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曲歌 · 采桑度》地名考

2021-09-22 14:37杜自波
今古文创 2021年33期
关键词:洞庭湖

【摘要】郭氏在《西曲歌·采桑度》题解中所引的《唐书·乐志》《水经》、梁简文帝《乌栖曲》三则文献存在着自相矛盾的地方,这使得《采桑度》所指地名难以确证。本论文通过对“吴歌西曲”产生地域、《三洲歌》所言“巴陵三江口”、《巴陵县志》所载“采桑湖”、《农政全书》所记“采桑养蚕”等问题进行梳理考索,证实了《采桑度》所指地名非是“采桑津”“采桑渡”,而是巴陵(今岳阳)西南洞庭湖中的“采桑湖”,这里多产山桑,能育小蚕,与《采桑度》文本中记载的“系条采春桑”“采桑不装钩”“攀条上树表”等事实相吻合。

【关键词】《乐府诗集》;《采桑度》;地名考证;采桑湖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33-0042-03

《乐府诗集·西曲歌》有《采桑度》一曲:

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

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

冶游采桑女,尽有芳春色。

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

系条采春桑,采叶何纷纷。

采桑不装钩,牵坏紫罗裙。

语欢稍养蚕,一头养百塸。

奈当黑瘦尽,桑叶常不周。

春月采桑时,林下与欢俱。

养蚕不满百,那得罗绣襦。

采桑盛阳月,绿叶何翩翩。

攀条上树表,牵坏紫罗裙。

伪蚕化作茧,烂熳不成丝。

徒劳无所获,养蚕持底为?①

《采桑度》文中多言“采春桑”“采桑”“采桑女”“养蚕”,叙女子采桑养蚕之事以喻爱情无结果之境况,是从劳动生活中产生的情歌。关于此曲的解题有这样一段记载:“《采桑度》,一曰《采桑》。《唐书·乐志》曰:‘《采桑》因《三洲》曲而生,此声苑(调)也。《采桑度》,梁时作。’《水经》曰:‘河水过屈县西南为采桑津。《春秋》僖公八年,晋里克拜狄于采桑是也。’梁简文帝《乌栖曲》曰:‘采桑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 ②

郭氏一引《唐书·乐志》说明“采桑”与“三洲”的关系(《三洲歌》据《古今乐录》记载:“商客数游巴陵三江口往还,因共作此歌” ③);二引《水经》与梁简文帝《乌栖曲》说明“采桑”与黄河流域“采桑津”“采桑渡”的关系。仔细推敲,不难发现郭茂倩所引用的文献有自相矛盾的地方:《西曲歌》本是《吴声歌曲》所在地域以西的曲辞,《吴声歌曲》产生并流播于建业一带,《西曲歌》产生地域当在其西,“出于荆、郢、樊、邓之间” ④,属于长江中下游一带。

既然如此,《采桑度》如何与黄河流域的“采桑津”“采桑渡”扯上关系?如果《采桑度》所指地名与黄河流域的“采桑津”“采桑渡”无关,那么其地名到底居于何处?

一、《采桑度》地名非指“采桑津”“采桑渡”

采桑津,据《水经注》载:“河水又南羊求水入焉,水东出羊求川,西迳北屈县故城南。其水西流,注于河。河(水)又南为采桑津,僖公八年晋里克败于采桑是也” ⑤;注引董祐诚曰:“《左氏传》杜注:‘北屈县西南有采桑津’”。⑥又《史记·晋世家》曰:“二十五年,晋伐翟,翟以重耳故,亦击晋于齿桑,晋兵解而去” ⑦;《史记集解》云:“《左传》作‘采桑’,服虔曰‘翟地’” ⑧;又《史記索隐》云:“裴氏云《左传》作‘采桑’。按:今平阳曲南七十里河水有采桑津,是晋境。服虔云翟地,亦颇相近。然字作‘齿桑’,齿桑卫地,恐非也”。⑨屈县,春秋时期晋国屈邑;西汉设北屈县,属于河东郡;魏、晋属平阳郡,在汾水中下游。采桑津位于屈县西南,是为晋地,非为卫地,故《史记》所言“齿桑”就是采桑津。

