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歌九天
夕阳斜照,一缕金色漏过巷口那株老树的枝丫,落在了一间简陋的铁匠铺门口。招牌早已破旧不堪,唯有门口竖起的那块生了锈的铁砧板,在告知着来往的人,这间铺子的作用。
平常路过的人,见这不过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铁匠铺,最多只是低头看看衣角,生怕有铁屑沾染了衣服,只有镇上的孩子偶尔好奇地向里张望一眼。那位平平无奇又沉默寡言的老铁匠,有活时在自己的铺子里挥舞着铁锤,无事时就静坐着养神,只有熊熊的炉火把他的面庞映照得通红,仿佛能滴下血来。
但今日着实有些不同。
一匹骏马裹挟着沙尘翩然而至,鞍鞯精美,在夕阳的照耀之下闪闪发光。而马上之人更是衣着华丽,气宇轩昂,怎么看也不像是这个边陲小镇的人。
哪怕是这里最有钱的富户,也没有他这样的气派。
所以在这匹马闯入小镇的时候,瞬间吸引了全镇的目光。大家本以为是个路过的贵族,却没想到,此人居然骑着马慢下步子来,缓缓踱到那间不起眼的铁匠铺子门前。
不少好事者赶忙在不远处围起了一个圈,想看看即将发生什么。
卖鱼的老张嫌弃这群人挡了他的生意,不满地嘟囔道:“你们这群人真是无聊,一个人骑马路过而已,何必如此好奇?你们买鱼不?不买让开,别挡着我生意。”
小镇里最长舌的麻子说道:“呵,这铁匠看来不一般。老张你不好奇吗?他来我们这儿快半年了,但总是深居简出,别人问他什么一概不回答。上次找他做把剪刀,问他姓甚名谁都不肯说。”
老张想起了之前的事,也点头表示赞成:“我上次找他做把菜刀,也是问啥都不言语,要不是我问价钱回答了一句,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只不过他的手艺确实好,价钱也公道。”
老张说着晃了晃手中的菜刀,银亮的光芒晃得人眼生疼。老张“啧”了一声:“别说,这刀又便宜又好用,这铁匠是个实诚人。”
麻子不以为然:“说不定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来咱们这个小镇躲避追兵来了。你看他把自己的身份藏得这么好,生怕别人知道他一点底细。”
老张看了看那骑马的人,皱起了眉头:“看那骑马人的样子也不像是官兵,反而看起来彬彬有礼,似乎也没啥恶意。”
就在众人纷纷猜测之中,那人下了马,把马拴在巷口,从袖口掏出了一把折扇,缓缓扇着,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容,颇有些文人雅客的姿态,径直走入了铁匠铺中。
这铁匠铺又破又旧,炉火闪烁不定,铁匠斜靠在一旁的布兜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来人向四周望了望,笑道:“来生意了,师傅您就这么坐着不动,怕不是客人都要被气跑了。”
铁匠听到此话,才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胡子拉碴,眼眶通红,这一脸疲惫的模样,就仿佛守了好几夜的炉火。
“您要做什么东西?”铁匠总算张口了,声音沉闷沙哑。
来人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这张面庞,对于这么冒失的行为,铁匠神色自若,似乎懒得搭理他一样。
来人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要做一把槍。”
“哦?”铁匠问道,“一把怎样的枪?”
来人摇着扇子,缓缓说道:“不知道您可曾听说过这么一柄枪?玄铁为锋钢为骨,白缨如絮刃如冰。一丈游龙手中握,梨花漫天四海平。”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死死盯着铁匠的眼睛,但是依旧看不出任何波澜。
“没有。”
铁匠的回答让来人略显失望,他收起了扇子:“那就劳烦您给我做上这么一把。”
那铁匠佝偻着背,在身后的铁块里翻了半天,最后嘟囔了一句:“没有玄铁了。”
“哦?”来人笑道,“我可不信,你莫要糊弄我。”
铁匠缓缓坐了下来:“我没有糊弄您,最多只能帮您做把钢枪。”
来人眉峰一敛:“我再多加些银子,如何?”
铁匠摇了摇头:“玄铁那东西岂是好得的,再加多少我也变不出一块来。”
来人仿佛没听到铁匠所说的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我给你一百两,如何?一般玄铁刀剑也就十两银子上下,这个价格让你做个枪头,不算过分吧?”
铁匠还是摇头:“这不是钱的事。”
“一千两?”来人仿佛没听到铁匠所说一般,依旧加码,微笑地看着铁匠的反应。
铁匠依然摇头。
来人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千两的银票,晃到了铁匠面前,笑道:“这银子拿去,作为定金,后面你还想要多少,尽管开口。”
铁匠叹了口气:“既然您这么固执,我现在就给您做柄钢枪。但那玄铁的枪头,我也没有法子。”
铁匠转身去身后的铁石堆里挑出了几块,送进了炉子里。
但来人还是固执地把银票怼在铁匠的眼前:“我就要我说的那种枪。”
铁匠叹道:“客人,我这里没有玄铁,你给再多银子也没用啊。”
“哦?”来人笑道,“那我若是搜出来一块玄铁,那该如何?”
来人的眼神,不由得往铁匠身后的布兜瞥去。
铁匠没说话,慢慢坐下来,拉动风箱,等待着铁石融化。来人缓缓踱到他的身后,摸上了他的那个破旧的布兜。
此时,铁匠手上猛然一拽,一大片的火星倏忽飞出,扑向了来人,惊得他赶忙缩回了手。
来人的瞳孔猛然缩紧,这个铁匠难道有功夫在身?
