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人这一辈子需要不时地犒赏,为了多些欢乐,就得好好过节。
没有比外祖母更懂这个道理的人了,所以她最重视节日,只要是节日就不肯放过,一定把它过得像模像样。不要说春节、元宵、端午这几个大节日了,就连冬至、立春这样的小节日,她都会按部就班地准备下来。
中秋节是多大的节日啊,外祖母要提前许多天开始备料。她一边忙碌一边说:“可惜你爸爸回不来,这是团圆的日子啊。”妈妈提早回家了,她知道这个日子多么重要,所以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推开了栅栏门。让人大喜过望的是,她带回的礼物可真不少。有的礼物是买的,比如那些葡萄和苹果;也有一路采来的,因为回家要穿过一片林子,过一座小木桥。路边总有野果和蘑菇之类,所以她回家总是很少空手。
这么多好东西吃也吃不完。外祖母说:“吃不完就是一年不挨饿,日子再苦,中秋节也要好好过!”她对这一天的重视似乎超过了任何一天,到了今晚都要高兴,都不能讲生气的話。
这天晚上不能提爸爸。我一直忍住,尽管特别想念。我相信她们也是一样。如果提到爸爸,大家就不再高兴了。
他们那一伙要不停地凿山,再好的月亮也顾不得看一眼。可怜的爸爸。我做过这样的梦: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当然是爸爸,两脚缚了粗粗的铁链子,一动就哗哗响。这是梦,爸爸脚上没有铁链子。
一年中秋节,已经到了半夜,大月亮看着我们,还不打算马上离开。我们更舍不得离开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夜晚。但不管怎样,最后还是要睡觉。我们躺在炕上,从窗户上看着月亮,一直到瞌睡上来。看着月亮想心事,想啊想啊,就睡着了。
正睡着,梦到有人来敲我们的门:“咚咚、咚咚”,越敲越响。外祖母呼一下坐起。
我终于听清了,这不是做梦,而是真的有人敲门。
我和外祖母从炕上跳下来时,妈妈已经起来了,先行一步打开了屋门。
一个细高个子进来了。
我一眼认出了爸爸。
“啊,爸爸!”我跳起来,两脚还没有落地,他就把我接住了。
爸爸的头发上落满了月光,白灿灿的。我忍不住伸出手抹了一下,又用力揩了两下。那月光还是留在他的头发上。
爸爸来得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所以大家都高兴坏了,都惊住了。妈妈和外祖母过了三四分钟才醒过神,齐声问:“你怎么回来了?”爸爸语气十分平静地回答:“回家过节。”
我亲眼看到妈妈脸上流下了两道泪水。外祖母没说什么,转身到黑影里忙着什么。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们如果早一点知道爸爸赶回来多好,可怜的爸爸,没有和我们一起过节。太可惜了,今晚的事会让我们难过一辈子。
正这样想着,外祖母已经点亮了灯,端过来说:“来,咱们重新过节。”
妈妈一下醒悟过来,赶紧和外祖母一起忙活儿:大圆木桌被再次抬到了院子里,一个个碟子、钵子全端出来了。特别是酒瓶和杯子,它们一样不少地摆在了桌上。
现在已经过了半夜,月亮已经歪到了西边。不过天色还是很亮,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一只小鸟在不远处叫了一声,有什么动物在附近的树上跳跃着。
啊,我们要接着过节。
我会永远记住这个中秋之夜,记住爸爸讲的事情。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次都没能与家里人一起过中秋,而这是全家团圆的日子。
在我们海边这里,除了春节,再就是中秋节了,一般出远门的人都要在这两个节日赶回来,与全家团聚。可是爸爸一连许多年,只能在这个月亮大圆之夜望着家的方向。可能是月光太强的原因,他在这样的夜晚总也不能合眼。工地上不允许他们离开,因为每人一年里只有两个假期,每个不超过三天。
爸爸在今年中秋来临前的一个多月都在想着回家的事情:多想和家人过一次中秋。
后来,他鼓了鼓劲儿,对工地的一个小头目提出了回家过节的要求,说哪怕来回只一天、哪怕这一年只回这一次。
爸爸说他心里有一万个拗气,千难万险也要赶回来。
他从没对工地的头儿说过一句软话,可这一次他求他们了。
那个小头目有些心软,不过说自己不能决定,这么大的事要请示上边。
爸爸一次次求。爸爸等啊等啊,后天就是中秋节了,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要知道在路上就要接近两天。爸爸已经绝望了。
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小头目突然找到他说:“批准了,回吧,不过待一天就得回来。”说完扳着手指一算:“时间来不及了,我看还是别走了吧!”
爸爸却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想都没想时间的问题,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家里。他连连感谢,什么都不想,抬腿就往门外跑去。
他是一路跑回来的,只用了一天多一点的时间,走完了两天的路程。
他一路上叮嘱自己的只有一句话:“只要月亮还在天上,就不能算晚!”
外祖母背过身去。妈妈也在抹眼睛。
我抬头看着天空:啊,月亮还在,爸爸真的追上了它!
(如夏摘自《十月》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