光的大手揉搓得更加乱。
“这是……监狱,这是曾经关押我父亲的监狱。”
年轻人伸出手摸索着高高的墙壁,墙壁冰冷的温度传到年轻人手上。
吱哟哟——
是转盘转动的声音。
黑色的绳索在转盘中缓缓扭动,监狱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黑漆漆的大门之后,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胖胖的监狱看守押解着一队即将刑满释放的囚徒走出大门。
“你们这些走运的臭山贼,现在你们自由啦。是城主大人的宽容给了你们苟延残喘的机会,可是你们要记住,山贼终究只是山贼,即便出狱你们还是不可信的臭山贼!
“记着,下一次再回到监狱,等待你们的将是永远不会打开的牢门。”
看守骂骂咧咧地为每一位囚徒打开手铐脚镣,将囚具狠狠扔在脚下。
“阿良!”
监狱门等候线外,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男孩儿在出狱的人群中寻找着,满怀期待的目光终于落在一位胡子拉碴的男人身上。
迁生看到身边的年轻人在一瞬间低声哭泣起来。
“唔,吉光,好戏就要开场了呢。”
人类的情感总是这般脆弱,即便是自己梦中的回忆也会让自己陷入濒临崩溃的境地。
真是卑微的生物啊,迁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用不屑的眼神看向年轻人,然后吉光的大手再次按在迁生的脑袋上。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人呀,这样你也会失去我这个人类朋友的。”
吉光的大手揉搓着迁生的头发,并告诫着迁生。
“那是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烂人父亲。”
汹涌的泪水沾满了年轻人脸庞,呜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
“那么那个小孩子就是你喽,说起来还是像父亲多一些呢。”
阿香恍然大悟地看了看女人身邊的小孩,复又看了看哭泣的年轻人,仔细对比着两人的容貌。
“我才不会像那个烂人!”
止不住的泪水从年轻人的眼睛里流出来,同时吼出决绝的话。
“那就让我们看一看大主顾先生为什么会讨厌这位烂人父亲吧。”
努力摆脱掉吉光的大手,迁生笑眯眯地靠在墙壁上,高高的墙挡住了日头,迁生沉浸在黑色的阴影中。
被叫做阿良的男人似乎听到了女人的呼唤,抬头看到了朝他摆手的女人,于是迈着慢吞吞的步子走向女人。
“小圆,快叫爸爸,这是你的爸爸啊。”
女人高兴地抱起身边的男孩儿,晃动着怀中的孩子,孩子迷茫地看了眼胡子拉碴的男人,然后紧紧地缩回女人怀中。
“不是叫你不要来这个地方嘛。”
阿良皱了皱眉,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真是出人意料的反应呢。
“你今天出狱,我总要带着儿子来接你嘛,阿良,快看,这是咱们的儿子。”
女人试图将男孩儿送入阿良的怀中,明明在高兴地笑着,可眼睛里藏着滚动的泪花。
“这么丑的孩子怎么会是我的儿子!”
阿良将女人和孩子一起狠狠推倒在地上,胡子拉碴的脸上再次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女人有些惊愕地从地上爬起来,直到孩子的哭声在耳边响起,才仿佛惊醒般地将孩子抱进怀里,
“阿良,你不要这个样子,这些年我和孩子一直都在等你回家呀,我们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努力生活,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呀。”
女人跪在地上哀求着。
“好起来?哼,臭山贼永远都不会好起来。”
阿良不屑地仰起鼻孔,似乎又在一瞬间想起了什么,复又把头低了下来。
“喂,既然来接我,有没有带酒来?”
毫不在意女人悲伤的模样,阿良用凶恶的语气大声问道。
女人茫然地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带钱?给我钱,我去买酒!”