他开始仔细观察铁匠的一举一动,约摸半个时辰过去,也没发现半丝端倪,似乎看不出练过武功的痕迹。
就算是曾经练过,而后松懈了,残存在身体上的记忆,也不会一点都看不出来。
而且他疑心的那个布兜,也不太可能装下一杆枪来。
来人有些泄气,莫非,他根本不是自己所要找之人?
但是来人并没有轻易放弃,他相信自己在江湖上的线人,也相信这个面对着一千两银子都毫无反应的穷困铁匠,绝对不是一般人。
来人望向铺子外,不远处围观的人都已经散去,夕阳的余晖已经愈见单薄,屋子里的炉火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显得更为浓艳。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熔铁完毕,那铁匠抡起铁锤开始敲打,烧出白光的铁块在那铁锤的敲击下,慢慢变了形状。
从这铁匠的力道来看,也算不上奇特,任谁抡上铁锤十几年,也该有这样的力气。
来人盯着铁匠动作看了半天,已经快要放弃了。只不过他脸上还留存着微笑,静静等待着铁匠的活计。
“客人,您要做多长的枪?”铁匠悠悠问道。
他上前仔细望了望烧得火红的铁块,笑道:“不是说了吗?一丈长……”
倏忽间,跃动的火光照亮了铁匠的左手,来人这才看清,铁匠的无名指和小指居然都被削去了一半。
“你……你就是……”
来人的心脏都差点跃出了喉咙,但他还没来得及喊出那个名字,铁匠就已經抡起烧得火红的铁块向他袭来。
“褚言非!”铁匠怒喝道。
宛如流星赶月,那裹挟着火星的长条铁块直接扑向了来人。他感到一股热浪瞬间袭来,脸上的汗毛都被烧得精光。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在这狭小的铁匠铺里,铁匠庞大的身躯又遮挡住了火光,他无法躲避,只得抖开手中的折扇,反手挡住了铁匠的攻势。
抡起的铁锤力道千钧,又被烧得通红,他强行用折扇挡下的这一招,惊人的力道已经顺着扇骨传递到他的手腕,他的指节被震得酥麻。折扇原本精致的山水扇面刹那间悉数尽毁,来人却只是笑笑:“好招式!不愧枪神之名!”
两人目光一交触,皆心领神会,他们已经互相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来人刚刚展示的银票上,就有着褚家的签章。出手如此阔绰又有着这么罕见的姓,来人是谁也并不难猜。而自己左手残疾暴露之后,来人瞬间明白了自己是谁,更让铁匠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就是那个卑躬屈膝的文官褚越的儿子,褚言非,他继承了父亲的职位,也只不过是另一个褚越而已。
铁匠怒目圆睁,盯着褚言非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愈加恼怒,抡起铁锤再次袭来。褚言非刚刚留意了铁匠铺的布局,已经有所防备,闪身躲开之余,又抖开了手中已经被烧毁的扇子,只听铮然一声,清脆而重叠的交击声宣告着,这柄扇子的扇骨,居然是铁制的。
铁匠的锤子并未停歇,搅动着汹汹的热风迎面砸来。褚言非自知自己的兵器不占优势,双脚施展幻影步,借助轻功在这有限的铁匠铺子里挪腾。愤怒中的铁匠力道更增,把铁锤舞得虎虎生风,火光烧得满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褚言非渐渐被逼向了墙角,飞溅的火星已经把他华贵的衣服烧出了几个洞。铁匠汹涌的攻势就算是靠着他灵活的身法也难以避开,见铁匠确实存了杀死自己的心思,被逼到绝境之时,褚言非转守为攻,奋力挥舞起手中的扇子,将火星尽皆扇了回去。
乱飞的火星组成了一片金色的火雾,迷了铁匠的视线,而褚言非瞅准机会,极速抖动铁扇,藏在扇骨里的暗器被甩出,三道银光冲破了金色的火雾,直直袭向了铁匠面前。
许久不曾练武,到底还是生疏了。铁匠遇到暗器,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居然向后倒退了几步,堪堪避过了暗器,但是褚言非却瞅准了机会,扬起铁扇,扇顶打在了铁匠手腕处的穴道。铁匠瞬时泄了力,锤子掉了下来,轰然巨响间激起一片火花。
这是个好机会,褚言非本可借着机会给铁匠致命一击,但他居然合起了扇叶,任由铁匠慢慢踱到了布兜旁边。
铁匠果然从布兜里掏出了一截兵器,褚言非眯起了双眼仔细端详,竟是传说中的定坤枪!这个铁匠果然是定坤枪枪神陆丹臣!
不枉他安排了这么多人在江湖上苦苦搜寻多年,没想到,大盛的猛将陆丹臣,居然藏匿在邻国边塞这不知名的小镇中。
他到底还是没离他的故土太远。
褚言非叹息着,注视着陆丹臣将定坤枪捧在手上,但那一瞬,褚言非却愣住了。
传说中那一掷惊天地,可截日月光的定坤枪,居然已经断为了两截。
断枪和断指,在最后一丝余晖相照之下,象征着一个英雄的夕影。
“这……”褚言非被惊愕得无话可说。
陆丹臣看褚言非的惊愕神情,只觉得有些可笑。
陆丹臣在心中忍不住痛骂:和那些卖国贼一丘之貉,又在我面前演起戏来了吗?