将《三洲歌》产生地域为“巴陵三江口”,《唐书·乐志》所言《采桑度》与《三洲歌》的关系同《水经》《史记》作对比,可以得知:“采桑”所指地名,有二,一为巴陵三江口附近,一为黄河流域汾水屈县之地。《西曲歌》本是《吴声歌曲》以西的乐府曲辞,据王运熙《乐府诗述论·吴声西曲的产生地域》所考可知《西曲歌》产生地域“北起樊、邓,东北至寿阳,东抵豫章、浔阳,南至巴陵,西达巴东,而以江陵为中心地带。” ⑩此当为长江流域,非为黄河流域,因此郭氏题解所引恐非曲目所指之“采桑”。

郭氏极有可能因《水经》对“采桑津”的描述而误以为《采桑度》之曲与“采桑津”有很大关系,事实上则并非如此。至于梁简文帝《乌栖曲》所言“采桑渡”既是在黄河之域,那么自然也非《采桑度》所指“采桑”了。所以《采桑度》地名当处于南方长江流域一带,很有可能因为此地以“采桑”农事为盛,因而名之。

二、《三洲歌》所言“巴陵三江口”

《三洲歌》解题言此曲是因商客经常出游往还于巴陵三江口而被创作出来的,既然《采桑度》因《三洲歌》而产生,那么《采桑度》就必然与“巴陵三江口”有关系了。所以我们还要对“巴陵三江口”所在地域做一番考证说明。

巴陵,据《太平寰宇记》所载:“按《楚地记》云:‘巴陵即潇湘之渊,在九江之间。二汉因之,吴以为要扼之地,置戍兵以镇之。建安中,孙权使鲁肃、孙皓、时万或皆屯于此。’《吴录》云:‘晋分长沙之巴陵等六县置建昌郡,在巴陵。’又按今州即晋建昌郡也,以陶侃镇之,后省入长沙。至宋文帝又分其地置巴陵郡。按齐永明二年封子伦为巴陵王,后为废帝所害。梁武帝又封齐明帝子宝义为巴陵郡王,封齐后以继三恪……寻至元帝,都荆州,别立巴州领巴陵郡。至隋平陈,废郡改巴州为岳州。炀帝元年,改为罗州,三年又改为巴陵郡。” ⑪

根据《太平寰宇记》引《楚地记》所言,不难发现巴陵处于潇湘之渊,居于荆楚之地,两汉三国时期是吴国重镇。到了两晋时期,巴陵县是建昌郡府所在地,至刘宋时又别立巴陵郡,至梁元帝萧绎时,别立巴州郡,取代了巴陵郡之名。后经隋朝改为岳州郡、罗州郡,复又以巴陵郡名之。《太平寰宇记》又引《江源记》云:“昔羿屠巴陵蛇于洞庭,其骨若陵,故曰巴陵”。⑫因此可以断定巴陵即今岳阳,乃洞庭湖接长江流域处。

三江口,据晋郭璞《山海经注》所载:“江、湘、沅共会巴陵头,故号三江口”,此言长江、湘水、沅水三江共汇合于巴陵,其汇合处就被称为“三江口”。⑬

北魏郦道元《水经·湘水注》载:“湘水又北至巴丘山,入于江。注曰山在湖水右岸。山有巴陵故城,本吴之巴丘邸阁也。晋太康元年,立巴陵县于此……城跨冈岭,滨阻三江。巴陵西对长洲,其洲南分湘浦,别届大江,故曰三江也。三水所会,亦或谓之三江口矣。” ⑭此亦言三水会于巴陵,故而有“三江”“三江口”之名。又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曰:“巴陵城对三江口,岷江为西江,澧江为中江,湘江为南江。” ⑮此言巴陵与岷江、澧江、湘江三江的方位关系,虽然与《山海经注》以及《水经注》所言“三江”不同,但可以更进一步确定“三江口”就是在巴陵(即今岳阳)西南,这里有湘水等汇入洞庭湖,流入长江。又《大明一统志》曰:“(荆江口)在县北,洞庭水入江处也,亦名西江口,又名三江口。” ⑯

