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婧
2018年,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揭晓,“90后”年轻作家以一部处女作打败业已成名的双雪涛、阿乙、张悦然和沈大成,王占黑出场不凡。随着《空响炮》和《街道江湖》两部小说集接连问世,王占黑成为青年作家的代表,而她笔下的“街道英雄”系列小说,也成为她带有强烈自我印记和标识的作品。
王占黑曾写到:“大约五六年前,我列了一个‘街道英雄清单,计划要把小区里各路人马写一遍,剃头店师傅、杂货店老板娘、水果摊老黄、彩票店主人,送牛奶的、卖鸭脖的、闲人和酒鬼,还有几只出色的狗。”在小说集《空响炮》和《街道江湖》里,王占黑实现了自己的“街道英雄”计划。
《空响炮》中书写的,是老社区中的普通人以及他们庸碌生活的常态。瘸脚阿兴总被小孩们叫作阿兴大伯伯,这一批小孩长大了,随着大人叫,就又有新的小孩管他叫大伯伯;葛三囡的馄饨店开了十几年,店里劈里啪啦的麻将声也响了十年;美芬在女儿和女婿回来之前,她的日常就是吃饭、洗碗、做衣服,以及和小姐妹们排舞、比美,没有什么新鲜事;总是在九点的公交车上揭别人丑、吹自己牛的吴赌,被人们记住的地方似乎只有逃票和蹭汽车调度室的热水;驻扎在老小区卖青菜的老菜皮,被偷掉三百五十块钱后没挨到过年就死了,但在那时的“我”听来,只是可惜再也吃不到冬天雪地里的小青菜。
如果说《空响炮》中的八篇小说里,人物是作为个体独立出现的,那么在小说集《街道江湖》中,人物与人物之间开始产生更为密切关系,他们不断地参与到他人的故事中去,成为他人故事中的一分子。开篇《小官的故事》里,作为老社区看门人的小官承担着维护治安的重任,“小官地盘上的事,小官关心得很”,在《街道江湖》里,王占黑经由小官的传达室,再一次回到了她念兹在兹的老社区。
“从小官的传达室望过去,先看到一个大大的‘秤字,在风里一扭一扭的”,这是阿金的五金店。阿金老来得子,五年前带着儿子明明走街坊,凛冽的寒风里只有小官还在看大门,小官旁边,老黄仍旧支着他的水果摊,这水果摊摆了快十年,见着有外来的小贩企图溜进来卖水果,老黄便学着小官的口吻把人赶出去。从小官的传达室和老黄的水果摊再往里走,第一栋楼底下坐着一串老太婆,有的闷闷地坐着,有的坐下就和人说起话来,可小区里有一个独来独往的老太婆叫老马,大家都说她是劳碌命。还有一个对捉垃圾着了魔的老太婆阿明,腾出自家的房子睡车棚,三伏天里热得晕倒在垃圾桶里。
王占黑笔下的老社区里,时代的风暴被拆解成个体的微澜。响应号召晚婚晚育、四十出头下岗,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不过是美芬生活里的平常事;小官年轻时是社会上有名的大哥,经历了“严打”“下放”和劳改,回到这里成了看门的,他的故事也就随风而去了;回到上海的“知青”春光,现在是一个不多言语的木匠和修理工,他身上唯一的知识分子特征,只有一年到头都雪白雪白的衬衫领子。这一系列小说里,更多的是他们这样的昨日遗民,他们被时代甩在身后,庞大的历史被琐碎的日常消解,社会的变迁也消弭在油盐酱醋和喜怒哀乐当中,他们的身上背负着沉痛的过去,却依旧坦然地面对生活的负累,而王占黑的书写就是在为老社区里这些无名且平凡人们正名,书写他们的苦难和斗争,还原他们的俗世意义和生命尊严。
这些被时代洪流所抛弃的人们,他们生活里常常事与愿违,但即便在这样不断有着落差的日常里,又处处都有微小的锋芒。瘸脚阿兴喜欢逗孩子放鞭炮,禁燃令下来,他便用螺丝刀扎气球,自己造出个炮仗声;美芬最要体面,可是面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凄凉晚年,也发了狠地砸了人家的窗,救下野猫的幼崽;老黄的水果摊即将被关张,他就在自己的旧地盘上搭起违章建筑,竖个清仓大优惠的板子,最后再赚一笔。人生的起落和无常,碰上了就跨过去,就像美芬砸向窗户的那一瞬间,生活链条发生斷裂,他们就在绝处拼个出口。正因此,王占黑笔下的人物身上,平凡里显出了不凡,市井气中生出了英雄气。王占黑对他们有理解和情深、敬重和疼惜,她让他们从昨日遗民,变成了真正的街道英雄。