褚言非规规矩矩地给陆丹臣行了个礼,说道:“久闻陆将军大名。”
陆丹臣冷哼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铁匠,受不得褚相如此的礼节。”
“陆将军是我的前辈,亦是我大盛的英雄,无论如何,我都该行礼。”褚言非说道。
“褚相找我何事?”陆丹臣不想再听这些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褚言非又行了一个大礼:“请您回去,大盛子民需要定坤枪。”
出乎意料的是,陆丹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枪都断了,褚相应该断了念头吧?”陆丹臣把“褚相”两个字念得极重,褚言非自然也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褚言非笑道:“神枪断了,但枪神不还在吗?”
陆丹臣眉头一敛:“还不肯放过老夫吗?”
褚言非抖开手中铁扇,扇骨铮铮响声中,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定坤神枪,怎能轻易放过?”
“好吧,任老夫隐姓埋名,你们也不肯放过我,此次莫怪老夫出手了。”
褚言非勾起了嘴角:“能与枪神较量,我褚言非死而无憾。只不过……”
陆丹臣冷笑道:“怎么?嫌弃我枪断了吗?老夫现在攒出这柄枪来,也要让你死个明白。”
陆丹臣将断枪放到铁砧上,夹着烧红的铁块在两截断枪中连接,反复捶打,延伸的铁块渐渐包住了枪的断面。
褚言非看着陆丹臣的动作,仔细观摩着定坤枪,这柄神枪伤痕累累,每一道缺口都是一段英雄的过往。
褚言非上前一步,指尖拂过枪上的缺口:“前辈,这枪刃上的凹陷,应该是您第一次上战场留下来的吧。”
陆丹臣看到了褚言非专注的神情,心里微微一动,褚言非此时颇像他的父亲,那个让陆丹臣又恨又感激的人。
他也忍不住抚摸起枪身,往昔的一切渐渐浮上心头。
说起来,褚越也算是他的师兄。
他们的师父,是凌飞阁的阁主,是那传闻之中,文韬武略冠绝天下,却隐居深山的凌峰。
褚越是凌峰正经的关门弟子,而他陆丹臣仰慕凌峰之名,不远千里前来拜师,却被拒之门外,还差点坠崖,多亏路过的褚越伸手搭救。褚越被他求师的决心感动,和师父多次求情,凌峰才勉强松口,让他做了个旁听的弟子。
得到这样的结果,陆丹臣已然喜出望外,他所想的,只是学有所成,守卫大盛。
他年幼时,正是大盛国力最为强盛之时,那时的大盛,万国来朝,富庶和繁盛令天下人心向往之。可惜在一次内乱之后,大盛就开始走了下坡路。
陆丹臣祖上便是大盛的开国将领之一,后来家族破败了,但是这份赤忱还是流传给了他。陆丹臣想重新振兴他的家族,也期盼能给大盛重新带来往昔的荣光。
那日课上,凌峰谈起了天下大势,说起了大盛的北境,言语中不甚乐观。凌峰让弟子写了北境应对之策,陆丹臣洋洋洒洒写下了收复失地的种种办法。交上去之后,却不料得了一个“下策”的评判。
陆丹臣看到褚越的策论,果不其然又是“上策”,他好奇地借来一读,却忍不住怒不可遏。
他直接将褚越的策论拍到师父的面前:“师父,我不明白。”
面对着如此大不敬的弟子,凌峰并不生气,只是淡淡问道:“不明白何事?”
陆丹臣冷哼一声:“收复失地便是下策,懦弱退缩就是上策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凌峰叹了口气:“孩子,这天下之事,你尚且不懂。保存实力,以退为进,尚有反击之机。”
陆丹臣皱起了眉头,他第一次怀疑起了师父,他的师祖当年跟着太宗皇帝,不过两万人,依旧大破十几万的敌兵,现在的大盛还有几十万的兵力,哪有退缩的道理?
“不知师父有没有听说过这句话,以地事秦,犹如抱薪救火,一旦开始退让,便全输了。”
师父看着这个少年坚毅的眼神,有些动容,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教不了你策论了。”
听到师父如此说,陆丹臣冲着师父行了一个大礼,准备下山,师父此时悠悠说道:“但是,老夫的枪法和兵阵想传授给你。”
“枪法?”少年的眼睛里,闪出了激动的神采。
师父从书柜后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柄枪,银亮的枪身宛如天晴后的雪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定坤枪。
“瞧好了。”师父怒喝一声,银枪打着旋刺出,尤似神龙飞腾,白缨飞起,仿佛飘动的龙须。那枪虽是钢身,但师父使得急,用得猛,枪身居然在力道千钧的同时不失柔软灵动,更如神龙摆尾,灵蛇出洞。银枪舞起,水泼不进,枪尖干脆的破空之声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枪在师父手中仿佛活了一般,彻底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待到一路枪法收起,屋子里都暗了下来,只有三丈外,窗边摆放的一盆荷叶的水珠被激起的气流震得滚下了一滴水珠来,激起一阵涟漪。
待到荷叶盆里的涟漪平静下来之时,枪上白缨也停止了晃动。沉重的银枪就这么稳稳被师父捧着,那垂下的白缨居然可以纹丝不动,那一刻,仿佛时间被凝滞了。
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大气不敢出,那一刻,他只觉得他的眼前心中都只有这柄定坤枪了。
“这定坤枪,你可愿学?”师父问道。
“弟子愿学!”