咄咄逼人的气焰,向女人吼着,然后目光落在了女人腰间的钱袋上。
女人似乎在一瞬间察觉到了阿良的意图,一只手紧紧抱着孩子,一只手捂住了钱袋子。
“阿良,这是要给小圆交学费的钱,小圆明天就要去上学了。”
“哼,山贼的儿子上什么学,学得再好也是山贼的儿子。”
一巴掌狠狠打在女人脸上,女人惊呼一声捂住脸庞,怀中的孩子开始哭泣起来,阿良伸手抢下女人的钱袋。
“哈,终于可以去喝酒啦。”
阿良满意地掂了掂手里的钱袋,满当当的钱币隔着袋子跳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于是胡子拉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
似乎真的是一个烂人呢。
年轻人紧紧握着拳头,因为愤怒而忘记了哭泣,泪水终于干涸在脸颊上,猩红的双目狠狠盯着阿良,紧握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红印。
吉光的大手终于从迁生乱蓬蓬的头发上拿开,握在了刀柄上。
“少爷,他真的是个烂人。”
阿香狠狠地跺跺脚,因为过度的气愤,白皙的脸庞变得有些红晕。
“不要乱来哦,梦可是很脆弱的东西,梦境坍塌,我们可是会被困在这里的。”
迁生笑眯眯地向阿香发出警告,走到吉光身边将吉光的大手从刀柄上拿开,再走到年轻人身边将攥死的拳头轻轻打开。
可年轻人猩红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名叫阿良的男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愤怒压抑在单薄的身躯中。
浅薄的人类啊,总会被梦境蒙蔽双眼。
“大主顾先生,不要被愤怒冲昏头脑啦,有时候烂人也可以伪装的,我倒觉得你的父亲很有趣呢,让我们去和父亲先生谈一谈吧。”
迁生笑眯眯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又笑眯眯地说道。
“喂,阿良,我来请你喝酒怎么样?”
迁生从高高的墙壁下走出来,迈步踏出阴影之外,一张笑眯眯的脸庞出现在阳光下。
“你是什么人?”
阿良警惕地看着头发乱蓬蓬的迁生,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是此地的客人,恰好也是一位爱酒之人。”
站在阳光下,迁生露出暖洋洋的笑容,不被世俗烦扰的龙总能自如地做出各种表情而没有漏洞。
不像眼前的男人,用蹩脚的演技拼命做出恶人的样子。
“那你有酒吗?”
阿良依然警惕地问道。
“当然,酒就在我手里呀,你看。”
迁生打开手掌,空空的手中,没有酒,只有一团缭绕的青烟从手中冒出来。
青烟徐徐飘散上升,在半空中化为一只青色烟鹤,烟鹤缭绕半周,狠狠撞向男人面门。
烟鹤破碎,化为几道细细的烟,在阿良面前扭动着升腾而起,眼前的场景在扭曲中轰然破碎。
“阿良,打开你的记忆,让我看看你在入狱之前都干过些什么吧。”
迁生笑眯眯地说着。
轰——
梦境之门再次打开。
夜晚。
黑漆漆的街道。
山贼们在漆黑的城市中潜行。
飞爪勾上城墙,阿良和同伴们抓住绳索迅速攀上城墙。
一名值夜的哨兵在发现阿良入侵的同时被阿良的同伴们割断了喉咙。
阿良将哨兵的尸体轻轻放到地上,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
“打开城门,迎大王入城,直奔钱库,不要恋战。”
阿良压低声音向着同伴们发出命令,同伴们应着,快速自城楼飞奔而下。
迁生与吉光、阿香还有年轻人站在城楼的一角,看着阿良与山贼们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唔,似乎真的是山贼呀,城门打开可就完啦,我们需要报官。”
阿香有些惊恐地捂住嘴巴。
“唔,真是有些奇怪。”
吉光蹲下身子看向已经死去的士兵,士兵的咽喉被割断,血还在流着,吉光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士兵的伤口处,汩汩涌出的血却并没沾染到吉光的手上。
“梦境中的记忆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只是梦境旁观者,无法改变过去,即便我可以吃掉梦境,可发生过的事情终究已然发生。”
迁生向着吉光与阿香如此解释道,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迁生终于找到了一丝威严。
“看起来你的父亲真的是一名山贼呀,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迁生打了一个哈欠,看向身边的年轻人,用懒洋洋的语调挑逗着他脆弱的神经。