这条文献则直接表明“三江口”就是洞庭水与长江的交汇处。巴陵即是岳阳,而三江口即是位于巴陵西南洞庭湖与长江交汇处,因为有湘水等三条河流汇入洞庭,再入长江,故命名“三江”或者“三江口”。

既然《三洲歌》所言“巴陵三江口”是岳阳洞庭湖与长江汇合之地,那么由《三洲歌》产生的《采桑度》所在地也必然离岳阳和洞庭湖不远,我们可以考察《巴陵县志》来进一步定位《采桑度》所在地域。此外,《采桑度》曲辞多言“采桑”“养蚕”之事,我们亦可以考察之以为佐证。

三、《采桑度》地名實为“采桑湖”

据《巴陵县志·舆地志·道里》所载:“大觜港,注曰:‘水涸出官路,南径采桑湖八十八里’”,⑰也就是说巴陵大觜港附近有一采桑湖。又《巴陵县志·舆地志·山水》云:“凡诸湖水皆由洪水港入采桑湖,采桑湖东北纳洪水港水,东接幺姑湖,西接方台湖,西南接牛来湖、万田湖,南入砰头湖”,⑱这更进一步证实位于巴陵西南的洞庭湖湖泊群里有采桑湖存在。至于“桑蚕”之事,检之《农政全书》,有这样几条文献:

1.郭子章《蚕论》曰:木各有所宜土,惟桑亡不宜。桑亡不宜,故蚕无不可事。《豳风》之诗曰:“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则豳可蚕。《将仲子》之诗曰:“无折我树桑”,则郑可蚕。《车癿》之诗曰:“阪有桑,隰有杨”,则秦可蚕。《氓》之诗曰:“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桑中》之诗曰:“期我乎桑中”;则卫可蚕。《皇矣》之诗曰:“攘之剔之,其皀其柘”;《桑柔》之诗曰:“菀彼桑柔,其下侯旬”;则周可蚕。《禹贡》兖州:“桑土既蚕,厥篚织文”则鲁可蚕。青州:“厥篚皁丝”;《管子》亦曰:“五粟之土,其压其桑”;则齐可蚕。荆州:“厥篚玄纁”则楚可蚕。孟子告梁惠王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十亩》之诗曰:“十亩之间,桑者闲闲”;则梁可蚕。蚕丛都蜀,衣青衣,教民蚕桑,则蜀可蚕。犹之农夫之於五谷,非龙堆狐塞,极寒之区,犹可耕且获也。今天下蚕事疏阔矣。东南之机,三吴越闽最夥,取给於湖茧。西北之机,潞最工,取给於阆茧。予道湖阆,女桑、姨桑,参差墙下,未尝不羡二郡女红之厪,而病四远之惰也。⑲

2.王祯曰:桑种甚多,不可徧举。世所名者,荆与鲁也。荆桑多椹,鲁桑少椹。叶薄而尖,其边有瓣者荆桑也;凡枝干条叶坚劲者,皆荆之类也。叶圆厚而多津者,鲁桑也;凡枝干条叶丰腴者,皆鲁之类也。荆之类,根固而心实,能久远,宜为树。鲁之类,根不固,心不实,不能久远,宜为地桑。然荆之条叶不如鲁叶之盛茂;当以鲁桑条接之,则能久远,而又盛茂也。鲁为地桑,而有厌条之法,传转无穷,是亦可以久远也。荆桑所饲蚕,其丝坚韧,中(去声)纱罗用;《禹贡》称“厥篚皁丝”(注曰:“皁,山桑也。”此盖荆之美而尤者也。)鲁桑之类,宜饲大蚕;荆桑,宜饲小蚕。⑳