他跪下来冲着师父磕了好几个响头。
褚越和他,一个继承了师父的文韬,一个接应了师父的武略。
他们二人同朝为官,一时有了文褚武陆的美名。他靠着一柄定坤枪,率领着二十万官兵死守大盛北境。北狄的将领乌坦也是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在遇到陆丹臣之前,无一败绩。
两人第一次交锋,多年来未尝败绩的乌坦看不起这个毛头小子,他手上的乌璘剑,刺破万千铠甲,可断无数神兵。乌坦武功之强再加上兵器之利,一直觉得天下间并无敌手。却没想到,陆丹臣的一记回马枪,灌注了真气,那定坤枪宛如蛟龙戏水,白缨巧妙避开了乌璘剑的剑锋,那最后一掷气吞山河,如猛虎忽然伸出了利爪,巨蟒猛然吐出了长舌。陆丹臣居然破了乌坦的招式,定坤枪直接戳入了他的胸口,险些要了他的命。
定坤枪的枪头,也就这样留下了第一道伤痕。
后来两人几次交锋,乌坦都败下阵来,狠狠挫败了他的锐气。在大盛边境都不太平的几年,陆丹臣居然能为面临着最大威胁的北境争取了连续多年的和平。
褚越虽不带兵,但是也凭着他的手腕,去周边各国游说,几次阻挡了外敌来袭。两人在大盛的名声更盛,陆丹臣觉得,他们也不算辜负了師父的栽培。
这段日子,是陆丹臣一生之中,仅有的意气风发的时刻。
北境平稳之后,陆丹臣已经有了收复失地的打算,为此准备良久。他几次上书,都没能获得皇帝批准,这使得他心急如焚。
内乱之后,大盛的国库也被花掉了一大半。二十万大军,每在边塞多呆一天都是巨大的损耗,而乌坦被击败,正是他意志消沉、用军多疑的时刻,天下大势,瞬息万变,陆丹臣觉得不能丢失这个良机。
他见上书总是石沉大海,决定去京城面见陛下,但没想到皇帝居然找了好几次借口都对他避而不见。他四处打听之下,得知皇帝本来是打算批准的,但却遭遇了一众官员阻拦,而最让他想不到的是,褚越却也是阻止他的人之一。而他之前请求过褚越帮他争取出兵的机会,褚越居然都置之不理。
他最初只是不解,便约褚越出来,想把这一切问个明白。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明月楼里,一向节俭的陆丹臣难得破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只是想问出褚越的心里话。
他们师出同门,褚越亦对他有救命之恩和提携之情,他不信褚越会如此待他。
褚越来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陆将军,多年来守卫北境,真的辛苦了。”
那一刻,也说不出来为什么,陆丹臣只觉得面前的褚越极为陌生。
陆丹臣给自己满上,却没喝,只是捏着杯子开门见山:“我想问问褚相的高见,为何要阻拦我收复失地?”
褚越倒了一杯,笑道:“陆将军远在边塞,可能不知朝中局势。这朝中并非只有你我二人,这是皇上的想法,也是朝中大臣们大多数的想法,我无力阻拦。”
陆丹臣捏紧了酒杯,冷笑道:“是吗?朝中多为文官,贪生怕死又贪功自傲,我不意外,但是我想不到,连褚相都要阻止我。”
看着陆丹臣失望中略带讥诮的眼神,褚越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阻止你,正是因为不合时宜。现在大盛人心不稳,对外危机四伏,若贸然出兵,只怕守不住根基。”
“不合时宜?”陆丹臣哈哈大笑,“这就是上策的高见吗?我不知哪里不合时宜?养兵用兵俱是损耗,而现在正是北狄意气暗淡之时,本就应该乘胜追击。之前的失地物产丰富,更重要的是,收复了失地,自然就可赢得民心。这场仗胜算之大,就算输了尚有青云关天堑为挡,而赢了之后所得甚多,我不信褚相看不明白。”
褚越仰头又喝了一杯,悠悠说道:“善于谋国,不善谋身。你可知……”
褚越说出这番话,陆丹臣已经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等他说完,陆丹臣就把酒杯狠狠杵在褚越的面前,酒浆洒出溅了褚越一脸。但是褚越也没动气,只是用袖子慢慢擦干了酒水。
陆丹臣冷笑道:“谋身?这就是褚相的计谋吗?身居高位,就应该对得起这份俸禄,不为谋国,那不如直接隐居山林,岂不更为谋身?”
褚越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师父把定坤枪传给你,是应该的。”
陆丹臣冷哼一声:“是啊,定坤枪传给你,你也只会收枪那一式。”
褚越喝完第三杯酒,笑道:“丹臣,今日我们可能要分道扬镳了,但我还是想和你说最后一句,师父给我的策论评判,并非偏心。”
陆丹臣抽出一把匕首,斩断了自己袍子的衣摆以及自己的一缕头发,他转过身去,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师父的恩情,你的救命之恩,我不会忘却。但是今日我们已再无挚友之谊,我感恩于师父和师兄你,但是我不同意你们的种种决策和想法,一寸山河一寸金,我哪怕死了,都决不放弃。只可惜今后,我大盛再无文褚武陆之名了。”
“好。”看着衣摆和那缕头发飘落在他的面前,褚越的声音里也渐渐带上了颤抖,“我大盛有你这样的武将,是我大盛之福,原谅我没有你定坤枪这样的胆气和固执。”
陆丹臣准备离开,但是褚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丹臣!师弟!”