迁生喜欢看到这位年轻人生气的模样,这让迁生想起了大海里的刺豚。
刺豚一旦遇到天敌,总会立即冲向水面,张嘴吸入空气,用气尖中的气体攻击敌人。
一样都是气鼓鼓的样子,一样都是带刺般的不可触碰的感觉。
“当然,我要看这个烂人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年轻人再次握紧了拳头狠狠说道。
他们顺着墙壁走到拐角处,沿着长长的楼梯走下城墙,城门已经打开,杂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向着城市中心逼近,那是钱库所在的地方。
城门大开,山贼们终于入城了。
迁生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着钱库的方向走去。
从来没有深夜里在这个城市游荡过,因为阿香总是为自己规定了严苛的门禁,月上柳梢头之后便也是迁生不可出门的时间,在阿香看来夜晚的城市总是充满了危险。
这个鲛人浑然忘记了自己的主人是一名尊贵的龙神。
眼前是破败的民宅区,低矮的平房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狭窄的巷道在几番曲折转弯之后,通入另一片破败的民宅区,破败连接着破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啊——”
巷子的尽头传来一声尖叫声。
似乎是女人的声音,接着是襁褓婴儿的哭声,然后是几声男人低低的喝骂声。
迁生循着声音慢慢踱步到巷口,拐角处的墙壁恰好可以遮挡住迁生的身影。
龙神总是不习惯这样悄无声息的行动,以至于现在悄咪咪的窥探带着一丝笨拙的模样。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在巷口后退着,几个山贼手拿兵器将女人逼入死角。
“闭嘴啊,臭女人!”
山贼凶狠地恐吓着女人,女人惊慌地尖叫着,
“队长,再这么叫下去,官兵一定会发现咱们,杀了这个女人吧。”
一名山贼看向身后的头目,头目从阴影中走出来,正是阿良。
“杀了她们。”
阿良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女人与婴儿,向手下发出命令。
于是山贼抽出兵刃,向着死角中的女人挥砍过去。
尖利的切割声。
是锋利的剑刃划过喉咙的声音。
眼前的山贼捂着咽喉摇摇晃晃地倒下,止不住的血从指缝中流出来,山贼试图在临死前看到偷袭者的面貌。
一柄短小的剑拿在阿良手中,剑刃上残留着尚未滴下的血。
山贼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栽倒在地,死去。
“队长?你杀了自己人!”
余下的几名山贼愕然地向着阿良失声叫道。
阿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撞向几名山贼,手中的剑像泥鳅一样游动,血光迸溅,几名山贼捂着自己的喉咙倒下。
殷红的血浸润了阴暗的土地。
“好快的动作,好锋利的武器。”
吉光的眼睛中现出一丝兴奋的光芒,剑客总会被更优秀的剑客吸引。
即便现在只是在梦境之中。
遷生感觉女人似乎有些眼熟。
“阿良。”
死角中的女人终于看清了阿良的面貌,喊出阿良的名字。
“唔,这是你的母亲呀,只是现在的你似乎要比刚才见到的还要小哦,即便这么小,还是能看出像父亲多一些呢。”
阿香向身边的年轻人惊喜地说道,眼神落在女人怀中的婴儿上,饶有兴趣地对比着婴儿与阿良的面貌。
“我才……才不会像那个山贼。”
明明亲眼看到父亲救下自己的性命,可年轻人依然在固执地否认着,没有人想和一个山贼扯上关系,即便那是自己的父亲。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阿良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见空荡荡的小巷中再也寻不到他人,低声问道。
“孩子生病了,我带孩子去看医生,孩子已经病了七天了,咱们家实在没有钱为孩子看病,今天我借了一整天钱才凑齐了诊费。阿良,这样的日子真的熬不下去了,你跟我回家吧,阿良,我们不要做山贼啦。”
女人哭泣着试图握住阿良的手,阿良怔怔地看着女人,慢慢抬起自己的手,两只手即将握在一起,突然阿良惊慌地向后退了两步,与女人拉开距离。
“这是给孩子治病的钱,快点收起来,今晚不要再出来,城里会有大事情。”
阿良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在女人脚下。
