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赫尔曼·黑塞
亲爱的朋友!这个奇诡乖谬的夏季终于接近尾声了。就从现在开始,山峦又焕发出宝石般的光泽,轮廓变得格外鲜明,还染出清淡的、确实只属于九月份的钴蓝。每天清晨,草地上又凝结了浓重的露水,樱桃树叶日渐变紫,金合欢的羽叶也有点转黄的迹象。
在盛夏逐渐消逝的这段日子里,空气中特别地透着一份我称之为“属于画家的”清澈,吸引画家们挥动彩笔去捕捉它、赞美它。所有的颜色从来不曾焕发出如此神奇的、珠宝般的光泽,一切阴影也从未显得如此柔和,即便不稍稀释其黝黯。在我的花园里,此刻正是一年当中百花怒放的巅峰,石榴到处点燃着火红,大丽菊、乔琪菊、百日草、早熟紫菀和珊瑚吊钟花盛开,美不胜收。在这些花种当中,堪称代表盛夏至早秋之间色彩飨宴的典型者,当非百日草莫属。现在在房间里,我每天都拿这种花当作瓶插,幸好它非常耐久,使我得以怀着无比欣幸好奇之心,将一把花束从初绽到枯萎的整个历程作一番详细的观察。我相信在花朵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任何品种能比一束五颜六色的百日草更健朗、更耀眼了。它简直就是光泽的迸溅和色彩的欢呼。百日草的花色有鲜黄、艳橙、灿红,还有一种最奇妙的紫红。这些活泼的色彩可以任人随意配置或掺和,呈现的效果都是那么绚丽迷人。
我不敢以百日草优点的发现者自居,只是向您诉说我对这种花的钟爱,因为它们给我一份最舒服、最有裨益的感觉,那正是我长久以来所追求的。这份钟爱之情,在每次看着它们凋萎时,尤其会燃烧得更为炽旺。眼看着花瓶里的百日草逐渐失去光泽,终至完全枯萎的整个过程,就好像亲眼目睹一场死亡之舞,对生命之须臾无常有了一番既令人感伤、却也弥足珍贵的认识。
亲爱的朋友,请您试着找一束八到十天之久的百日草瓶插,好好地端详,然后隔个几天,当它开始变色而姿容仍旧姣好的时候,你再逐日仔细地观察几回。你将会看到这些花在它们最清新的时候,有着你所能想象的最明艳、最令人陶醉的风采,而此时却衰变为最纤柔、最倦怠、最娇弱不胜的颜色。前天的橘黄,今天变成了锑黄,到了后天,它又将转为敷布着少许铜黄的灰色了,原本愉悦而充滿乡村野趣的青红色,将会慢慢地被一种像淡青、像是与阴影逆反的色泽所遮盖;花瓣将会从边缘的某些地方开始产生浅缓的皱褶,同时泛显一层翳白,使花色转成言语无法形容的、令人为之感伤唏嘘的灰酡,好像我们在高祖母褪色的丝绸上所见到的,或是笼罩在一幅失色的古老水彩画上的那份朦胧。还有,我的朋友!请您也要特别留心观察花瓣的背面——在它与花梗叠接之处,这种颜色转变的过程经常会突然十分醒目。从这个隐匿的角落观察花朵的圆寂与芳魂的杳逝,往往要比花冠部位更神圣、更馨香,也更令人惊愕。你在花朵世界里遍寻不着的那些失落的颜色,其实全都躲在这里酣睡,例如极为罕见的金属和矿物的色调,各种层次的灰色、灰绿和青铜色等等,平常都存在于高山上的矿石里,或是在苔藓与海藻的世界中才能找到的。
您是懂得欣赏这些事物的雅人,您不会因为我比一位拳击手只不过多了一分细腻的感觉与较有灵性的体会能力,便嘲笑我是个多愁善感的浪漫主义者。然而在这世界上,像您与我这样的人已经愈来愈少,行将绝种了。您不妨将那些认为音乐不过就是操作留声机、以拥有一辆汽车为人生美事的当代美国人找来,试着给这种但知安逸且容易满足的半人类讲授艺术,教他们把一朵花的凋亡,当作世间最生动、最扣人心弦的历程,当作一切生命与美好事物的奥秘来体会——他们听了必然要大为吃惊。我想说:今日之病痛,可能是明日健康之所系,反之亦然。那些看起来魁梧健壮、崇拜金钱与机器文明的当代人类,要是有幸能够存活到下一代的话,他们也许就会懂得善待医生、老师、艺术家和魔术师,以高薪礼遇这些重新带领他们认识美的内涵与灵性奥秘的人了。
(刘雯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园圃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