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替身与现实寓言

在中国文学中，替身往往用于探讨不同价值观之间的选择与比较、思想的演变或角色的成长轨迹，甚至用以强调命运的必然性。在这类文学作品中，替身所代表的主题并不以二元对立为必然，有时甚至可能是彼此互补的存在。而这样的表现方式，亦使得作品本身往往产生出比喻抽象观念、映照现实的寓言效果。《金粉世家》中，官宦少爷金燕西与留洋归国的封建大家族贵公子柳春江构成了潜在的替身关系，互相作为彼此境遇之暗示与补全，不仅人物形象有镜像的关联，小说中的情节也隐含着现实与理想的寓言关系。

一、替身关系的成立

张伍在《我的父亲张恨水》中写道：“如果说《春明外史》让父亲在文学殿堂初露头角，《金粉世家》则让他牢牢坐在了殿堂里的金交椅上。”《金粉世家》从1927年2月开始在《世界日报》连载，持续五年之久。一时间洛阳纸贵，出现了许多《金粉世家》迷。有人评价这部小说是“民国《红楼梦》”。不仅时人如此评论，就连张恨水本人也承认。张恨水在《金粉世家》序言中说：“有人曰：此颇似取径《红楼梦》，可曰新红楼梦。吾曰：唯唯。”《红楼梦》惯用替身手法塑造角色，脂砚斋曾为读者指出“晴为黛影，袭为钗副”。波赫士曾将替身手法列为优秀文学作品中的四大基本构件之一。

所谓“替身”，最初源于西方传统中对于“自我”的内在矛盾之区辨与调和。此种内在冲突表现于文学创作中，遂形成透过镜像、倒影、画像甚至相似的不同角色等表现形式，呈现主角甚至作者的多面性，以及各面之间的冲突与纠葛的创作手法。在《金粉世家》中，作者安排了二元对立的人物与事件，金燕西是故事的主要人物，是形象塑造最完整的角色之一，柳春江作为小说的次要人物，是金燕西的镜像反映，二人的爱情结局也是对立的。

二人替身关系的成立一方面在于出身背景的相似。金燕西是官宦少爷，父亲时任北洋军阀的政府总理，家世尊贵;柳春江是柳次长之子，留英医学士：金、柳二人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这一身份是二人替身关系存在的关键点之一。另一方面是审美观、感情发展趋势的相同。《金粉世家》第一回“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权戏娇嬛”中，金燕西初遇冷清秋，便被其清纯素雅的外表吸引，对其一见钟情。柳春江对小怜同样是一见倾心，此时的小怜假借了金家南方来的远房表妹这一身份，衣着打扮时髦又不缺清雅。面对小怜的问路，柳春江手忙脚乱，甚至“总想问小怜一句贵姓，那句话由心里跳到口里，总怕过于冒昧，好几回要说出，又吞回去了”。柳春江发现昔日“座上名姝”乃是“人前侍女”后也并未放弃追求小怜，反而坦诚相待，声明自己是绝对没有阶级观念的人。而金燕西在得知冷清秋身份之时，也并未对其家境和阶层有过轻视，同样的情感遭遇是二人替身关系成立的另一关键点。

二、替身的互补

替身文学最初的创作模式是相似的生理特征、相悖的精神世界，这种以人物对称关系为创作模式的替身小说在西方19世纪文学中十分普遍，主要表现为将代表社会道德规范的人格与放荡不羁的罪恶自我分别展现于两个不同的人物身上。

金燕西与柳春江有相似的世家背景，精神世界却相差甚远。金燕西是游戏恋爱的典型，从小浸泡在骄奢淫逸中，深受多妻主义和享乐主义思想熏染，同时与多个美而不同的女性保持着暧昧关系。这些女友包括权贵小姐白秀珠，交际明星邱惜珍、乌二小姐，坤伶白莲花和白玉花，以及平民女性冷清秋。金燕西将恋爱视为满足情欲和精神享受的生活方式，认为自由多角恋爱是“任意在情场中驰骋”，而结婚则“如马套上了缰绳一般”，他认为“倘若自己要任意在情场中驰骋，乃结婚越迟越好”。对冷清秋的一见倾心，很大程度上是猎奇心理的作用，他从她身上发现了与脂粉小姐异质的自然美。