陆丹臣的心被这一声“师弟”猛然一惊,但还是没有回头,果断离开了明月楼。
陆丹臣如若回头,他可能就会看到,褚越的眼神,会向不远处的一处屏风那里瞥去。
陆丹臣倾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只想说服皇帝能早日同意,却不料自己居然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诋毁,先是大将军上书,说他居心不良,不顾大盛的现况,和大将军同处一派的官员也联名上书,罗织了各种罪名,连他那日请褚越的那顿宴席都成了被他们攻击的靶子。陆丹臣见自己遭受诋毁,更是心有不甘,他直接向皇帝请求,愿接受调查,证明自己的清白。
褚越虽然没有和那些人一起上书诋毁自己,但是褚越的所作所为却更令陆丹臣无法接受。陛下听说褚、陆二人好像不和,还专门问褚越,褚越说道:“陆将军的劳苦,是我们这些文臣所不知的。边塞环境之恶劣,常年只得饮冰挨饿,将军有所抱怨也是难免的。今日若因为几句无证据的空话就调查陆将军,只怕会使得朝中人心动荡。”
皇帝见褚越如此说,也来了兴趣,问道:“那依褚相之见,陆将军会做这些事吗?”
褚越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那日将军请臣的那顿饭上,将军只不过冲臣抱怨了几句昂贵罢了。”
那字字句句传到陆丹臣耳朵里,他只觉得扎得自己耳膜生疼。褚越不愧是文官,他早已和褚越说了那么多出兵北狄的优劣利弊,褚越居然一点都没听进去吗?还要在皇帝面前中伤他,他陆丹臣又怎会是贪图享受之人?
但是皇帝倒也没再追责于他,也没有调查他,只是云淡风轻地批评了他两句,还额外赏赐了他不少财物。这更坐实了他贪图名利,搞得京城里已经有了不少关于他贪污的传闻。
陆丹臣第一次感受到了褚越的厉害,原来他想栽赃搞臭一个人,只需要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他还想请求皇帝调查,能给自己一个清白。但时局却不允许,文褚武陆有嫌隙的事居然都传到了北狄,而他因为不在边塞,乌坦的伤也好了,北狄抓住了这个机会,前来进攻。眼见自己的计谋反被敌军所用,陆丹臣顾不得自己的名声,只得赶回了北境。
这次,卷土重来的乌坦让陆丹臣彻底见识到了北狄名将的本事,两人在北狄纠缠数年,互有勝负。定坤枪,也渐渐留下了一道道细微的伤痕。
但是,错失的良机就这么在朝堂势力的拉扯之下转瞬即逝了。
往昔的一切浮现在他的眼前,陆丹臣不停手中的动作,反复敲打着,似乎想抚平枪上所有的痕迹,而褚言非似乎看出来陆丹臣心中的所想,缓缓说道:“当时……朝中大将军势力顽固,无人可挡……家父和我说过,他此生后悔的就是没和陆将军说清楚……”
陆丹臣冷哼一声,没有言语,手中的锤子敲击得更狠了,震得整座小铺都晃荡了起来。
褚言非知道自己提及父亲,必然惹得陆丹臣心中不快,但是没有办法,这其中秘辛,他必须告诉陆丹臣,否则解不开这多年的宿怨。
褚言非弯下了腰:“前辈,我父亲当时,被大将军的眼线盯着,几次和您来往通信都被大将军的手下提前截下拆开过,我父亲的种种作为,可能您有些误会,父亲并非有意陷害您……”
陆丹臣停住了手上的活计,惨然一笑:“唉,我知你父亲,可惜你父亲并不知我陆丹臣。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那点筹谋吗?他褚越能在文治之余把武功传给你,与他齐名的陆丹臣就是胸无点墨之人吗?我若是如此愚钝,还能活到今日吗?”
褚言非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陆丹臣不是不知道褚越的心思,文褚武陆之名,不仅盖过了众臣的功劳,也盖过了皇帝的名头。他所想的,不过是想渲染自己贪财洗功的一面,以此来打消皇帝的猜忌,顺便给了大将军他以为的“把柄”。那日决绝之时,和他朝夕相处多年,陆丹臣还是看出了他有难言之隐,联想起之前褚越的回信,那火封上隐隐有被拆过的痕迹,陆丹臣便猜出了一点端倪。陆丹臣的决绝,也是他的一出戏,给他们两人减轻一点猜忌。
他早已不是年少冲动之时,把师兄策论拍在师父案前的那个陆丹臣了。在他找师父理论之后,回去读了多遍褚越的上策之论,他已经知道师父和师兄心中想的,是朝堂斡旋中变革,谋得其身也谋得其国。可是褚越若是能看看自己虽为下策的策论,就知道他陆丹臣,也不是有勇无谋之人。
可是一切都晚了,两人缺少交流之下,陆丹臣猜出了褚越的想法,可惜褚越在朝中用尽手段保他,反而破坏了他的策略。
他想靠着一身清白为自己宣扬出清廉之名,借着名声,他就是扎在朝堂中的那根无人敢动的刺。世人只要都信他是个忠臣好官,那反对他的人,就是被揭露出来的乱臣贼子。那时候,为他说话反倒能增长威望,他的阻力都会成为他的推手。
陆丹臣嘲讽般一笑:“你父亲到底还是个文官,不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道理,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会畏惧这点威胁吗?他只看到我们对大将军的威胁,却看不到大将军对陛下来说,也一样是威胁。”
褚言非听到陆丹臣的这番说辞,被震惊得一时无话可说。许久之后,他才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前辈的赤忱与智谋,晚辈佩服不已。本来还担忧家父与您之前的过节,现在看来,还希望您可以再度出山,重整故国山河。”
陆丹臣阴沉着脸,一锤接着一锤狠狠砸了下去,每一锤都是为了弥合这处断痕。
“你可知这定坤枪是怎么断的吗?”
