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搬到新家,我最爱去的就是后花园了。说是后花园,其实是家门口的街心公园,距家不足三百米。房子是爱人单位分的经济适用房,他得意地说,你到周围看看,有咱们这么好的地段吗?相邻的是七彩光幼儿园,对面就是美廉美超市,拐弯是育英中学,中学不远处即是电影学院,整条街上花店、美容店、美发店、饭店、电影院、药店,应有尽有。公园近得就像咱家的,还不用人打理,多美的事。
我说感恩夫君,让我天天在家门口就能逛公园。我还想说感恩生活,我的工作不用坐班,可以每天到公园遛弯。可看他眉飞色舞,便把到嘴边的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这么近的公园,平坦又宽阔,最适合老人散步了。爱人说着,那双曾经让我一见钟情的大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左手还亲昵地搭在我肩上,说,老婆,你说是不是?
我挣开他的手,说我到公园跑步了。我怕他说出我不想听的话——他一直想让公公跟我们一起住。一想起家里突然来一个农村老头,吃饭掉得满地都是,随地吐痰,半夜咳个不停,吃菜要煮得稀烂,浑身一股老人味,我就不得劲。这些忍忍也罢了,最怕你在书房写作时,他电视开得老大的声音,怕他永远也不冲厕所,更怕他时不时用那种你说不清是何意的眼神偷看你,搞得你在自家也不自在,所以我从不接话。
公园一个来回两公里,里面有河,有桥,有鸭,有草坪,有成片的花地,还有一大片的银杏白皮松。当然也少不了游乐的人们。比如成吉思汗出征雕像前跟着音乐起舞的少男少女(这支队伍周末人比较多。有穿着身上还沾着白灰、戴着塑料头盔的打工者。有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比如公园浓荫下跟着教练做八段锦的老人们,比如水榭前空地上那个提着小桶握着大毛笔在地上写古诗的胖老头,或在松树上啪啪不停撞背的中年男子……
你一定会说,这样的公园全国到处都有。
世间没有相同的叶子,你要不信,就到公园拍段视频,回放时,你就会发现万物都有自己的形态。即便平如镜子的湖水,水面波下真是刹那间都在变。
有天春光如锦,我刚至公园,忽被一阵昆曲吸引。这两年我迷上了昆曲,所以一听那水磨腔,如迎春听到了哨声,啪声就开苞了。我从河边放风筝的那一对父子中间钻过,从广场上扭动着身体的少男少女队伍里挤过,绕过做白鹤晾翅的老人,经过一伙伙打扑克的队伍,闻着挂着鸟笼的一树树繁花,在一个个或学着步或骑着自行车的小孩面前左躲右绕,循声细找,终于在公园角落的亭子里,看到一位妇人在清唱。这个亭子,约有十几平方米,既不如水榭前的清风亭高大气派,也非广场对面的怡心亭视野开阔,更无公园中心的复兴亭那么庄严,它蜷缩在土垣下,依坡面向草坪,连个名字都没,围了一圈的长椅漆掉得都看不清色泽了。风吹得两边的海棠树不停地摇晃,四围黄土飞扬,她丝毫不在意,只不停地唱。
公园唱戏的有好几拨,比方虹桥旁的京剧演出队,三人拉板胡,二人打快板,一人敲锣,小推车上还有超大量的音箱助威。表演者排着长队等话筒,有老有少,一个个嗓门巨大,分贝高过人耳朵的承受力。观众有站在桥上的,有坐在台阶上的,黑压压一大片。而这位亭间妇人,无话筒,也无伴奏,身边一个观众也没,她旁若无人地在亭内边舞边唱:
遥望凝眸,
今日得识英雄喜悠悠。
他为我千里奔走,
他为我与群贼厮斗。
他真是磊落胸怀义薄千秋,
我京娘呵,
脉脉衷情系心头,却难出口。
我坐到她对面的一条长木椅上,隔着绿绿的草坪,装着看手机,却不时注意着她。平常我在网上看到的昆曲,演员都身着戏服,画着妆容,许多表演细节看不真切。现在发现水袖下是兰花指,皱裙下双腿相交。她穿一身上面绣着绿花的蓝色中式长裙,着白色休闲鞋,举手投足,深见功夫。看起来,她跟我一般大,四十来岁,可她走路,跟不着地,好像用脚尖在走路,少女一般。她表演特别细腻,偷看赵匡胤那一段,亦喜亦嗔,如怨如慕,把女性眼神特有的柔美、流动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一句,她一手背身后,一手举袖遮脸,全身扭成S形,娇羞样子实在动人。真是眼角眉梢都是戏。
从主路通向此亭的是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石间种了草,却没长出来,人在其上,石头硌得脚底很不舒服,因此鲜有游人前往。亭周围只有几个孩子在玩,有些在土坡上跑上滑下,有些在亭子的圈椅上或坐或站。有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跟在妇人身后,学着对方弯腰,扬手,边做边笑。
一曲唱完,妇人喝水时,小姑娘说,奶奶,你唱的是什么呀?为什么还要边唱边跳?
她说,我唱的是昆曲,这是我们国家最美的戏剧,它有六百年的历史了,是百戏之祖。
小女孩仰着头又问为什么一个字要唱半天?
唱得慢,听的人才能听清唱词、旋律,能看到演员的表情,动作。妇人说到这,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又说,比如我们看打仗的电影,刚一开始,解放军就把敌人打死了,是不是就没意思了?电影肯定先演解放军打敌人,先要找,找到才打,但因为人或者没子弹了,敌人又有飞机、大炮,解放军经过流血牺牲终于取得了胜利。再比如,我刚才唱的这句,“睡荼蘼抓住了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藤蔓挂住了裙子,这是平常的事,我们经常遇到。可花为什么要缠住人的裙子,是因为花跟人心一样,向往着美好的事物,妞妞,你想想,是不是把这么平常的事说美了?
小女孩喃喃自語,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对对,妞妞真聪明。你听,我唱“花”字时,你是不是就想到咱们旁边的这两棵海棠树,或想到水边的玫瑰花,“似人心”,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喜欢美好的东西,比如花呀草呀好吃的东西呀漂亮的衣服呀润蓝的天空呀,还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人见人爱,这就叫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听着。可能听得没意思了,要走,妇人拉住女孩的手,说,奶奶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呀好呀。几个玩土的孩子一下子围过来了。
妇人凝视着前方,说,从前,有个女孩子从来没到过她家花园,有天,她游完园,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小伙子。她讲到这儿,思索了一下,好像在选择着合适的词,深思片刻又说,然后她就找她梦中看到的东西,比如开着漂亮花的牡丹亭,薄而透的湖山石,悬挂下来的垂杨线,依依可人的大梅树,可是梦中的那个人却不见了,然后她就病倒了。
那她爸爸妈妈有没带她到医院看医生?女孩仰着头问。
看了,没看好,她就死了。
没意思。
可她又活过来了,你们猜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妇人着急地说着,一双眼睛好是期待。
奶奶,你骗人,老师说了,人死了,活不过来。一个男孩大声说。
妇人怔了一下笑了,说,这是神话呀,孙悟空还能七十二变呢。女孩梦到的那个小伙子被她的真情感动了,就把她救活了。后来他们就结了婚。
没意思,没意思,走,我们捉迷藏去。男孩已跑开了。
你们再等等,我不太会讲故事,昆曲必须唱出来才有意思。要不,我再给你们讲一个更好听的故事?它讲的是……
小女孩也跟着跑了。旁边的小孩或让大人叫走了,或追小伙伴去了,妇人坐了一会儿,又开始唱起来:水中鸳鸯并翅而游,岸边兄妹并肩而走。却为何有缘邂逅,难谐凤鸾俦?
来来往往锻炼的人有人无视亭子,直奔前方,有人朝亭子扫几眼,跟同伴小声嘀咕几句,仍行自己的路了。
而我看得如痴如醉,妇人远远微微笑着朝我点点头,我也向她招招手。
每次到公园,我都发现,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她都在那个亭子里唱昆曲。我跑步累了,就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听一会儿,竟也记住了不少唱词,越琢磨越有意思。不知她啥时来,反正我离开时她仍在,仍一个人边唱边舞。唱到伤心处,满脸忧伤。高兴时,掩嘴偷笑。有时可能唱错了,她又是吐舌头又是嗔怪自己,好可爱。
有风吹过,粉红的海棠花落了一地,也吹到了亭子的瓦棱间,亭子里,一缕强光晃到着一身白的她身上,鲜丽明艳。而我仰头望天时,几片落花拂面而过,椅前亦有落花数瓣,我不由地想起了她给孩子解释的那句唱词:花随人心向好处牵。
有天,我发现她倚着亭子栏杆,凝视着身旁的紫薇,如雕像般,半天不动,便走到亭前,装作拍花,其实是想接近她。她起身道,你看这花开得多俊。我说是呀,紫薇花期可长了。她告诉我她刚从昆曲团退休,没事干,就在这唱唱曲子,舒活舒活筋骨,养养心。对语词敏感的我,听到这番话,更愿与她聊天了。
你也喜欢昆曲?