“阿良,跟我回家吧,不要再做山贼啦。”
女人哭泣着捡起钱袋,跪在地上哀求着。
“我还有事情要做。”
阿良将剑收回鞘中,狠狠咬了咬嘴唇。
“那就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孩子一直还没有名字。”
女人抱起怀中的婴儿,试图让阿良看得更清晰一些。
“就叫小圆吧,我们全家终将团圆。”
阿良停下了脚步,最后看了一眼孩子,留下名字,然后急匆匆地想要跑出巷子。
“笨蛋,已经跑不掉了啦。”
迁生把脑袋靠在巷口冰冷的墙壁上,喃喃自语地说着。
低矮的平房上出现了一群弓士,几十张硬弓拉满了弓弦,羽箭的箭尖瞄准了阿良。
巷子尽头,身穿黑色铠甲的步兵们堵住了巷子唯一的出口,几十把长刀一起指向阿良,寒光闪闪的刀刃在阴暗的小巷中闪烁起耀眼的光芒。
“你被捕了,山贼阿良。”
一名将军模样的年轻人从步兵们身后走出,同样冰冷的面庞上现着大局已定的从容,黑色的盔甲穿戴在身上让将军更显威武,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徽记佩戴在胸甲的右上方。
“是鹰扬卫,这个城市最精锐的官军,看起来你的山贼父亲就是今晚被捕的吧。”
吉光熟稔地说出眼前这支精锐部队的名字,鹰扬卫从吉光的嘴里说出来,就连语气中都带着一丝吉光自己也无法察觉的荣耀感。
“哼,就凭你们也想抓住我?你知道今晚是谁在指挥我们行动吗?你知道今晚我们有多少人潜入了城中吗?”
再次将剑从剑鞘中抽出来,阿良将剑锋指向年轻的将军,试图做最后一搏。
“是你们的老大当麻烘炉吗?抱歉,刚刚他在钱库中了埋伏,已经被我们杀掉啦。”
身后的兵卒抱着一个木盒走上前来,木盒打开,是一颗新鲜的头颅,一个蓬头散发的男人圆睁着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阿良对着木盒子看了一眼,于是扔掉手中短剑,高高举起了双手。
几个兵卒一拥而上,将阿良死死地压在地上,厚重的手铐脚镣束缚在了阿良的手脚之上。
“小寒,记得,儿子的名字叫小圆,我们终将会团圆的。”
阿良拼命扭头向身后的女人叫喊着,女人惶恐地抱着怀中婴儿,泪眼婆娑地拼命点头答应着。
“唔,看起来你的父亲真的是一个很烂很烂的山贼啊。”
迁生撇撇嘴,看向身边的年轻人。
不再生气,也不再愤怒,年轻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是啊,我的父亲大概真的只是一个山贼吧。”
微微有些失望地重复着迁生的话。
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什么大英雄,只是一个山贼,一个并不太好,也并不太坏的山贼。
冰冷的事实在梦境中呈现,最后一点期待在心中彻底破碎。
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山贼的孩子。
“回去吧,梦终究要醒的。”
年轻人转身催促着迁生,梦境中的故事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悬念。
“等一等嘛,心急的年轻人。”
迁生拉住失落的年轻人,继续站在墙角看着。
士兵们将阿良从地上纠扯起来,押着阿良走出胡同,被捕的山贼与年轻的将军擦肩而过时,阿良突然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将军。
“将军,请问有酒吗,口渴啦,想要一口酒喝呀。”
阿良向将军大声吼道,高高的声音在狭小的巷内回响,好像这高声吼出的一句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死山贼还要喝什么酒,要喝也是临死前的断头酒啦。”
身后押解的士兵抽出手中的大刀,用刀背狠狠砸在阿良的身上,阿良踉跄两下,复又重新站住。
“拿给他,不是好酒,聊作解渴。”
年轻的将军将腰间的酒囊递给身边的士兵,士兵有些意外地接过酒囊,打开盖子,将酒一股脑儿地倒在了阿良的脸上。
“谢谢将军啦。”
阿良晃了晃脸上的酒水,舔了舔了湿润的嘴唇,哈哈大笑几声,满意地向着囚车走去。
山贼与年轻的将军终究擦肩而过。
囚车的车轮嘎吱嘎吱地转动着,阿良消失在狭小的街道尽头。
“走吧,走吧,剩下的我都知道啦。”
年轻人看着囚车失神的方向,小声念叨着。
“不要这么绝对嘛,大主顾先生,既然你给吉光付了钱,总要将故事看到最后。”
高贵的龙神并不擅长安慰失落的年轻人,只是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带着他从巷口走了出来。
“喂,年轻的将军,你也是一个喜欢喝酒之人吗?”