3.【桑梯】说文曰:“梯,木阶也。”夫桑之稚者,用几采摘;其桑之高者,须梯剶斫。梯若不长,未免攀附,劳条不还,则鸠脚多乱。皔枝折垂,则乳液旁出。必欲趁手高下,随意去留,须梯长可也。㉑

4.【桑钩】采桑具也。凡桑者,欲得远扬枝叶,引近就摘,故用钩木,以代臂指攀援之劳。昔者亲蚕,皆用筐钩采桑。唐上元初,获定国宝十三,内有采桑钩一。以此知古之采桑,皆用钩也。然北俗伐桑而少采,南人采桑而少伐。岁岁伐之,则树脉易衰;久久采之,则枝条多结。欲南北随宜,采斫互用,则桑斧桑钩,各有所施,故两及之。㉒

以上四则文献,前两则有言“荆桑”以及“养蚕”之事,后两则言“采桑”之事。“荆桑”是荆楚之地桑树之优者,即是山桑(皁乃山桑),山桑最宜养蚕,尤利小蚕,经其饲养的蚕所吐的丝也最为坚韧。所以在荆楚两湖地带多品种优良的山桑,宜小蚕,能培坚韧之丝。“桑梯”所言“梯若不长,未免攀附,劳条不还,则鸠脚多乱”之事正与《采桑度》“系条采春桑”“攀条上树表”之事谋和,而“桑钩”所言用筐钩采桑正与《采桑度》“采桑不装钩”之事谋和,而且南方多用钩采,北方多用斧伐。又《巴陵县志·舆地志·物产》云:“洞庭湖多桑苎、英果,有海杏大于拳”。㉓

在洞庭湖一带更是盛产桑苎,采桑湖作为洞庭湖湖泊群之一种,自然也是盛产桑苎了。既然采桑湖在洞庭湖交汇长江处,与《采桑度》产生于《三洲歌》之事相吻合;且采桑湖又盛行“采桑”“养蚕”之事,与《采桑度》文本所言之事相吻合。那么我们可以推断《采桑度》所指地名即是采桑湖。

四、总结

郭氏在《采桑度》题解中所引的《唐书·乐志》与所引的《水经》、简文帝《乌栖曲》存在着自相矛盾的地方:《唐书·乐志》指出《采桑度》出自《三洲歌》,产生并流播于长江流域巴陵之地洞庭湖一带;而《水经》、简文帝《乌栖曲》所言“采桑津”“采桑渡”是在黄河流域,况采桑津更是处于汾水与黄河流域交界之地;一在南,一在北,一在长江,一在黄河,绝不可能混为一谈。进而言之,根据《巴陵县志》以及《农政全书》的记载,在巴陵西南洞庭湖与长江交汇的地方有一个采桑湖,且此处盛行“采桑”“养蚕”的农事生活,这是符合题解中所引《唐书·乐志》记载的事实,同时又符合《采桑度》文本中记载的事实。所以《采桑度》地名当指采桑湖。

注释:

①②③④(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48卷,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09页,第709页,第707页,第689页。

⑤⑥⑭(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中华书局1936年《四部备要》影印本,第91页,第91页,第498-499页。

⑦⑧⑨(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648页。

⑩王运熙:《乐府诗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

⑪⑫(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297-2299页。

⑬(晋)郭璞注,(清)郝懿行笺疏:《山海经笺疏》,中华书局1936年《四部备要》影印本,第63页。

⑮⑯⑰⑱㉓(清)姚诗德、郑桂星修,(清)杜贵墀纂:《光绪巴陵县志》,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8页,第48页,第31页,第47-48,第47页。

⑲⑳㉑㉒(明)徐光启撰《农政全书》,中国戏剧出版社1997年版,第174-175页,第186页,第196页,第196页。

作者简介:

杜自波,男,汉族,四川达州人,文学硕士,任职于四川文理学院,研究方向:魏晋六朝隋唐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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