听了你的演唱,更上瘾了。
快说说,你最喜欢的昆曲是哪一出,最爱的是哪一个闺门旦?最爱听的唱词是什么,为什么?她连珠炮地问。
我最喜欢的是《牡丹亭》,因为它的词藻精美,构思巧妙,生旦戏妙不可言。闺门旦里,最爱的是张继青的声腔,沈世华的身段眼神,华文漪年轻时的美艳,梁谷音的另类,王奉梅的扎实,张志红的奔放,单雯的甜美。最爱的词是: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絲风片,烟波画船。它把直线和曲线,点和面,阴和阳、动和静全部写出来了。最伤心的词是: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让我好想去世的母亲。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坐到亭里说,我在公园里唱了快半年了,终于遇到知音了,我一辈子除了爱昆曲,再没其他爱好,咱们可有话聊了。
她告诉我她姓王,昆曲演员,苏州人,二十年前调到北方工作。看她人挺平和,也易于接近,我便怀着好奇问,演员的生活一定丰富多彩吧。
别人我不了解,我愿意生活在戏里。张君瑞、潘必正、柳梦梅,那么多情温柔,我却从没遇到过,所以我只爱戏中的他们。不过,咱还牵挂过一个人。她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怯。
听到这样的开头,我先是一愣,看来她错会了我的提问,这样坦诚的女性,我还是第一次见,便急切地说,快给我讲讲。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们团一个唱武生的请我们几个演员到他宿舍吃饭。我犹豫半天,还是去了。吃过饭,大家要走,我也跟着起身时,他说有个问题请教。我就先留下来了。他却没问问题,只坐在我对面,一句话也不说。我说我要走了。他说,再坐一会儿,天这么冷,要不我们喝点什么。他说着,进了厨房,又拿了一瓶酒。
我们边喝边聊。我说你不是说女人最难了解吗?女人心思虽密,但因为密,就不易断。男人呢,因简单,嘎巴一声,想接都难。他跟我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喝光,说,愿闻其详。
你不是不喝酒吗?
偶尔为之。你也喝。
我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了他一眼,望着桌面说,你看我又要拐到俗语了,比如说痴情女子负心汉。咱就从戏剧开讲。先讲所谓的成功男人: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挑逗得京娘春心荡漾,他却以男人要有沧海之志,生生拒绝了,害得京娘最后孤寂而死。李隆基跟杨玉环钗盒定情,牛女之前刚盟了誓,又跟梅妃在絮阁柔情蜜意。薛平贵当了西凉王,回家还要调戏在寒窑等了他十八年的结发妻子、相府小姐王宝钏,看她贞洁不贞洁,却不想想自己娶了貌美如花的代战公主在先。我说这话是恼火他本来跟我好好的,却答应了跟团长女儿谈对象,现在又跟我玩暧昧。
他又喝了一杯,给我加满,我不接杯,继续说,再说那些薄情的,金玉奴棒打无情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包公铁定心要钢铡了杀妻灭子的驸马陈世美。我说着,把那杯酒喝了,把杯子反扣着,说,我不敢喝了。
你怎么不说说柳梦梅拾画叫画冒着杀头的危险掘墓救出了杜丽娘?你怎么不说说潘金莲毒死了丈夫武大?你怎么不说阎惜娇死了魂灵还要把情郎张文远带走?你怎么不说一个演员,他离了舞台,屁都不是。他又咣喝了一杯。
我把杯子夺下,反问道,那为什么人说郎心似铁,为什么说自古女人最多情?我说着,眼前又现出了团长那个毫无风情的女儿,恶狠狠地说,男人,哼,动物,低级动物。
他又咣了一声,杯子空了。
我站起来,正要夺酒瓶,他忽然走到我跟前,拉住我手,指着他的心,一字一顿地说: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我心一惊,正想问他是何意时,他拉着我的手边摇边唱:春香呀,难道我再到这庭园,则挣得长眠和短眠。我刚想纠正他把两折戏的词唱混了,闻到他满嘴的酒气,猜他喝多了,要扶他,他大着声又重复唱道:春香呀,难道我再到这庭园,则挣得长眠和短眠?长眠和短眠。他的声音越来越长。
大晚上的,听这样的词,我心里怪凄惶的。他看来真醉了。好在他还能走,我扶着他,走一步挪一步终于把他扶到卧室,他人刚挨床,就腾地仰面倒下了。
走,怕他万一出事没人在身边。不走,可能影响我的事业,比如我可能永远也上不了舞台。我思前想后,拨通了团长的电话。好在,十一点,她还没睡。我简略讲了事由,让她女儿过来陪她未婚夫。我还强调,我是跟几个人到他这儿吃饭,大刘小王有事刚走,他却醉了,丢下他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可我一个女孩子,非亲非故的,照顾他很不便。说假话,我发现我竟不紧张。当然也不全是假话,比如大刘小王的确来过。
喝醉酒又不是得了病,睡一觉,就没事了,你回去吧。团长不耐烦地说。
我想了想,说:团长,醉酒不是儿戏,我一个同事,晚上喝醉睡了三天,打了一周吊针。另一个朋友,喝酒再也没醒过来。
你怎么事这么多?真是烦死了。我挂了。
打完电话,我边收拾桌子边想我到底走好还是不走好呢,谁知碗碟还没洗完,门就响了。是团长。
团长,你怎么亲自来了?我把她让进门,看着她贴在头皮上的白发,还有冻红的脸,好不忍心。
你是不是想让全团的人都知道你们孤男寡女大半夜地在一起呀?
我们四五个人在一起,我略后是对了一幕台词。他这次演戏可是主角,不能跟咱团丢脸呀。我说着,望着团长警觉的目光,看团长脸色和缓了,又说,小代呢?她得过来多陪陪他呀,演员首次登台,都紧张,须有爱人相陪。小代是团长的女儿。
她出差了。我刚睡着,你把我吵醒了。说着,往卧室一倒,闭上了眼睛。我边给她拉被子边说,团长,你是不是进去看一下他?
团长仍闭着眼睛,说,喝了多少?
大概四小杯,或者五小杯吧。不对,不对,我也记不起来了。团长,你还是看一下吧。
团长睁开了眼睛,说,你把刚喝的酒瓶拿来。
我急忙把那瓶茅台给她,她接过去晃了一下,就递给我说,没事儿,睡吧。
你都没有看瓶子里还有多少酒,我连一杯都没喝完。全是他喝的。
她根本就不再听我说话,转头面朝床里,又闭上了眼睛。
我很想到卧室看看他,又感觉这样不合适,即便他准岳母已经睡熟。我收拾完厨房,躺在团长对面的沙发上。
听着对面一阵又一阵的呼噜声,我怎么也睡不着。翻来翻去,数羊,背单词,都无济于事,先是后脑勺痛,接着又是偏头痛,最后感觉两肩开始发酸。夜好长呀。上了三次厕所后,我听到对面床响,她好像翻了个身,我便小声问,团长,咱们是不是去看看他,要不要给他喝点茶,醒醒酒。喝了那么多酒,他也不起夜,怪害怕的。他明天晚上可就登台了。
对面没有声音。我又大了点声,说了一遍,还是无声。我起身,故意让自己的脚步有些声响。快到卧室门口了,我又朝床方向说不知他怎么样了,他将来可是咱们团最好的武生呀。别有什么事,我去瞧瞧。
在窗外淡淡月光的照耀下,我顺利走到他跟前,犹豫片刻,把手掌抖抖索索地伸到他鼻孔前,手心热热的,我一时就失控,很想摸摸他的脸,我们毕竟相爱了三年。但理智提醒我回到沙发上,一觉睡到团长站到我面前。此时天还黑着,她说咱们走吧。
这么早?
你想让全团人知道?
不是还有你吗?我说着,还是听话地跟她出了门,好冷呀,感觉全身好像没穿衣服,我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
回去好好睡一觉,我知道你一夜没睡。我知道你们相爱,可覆水难收,昨天发生的事只有你知我知他知,记住我的话,男人绝情了就不要再幻想。她说完,打了个哈欠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是給我和他最后一次机会,可是为了能上舞台,我出卖了他。毁了他,也毁了我。从那晚后,他再也没理我,一周后就跟团长的女儿结了婚,打打闹闹过了多半辈子。
半年后,我也结了婚。说实话,我不爱现实中的丈夫,他大男子思想特重,老以他为中心。可他在舞台上,真个是风流俊才,一招一式,就是我梦中的书生。对,他主攻巾生,也是我们南方人,会做饭,也爱清洁。我女儿一岁后,他跟一直与他搭戏的闺门旦在一次演出后发生了关系。我要离婚,他坚决不同意,给我跪下说,那天排戏他太投入了,祝英台抱住他,一句一句梁兄地叫,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他一想到她要嫁给马文才那个狗才,就也抱住了她,两人哭着哭着,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他说老天做证,我说的都是实话,一想起自己要死了,不能留下英台妹妹跟别人好,也许生米做成熟饭就能跟心爱的人结婚。他真的就是这么一本正经地说的,我无法判定他是不是说谎。本来看在孩子小,看在他是偶然出轨,我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可一听这话我更伤心了,就像我不能忍受他整天跟这个杜丽娘柔情蜜意,明天跟那个崔莺莺花前月下,那舞台上一个个光艳照人的闺门旦跟他你情我意,就像一根根刺,扎进我的喉咙里,生生证明着我这个等待上场的闺门旦的失意,我坚决跟他离了婚,带着女儿一个人过。
离婚后,我妈帮我带孩子。我妈走后,我一个人带孩子,特别累。我不会骑自行车,每天坐公交车送孩子上学。有天,天下雨了,孩子说,妈妈你给我明天准备好胶鞋,可第二天因为要彩排,我着急背唱词,给忘了,孩子上学时,是穿着球鞋去的。回来当晚,孩子早早找到了胶鞋,放到门边。她睡着后,我后悔极了。
孩子大了就好了。
她没接话,眼睛好像有些湿,半天才说,我女儿从小就跟着我四处演戏,所以也爱上了昆曲,大家都说她天生就是闺门旦的坯子。这时手机响了,是爱人,他很不高兴,说,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做饭?