士兵们已经押解囚车离开,大获全胜的将军似乎也要归府,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就这般突兀地出现在了将军面前。
“你是何人?”
将军皱了皱利剑般的双眉,警惕地问道,手按在悬挂于腰间的刀柄上。
“我是此地的客人,恰好也是一位爱酒之人。”
迁生再次把嘴巴咧开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露出一个暖洋洋的笑容,卑微的人类总是喜欢用笑容表达善意,这是迁生化形为人后学到的第一个小技巧,此时看来依然很有效果。
“那你有酒吗?”
年轻的将军继续警惕地问道。
“当然,酒就在我手里呀,你看。”
迁生打开手掌,空空的手中,没有酒,只有一团缭绕的青烟从手中冒出来。
青烟徐徐飘散上升,在半空中化為一只青色烟鹤,烟鹤缭绕半周,狠狠撞向男人面门。
烟鹤破碎,再复化为几道细细的烟,在阿良面前扭动着升腾而起,眼前的场景在扭曲中轰然破碎。
“将军,打开你的记忆,让我看看你在策划这次大行动之前都干过些什么吧。”
迁生笑眯眯地说着。
轰——
梦境之门再次打开。
狭小的暗室。
厚厚的墙壁与厚厚的石门。
一丝阳光透过门缝进入阴暗的暗室内。
“阿良,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说出你的名字,从现在开始,你将再也没有名字,只有代号,‘酒鬼,为了这座城,你愿意吗?”
年轻的将军与年轻的阿良围着一张小小的木桌席地而坐,两人身上的黑色铠甲让身体绷得笔直。
“将军,为了这座城,我愿意。”
阿良沉默片刻,认真地点点头。
“从现在开始,你要放弃鹰扬卫的职位,我将毁掉你在鹰扬卫所有的履历,为了这座城,你愿意吗?”
年轻的将军严肃地看着年轻的阿良,认真问道。
“将军,为了这座城,我愿意。”
这次是毫不迟疑地回答,重重地点头。
“还有更糟糕的,你要放弃你的未来,当麻烘炉的山贼团伙被破获以后,你要背负着前山贼的恶名继续生活下去,鹰扬卫不会给你证明,因为我们不能向城主透露鹰扬卫也擅长间谍行动。
“阿良,你就是一支划过的火柴,燃烧之后将彻底熄灭,那么为了这座城,你愿意吗?”
“将军,为了这座城,我愿意!”