《美芬的故事》里有这样一句话,常常被引为王占黑小说的特征:“下岗工人里有一句话叫作‘男保女超。男的当保安,女的当超市店员,十个下岗双职工家庭里,七八个是这种搭配。”小说集《空响炮》和《街道江湖》,书写的都是老社区里再平凡不过的“十之七八”,但也正是这些平凡的人物,构成了更大意义上的“共名”——他们具有强烈的普遍性,是我们频频遭逢的人群,他们既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也没有波澜壮阔的一生,但“每个小区都有这样的人,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社区”(王占黑语)。老社区,是“街道英雄”系列小说的唯一空间,它可以被看作一个封闭而自足的城市飞地,都市的霓虹灯照不进这个角落,无论现代城市多么飞速地发展、多么光怪陆离,生在这一隅的人们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们身上有一种恒常的东西。这种恒常,来自于最朴素的人生哲学——一天一天,把日子过下去。
“街道英雄”系列小说写的就是这种日常生活的常态和老社区的昨日之景。老社区里的人们生活得不那么顺遂,也不那么幸福,有的人生活在夹缝之中,有的人被家人遗弃,他们的人生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惨淡,但这也是他们最真实的一面。王占黑归回了普通人生命状态,不厌其烦地描摹老社区里的日常图景。同时,她也不断地唤起我们对生活的关注:炮仗店的生意逐渐落寞、手搓麻将慢慢被机器替代、九十年代的老社区里渐渐只剩下些老人或者新加入的外地人……王占黑的小说里,藏着我们生活的裂隙。
王占黑曾言,自己的经验都在老社区中。在这两部小说集中,王占黑写他们的故事时,同样将自己置身于这个老社区里,她从未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来。她理解他们的人生选择,理解他们的市侩和庸常,她与笔下的人物深切地共情,并对他们的价值给予深切的体察和庄重的认可。她愿意不厌其烦地描述他们生活的细部,也并不掩饰自己文字或思想的稚气,哪怕叙述中生出些旁逸斜出的部分,她也由得它们去生长,也正是在这些有毛边感的小说里,她的叙述反而呈现出难得的坦诚与专注,亦有一种对自我身份的坚定感和对叙述对象、读者对象的赤诚,这是“街道英雄”系列小说能如此熨帖而流畅的重要原因。
与很多青年作家不同的是,王占黑的写作来源是相对古早的。当越来越多的青年作家将目光投向现代都市、人工智能或AI智能时,王占黑选择回到中国文学的传统,回到自己生长的老社区,书写上一代人的际遇和俗世生活的冷暖,书写寻常人、平常事里不动声色的力量与美感。《潮间带》的开头有这样一句话,或可体现她的写作意图:“我常常觉得,这世上并没什么真正惊心动魄的事情。历史的一波三折,完全可以被拆解成更多的一波三折,最后渐趋于平……戏剧可以被提炼成两小时,活着不行,上天没空为谁勾描过于工整的曲线,你得一秒一秒地熬。”书写大开大合的人生境遇不难,书写一波三折的命运曲直也不难,难的是写“庸常之辈”碌碌的一生,是写俗人“渐趋于平”的日常,难的是要在这日常里打开一个切口,将那些细微的陡峭处、跌宕处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赋予它们文学审美的可能,让“平民经验”真正变成“平民诗学”,这是“街道英雄”系列小说的写作难度所在。
王占黑甫一出场就带着建构文学空间的企图,并确立了自己的文学乡园,她的着眼点和写作的支点都放在自己熟悉的老社区,同时,她用方言写作,文字也去性别化,因此她的小说很快就在城市文学的脉络中找到了位置和坐标,这是极聪明的做法,这将她与同时代的青年作家迅速地区分开来,崭露头角,可“街道英雄”系列小说的问题也来源于此。