我没好气地说,难道你不会做?你没长手?
还是回去吧,好好珍惜当下,否则失去了你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她说着,帮我拿起了包,又说,被人牵挂总是好事。
别理他,老师,你继续讲,那你以后再没找人?
又找了一个,我们结婚两年后又离了婚。这次,我没再找同行了,他是一个机关的小科长,一直猛烈地追求我,老在我下班时,在我们单位门口等我,每次都带一束鲜花。我嫁给他后,他也蛮体贴我,以我为骄傲。我不高兴的是,他老带着我跟他的领导吃饭,想为他的仕途搭桥。这样时间长了,我就不想跟他过了。可我那时三十多岁了,又带着个孩子,他对我女儿倒是很好,他说他是从农村出来的,是家里的老大,五个弟弟妹妹都要靠他。他说时,眼泪流出了来了。我想不就跟领导们一起吃个饭嘛,这么一想,虽不情愿也就去了。去了就得唱戏,在别人看来有点下作,我倒不这么想,反正我喜欢唱戏,只要唱,面对什么人,我真的不在意。他的部长爱听戏,每次都来。后来,我丈夫当上了他梦想的处长,我以为一切都可以为止了,他却忽然不让我再理那位已经退休的部长了。我说人家帮过你,我们要感恩。他却怀疑我跟部长有私情,理由是现在人都退了,我还念念不忘。那部长人挺好,老婆常年在床上瘫痪着,我的确可怜他,他只是喜欢听我唱戏,我们什么都没有。人家在位时,我丈夫恨不得把我送到人家床上,好达到自己的目的。人家一退,他翻脸不认人,还倒打一耙,让我好恶心。我受不得他再三盘问,跟他离了婚。他找了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打字员,结婚时还请我去。
我听得心酸,她说好了,你回去吧,我的故事还有很多,以后再给你说吧。
还是爱情?
她点点头,朝我摆摆手,这事说起来话长,明天吧。
回到家里,我还在想,我们素不相识,王老师就这么坦诚地跟我讲自己的隐私,一则是她是性情中人;再则怕正因为我们素不相识,她才倾吐真情。离开后,我们叫啥住哪,彼此都不知道,也许这样的交往才安全。又想,她的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样呢?真不愧是唱戏的,深谙吊人的胃口。
清晨上班的鬧钟响了半天,爱人仍不起床,我说怎么了,爱人半天才说,我想老家也下雨了,这样的天,我爸一个人咋做饭呢?又一个咋吃饭的?你听听,他又把话题转到了我最不愿意听的事上。我说要不咱给爸寄些钱,让他雇个保姆。再说现在各村镇不都在建社会主义新农村吗?爸在老家,山清水秀,熟人多,到咱们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肯定待不住。
爱人腾地坐起,说,咱门口不是有公园么,那么多的老人,慢慢就熟了。
呀,七点半了,你上班要迟到了,快起来洗漱。 我说着,立即进厨房端饭。
你急什么呀?整天往公园跑,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有情况了?
有情况又能怎么的,半老徐娘了。我笑着打趣,望着窗外蒙蒙细雨,犹豫着去不去公园。
爱人半信半疑地上班了,我打开电脑一个小时,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又想那妇人会不会去公园里呢?这么一想就打着伞,来到公园。公园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想到,她仍在亭子里。
这次她唱的是《题曲》:“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独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倒也应景。
我怕打扰她,悄悄躲到她旁边的竹林里,偷看她表演。
她扮演的乔小青,出场先是忧伤;看《牡丹亭》,喜悦。杜丽娘死后,她伤心。再看柳梦梅拾画两人得遇,她兴奋道,“那柳生又是痴汉,只管美人姐姐叫”时,娇羞不可言。双手背着唱“嗯叫无休直教冷骨心还热”完,双水袖载歌载舞。唱到“僵魂意转柔”,跑圆场。唱到“是个活的”时,搓手,欣喜。唱到怕陈最良知道挖墓时,又还原到乔小青的地方,再加评述“笑拘儒等俦”。念白“待我当杜丽娘摹想一回”后,朝四周寻找,“这是芍药栏,那是牡丹亭,咦,那梦中的人儿来了”时,眼睛一亮,唱“半晌如迷留,似这般感受,那般痨瘦”时,转圈,后退,又前行,水袖一会儿扭,一会儿举,一会儿又抡,又高高地抛下。唱到“哪呀,若都许死后自寻佳偶,岂惜留薄命活作羁囚”时,我伤心得想流泪。当唱到“这样好梦,我乔小青怎么再也梦不着一个呀”时,背过身去。
我正在考虑上前安慰她时,一对男女打着伞走了过来,男人看了一眼亭里的妇人,说,真是个疯子。
他身边的女人说,她好像没家,整天都在亭子里,唱呀唱个不停。
我又望了亭子里的王老师,她不哭了,收拾起自己的包,我马上绕开,从小路离开了。
我几天不见她,又好想她。好像去公园,就只是为了见她。
只要我们在一起,她就不停地跟我讲,昆曲之美,一生也给你说不完,用它里面的一句唱词总结最为合适:恰是三春好处无人见。它结合了唐诗宋词元曲,是古典文学的精华,表演形式是载歌载舞,伴奏的乐器是江南丝竹。它美在小姐多感,秀才痴情,义士悲壮,美在演员的形体美,舞台上背景的虚幻美,让人能忘掉尘世中一切的不幸。柳梦梅痴情得连鬼都不怕,还怕岳父拷打?阎惜娇死后仍不忘情郎,阴间也要把心上人捉去,而张三郎竟然也情愿跟着去,还很享受的样子。我的师姐师妹们,她们每个人的角色都不尽相同。杜丽娘,可以是淑女的,大家闺秀的,怯生生的,羞怯的,也可以是大胆的,热烈的,奔放的,反正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杜丽娘。有些演员动作花哨,有的则眼神、身段多一个都不行,你好好看看那些著名演员饰演的《思凡》《写真》《浇墓》等折子戏,就知道看戏还得看老艺术家的,别像一般观众只瞧着脸蛋。我就给你这么说吧,我唱了一百多折戏,光杜丽娘就唱了四十多年,可每次我的动作,我的眼神,手势,甚至脚步,都有变化,因为我随着年龄和阅历,每天都重新在理解着她,在成长着她,在造就着她。
可站在舞台上的毕竟只是少数人,我年轻时唱得多些,后来就不行了,有更年轻的来了,我只能当B角。不是我唱的不好,也不是我身段不美,更不是我理解人物不透彻,是因为我从外地调来的,团里本来就有四五个闺门旦,我要脱颖而出,很难。上了闺门旦这条船,比上了贼船还难下来。我们几个简直争得是像什么了?她说着,停断了一下,望了望天,忽然说,真的可以说风云变幻。领导多次劝我唱花旦,说我个子小,也机灵,又学过花旦,要转行很容易,又易成功。可我这人認准目标,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宁当凤尾,绝不做鸡头。闺门旦就是我一生的梦想,我爱她不是因为它是主角,是因为她的唱词最美,戏份最多,她的心事一般演员最难把握。但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如果不调来北京,我在省城永远是头牌,可那儿观众只有几百个,他们大多人因为我扮相漂亮,并不理解我好在哪里。可是我戏份少,只有主角不在时,我才能上场。我这人又是一根筋,又不太会跟人相处。凡跟我接触过的人都说我清高。我哪是清高呀,只是不愿意跟大家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浪费时间,也不会今天你送我一个小东西,我明天请你吃顿饭。我在团里工作四十年,跟每位领导都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连人家家在哪都不知道。B角当主角的机会屈指可数。有次,我们到附近郊县演出,演出牌上还写着A角的名字,她却私自跑到外面挣钱去了,领导让我临时救场,好友替我不平,让我不要去,可是舞台多诱人,我马上答应了。让我难过的是,我一上场,不少观众都喊着A角的名字,说唱的好,领导怕我难为情,再三给我解释,给我加了不少戏,那一月,我们走乡串村,住过大车店,也睡过老百姓家的土炕,身上全是虱子,吃的都是玉米面高粱馍,好多人都坚持不下来,可我高兴,天天有戏唱,什么苦我都能吃。后来大家都叫我是救火演员。我才不在乎呢,只要能唱戏,管他们说什么。有次,我们进山给部队官兵慰问演出,我发着高烧,浑身酸痛,脚像踩在棉花上。领导让我别唱了,可我往舞台上一站,一看到下面一双双发亮的眼神,在红领章映衬下,特别亮,嘿,你猜怎么着,浑身抖擞。
她说着,停顿了一下,我以为她要结束话题,她忽然从旁边折下一根树枝,蹲在地上,边写边说,唱昆曲,不能光学昆曲,也要借助其他戏种的特点,你看秦腔《三堂会审》有个细节,是这样的:
苏 三:(唱)玉堂春本是公子取名。
刘秉义:(白)鸨儿买你多大岁数?
苏 三:(唱)鸨儿买我七岁整。
刘秉义:(白)在院中住了几载?
苏 三:(唱)在院中住了将将九春。
刘秉义:(白)噢,七九一十六岁的花童,也该从得人了,头一回从的何人?
