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旸
二十世纪以来,白话小说的发展,蓬勃更新了文言小说的叙事传统。而写实,这个中国古典小说最深厚的根基,在百年岁月里,时隐时现。最近二十年的当代小说,现实主义可以说是作家的立身之本。抒写南方市井生活,金宇澄的《繁花》自然是集大成之作。最近几年,年轻作家王占黑的街道英雄系列作品,也频繁地吸引了读者和评论家的关注。
《麻将的故事》《美芬的故事》 《怪脚刀的故事》《吴赌的故事》等,一长列名字相似的小说,时常以作家的化身“小王”的口吻展开叙述,呈现出王占黑家乡浙江嘉兴,一个中下层平民社区的众生相。这些人物,原型来自王占黑的亲戚,邻居街坊,同学等,再经作者艺术加工,构筑了在一个整体性街道世界里,喜怒哀乐各色人等的不幸命运。
《小花旦》主人公阮巧星,是比“小王”大两轮的叔叔辈人物,是她成长见证人。社区开了一家专门给退休老妇烫发的巧星美发屋,虽器材不佳,可价格便宜。被称为“小花旦”的阮巧星曾在丝绸厂工作,有一定审美趣味,又会说话,老阿姨们对他的服务非常满意,回头客不断。小王去上海念大学,巧星母亲故世,房子被六位兄弟姐妹平分,只得一人前往上海谋生。他们离开社区熟悉环境,去陌生的大都市探险,一步涉入冒险与不确定性的现实的旋涡。来到大城市的小花旦,作为异装癖歌舞表演者,赢得了表现自己的勇气和机遇。小王毕业后,陷入996生活怪圈,掐断了缅怀父亲老王的时间。两个忘年交在生活中渐行渐远,虽然彼此心里还牵挂着对方。故事结尾,小花旦以登台艺人身份赴南方,小王亦买了南下的火车票,欲寻求突破凡庸人生的契机。
有学者指出,“就其本质来说,所有的写作都是追忆。因此,作为一种主观的时间形式,追忆的本质是对抗时间的流逝,是自我巩固的一种方式”。王占黑在这篇作品中,借助小王这个虚拟人物,回忆起自己童年生活中那些幸福与温馨的悸动。对不少人来说,成长的磨砺是在掩埋温暖的回忆,然而蓦然回首,它仿佛还在那里对你凝视。这真是一个反复闪回的人生体验。作者试图拿小花旦做参照对比,他没像小王沉湎过去,反而知道,只有始终执拗前行才更觉踏实。他与小王时断时续的联系,暗喻着小王与老旧社区生活,与那些乡亲父老感情纠结的逐渐淡去。但与此同时,小王通过追忆,通过这种浓烈到释然的情感转移,得到她在上海一路打拼生活的强大支撑。“逝去与缅怀”在这里是激烈冲突的张力,也是在不断回旋中的自我重新认证,那些在大城市打拼的异乡人,有哪个不是在空间震荡中继续未来的生活?王占黑小说的价值在此,然而它也是局限和束缚。
很多文章谈到,王占黑小说叙述有某种电影分镜头感,她的笔法介于封闭生活与流动生活的博弈之间。这种创作技巧,在《去大润发》中实现得最为彻底。主人公在工作遇到挫折,情绪近于崩溃的傍晚,偶然认识了外观平凡的黑衣男,于是坐上了去大润发超市的免费班车。在扮演超市漫游者的短暂时空中,压抑的心情稍稍得到喘息的机会。小说营造的空间感非常强烈,超市里的穿梭,把玩各色商品,由此勾起种种过往的回忆。读者不免看到,一位压力极大的私立学校老师的生活,与他无忧的过去构成鲜明对比。我发现,在小说创作中,王占黑需要为自己无助的人物找到一个引导者,在《小花旦》里是小花旦,在这篇作品中是相类似的成年人。两人有接触,有对话,也有揣摩。不同于小花旦和小王断断续续的联系,大润发超市里的这两个人,则在进行不断的对话和漫游。故事展开的空间由此凝缩,两人对话的密度却是不断增强。这样带有电影感的故事铺排,既旧又新,自然需要用得恰到好处。
王占黑在新近作品中,为自己开拓出了更广阔的艺术空间。但我们在研究一个作家时,她创作的来路和写作起点依然不容忽视。尤其不能忽视过去生活对她创作起点的影响,因为这奠定了她最初的文坛地位。1767年,莱辛在德国汉堡剧院,就对频繁上演的市民戏剧有一个观察:“王公和英雄人物的名字可以为戏剧带来华丽和威严,却不能令人感动。”王占黑显然在重蹈西欧市民戏剧的旧路,是要应和社会转型,把她过去工人社区中的市民人物,重新纳入今天读者的视野。然而在这种叙事转换中,既要有讽刺挖苦,也要对人性暗蕴同情和怜悯,也是写作的难度。因为她笔下的毕竟是一些灰色社会人物,怎么拿捏也并非易事。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对此也有深刻的界定:“无论人们会认为某人怎样自私,这个人的天赋中总是明显地存在着这样一些本性,这些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虽然他除了看到别人幸福而感到高兴以外,一无所得。这种本性就是怜悯或同情,就是当我们看到或逼真地想象到别人的不幸遭遇时所产生的感情。”
