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京淑
妈妈的脸映在夕阳下,头枕着你的膝盖。你静静端详着妈妈的脸,仿佛在凝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妈妈头疼了?疼得哭不出来?曾几何时,她的黑眼睛又圆又亮,猶如即将生产牛犊的母牛,如今却藏进深深的皱纹里,越来越小了。红晕消失的厚嘴唇不仅干燥,还起了泡。你竟不知道妈妈因为姨妈之死而头疼欲裂,欲哭无泪。你抬起孤零零垂落在平板床上的妈妈的胳膊,放在腹部,呆呆地凝望着她操劳终生的手背上渐渐蔓延的老年斑。你心里想,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说自己了解妈妈了。
那还是你舅舅在世的时候。
曾经浪迹他乡的舅舅回到J市,每个星期三都会来找你妈妈。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骑着自行车来跟她见个面,就回去了。有时他都不进屋,站在大门外高喊“妹妹”,问声“还好吧”,不等妈妈走出院子,他就掉转自行车,径直回去了。据你所知,妈妈和舅舅的感情不是很深厚。在你不懂事的时候,或许在你出生之前,舅舅从你父亲那里借了很多钱,好像一直没有还。妈妈偶尔说起这件事,埋怨他,说因为他欠了钱,她都没脸面对你的姑妈和父亲。虽然是舅舅借的钱,但是他没有还债的事实却让你的妈妈深感痛苦。舅舅杳无音信的四五年里,“你舅舅究竟去哪儿了,在干什么呢”这句话几乎成了妈妈的口头禅。你不知道她对舅舅是担心还是抱怨。
那时候妈妈家还没有修成现在的新房子。如今,那座老房子早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它的廊台面朝庭院和大门。那天你也在妈妈家,听见有人推开大门进来的动静,接着有人问:“妹妹在家吗?”妈妈正在屋里和你剥橘子,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打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妈妈的脚步太快了。究竟是谁让她这么欢欣?你也好奇地跟在她身后。她站在廊台上往大门口看了看,喊了声“哥哥”,就朝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跑了过去,连鞋都没有穿好。舅舅。你妈妈风也似的跑上前,用拳头捶打着舅舅的胸口,连声叫着“哥哥!哥哥”。你站在廊台,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你第一次听见妈妈叫别人“哥哥”,因为提到舅舅的时候,妈妈总是说“你舅舅”。不一会儿,你想明白了是什么让你感到茫然。舅舅并非从天而降,然而当你看见妈妈发出欣喜的鼻音喊着“哥哥”,飞快地跑向舅舅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那么惊讶?啊,原来妈妈也有哥哥!你恍然大悟。有时候你想着妈妈,竟会忍不住独自笑起来。
比如回想起那天,你的妈妈,你的年迈的妈妈娇柔地喊着“哥哥”,跑下廊台的情景。那时候的妈妈是比你更年轻的少女。妈妈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原来妈妈也有……你展开了这样的想象。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知道啊。对你而言,妈妈从来就是妈妈。你从未想过,原来妈妈也有蹒跚学步的时候,也有三岁、十二岁,或者二十岁的时光。你只是把妈妈当成妈妈,你以为妈妈天生就是做妈妈的人。看到妈妈喊着“哥哥”跑向舅舅的情景之前,你从来都是这样认为。你对哥哥们怀有的感情,你的妈妈也有。这种领悟渐渐转变,原来妈妈也有童年。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偶尔你会想象出生在1936年,户籍上记录为1938年的妈妈的童年时光、少女时光、青春时光,以及妈妈的新婚,妈妈生你时的情景。
(周扬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请照顾好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