在金燕西心中，“若说交女朋友，自然是交际场中新式的女子好。但是要结为百年的伴侣，主持家事，又是朴实些的好……就以姿色论，那种的自然美，比交际场中脂粉堆出来的人，还要好些呢”。正是在这种猎奇心理的驱使下，他主观上将对冷清秋的直观美感幻化为温顺可人的妻性人格，向对方发起狂热攻势，无论是初期对于冷清秋的大力追求还是日后恋爱过程中，使尽了物质诱惑手段。

对比之下，柳春江虽出身贵族，却力争上游，有一技之长，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格健全者，与金燕西这一寄生虫形象有着鲜明的对比。他的形象闪光点主要体现在追求侍女小怜的过程中。柳春江和小怜从相识到出走的过程一共占了五回的篇幅。第十五回中，柳春江对小怜一见钟情，第十六回，小怜收到求爱信，写信回绝，称自己只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女子”，反引起了柳春江的一番怜香惜玉之情，決意打听个究竟。第十七回中，柳春江几次去金家都没有见到小怜，以为她故意躲避，不料一个星期后在包厢看戏时却突然见到了小怜并撞破了她的侍女身份，小怜公开了自己卑微的身份，柳春江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绝不会有阶级观念，两人的爱情阻力逐渐减少。第十八回中，小怜不堪忍受凤举对她的一再调戏，佩芳又对她进行话里藏针的训诫，诸多因素下，小怜终于决定出走，寻找幸福。柳春江身上的种种优点正是金家四兄弟所缺失的，也正是从小成长于金家，耳闻目睹金家各种丑陋不堪金钱欲望游戏的小怜所追寻的。

三、现实寓言

研究者杨义认为，在张恨水的作品中，有诸多的关于民族生存和社会政治经济的思考。不研究张恨水，就很难真正理解中国小说在20世纪转型过程中沉重的失落感，以及突破旧程式的艰难步伐。《金粉世家》中的悲剧不仅是婚姻悲剧、家庭悲剧，也是思想悲剧。

在替身关系中“并置”的金、柳双方，在抽象层面上又存在“互补”关系。民国初年，社会新变，催生了两类人——社会规范人格的柳春江与放荡不羁的金燕西，他们分别代表了社会的两个方面——理想与现实。

金燕西一类的公子少爷生活中尽数学习洋人做派，表面上与人称呼密斯托、大办聚会、男女社交、提倡自由恋爱，将社会新变认知为“赶时兴”，实际上这不过是西式做派掩盖下旧社会纨绔子弟的恶习。借聚会之名与邱惜珍、乌二小姐数位女性交往甚密，假借男女社交公开、恋爱自由之名，行玩弄、占有女性之实，本质上依旧是以金钱权力为本位的价值观及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最终金铨死亡，金家从此一蹶不振，迅速走向衰败。金燕西寄生成性的行为在金府陷入生存危机后仍无改变，对冷清秋劝其靠劳动生活的意见持全然否定与悲观的态度，依然希望借助金府的余荫继续寄生生活。他说：“到了这个年岁了，叫我学本领来混饭吃，来得及吗？我想还是在哪个机关找一个位置，再在别的机关，挂上一两个名，也就行了。”又说：“哪个机关的头儿，不是我们家的熟人？我去找他们能够不理吗？”金燕西人格的堕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导致了金、冷二人的悲剧。

对比之下，柳春江实为社会理想青年的缩影。学识修养兼具，待人接物谦虚有礼，没有阶级观念，社会对青年的希冀以及女性对美好伴侣的期望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他与小怜的大团圆结局更是对金、冷爱情悲剧的补充、对比和反衬。这种既并置又互补的替身关系不仅塑造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为小说情节发展服务，产生极为精致且有趣的互动效果，还使得这部作品跳出了传统言情小说情爱纠葛的格局，将爱情与理想并置，把人物与现实融合，映衬在社会新变的时代背景下，获得了更深远的社会意义。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作者简介：赵阳（1994-），女，河南鹤壁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