《吴赌的故事》主人公夫妇轮流乘同一路公交车,在这个固定空间轮番讲自己编造出来的得意故事。一个不停虚构,另一个予以戳穿。公交车成了他们的戏剧舞台。片刻和虚幻的时光,终于抵不住两人嗜赌成性,最后癌症去世的结局。《偷桃换李记》是一个设计精巧的故事。病入膏肓,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两个老人,商量在死后互换进入对方的坟墓,以此躲避这一世的冤孽,让来生顺利开始。通篇充满两位老工人对人世的不舍,字里行间带出的却是他们一世的艰辛不易。在临终病房短暂存续的空间,他们互诉衷肠,倾吐苦水,换来一点温暖的安慰。看得出来,王占黑虽是年轻作家,但她极力抹去80后作家矫情的青春痕迹,还之以生活的本色。幸运的是,王占黑显然要继承契诃夫的写实主义衣钵,以平实的笔法,素朴的语调,感同身受的情怀,讲述老年工人的生存处境,实属不易。她笔下所写不是大悲剧,但是折射了普通人的悲欢,也引带着读者出自本性的怜悯和同情。
在《老馬的故事》里,坚强低调的马老太太,两个儿子相继去世,唯一的孙子有自闭症,又不幸患上尿毒症。在被两个儿媳恶意驱赶后,她赤身跳楼身亡,结局可谓惨烈。《痴子》里,三个身有残障的中年人在年少生活过,即将拆迁的旧小区不断行走徘徊,希冀留住昔日时光……说实话,读到作家相类似的重复叙述,我能感受到来自作品的强烈冲击,但隐忧也在这过程中时时泛起。王占黑目前的作品,显示出她持续挖掘深刻人性故事的特殊能力。但若长此下去,也像始终徘徊在同一个小说舞台。若是从艺术相通性来分析的话,戏剧舞台能够吸引观众的,除了虚构出传奇、惊异,尤为关键的一点,还要有对“更好的生活”恢复和重建。例如,小花旦阮巧星转型为异装癖歌舞艺人,不断争取更大的表演舞台;吴赌长年累月在公交车上,虚构自己的人生风光;《偷桃换李记》两位老人对来生轻松幸福的奢侈渴望;《麻将的故事》主人公颓废度日,对此生已不抱希望,临终时却坚持要吃一顿好饭……这些非凡故事,如果再做推敲,不止步于悲情叙述,而是向着更广大的人性世界开发,想必会有更令人欣慰的艺术表现。这正如卢卡奇《小说理论》所说:“小说是成问题的人物在疏离的世界中追求意义的过程,因此就定义而言,心灵与世界就永远不会完全相适应。”然而,这又并非小说创作的终极目标。
最近一些年,走遍社会城乡上下,人与动物如影相随的景象,几乎成为一道新的历史风景。这在过去不好理解,放在社会的巨变当中,则可看到人们孤独困境的克服,正因这些现代伴侣的出现,而变成了一种新的可能。王占黑的《来福是个兽》《狗司令》,是这两篇描写家养犬类的作品。在她其它小说中,也出现过陪伴孤独寂寞的看门老人和退休工人的小黄狗、小黑狗。这些最为寻常可见的宠物狗,在落魄主角们的惺惺相惜中,亦成文学作品的华彩乐章。这些作品给人的感觉是,作家正在把动物人间化。与宗璞《鲁鲁》借动物折射人物不幸的写法不同,在王占黑笔下,动物不再是人物的某种替身,反而一跃而为作品主角,与真实的人无异。它们虽没有语言能力,但参与到这些家庭成员的生活之中。它们的故去,受到主人的隆重礼遇。由此抽引出了一个文学话题,即现代社会人们异常的孤独感。他们虽有家庭亲人,但有时候,因各自忙碌,或较难沟通,这个家庭仿佛并不存在。这种情况下,无语而有欲的狗猫们,就成为亲人的化身,与他们朝夕相伴。久而久之,人类和动物在新的情景中便高度同构同质。这种同构,某种程度弥补了真实人们的缺席感,弥补了亲情缺失,使家庭圆满感的幻觉,一瞬间得以真实存在。在这种意义上,人对困境的转移和超越,在文学效果上是有效的,能够成立的。从文学形式的多样性看,王占黑这种人与动物混居的短篇小说,是对当代小说丰富性的一种有益补充,也毫无疑义。
总的来说,王占黑笔下的故事贴近生活,真实反映了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生活困境和精神困惑。难能可贵的是,她能从生活抱怨中走出,立体地理解艰难时世,看来文学创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理论,并未失去它的现实魅力。在真实现实生活中,人们不免陷入自怨自艾的悲观情绪。而小说则既要表现,也要超越它们。作品的角色,即在呈现这平凡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而作者,就站在生活和小说之间,既平衡也在有意提升它们的相互关系。优秀的作家,往往有一种令读者透过生活看本质的非凡思想和能力。小说和小说之间,实际存在着差异和不同。
年轻作家王占黑以她个人的传记材料,带出自我对于市民社区的认识和评价。她隐身其后,以炽热的目光观察人间喜乐愁苦,却克制心绪地一一加以表现。这一系列小说表征出作者独特的生活经历,她由小写大的深沉笔触,以及从细小的观摩角度切入,讲述平凡百姓生存样态与精神状况的娴熟技巧。从中也自然而然带出了作家自己的时代观,也即她对于这个时代的认知。王占黑的叙述貌似冷静客观,笔端却处处露出温情,甚至露出某种诗意。她不避微妙题材,愿意藏身民间,在普通人的人间戏剧中重温生活的真谛,并把这温情这真谛传导给读者。描写困境不等于消费消极,相反它诉诸积极的力量,叫人在世事艰难中不忘对未来的奋力争取。这种积极的现实主義创作,是我们对于中国文坛所抱持的殷切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