在“街道英雄”系列小说里,王占黑放弃介入历史,剥离社会语境,选择了一条相对轻松的道路——只呈现个人记忆里的街道与社区。在这里,王占黑更像是老社区里的摄影师,将镜头牢牢地锁定在人物的身上,呈现他们的美好与光泽,而社区空间只作为故事发生的场域,退居次位,它既不与人物发生关系,也不被看作独立的叙述对象,单纯地为故事和人物服务。这不仅仅损失了老社区作为空间意象的深层涵义,也磨损了小说本该有的对历史和文化的思辨。
任何城市空间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然和整个社会、和所处时代发生关系。但是,“街道英雄”系列小说中的老社区是停滞的、单一的,故事情节也许千差万别,但由于故事背景的极度相似、人物所处环境的不断重复,会使读者阅读的直感越来越平滑,而当人物故事从小说中裂解出来,成为唯一的叙述对象,这样的人物也变成了社会空间里的悬浮物,缺乏牢固的根基。
事实上,“街道英雄”系列小说所立足的社区空间是非常值得深挖和阐释的对象,老社区承载着现代都市空间和传统空间的断裂,承载着城市中愈渐褪色的历史记忆,在文学作品里,它不应只是物理的空间,更是独立的文学主体。当社区空间失去历史的纵深,停留在一时一地的布景,“街道英雄”系列小说的格局也变得窄小而逼仄。也因此,当青年作家建立自己的文学空间时,要意识只呈现它的“本相”和“此在”远远不够,文学空间要有当下与历史的延展性和可塑性,同时人物的行为逻辑和思想逻辑要在这个文学空间里得到成立,这样的文学才能不失重,这样的空间才能真正成为作家独特的文学地理。
值得惊喜的是,在王占黑最新的小说集《小花旦》中,她开始有意识地走出老社区,进入更为宏大的社会语境中,探索更多的可能。故事里的小花旦是老社区里的剃头师傅,生了副太监喉咙,讲话细细尖尖,也从不蓄胡子,在嘉兴的老社区里,小花旦是不正常的,他必须掩饰自己的不同以换取他人的接纳和承认。“我”去上海读书的那年,小花旦陪了“我”去,“他和我一样,想在小区之外的地方看一看,多停留一會儿”。后来他去了广州,成了“上海宝贝”,经常出国演出。走出了熟悉的老街道,小花旦终于可以不再压抑自己的欲望,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和同性舞伴畅快地舞蹈。在这里,王占黑开始书写少数人,小花旦不再是人群中的“十之七八”,他曾在老社区里压抑自己的欲望,但最终在更大的世界里与自己达成和解。《小花旦》里,王占黑不再满足于像摄影师一般仅仅从外部观察她的人物,她开始书写小花旦的内心挣扎与精神裂变,她为他的价值辩护,为他寻一个精神的出路。小花旦无疑是王占黑小说里最出彩的人物,他气息饱满、熠熠发光,而当小花旦从老社区走向新世界,王占黑的写作也从老社区走向了更大的疆域。
如果将收录在这部小说集中的《清水落大雨》和早期的《美芬的小世界》进行比较阅读,也可以看出王占黑的写作边界正不断扩大。美芬和女儿之间矛盾重重,但是小说里更偏重于呈现美芬的落寞和无奈。而在《清水落大雨》中,母亲失败的婚姻笼罩着她和女儿的日常,但作为女儿的李清水,一生都在对抗姆妈以及她留给自己的烙印,尤其是在姆妈去世后,清水发现姆妈留给自己的印记越发深刻,扁平的面孔,扁平的身材,甚至带走姆妈的疾病,它们就像连绵的阴雨,不断地降临到清水身上。在这篇小说中,母亲和女儿之间有了日常之外的对话关系,两代人的冲突、拉锯和对抗变得更加隐秘而深刻,代际矛盾也落到了生活里一个个更为精微而具体的点上,它变成了两代人肉体和精神的困境,变成了她们内心的钝痛和进退失据的人生。
在小说集《小花旦》中,王占黑离开惯性写作带来的舒适区,有了对日常的克制和审美超越,对人物也有了更深刻且宽阔的理解。同时,她开始探索生命的本体意义和更大维度里的社会关系。纳博科夫说“大作家总归是大魔法师”,如果说在《空响炮》和《街道江湖》里的王占黑是生活在老社区里的摄影师,那么在《小花旦》中,王占黑已经开始拥有自己的魔法,而她的小说也因此增添了厚度与新质。不妨把《小花旦》看作王占黑一次新的出场,这既是“街道英雄”系列小说的成功突围,也是她的笔触刺向更广阔世界的证明。
责任编辑 何子英 熊梦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