苏 三:(唱)十六岁开怀本是那王——
刘、潘: 王什么呢?
苏 三:(唱)王公子。
刘秉义:这王公子是个什么人,这王公子是……
苏 三:(唱)他本是吏部大堂三舍人。
她起身,又蹲在旁边的空地上,写起京剧的这段唱词来:
苏三:玉堂春本是公子取名。
刘、潘:几岁进院?
苏三:鸨儿买我七岁正。
刘、潘 :在院中过了几载?
苏三:在院中住了整九春。
刘、潘:你开怀是哪一个?
苏三:十六岁开怀是那王……
苏三:(唱)那一年,巧遇王……
刘、潘:王什么?
苏三:(唱)那王……
王金龙:苏三,你要说仔细了。
刘、潘:王什么?
苏三:(唱)王公子,他本是,官家之子读书人。
写完,她把不一样的地方,用下划线做了记号,说,你仔细分析它们的唱词,就能看出它们侧重点不一样。秦腔大众,通俗,点明了苏三妓女的身份,王金龙是吏部三公子。而京剧则雅致些,它强调的是苏三巧遇王金龙,而王是读书人。你再看看梅兰芳、荀慧生、程艳秋诸多大师们如何演的,那简直妙极了。问她玉堂春是何人赠名,她答时,似回忆,又是伤感。回答九春时,手势好美。说开怀是谁时,苏三手指绞辫子,把头发塞到嘴来来掩饰她的羞辱,步态,眼神生活化了,有一种下意识的美,展示了人物的内心情感。还有王金龙到狱中去看她,她娇滴滴的,既撒娇,又可爱:你做了皇家的官尚极品,大堂上作威风不认我身。你装咱你好狠的心。味道全不一样。我演出时,就吸收了京剧荀派艺术家特点的启发,大家都说我演得真实,生活化。
我怕她蹲得太累,说,老师,你起来坐着讲。
我常年练功习惯了,有时一个姿势能坚持一个小时。她说着,还是站起来了。可能是蹲得时间长了,竟有些站不起来了,我忙扶她起来,她笑着说,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呀。好像我一夜之间,就成了老太婆。
你很有风度,一点都看不出已经退休了。我由衷地说。
她坐到圈椅上,按摩着大腿说,经常这么做,对身体有好处。我发现公园里不少人都做这个动作,我做了几次,感觉全身好舒服。对了,艺术家要随时观察生活,京剧艺术家李维康你熟悉吗?不熟,那我得跟你说叨说叨。她不愧是首届梅花奖得主。梅花奖你知道吗,那可是我们戏剧界最高奖。我最喜欢的是她在《坐宫》中塑造的铁镜公主,非常生活化。在她的表演中,你看到铁镜公主既是娇贵的公主,又像我们身边熟悉的家庭主妇、媳妇、母亲,善解人意、娇憨亲切。她举手投足,看似随意,实则和观众距离拉得很近。比如听杨四郎讲往事时,先是漫不经心,端着孩子撒尿。当听到杨四郎说他姓杨时,马上示意对方跟她一起出门看是否外面有人。听到是杨家将后,眼神紧张,到最后的坚定。结尾她出门后又返回对丈夫唱的一句“盗来令箭你好出关呐”,她脸部表情让我看到了这句话的几重意思:包含了对丈夫离去的不舍,盗令箭的紧张,以及对丈夫一去不返的担心,到最后去盗令箭时公主的霸气。而有些演员唱到这句时,眼角眉梢都掩饰不住的喜悦,这样就单一地处理了人物性格,表演不细腻。我的老师在我年轻时就加强我们的表演功力,有一次把我叫到办公室,“你进来” ,我进去后,她又说,“出去”,这样来回三四次,然后就问我:“你看我这屋里有什么变化?”我仔细看了一遍,说没有发现,她说:“你看看我这办公桌!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桌子,还是摇摇头。她说:“我原来桌上没花,现在有了。不少人都不在意这些细小的东西,但是,作为演员,生活中的一切东西都要有所记忆,要留在心里,观察生活对演员的艺术生涯是有帮助的。”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昆曲的故事性不是很强,很注重人物内心,而这些细节都是靠演员的表情让观众体会的。我接口道。
是的,它的闲笔也好妙,有时是过程戏,有些是次要人物,也同样耐人寻味。比如《长生殿·酒楼》中的郭子仪那唱段。《桃花扇·弹词》那折,百听不厌。《牡丹亭》也不只讲了杜丽娘和柳梦梅一对人的爱情,它还有石道姑的人生,有李全夫妇的爱情。你们作家用语言交代人物的感情和心理,而我们演员则用眼神,手势,步态、表情来展现。我借助歌剧、电影、民间小调,芭蕾、交响乐等,来把昆曲这个百戏之祖发扬广大,只是让更多的人知道它有多美。它既高雅,又世俗。既精神,又物质。既庙堂,又民间。我一直盼有人给我写个好本子,《琵琶记》《班昭》《司马相如》,都有人唱了,可我不满意,为什么?没有动听的曲子,没有感人的唱词,演员都是好演员,可就不能像《游园》《惊梦》《佳期》那样让人念念不忘。你是作家,要是能写一个好本子,我来给你演,我来拉赞助,你不要看我年岁大了,我师姐七十岁了,还能挑大梁。我老师,八十岁了,还在舞台上。你看看,我还不老吧。
我的手机响了,我打开一看,是单位的一个同事,我分了一下神,她一般不打电话,一定有事。王老师马上停了口。
没事,老师,你继续讲。我关了手机,抱歉一笑,她这才又说开了:
闺门旦为什么人人爱看?因为她们正值青春年华,大多出身高贵,棋琴书画样样精通,又感情豐富。诸如《幽闺记》中的王瑞兰,《红梅阁》中的卢昭容,《西厢记》中的崔莺莺,《碧玉簪》中的李月英,《墙头马上》的李千金,《彩楼配》中的刘金定,《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等人,便属于此类角色。她们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端庄淑雅,幽娴贞静。这样在表演上就比其他行当要难:下脚要稳,裆功有劲,常收小腹,从容缓行。松腰下肩,双手贴腰。她们走的是“一”字步,这样。她说着,拉着我,说,你看,像模特一样,腰微扭,小碎步,双腿像踩在水上,是不是很美?
我以为这样走路很轻松,绕着亭子走了几圈,浑身就出汗了。我刚坐下,她就说,你不能那么坐,闺门旦一般为侧坐,且坐椅子的三分之一,这样才美。转身较慢,只转一半。指物多用兰花手。她们的出场,特讲究,右手水袖一拂,小锣当一声。好像在说,你看我衣服多漂亮。左手水袖一挥,小锣又当一声,好像在对观众说 ,你看我身材多美。右手指水袖,左手指发,小锣又是当一下。好像在说,你看我沉鱼落雁,是父母掌中明珠闺中花。这一亮场,观众的目光就被她牢牢锁住了。今天我神思恍惚,没穿带水袖的戏服,明天我来时穿上,你就知道水袖对一个昆曲演员是多么重要了。别以为它只是两块白布,它是美,你肯定能理解。如果没有水袖,你看我这样拿扇子是不是不美?可我手水袖托折扇是不是很美。你看,我手指在水袖里露这么一点点,是不是更美。还有,你看,我害羞时,要表达我的情绪,我手捂脸,就没长长的水袖挡住脸,更妩媚。
老师这么做,就像画一样美。我想老师上课我不能没反应,便夸了一句。
她眼神果然如在舞台上似的,眼神一亮,说,美是一方面,理解人物的内心对演员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我过去喜欢表现杜丽娘的内心层次,同情京娘的惆怅,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也理解了《艳云亭》里萧惜芬的装疯,理解泼水时崔氏的哀伤。昆曲不只是儿女情长,它亦有家国情怀。比如《宝剑记·夜奔》《单刀会·刀会》《长生殿·酒楼》《千忠戮·八阳》。
原来昆曲有这么多的学问。
是呀,对了,你怎么不上班,看你年纪这么轻?