在他坚守北境的那段时间里,他也知道褚越依旧在朝堂斡旋中坚守。他手下的军队,能获得的军饷被连年削弱,即便他的定坤枪再厉害,也只是拼了命维持不被打败。可是大盛的东境和南境几度失手,大片的土地都被掳去,这使得陆丹臣心急如焚。
面临着西境大军压阵的压力,陆丹臣准备上书请求将他转到西境护卫,褚越居然提出来割地求和的主意,这让陆丹臣怒不可遏。现在的局势,哪里还有忍让的余地?
陆丹臣几度上书,也给褚越写了很多次的信,哪怕被大将军拦截也无所谓了。大将军好歹也是为大盛上过战场的人,就算忌惮他们,也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大盛沦陷吧?
可惜他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在让出西境的龙跃山之后,战乱依旧不断,割地求和也没得几年安宁。内忧外患之下,北境部队的军饷被削弱得可怜,甚至有时候连粮食都供应不上。被逼得无可奈何的陆丹臣,只得带领着军民在干旱的北境掘井灌田,强行解决了粮食的问题。但是在他苦苦坚挺的时候,其他战线接连被破的消息,让他只觉得可悲又无奈。
大将军觉得陆丹臣面临着最强大的北狄反而不落败,显得自己更加无能,于是对陆丹臣攻击得更加厉害。大将军的势力盘根错节,皇帝能上位也多得他仰仗,陆丹臣也无力与之对抗。在陆丹臣被调离北境的时候,褚越前来送别。
看着褚越悲哀的眼神,陆丹臣不由得叹息道:“褚兄,你可知你的斡旋,已经要失败了吗?”
褚越长叹道:“其实师父当初要传你枪法,也是觉得我们二人性子截然不同,或许这两个法子,总有一个会给大盛带来转机。”
陆丹臣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如此想的,可我还是觉得,定你为上策,我为下策,我依然不服。”
褚越苦笑道:“现在是上策还是下策重要吗?这不是一样的吗?你我都失败了。”
“一样吗?”陆丹臣轻蔑一笑,“褚兄,刀兵相见即便输了也是赢了,割地求和即便赢了也是输了。你以为在保护着天下人,但在天下人眼中,是你把他们拖入了屈辱和深渊。”
陆丹臣此时对褚越极为失望,事到如今,他居然还心存幻想。两人最后的见面也不欢而散,陆丹臣扬起马鞭,果断地离开了。
他被调离之后,北境果然失守了,可惜他被剥夺了兵权,只能干着急。他多次上书,恳求可以带兵夺回失地,但是他的每一次上书,都变成了朝堂斡旋的一枚棋子,他只觉得自己做的所有努力,都仿佛扔入大海里的一块石头,只掀起了面上的一点波澜。
当北狄大军入境的那天,本来放置在案上的定坤枪,忽然就掉了下来。
他听闻朝中人居然商量着打算投降,这让他震惊不已。他赶忙去见褚越,只看到褚越失魂落魄一般歪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陆丹臣大怒道:“你们居然打算投降?你问问大盛的百姓,他们同意吗?我们尚有几十万兵力,都不打算奋力一搏吗?”
褚越摇头道:“陆将军,兵力是有,可是你知大盛国库还剩多少钱吗?你知道这些年战乱又死去了多少人吗?大盛余威还在,但是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们虽然投降了,但是也可成为北狄的藩属,保全百姓……”
“呸。”陆丹臣听不得这话,啐了一口,“藩属?这样的主意居然是你们想出来的?我堂堂大盛,如此广袤的土地,居然成为北狄的藩属?”
褚越叹道:“我大盛的百姓,也经不起伤亡了。”
“是吗?”陆丹臣冷笑道,“那你们对得起开国之时死去的百姓吗?对得起死守边境这些年牺牲的将士们吗?”
褚越没再说话,陆丹臣放下了心中的愤怒,请求他再向皇帝上书,给自己再战一次的机会,但是褚越没有动作,至此之后,他心里对褚越的最后一丝感激,也消失殆尽了。
“你父亲是个懦夫。”陆丹臣冷冷说道,但是泪水却从他的脸庞滑落,坠到了烧红的铁块上,在轻微响声中,化作几道水汽。
褚言非愣了一下,脸上一直浮现的温文儒雅的笑容也消失了,轉为了一副凝重的神色。
“我知道我父亲的所作所为,他也是被逼无奈,当时大盛连年灾害,确实也打不动了,如果不是投降,也保不住这大部分土地。而这,也算留存了东山再起的根基。”
“是吗?”陆丹臣最后一锤落下,断枪已经连接好了,他在静静等待着铸铁冷却。
褚言非问起了他一直关心的问题:“晚辈早就听闻定坤枪的威力,凭着前辈的武功和枪的坚利,居然还能遭受如此重创。这枪,到底是怎么断的?”