毫不迟疑地回答,重重地点头,然后大声回答着将军的质问。
“那么,阿良,交出你的徽记吧。”
将军看着阿良,轻声说道。
无声的泪水从阿良的眼角滑落,微微低下头,泪水滴落在地上,最后看一眼胸甲上的鹰扬卫徽记,展翅的雄鹰似乎要翱翔到远方。
他一把扯掉徽记放在桌子上,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抹掉脸上的泪水,阿良终于露出一个难得的笑脸。
“将军,请问有酒吗,口渴啦,想要一口酒喝呀。”
阿良突然向着年轻的将军大声吼道,笑容坚强地挂在脸上,眼中的泪水终究没有再流下来。
“小光,拿给他,不是好酒,聊作解渴。”
将军看向身后的亲随,亲随将怀中的酒坛放在桌上,撕掉酒封。
“谢谢将军啦。”
阿良提起酒坛仰头灌下,酒水如瀑般一股脑倒在了脸上,晃了晃脸上的酒水,舔了舔了湿润的嘴唇,哈哈大笑几声,满意地向着暗室外走去……
“唔,你的父亲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嘛。”
迁生趴在桌子底下,看着阿良出了暗室,对着身边的年轻人说道。
“唔,我……我的……父亲,他……他不是山贼,他是一名鹰扬卫!”
年轻人趴在迁生肩上,胳膊垫在面孔之下,死死遮挡着自己的眼睛,可湿润的衣袖已经出卖了他的眼泪。
“你的父亲不是山贼,是一名大英雄。”
吉光抚摸着年轻人,失神地看着将军与亲随走出暗室,暗室的大门关闭了,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在暗室中。
“说起来,那位名叫小光的亲随,与吉光先生有一点点像呢。”
阿香皱眉回忆着那位名叫小光的年轻人的模样,又认真对比着吉光的脸。
“哎呀,这个世界上面貌相像之人总是有很多呢,回去啦,回去啦,迁生,我有些讨厌这个地方呢。”
吉光收回了按在年轻人头上的大手,胡亂擦拭着自己的眼角,大声叫喊着。
迁生笑眯眯地多看了一眼吉光,然后打开了紧握的手掌,几缕青烟自掌心飘动而起。
梦境在一瞬间破碎。
玄月坊。
姑娘们卖力扭动着身体,乐师们奏响音乐。
迁生随着音乐摇头晃脑地动着,眼睛死死落在姑娘纤细的腰肢上。
“吉光,说起来你曾经也是一名鹰扬卫吧。”
迁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舞池里的姑娘,随口向身边的吉光问道。
“怎么会呢,我只是一个会挥剑的剑客而已啦。”
吉光摸着脑袋含糊地回答着。
“如果不是鹰扬卫,你又何必费尽心机带故人的儿子来探寻真相呢?当年阿良卧底山贼,除了阿良和将军,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知道了吧。”
迁生用犀利的目光看向吉光。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啦,久远到我已经记不清楚啦,快看,这个女人可以做一字马呢。”
吉光指着舞池中的女人大声喊着,可女人只是轻轻抬了抬腿。
“阿良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你并不希望这样一位勇敢的鹰扬卫就此被人遗忘,所以才要带着他的儿子来到我这里。”
迁生用洞悉一切的口吻说出自己的判断,然后看着吉光。
“是的,我们同样都是丢失了徽记的鹰扬卫呀。”
终于无法逃避迁生的目光,吉光只得点了点头,有些失落地说道。
“喝酒啦,喝酒啦,什么狗屁徽记啦,那个东西我已经见过啦,改天我撕下一片鳞片找最好的匠人给你打造一个好啦,你愿意戴在哪里就戴在哪里,反正都是我的皮屑而已。”
迁生并不太喜欢看到朋友失落的模样,于是哈哈哈几声干笑起来,然后拿起桌上的那坛松露酒试图打开酒塞,可是塞子像是粘在瓶口一般,纹丝不动。
“吉光,好像这个酒塞打不开呢。”
迁生疑惑地看向吉光。
“我早就说过啦,我的松露酒永远不会在玄月坊这种地方打开酒塞。”
半空中传来一声怒吼,是阿香的声音。
“我们没有去真正的玄月坊啦,我们只是在吉光的梦境中啊。”
迁生惊慌地高高举起双手,向着半空中的声音回应道。
“梦境中的玄月坊也不许去啦!”
阿香更大的怒吼声从半空砸下来。
梦境在一瞬间破碎。
迁生与吉光睁开蒙眬的眼睛,阿香凶巴巴的面孔出现在两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