我是专业作家。在家写作。
你想学昆曲吗?我教你。她的眼神热切得让人不忍拒绝。我一想,反正也没事干,就当作一种体验生活吧。便说,想学,怕学不好,但知道昆曲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剧种。
她一拍手,说,对头。现在人们生活节奏飞快,慢生活就成了最好的消闲。当你在曲笛的柔美悠扬里,看杜丽娘和柳梦梅白衣翩翩,水袖轻扬,玉指纤纤,用写意的舞姿抒写意绪,难道你感觉不到活着是多么的好?学昆曲,一是学唱。昆曲一唱三叹,以气息控制发声,这比练气功更讲技巧,所以很多学昆曲的人都长寿。二是练身段。昆曲的载歌载舞,对青少年来说,是最好的美仪训练;而对老年人来说,则可以健身,与太极拳有异曲同工之妙。三是平心静气。昆曲文词优美,不仅能提升学习者的文学程度,更能让人远离追名逐利的浮躁,潜心于深厚的文化积淀中。
我越听越兴奋,打开手机,她以为我要打电话,我笑着说,我要全记下来你讲的。
她受到了鼓舞,讲得更细了,说,学戏先听录音,等听熟了,老师再点拨,说重点,讲如何刻画人物。她说到这儿,让我闭上眼睛,她唱了一曲《牡丹亭》“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你听到这样的唱词,什么感想。别睁眼。
我感觉好像回到了中学时代,晚上,跟一个好朋友睡在她家的土炕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她给我讲完她喜欢上一个在外地当兵的男同学的故事后,我们俩都彻夜睡不着。我说完,她没有吭声,我想也许她不满意我的回答,便睁开眼睛,她忽然说,我好想让你看到的不是我一个老太婆,而是一个闺中少女呀。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很想说你不老,可是我说不出口,只不停地给她拭着眼泪,说,你扮的那么多的闺门旦永远都在观众心中呀。
这时,我发现对面一位老头不停地朝我们这边观望。他不像一般游客,只是瞧几眼,就走开了。他站在打牌人旁边。那四个打牌的老者坐在我曾坐过的长条椅上,打得一片火热。老头看一会儿牌就朝我们这儿望一眼,我猜想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的是我们师徒二人,不,是唱闺门旦的王老师。对了,下文我就权且称她为闺门旦吧。叫老太太?那她就跟公园里那些做八段锦、扭秧歌的、唱红歌的、哄小孩的老太太一样了。叫老妇人?她又太年轻,也太少女范,不合适。对对对,就叫闺门旦。一想到这个称呼,我兴奋得要跳起来。这个称呼,对她恰当不过。
我说老师,你再讲讲你的爱情故事吧,她脸红了,说,那明天你早些来,我等你。我一听这话,眼角忽然一湿,说,肯定的。
谁料晚上同事又打电话,让我第二天去单位开会,我没能去成公园。开会听报告,一天我脑子里全是那个故事的想象。
第三天,天气忽然奇热,四十度的高温,我八点收拾完家务就小跑到了公园,她竟然已到了,老远就向我招手。
老师,这两天单位有事,我没来,可我一直牵挂着听你的爱情故事呢。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没事不来。我一坐下,她就递给我一瓶冰红茶,说,一直不想说的,可最终想了想,我老了,也无所谓了,权且给你提供一点写作的资料吧,如果对你有用,我会很高兴。
我拿起她身旁的折扇给她扇起凉来,她说不用不用,亭子里比外面惬意多了。
我想也许她怕扇中的风声打扰了她的注意力,便放下扇子。她却拿起扇子不停地拨弄着,给我慢慢地讲起来。我说慢是她的语态,是她的手指,还有她慢慢的表情。好像是慢慢地进入到回忆的情景中,然后一步步深入。
咱与他也算得美满幽香不可言。她说着,竟唱了一句,偎着脑袋说,他嘛,是我的学生。因为我戏少,领导就让我带学生。那年,团里新分来了十几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个个都长得风神俊朗,他嘛, 是研究生,在里面,不是最优秀的,又因个头矮,团里最红的闺门旦不可能跟他配戏,但他特上進,一见我们这些老演员,就老师长老师短地跟前跟后地请教,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我们说一句他记一句。可能因为我们都同病相怜,我对他就格外地关爱,主动提出跟他配角。他当然很高兴了,虽然我的戏不是很多,可我毕竟也是团里有名的闺门旦,他特会体贴人,一会儿带我去吃小吃,一会儿又给我送花,我当然就更尽心了。不,也不是尽心,是教他演戏也成全了我,真的好过瘾,我们合作最多的就是《牡丹亭》了,他唱柳梦梅,我唱杜丽娘。那时我孩子也大了,时间很充足。他又年轻,也没谈恋爱,我们几乎整天只要在一起,就练戏。我教他小生戏很少,但我教他如何理解杜丽娘,让他看我的眼神,如何接戏,如何跟观众沟通,如何把整天唱的戏唱出激情。这一晃三四年过去了,他慢慢地登上了舞台,从跑龙套到挑大梁。我为他高兴。不知是因为团里有人说闲话,还是他成了主角,反正他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一直抱着想听美好爱情故事的念头,没想到她讲的如此简单,正要让她细讲,她忽然说,不说过去了,这次我给你唱一曲《琴挑》。
可是他太没良心了!我为她打抱不平。
人生太长了,每个人都不容易。跟我曾经好过的那个小生,他跟妻子几十年形如路人。我的前夫,跟我离婚后,当了团里的副团长,刚当了两年,突然遇害。好端端的,他走在路上,被一个酒鬼拿刀捅了。我的第二任丈夫,四十二岁,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当了局长,把弟弟妹妹都带进了城里,据说名字还进了家谱,事迹还登进了县志,也算为父母争了光,可快退休时,突然被关进了牢中。而我的这个学生……她突然抽泣着说不下去了。
我给了她张纸巾,急着等她接着讲,她拭了一下眼睛,突然站了起来,说,唱戏吧。她说着,抹了一把泪,拿起旁边的一个细棍,当云帚边挥边唱起来。正唱到“长清短清,哪知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时,一阵笛声忽然响起来,她愣了有一秒钟,马上跟着唱起来:“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有了笛子的伴奏,她唱得更有味道了。
一曲唱完,闺门旦朝四周看,我也四围瞧,我们瞧的都是大路,随着一阵响声,那人却手拿笛子,从身后的山上走了下来。原来是那个一直偷看的老人。他皮肤白净,穿着一件银灰色T恤,一条牛仔裤,显然长期练过身体,身体挺拔,也无赘肉,头发虽然灰白,但其神态举止,文雅而书卷气浓,好像钟南山。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琴挑》了,二位好。他一出口,我听口音断定是江浙一带人。
你会唱?闺门旦笑着问,一双眼睛竟然有了青春的光彩。这在跟我,是没有的。
我只是喜欢,有时吹几曲笛子罢了。
太好了,快坐。她说着,还把圈椅用纸巾擦了好几遍。
你坐你坐,听你的戏,感觉好像喝醉,越听越有味。
谢谢,我只是喜欢。
你刚才唱到“梅花帐绝尘”时,动作特别美。
是吗,是这一个动作?她说着,小腿一相交,半蹲身,右手朝左,慢慢地从左到右轻轻一举,眼神也跟着手,渐渐上移。
对,是这样的,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我没看懂。
一听这话,就知道你很专业,我初学戏时,老师就说,你不但要跟着我学动作,还要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做。比如妙常进门时,云帚一挥,是代表挑帘。刚才那云帚朝胸,是指自己的内心。比如我演杜丽娘《惊梦》时,唱到“最撩人春色是今年”时,因这出戏发生的场景是杜丽娘与书生初遇的地方,春色迷人,阳光好似从树叶缝隙里透了下来,我把手抬起来,手心朝外而兰花指不散,这是在遮挡阳光。当唱到“睡荼蘼抓住了裙衩线”时,兰花指捏下扇子,再慢慢地将扇子贴着身体往下,头微微偏下而眼神流转于花枝与裙摆之间,轻轻地做个勾掉牵住裙钗线的花的动作,再将手势缓缓地退下,后退三步,随后再娇媚地甩一下袖子。这一整套动作下来,就把杜丽娘青春、娇羞媚态,给观众呈现了出来。
对昆曲来说,我是门外汉,只看过有名的《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玉簪记》。你再给我推荐几部。
闺门旦说,才子佳人戏中,《西楼记》的名气仅次于《牡丹亭》和《玉簪记》,文人气质浓,曲词极其优美,名曲名段传唱甚多。试想想,《牡丹亭》如果没有《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也跟一般的才子佳人戏没多大差别。《白蛇传》没有《湖会》《端午》《盗草》《断桥》,人也记不住。而《西楼记》中的《楼会》《拆书》《玩笺》《错梦》等都是常演的折子戏。昆曲的味道不在于讲故事,而在于一唱三叹的情感抒怀、心理描摹。《西楼记》在这一点上气质浓郁,最以《玩笺》为个中代表。
《西楼记》?噢,原来是明朝袁于令写的,我回去好好听听。谢谢推荐。老头拿着手机查完,合上说。
顺手之事。闺门旦说着,斜看了老头一眼。展展袖子,接着说,而这些折子戏,又多以曲牌为名,比如《牡丹亭》的《游园》的“皂罗袍”“步步骄”,《惊梦》的“山坡羊”“山桃红”,《寻梦》的“懒画眉”“忒忒令”“嘉庆子”“江儿水”,那简直是人间有此曲,一生足矣。