陆丹臣缓缓说道:“天下能斩断定坤枪的武器并不多,乌坦的乌璘算是一把,要是断在他的手里,也算是值了,只可惜,只可惜。”
“那是断在谁的手里?”褚言非问道。
陆丹臣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褚越,你的父亲。”
褚言非听到这个名字,瞳孔都不由得放大了。
关于陆丹臣的事,他大都听说过,父亲也提起过,但这件事,他却闻所未闻。
大盛沦为藩属之后,陆丹臣却不愿放弃。
大盛的储君也已经被北狄扣押为人质,大盛的赋税比以往更为沉重,百姓生活得更加艰难,还得背负着天下人的嘲讽。
他并不愿大盛就这么屈辱地投降,于是默默组织了对抗北狄的军队,回到了他熟悉的北境作战。
就在他的战线逐渐扩大,他以为有希望复国之时,他迎来的,不是大盛的支持和认可,而是叛军之名。
朝廷几次前来劝降,陆丹臣面对着好不容易拼来的一点胜利,自然不肯放弃,也被这群人的懦弱给震惊得无话可说。
但是,过了几个月,朝廷忽然变了态度,说要支援他,大将军带着一队人马到了北境,陆丹臣开了城门准备迎接。他骑马刚走到大将军前不过三丈的距离,对面忽然放箭,他的几个手下因这意想不到的袭击丢了性命,死前大呼叫他赶紧离开。那一刻,陆丹臣的怒气冲上了头,他从未想过,这群面对敌军畏缩屈膝的人,居然能把最尖利的刀刃割向自己人。陆丹臣大喝一声,声势震得这些朝廷官兵不由得一哆嗦,他自马上一跃而下,冲着大将军的脑门直直锄了过来。
大将军本以为自己的偷袭下,陆丹臣必然兵溃如山倒,没料到陆丹臣如此不怕死,他手足无措之中,人头已经被定坤枪挑下。
陆丹臣知道自己虽然拿下了大将军的人头,但是到底也是敌众我寡,他负责断后,让自己的士兵们成功撤退。这种冲动之下,也彻底坐实了陆丹臣叛乱的罪名。他只得流亡,但一直都在北境附近晃荡。
半年之后,褚越又找到了他,说道:“现在大将军已死,他的势力已经崩溃,我等有皇帝手谕,希望陆将军能回来。”
陆丹臣听到自己报国的希望,没有防备,兴冲冲地伸出双手去接手谕,却不料褚越单手拔出陛下赐予的斩马剑,朝他的脖子斜劈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招让陆丹臣措手不及,他向后几步躲开,但他的手不及抽回,被削去了一半的无名指和小指。鲜血溅出,但是斩马剑依旧不饶,如密集的雨点又毫不留情地扑来。陆丹臣情急之中向后连退几步,抽出了定坤枪,用力一档,霎时间火星四溅。他强忍着手上的疼痛,举枪来迎。一招“爆散梨花”,银色枪尖散出如一片梨花飞舞,但是这片花雨之中却夹杂了血色。
此时,褚越反身跃起,御赐的斩马剑本来就削铁如泥,灌注了真气的剑刃更是势不可挡,陆丹臣暂时还只是想着抵抗,并没有灌注真气在定坤枪上,却不料斩马剑居然一下削断了定坤枪。“当啷”一声,枪尖落地,白缨已经全沾染了血水。
一个反手挑剑,斩马剑的剑尖就对准了陆丹臣的喉咙。
陆丹臣在那一刻,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愤怒与恨意。
褚越的眼波微微一动,他长叹一声,悠悠说了一句:“你走吧,我就当你坠入悬崖了。”
陆丹臣喉结上下移动,他缓缓拾起断了的定坤枪,离开了这里。
而他拼命攒下来的这一点胜果,也消失殆尽了。他的残部,也尽皆消散。
褚言非听到了这些话,讶异得颤抖了起来:“这……前辈的断指,不是在抗击北狄时被斩断的吗?”