哎呀呀,我想起来了,《红楼梦》里提到过不少折子戏名曲牌。汤若士的《牡丹亭》我看了不下百遍,只记词,可从来没注意过曲牌,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自己这个大学教授当得好不合格呀。老头说着,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他还朝我也弯弯地点了点头,好绅士。闺门旦好像这才记起了我的存在,忙向他介绍道,这位老师也喜爱昆曲,咱们以后有交流的了。
看到他们俩交谈起来,我借口要跑步赶紧撤离。我绕公园跑了一圈,约有两公里,又情不自禁地再经过亭子,他们还在交谈。闺门旦捂着嘴笑,老头在兴奋地说着什么,看起来,两人都很高兴。
我感觉好像身上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轻快地跑了起来。我跑过那一对经常牵着手散步的老头老太太身边,跑过那推着童车给小孩唱歌的年轻妈妈。超过那个穿着体能服的小伙子时,他很不服气,跟我并排跑了起来。他岂知我是军人,经常跑五公里的,焉能不败。
以后,他们同时出现。一般都是老头先到,站在公园北边的小铁门前,假装看河里的鸭子或瞧桥上的行人。我每每走过他身边,总相视一笑。他可能也知道我知道他等谁,我看他一眼,他忙扭头望望脚面,我一走过去,他马上目光朝远处瞧去。
老头比我懂昆曲。她唱时,他坐在那吹着笛子,脚下还踩着拍子。我才明白了有了笛子,昆曲才更美。更有意思的还是闺门旦,她不但化了妆,戴了头面,还穿了戴水袖的戏装。好像她面前不是一个观众,而她好似置身于一个大戏院,面对着成千上万的观众,更加陶醉地唱着。
她唱到“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杆”时,拉起老头,跟她唱。老头一会儿学她抬腿,一会儿又学她舞水袖,虽然笨拙,但她那眼神,真像跟着自己君王,在美丽的御花园载歌载舞。
刚开始,逛公园的人还不时张望,看他们好像眼中无人,便也不理睬了。我却好奇,上到土墙上,在一片月季掩护下,细细地看着亭面,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跟我到养老院去吧,我四处咨询,又多次现地考察,选中了一个叫夕阳美的养老院,那儿环境好,服务态度好,硬件也跟得上。
你干脆住到我家来。
你女婿肯定不答应。
那是我的房子,我想让谁住就谁住,他管不了。
他们声音越来越小,不时你给我嘴里塞块苹果,我给你递瓶水。或说笑,或一句话都不说,偎依在亭间的椅子上,微闭着眼,也不说话,只看到阳光在他们的脸上灿灿地跳跃着。快到午饭时,他们一起吃饭。大多吃的是盒饭,有时也吃面包。有时,还有红酒,虽然是一次性杯子,可酒好香,离得好远,我都能闻到。
我家门口的一条街,他们常去。他们有时去名典私家菜馆,有时去吃火锅,去的最多的是杏园餐厅。这是一家只有一间大厅的饭店,经营炒菜和刀削面,每次去,都须排队。如果中午十二点去,除了队伍排到了门外,每个桌前还站着等座的人。有些人端着一碗面,站着吃。我大学毕业到北京工作,得知这家餐厅后,过阵都要来这吃饭。面是师傅现场左手掌托面,右手拿刀片现削的。风风雨雨十几年了,这条街上大大小小关闭了十几家饭店,又开张了五六家,可只有杏园餐厅,十五年,生意一直都这么红火。
餐厅地儿小,没有单独桌椅,都是拼桌吃饭。为了近距离瞧他们,我有时悄悄坐到他们后面,有时站在饭店窗外,装着瞧路人,不时打量他们。
他俩每次都要一盘菜,两碗面,虽简单,却不重样。我也爱吃刀削面,虽然知道门类种类不少,有小炖肉面、香菇面、小西红柿面、茄丁面,可每次只点自己最爱吃的香菇面。他们却每次都不重样,他们先要一碗,两人分着吃完,再要一碗不一样的面。天热了他们点的西式泡菜和拌腐竹多些。老太太点菜多,也多由她买单。老头爱吃店里的招牌菜宫爆鸡丁。闺门旦则喜欢点清炒虾仁。两人有时要瓶红酒,乱纷纷的饭店里优雅地吃着,旁若无人。
两人你给我夹菜,我给你递汤,对,就是喝店里的面汤,喝得两人笑眯眯的,我看着都妒忌。
老头衣着很讲究,冬天了,穿一件黑色的大衣,围着墨绿色围巾,头发有些灰白,举手投足,颇有一股魅力。
闺门旦仍沿袭着她文艺的打扮,裙装,只是不一样的是,根据季节,质地薄厚不已。他们在公园里待得时间最长。他们不唱戏时,老头躺在闺门旦的腿上。有时闺门旦靠在老头肩上,老头不停地给她讲着什么。天黑了,他们还手挽着手逛公园,在下饺子般的人流里,他们的风度和亲昵都是那么醒目。
轻松之余,我心里竟有些失落,甚至有些妒忌老头,便有意避开他们。突现发现,我以为她孤独,其实最孤独的人才是我自己。自从搬了新家,院里人不熟,整天在家也烦出病来了。公园,是我交往的场所。
天冷了,树秃了,草黃了,原来丰沛的四周一下子空旷了。公园里人越来越少。闺门旦仍在,老头却没来。她唱了几个曲子,都不成调。一曲没唱完,她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心里竟有些兴灾乐祸,看到她频频地用眼神跟我打招呼,装作没看见。
好几天过去了,我实在不忍看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终于走到她身边,她远远地看到我了,几乎是小跑着走来,挽着我的胳膊说,你为什么不来见我,生我气了?好像我真成了她的闺中密友。我说哪呀。她说,这几天我都在想,给你好好再讲几出戏,你虽然不会唱,可是你了解得越多就越爱昆曲。再说一折戏下来,浑身舒畅,比你在公园里跑两圈效果还好,不信,你跟我学一个月戏,效果立马就现了。
我笑笑,没说话。心想,要是教授在,你还有时间理我吗?
我给你唱一曲好不好?你随便点,点你喜欢听的。望着她恳求的眼神,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但是不知是她心里有事,还是其他,反正她唱的不在状态。本来欢快的《牡丹亭·游园》,她唱得忧伤不说,唱到“遍青山啼红了杜鹃”时,忽然忘词了。
下面是什么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她急着说,这不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吧。
怎么会?昆曲的台词怕是所有戏剧中最难懂也最难记的,你都记住了那么多。我现在都老忘事,我床头柜都放个本子,灵感一来,马上记下来,否则转眼就忘记了。王老师,不瞒你说,刚才到公园来时,我还记得写作时一个细节,现在都记不得了。
可是我怎么就记不得“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下面的唱词了?她说着皱着眉头,不停地在亭子里来回踱着步。
是……别说,别说,让我想想,我一定能想出来。我还不到六十岁呀。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花似人心……不对,不对?我怎么忘词了,除了昆曲我什么都没有呀,我怎么连唱了几千遍的戏都忘了,我这一辈子好失败呀。她说着,背对着我,倚着亭子的圆柱。我感觉她要哭了。
这时,一阵秦腔声唱来: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相府千金王氏宝钏。我腾地站起,好想把这唱词挡住,便说,王老师,其实你……
她忽然笑出声来,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下面是:荼蘼外烟丝醉软。她说着,又唱了起来。
我以为她会把这一曲唱完,可唱了两句,又坐了下来,说,我不能再唱了,怕你烦。你们年轻人,都烦老人。
我笑着说,我都四十岁了。说着,把旁边的水杯递给她,她喝了一口,突然说,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大,今天是她生日。她是二十多年前的今天清晨八点生下来的,生下来只有五斤二两,脚印,就像一个逗号,特别特别小,昨天我又看了成长纪念册上那个小脚印,真的好小好小。
她没跟你生活在一起?
她点点头,眼睛微眯着,凝视着远方,好像在回忆,我年轻时一直是为唱戏,顾不上她。中年了,为了她,我学着带外孙。我外孙特别可爱,长得跟她妈妈一个样。你说好奇怪,小时就像一个男孩子,越长越像她妈妈,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说着,掏出手机,给我看她外孙女儿与她女儿小时的照片。
你女儿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告诉过你,她从小跟着我四处去演出,也迷上了唱昆曲。她扮像很漂亮,嗓子又好,大家都说她集中了我所有的优点,又比我幸运,赶上了昆曲最好的时代,她们团很器重她,老让她挑大梁。她唱的《牡丹亭·寻梦》,得了梅花奖,你猜多大?十九岁呀,是全国最年轻的梅花奖得主,那可是我一生的梦想。她站在领奖台上时,你猜怎么着,我感觉就像我站在了那绚丽的灯光下,就在那一刻,我感觉我死了,也心甘了。
你女儿帮你实现了梦想,你是一个幸福的母亲。她是不是特忙,或在外在工作?我从没见过她女儿,便问道。
她沉默了片刻,说,我女儿到英国斯特拉福镇去演出了。
那可是莎士比亞的故乡呀。她演出一定很成功。
她点了点头。看她没有再往下讲的意思,我便又问,对了,王老师,你讲的你那个学生,后来怎么样了?
她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愣了一下,学生,哪个学生?
就是你教戏的那个男小生呀。
他呀!她说着,望了远方一眼,好像在回忆,半天才说,他呀,后来越来越火,一个月演的戏可能比我这半生唱的戏还多,五年前他得了梅花奖。我在电视上看到他抱着奖盘发表获奖感言时,说他一生都忘不了我时,我哭得一塌糊涂,他没忘记我,没忘记我,在那么多的人面前,在守着电视机看着他的妻儿父母面前,他都不加掩饰,我还有什么委屈呢?要知道,以前教他的老师有很多,许多都是昆曲界的大腕,他可以说一大串,可在那个场合,他没忘记我,还拿出了我们唯一的一次演出合影。那时,我四十二岁,他,二十六岁。他这么一说,一切的一切我都释怀了。在那之前,我特恨他,甚至盼着他倒霉,因为他结婚,却是最后一个才告诉我的。结婚,这是好事,却不告诉我这个整天陪着他排戏的老师?他那么看我,你说奴气也不气?好气奴也!最后一句话,她用了长长的念白。说着,手指还哆嗦着。
我想着如何安慰她,她突然又来了一句,老李好几天没来了。
半天我才明白她说的老李就是那个老头,便说他可能忙。
她告诉我说,老李在京都一所大学当教授,教的是古典文学。妻子是家里订的,夫妻关系一直不好,两人在一起就吵架,他只好到大儿子这儿,老伴在家里,跟小儿子过。儿子孝顺,儿媳待他也礼貌,他明白只是因为儿子的关系,并不亲。他年岁大了,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他们在家时,他就不想在家待着,怕他们嫌他,只好到公园里来。她还说老头要带她到她梦想中的新疆去,他曾下放到那儿,那儿有他许多美好的回忆,让她看看美丽的可可托海,看看那拉提草原、独库公路,看看神鹰在飞翔。她听到一个朋友说,巴音布鲁克草原就像梦中,天鹅更是美得惊人。那若隐若显的山就是一幅幅山水画,变幻莫测的云彩就是一幅幅油画。到那去了,死了都值。
他说明年春天到了,就带我去。
他人很不错。我说着,望着她。
他知道的可多了,不但懂戏,还懂植物,比如咱们这公园里上百种花草树木,他都认识。而且,跟他在一起,你永远都不厌倦,他总有许多趣事可讲。她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
一周后,教授又来了,瘦多了,眼袋也明显地吊了下来。我常坐的椅子仍被那四个打扑克的老人占领着。我从右侧上了土城墙,从高处悄悄打量着他们。
闺门旦抹着泪,不说话。教授一直在说。他的声音很小,我听得不太详细,大意是一直想她,小孙子病了,儿子又出差之类的。
约半小时后,他们起身离开。我在小土堆上,与他们并行着。
他们又到了我家对面的名典小馆,那儿的菜的确好吃。他们面对着街坐下了。我马上闪进他们对面的茶馆里。服务员给我倒了茶,听着似有似无的钢琴曲,我打开笔记本电脑,边写作,边不时地朝对面看。
他们还喝了酒,起初都挺高兴,后来好像都沉默了,老头一会儿望望街,一会儿望望表。老太太则一直不吭。后面我发现有个小伙子弹着吉他站在他们面前唱,我戴着墨镜悄悄进到饭店,在他们旁边的座位上坐下,要了一碗米饭,一碟炒鳝鱼丝。
那年轻人唱的歌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闺门旦听得很是入神,都忘了吃饭,教授不停地给她夹茶,她连连摆手,仍专心地听着:
我酿的酒喝不醉我自己
你唱的歌却让我一醉不起
我愿意陪你翻过雪山穿越戈壁
可你不辞而别还断绝了所有的消息
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
他又给他夹菜,她流泪,他不停地替她拭,她拨开他的手,专注地望着唱歌的小伙子。
他们说你嫁到了伊犁
是不是因为那里有美丽的那拉提
还是那里的杏花
才能酿出你要的甜蜜
她突然伏在桌上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他小声说着好像劝她不要哭,拍着她的肩。饭馆里的人都看着他们,还有人在拍照。小伙子仍在唱:
再没人能唱出像你那样动人的歌曲
再没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让我难忘记
这时,她突然跑了出去,教授扔了一百块钱,也追了出去。小伙子抱着吉他仍在陶醉地唱着。
我到外地学习了半月,再到公园,发现教授又不见了。闺门旦仍在,坐到亭子的圈椅上,背靠柱子,闭着眼睛,感觉苍老了许多。
那四个占了我常坐椅子的老头老太太,仍在打扑克。我站在他们不远处的碧桃树下,偷偷打量他们。其中一个老太太年轻时想必很漂亮,现在,眼角眉梢仍有那么股俏劲,皮肤白净,身材苗条,在她那年龄,很是难得。穿着也得体,一身紫色羊毛灰色长裙,脖子上还系了白色小丝巾,别有一股风情。即便坐着普通的椅子,她那姿势,也很有味道。其他两个老头对她好像有意思,她也明白,不时地跟他们撒撒娇,一会儿朝这看一眼,一会儿又把另一个老头轻轻打一下。惹得她对家——一个胖老太太不时地瞪眼。打牌,她实在不在行,不知是真不会打,还是故意要逗两个老头开心,竟然把大小王往底牌扣,而且也不看对家的牌,逮着牌就出。手中明明有分,她对家杀了,让她加分,她却一分不给,还把主当填牌扔下去了。急得胖老太太骂她只长脸,没脑子,一辈子只会给学生教āōē。漂亮老太太啪的摔了牌,边背包边说,我本来就不会打牌,还不是你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我才不受这罪呢。那两个老头急了,一个站起来拉她,她扔开他的手,走到我跟前,看我不时望那亭子,她叹息了一声,说 ,她呀真可怜。
我很好奇,问,你认识她?
我跟她住一个院子,她年轻时就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女儿大学毕业,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找了个外地来的女婿。女儿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比她妈能干多了,买米交水电费,开车送孩子上学都是她。
啊?她说女儿是昆曲著名演员,也是唱闺门旦的,去英国演出了。
哼,她可真会编,不过,那可能是她的梦想,可惜命不好,三年前她女儿遇上了车祸,当场就没了。
我才明白了闺门旦眼角的泪水。便急着问,那她现在跟谁生活在一起?
当然只有跟女婿在一起了。女婿家在外地,北京又买不起房子,现在工薪阶层在北京哪能买得起房子?再說还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外孙。一年前,女婿找了一个女的。那女的在我们外人看来,长相肯定还比不上前面那位一根手指头,工作呢,在一个社区医院当护士,无论在哪方面老太太都不是情愿的。你想想,看着女儿一手建起的家,生生让这么一个女人坐享其成,换了我,心里也过不去。我现在都记得那女儿装修房子的情景。几乎把我们满楼的人都问遍了,什么诺贝尔的磁砖好还是阿波罗的好,欧式的家具环保还是明清的环保。安一个热水器,也紧张得不行,老问我会不会突然掉下来。老太太起初跟我关系好,给我说,她若不让女婿一家住,对不起死去的女儿,再则也舍不得小外孙离开,怕受后妈欺负,他们住家里,至少她可以每天看到孩子。那女人约有三十五六了,起初对那继子倒是疼爱,经常带着到院子踢球,打羽毛球。生了女儿,就不一样了。老太太把南边的主卧让给了女婿和那女人,次卧让小外孙住。北边的大房子给那女人的母亲和小孙子住,因为老太太带孩子,自己住了只有七八平米的客房,西晒。冬天冷死人,夏天热死人。他们住房子跟我们一个结构,我可领教过了,这小房子我只当衣帽间。
她女婿后娶的那女人跟我女儿交往多,她俩常结伴去做瑜伽。她给我女儿说,老太太经常做好吃的给小外孙吃,对女婿也很亲,亲得她都嫉妒。看她家那口子的眼神也不对,有时还给他撒娇。一个当丈母娘的,那样的不知分寸,她感觉很不像话。她说的话我理解,唱戏的女人嘛,总是多情。这女人还说,老太太面上对她笑着,可她能看出她心里对她有多么的嫌弃。你说我又不是第三者,也没害死她女儿,我起初对她挺好的,毕竟她也可怜,可我进门都一年了,她仍全名叫我,对小孙,她叫星儿。称我家那口子也只大卫大卫地叫,不带姓,可她跟别人介绍我,只说这是张某某,好像我就是她家一个远方亲戚,不,连亲戚都算不上,好像就一个保姆。我一天三顿做饭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吃时皱着眉头,比骂我还让我伤心。这种事还不能说出,大家都是聪明人,都有脸面,所以为了气她,我故意在老太太面前跟我爱人柔情蜜意,而且尺度还蛮大,搞得老太太待在自己家里很不自在。
女教师说到这里,整了整被风吹散的头发,又望了望亭子里闺门旦一眼,继续小声说,她平常跟邻居关系也一般,不太会处事,很清高。我住她楼下,因为我爱看电影看书,她就经常到我家来,我也愿意跟她聊。她穿着高雅,即便下楼倒个垃圾,都要化妆得像出远门。她对男人有天生的吸引力,在我们院,只要是男人,无论老少,都喜欢跟她说话。所有的女人都烦她。包括我,她几天不来我家,我家那死老头就旁敲侧击地念叨她,说,哎,王老师是不是病了?你去看看她。人家上次还给咱们送了戏票呢。我刚包完水饺,他又会说,王老师是南方人,不会包饺子,你是不是给端一盘,人家上次还给咱们提了一箱草莓呢。气得我火冒三丈,这样她来了,我就很少主动说话,都是我家老头跟她说,你不知道她那手指,那眼神,勾得我家老头跟她一天说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话还多。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进屋看书去了,她知趣,也就不来了。有时在院子里碰到,我看着她孤单的样子,很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却头一扭就走了,咱怎么说也是人民教师,算得上是知识分子,你说她就一个唱戏的,又不怎么出名,谁知道怎么那么牛,好像整天还在舞台上似的,描眉抹粉不说,走路的样子也像个骚情的狐狸似的,却不知道自己已是老狐狸了,越打扮越让人看着恶心。此后,我就彻底不跟她来往了。她退休后,更没人理她了,她就经常到公园来躲清闲。不,是来勾引人。后面的这句话,她是恶狠狠地说着。我怕她说难听的话,便岔开了话题,问道:
那老头你也认识?