陆丹臣轻蔑一笑:“这就是你父亲所做之事。”
褚言非脑子一空,只觉得自己身体已经被凝固了一般。他只知道父亲说过,陆丹臣被斩断了双指,可凭此点找到他。但他万万想不到,这伤居然来自自己的父亲。
那今日想请陆丹臣出山,必然不可能了。
说话间,定坤枪已然冷却,陆丹臣拎了起来。虽然只是一个平凡不过的抬手式,陆丹臣的眼神也是平静的,但他抓起枪的一瞬,周身的气势就散发开来,那枪在他手中,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褚言非抓紧了手中的铁扇,他知道,即便他现在说什么,都会被认为是前来谋杀的人。但是紧张之余,一丝笑容却浮现在他臉上。
“能和定坤枪交手,是我褚言非的幸事。”
话音刚落,定坤枪使了个枪花,白缨如雪,令人眼花缭乱。尖利的破空之声连绵不绝,也宛如雪夜的风声一般让人不由得战栗。仿佛身处一场暴风雪之中,褚言非手上兵刃灵活诡异,但是定坤枪在力道之下亦不失灵活,而那纷扰的白缨也极大地阻隔了视线。那枪锋也会如雪夜里的猛兽,待他走神的一瞬间,忽然袭出,一招制敌。
褚言非处乱不惊,他以铁扇小心应付着,挪腾步法闪避着招式。忽然,陆丹臣使了一招“横扫千军”,银亮的光芒如一线潮水,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力道,褚言非知道此招非同小可,飞身跃起,堪堪避过了这一枪。但是定坤枪又迅速调转方向,在陆丹臣手中一个旋转又向他掷了过去。
褚言非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强行拿起铁扇格挡,只听一声清脆的断裂之声,一片扇叶竟被震裂脱落下来。他手指也被震得生疼,险些就要拿不住铁扇。但好在挡了定坤枪的力道,让他暂时免除了性命之忧。
但是陆丹臣的定坤枪不会轻易饶了他,而是及时抽回,陆丹臣后退一步,收起了攻势。
“现在可知你我武功深浅?”陆丹臣语气严肃地问道。
“不愧于定坤枪之名!”褚言非虽然已经被极险的几招惊出了冷汗,但还是忍不住赞叹道。
“你现在投降,我还可饶你一条命。”陆丹臣淡淡说道。
“褚言非虽为文臣,但也知江湖规矩。只有输,没有降,否则愧对定坤枪。”
“好!”陆丹臣大喝一声,枪来得更急,阵阵疾风压着人面袭来,褚言非抖开铁扇,或點或撩,时进时退,试图找到陆丹臣的缺点,这定坤枪力道沉,自然招式便转换不快,总能找到弱点。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在这压迫性的气劲之下,任何缺点都会被定坤枪的力道遮掩过去。
“你今日若是不能胜我,那就留命在此吧!”陆丹臣的话,掷地有声,让褚言非心中一惊。
两人差距显而易见,褚言非虽然年轻练武又勤,相比之下,陆丹臣长久不练武,身上又带了残疾,但好歹是当年的定坤神枪。褚言非深知自己获胜的可能更是万中无一,可是陆丹臣已经放出了狠话,他也只得小心应付,就算今日死在他的枪下,也就当代替父亲给他赔罪了。
褚言非深吸一口气,手中的铁扇“啪”的一声合上,紧紧攥入了掌心。
面对着定坤枪的千钧之力,摊开扇叶只怕碎得更快,他把扇子合起,便是一柄极厚的匕首,才不会被定坤枪轻易折断。
陆丹臣使出一招“乌云盖雪”,白缨忽然劈头盖下,褚言非打了滚躲开,反手向陆丹臣手腕点去。之前遭受过他如此招式吃了亏,陆丹臣吸取了教训,双手松开躲过了扇顶,左脚一踢定坤枪,银亮的枪身飞起,弹回他的掌心。
褚言非瞅准这个机会,欺身上来,他的兵刃短,此刻更能发挥长处,一连几招点向陆丹臣的要穴。陆丹臣向后闪避,试图腾出空间好刺出枪来。但是褚言非知道,现在的机会瞬息万变,他不能轻易舍弃。手上的招式更密,又配合着步法,紧紧追着陆丹臣,居然把他逼到了墙角。
陆丹臣的机会来了,他向后一蹬墙面,借着反弹的力量,定坤枪如蛟龙出海,扑面而来。枪来得极快,褚言非一时闪避不开,举着铁扇斜削下去,可算打偏了枪尖一点。枪尖擦着他的喉结掠过,险些丧命。
巨大的力道让他的几片扇叶霎时断裂,褚言非当机立断,猛地向前甩去,断裂的扇叶也如暗器一般弹射了出去,陆丹臣的枪刚脱手,当下没有兵器阻隔,这些碎裂的扇叶居然对他造成了威胁,逼得他跃起躲避。
褚言非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踢飞了定坤枪,陆丹臣飞身夺枪,电光石火间,两人拼起了拳脚,斗了三招,在陆丹臣抓到定坤枪之时,褚言非手中攥着的最后一片扇叶顶上了陆丹臣的喉咙,而他的手为了藏住这片扇叶,好来迷惑陆丹臣,已经被划得鲜血淋漓。
“你这个小子,居然赢了。”陆丹臣哈哈大笑。
褚言非收起了扇叶,冲着褚言非一拜:“这都是前辈那篇策论里所写的,今日这场比试,我也只是占了前辈聪慧的便宜。”
陆丹臣微一点头:“看来你明白了我这场比试的原因。”
褚言非笑道:“这是一场试探,不是吗?当时看来,北狄正强,大盛已弱,似乎并无胜算。倘若当年您没有错失反攻的良机,我大盛内外如扇叶一般合拢,找准北狄几处致命的关塞缺陷,化攻为守,而后在玉龙关埋伏最后一手,所失去的便都能夺回来了。只可惜了,那篇策论,您得了下策。”
陆丹臣长叹一口气:“你懂我。”
听到这句话,褚言非放下了心,这意味着自己通过了考验,获取了信任。
褚言非深深一拜:“晚辈请您再次出山,父亲死前极为后悔,这是父亲的心愿,也是晚辈的恳求。晚辈在朝堂耕耘多年,大将军的余党已经全部拔除,我只愿可以光复大盛,了结悔恨。”
定坤枪忽然一转,抵住了他的喉咙:“死国可矣,但老夫要你发誓,定不负大盛,不负我军民。”
褚言非攥着扇片,在掌心缓缓刻下两个字“不悔”。
见他如此决心,陆丹臣微笑着收回了定坤枪,突然跪倒在地,冲着大盛的方向连磕几个响头。
二十年了,他足足等了二十年!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不待多时,那银亮的定坤枪又会闪耀在北境。
玄铁为锋钢为骨,白缨如絮刃如冰。
一丈游龙手中握,梨花漫天四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