老太太摇摇头,说,她女婿后娶的那女人跟我女儿说老太太不知在哪认识了一个老头,估计是在公园里,那老头三年前给郊区的一个叫夕阳美的养老院交了五万预定的服务金,想着今年就可以搬到养老院了。说起这个养老院,可害惨了不少人,老太太说着,走到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我也坐到她跟前。她边双手捶着腿边说,我还是比较熟悉的,它在郊区。三年前,他们就派年轻漂亮的业务员埋伏在公园、菜市场、老年大学、朋友的聚会,先发传单,再电话轰炸。紧接着,邀请老人到养老院里做活动。我一听,反正不要钱,又有车,去散散心也挺好的,就报了名,还动员了我熟悉的十几个人。他们来了一辆大轿子车,把我们五十人拉到了养老院。那儿山清水秀,地方不错。先开大会,介绍情况,当地政府部门领导都出席了会议。有两个养老员,还现场做了讲演。有位老头讲了他的亲身感受,说,养老院比在家还舒服,一日三餐不重样,棋类球类比赛活动天天有,他还参加了院里组织的泰国六日游,可真是开了眼界。一句话,养老院不是家胜似家,工作人员不是儿女比儿女贴心。
会后,院长又带着我们参观了活动室、餐厅、住处,我对养老院的环境、服务、硬件设施、医疗条件都进行了考察 ,相当满意。我们走时,还给每人送了一打鸡蛋,两斤面条、一盒月饼,一张一二百元的餐券。
后来,跟我联系的业务员是个小姑娘,穿一身灰色小西装,小腰可细了,嘴也甜。说我像她奶奶,她奶奶没了,她以对奶奶的心对我,现在他们院里搞储值,这样的好事,有名额限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奶奶我,让先交五万,每年就有百分之十八的回报,也就是九千元的收入,而钱放到银行利率还不到百分之五。提前储值,还可预定床位,他们因硬件跟得上,服务态度又好,床位可紧张了,走一个才能进一个,现在正集资盖楼,新的楼可以容纳二百个床位,可现在报名的就有五百人。储值,他们第一年真没骗人,钱我的确拿到了,我准备跟几个老姐妹一起“团购”一层楼,这样以后生活在一起都方便了。还是我儿子提醒得及时,他说,妈,咱别急,等等再说,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再说,你一个人住到郊区,我想你怎么办?说实话,若在家,好好的,谁会住到养老院呢。儿子的前半句我不信,可后半句的话打动了我,我便没有再交钱,
谁想到,一年前一伙曾经交了钱的老人突然联名告养老院,院长是被抓起来了,交了的本钱也要不回来了。我扯远了,咱继续再说那老头子。老头瞒着儿子媳妇交的钱,他儿子很生气,觉得他们对老人那么好,老头却不信任他。老头说儿子儿媳,包括两个双胞胎孙子都对他好,可他不能连累他们,每天中午儿子还要开车一小时回来给他做饭,他住到养老院,对大家都好。儿子责怪了老头几句,两人好几天不说话,老头也不愿在家待着,老到外面去逛。有天从外面回来,又是咳,又是喊烧,感冒很严重,第二天就躺着一句话也不说,送到医院才知人已经昏迷,两天后就没了。
你说得不对,那老头是被老太太的女婿打得鼻青脸肿地回家的。一看那架势就活不了几天了。正在打扫卫生的公园管理员接口说。这是一个中年人,他正拿着水管浇水,听到我们说话,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对我们说,上周三下午,老头好像感冒了,一直咳,那老太太很关心他,一会儿给他喝水,一会儿还要去给他买药,他不让去。忽然间,他就脱自己的衣服,大衣脱了,又要脱毛衣,老说心里烧得很。我们几个都拉不住,这时老太太的女婿不知怎么也在公园里,看到岳母和老头在一起,黑着脸让老太太回去。老太太不回去,他就说,原来你是喜欢上了他呀,难怪要赶我们走,真是老女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没救了。说着,又骂老头。老头说,追求幸福是我们的自由。说着,两人就吵起来了,那女婿一会儿骂老头是个害人精,一会儿又骂老头是老流氓,不要脸,老头骂他粗鲁不讲理,他就挥拳打了老头好几下,先是朝胸打,最后就是揪着头发对着脸打,要不是我们几个人拉着,老头怕当场就打死了。他把老頭打得坐在了地上,然后拽着老太太回家了。我帮老头擦了脸上的血,老头还对我说了句谢谢,抹着泪走了。
那老太太没对老头说什么?
她只是哭,只说咱们别再见面了。走时,要把老头拉起来,却被她女婿挡住了。还说,你跟他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正说着,打牌的那个胖老太太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说,快来快来,你怎么还真生气了?说着,不由分说,就把瘦老太太拉走了。
管理员摇摇头说,还是城里老人娇气,我们农村的老人才可怜呢。我妈五个儿子,一个个给把娃带大,现在八十岁了,还带重孙。前两天打电话来说,洗碗时,手被碟子割破了,神经、腱、血管都断了,过年,我因为疫情回不去,不知她不能做饭也不能带娃,还病着,我兄弟媳妇怎么待她,这年又咋过?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又握起水管,浇起枯黄的草坪来。
亭子里,闺门旦一身长袍仍呆呆地坐着,闭着眼睛,身依着柱子,我很想上去跟她说说话,可又一想,老头不在了,她肯定心情不好,再过两天,她情绪好转,再安慰不迟。
翌日,我再去公园,没看到闺门旦。亭子里,空寂而寥落。此后,我再也没见到她。
天越来越冷,河里也冰了,胆大的大人小孩下到河里玩冰车。而那个无名的亭子里,空无一人,里面竟有几摊大小便,还有狗粪,真是臭不可闻,通向它的小路上,有摊水,还结了冰。
关于闺门旦,经我多方询问,有以下几个说法:杏园餐厅那个爱笑的服务员姑娘告诉我,一天,她听到闺门旦女婿和他妻子吃饭时说,老太太在家又唱又跳,也不是个长法,送到精神病院最安全。公园打扫卫生的那个中年管理员则告诉我说,闺门旦经常给他带吃的穿的,你看,他摸着他身上穿的新新的羽绒服告诉我,说这是闺门旦给他买的,新的,连商标都带着。我打扫亭子,这是我的职责。给亭子里放了几盆花,只不过是怕把花冻死了,她却以为我对她好。最后一次来时她告诉我,她女婿不让她跟男人交往,怕她结婚了,赶他们走,不让她再出来了。而桥头唱京剧的老太太却大着嗓门明确地告诉我,闺门旦亲口跟她说,她要回老家苏州教学生唱戏去,教案都写了几大本。
面对着这众说纷纭,我想跟她住一个小区的女教师确认,可那三个常跟她打牌的胖老太说女教师病了。我问她住哪?三个老人异口同声地说,就是凑在一起打牌打发日子,哪知道姓啥住哪。
冬天的公园里除了几个跑步的年轻人,就只有一个流浪者躺在水边的大亭子里的泥地上,盖着破旧的被子,好像晚上也住那。而闺门旦常在的那个小亭子,我不忍再去。
我好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字,也没问她住的小区,据说她家离此不远,不远是什么概念,三公里,还是五公里以内?我在电子地图上一一查看着家门口周围的地名:蓟门桥、北太平庄、牡丹园、知春里,花园路……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区,我每天都在各小区大门口转,试图找到她,可北京这么大,怎可能遇到?
我在网上一一搜索新中国成立后的著名昆曲演员,也没找到她的只字片言。也是,不知名字,就如大海捞针。况且她又是一个并不出名的昆曲演员。她曾说,我的人生好失败,可我不后悔,只要有戏唱,在剧院和露天,都无所谓。
寻不到人,心境索然,我懒得做饭,跟爱人来到家对面的杏园餐厅吃饭。为了占座位,十点半我们就坐到了靠窗的位置,也就是闺门旦与教授常坐的地方。这位置真好,除了视野开阔,可以瞧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冬天的阳光晒到身上,好舒服。
来盘泡菜拼腐竹,一碗香菇面。我对服务员说。
哎,你什么意思呀,两人一碗面,你吃还是我吃?爱人急着说,那个长得喜人的服务员姑娘朝我一笑,眼神意味蕴藉。
急什么,咱俩先把这一碗吃完,再要一碗。既可多尝美味,又经济。以后咱们不能老吃一样的,你看看这餐厅,七八种面,十几种卤,二十多个小菜,咱以后吃,每天都不重样。
随你吧。爱人说着,又埋头掏出手机刷起屏来。
我恍惚看到对面好像坐着教授,便脱口而出,快过年了,咱把爸接过来吧。
爱人腾地扔下手机,走过来一把抱住我,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下,说,还是老婆你好。对了,你怎么同意接我爸了?是不是你们领导给你做工作了?
我本想说因为咱们也有老时,可说出的却是:因为他是咱爸呀。我说着,突然想哭,突然很想跟他讲讲这一段时间里发生的所有的事,可最终却没开口。有些话,说了就适得其反。而有些话,还没难得及说,后悔一生。
天渐渐变暖,我仍坚持每天到公园跑步。公园里人又多了起来,虹桥边等着唱京剧的人更多了,公园里又有了唱黄梅戏、豫剧、越剧的老人。有位坐在轮椅上听秦腔戏的老头不停地问身后的保姆,他吃下午的药了没,保姆很不耐煩地说,你问了五遍了。我曾经坐过的椅子,没了打牌的那四个老人,却坐着一位陌生的老太太,她拿着报纸在剪。我坐到她跟前,看着那一个个花鸟寿桃,不时朝对面亭子瞅,那唱昆曲的闺门旦还不见。多想告诉她,冬天的花园也很美,远处黄黄的草坪上那树影,河里跳动的光波,像她润蓝色裙子一样的天空,还有这一张张鲜活的剪纸,她肯定喜欢。这么热闹的公园,没有最美的昆曲,将多么的遗憾。
这么想着,我禁不住走进亭子,发现里面好干净,旁边一棵小梅树竟然开花了,虽一朵,却清香袭人。花来了,人当不远了。花似人心向好处牵嘛!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