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
1939年秋,我升入联大外文系二年级,选修了吴宓教授的欧洲文学史,陈福田教授的大二英文,莫泮芹教授的英国散文,谢文通教授的英国诗,刘泽荣教授的俄文,贺麟教授的哲学概论。
关于吴宓,温源宁在《一知半解》中有非常生动的剪影:“吴宓先生真是举世无双,只要见他一面,就再也忘不了。”“吴先生的面貌呢,却是千金难买,特殊又特殊,跟一张漫画丝毫不差。他的头又瘦削,又苍白,形如炸弹,而且似乎就要爆炸。胡须时有迸出毛孔欲蔓延全脸之势,但每天清晨总是被规规矩矩地刮得干干净净。他脸上七褶八皱,颧骨高高突起,双眼深深陷入,两眼盯着你,跟烧红了的小煤块一样——这一切,都高踞在比常人高半倍的脖之上;那清瘦的身躯,硬邦邦,直挺挺,恰似一根钢棍。”
关于吴先生的为人,温源宁接着说:“他以学识自豪,他的朋友们也因这位天生的名士而得意。他绝不小气,老是热心给别人帮忙,而又经常受到某些友人和敌人的误解。对别人的良好品德和能力,他有点过于深信不疑;外界对他有意见,他也过于敏感。这样,对自己也罢,对外界也罢,吴先生都不能心平气和。”
吴先生的学者风度,可以从他对钱钟书的评论中看出。钱钟书是他的学生,他却能虚怀若谷,慧眼识英雄,可见他是多么爱才若渴!我自己也有亲身的体会。
1940年5月29日,我在日记中写道:“上完欧洲文学史时,吴宓先生叫住我说:‘我看见刘泽荣先生送俄文分数给叶公超先生(系主任),你小考100分,大考100分,总评还是100分,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分数!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的分数!”
吴先生是大名鼎鼎的老教授,这话对一个十九岁的青年是多大的鼓舞!我当时就暗下决心,欧洲文学史一定也要考第一。
结果我没有辜负吴先生的期望;但却因为搬动讲桌没有搬回原处,挨了他一顿批评。那时,吴先生的讲义贴在昆中北院9号教室墙上,要我们下课后自己抄写。我和几个同学把讲桌搬到墙边,抄完后我们走了;又来了几个同学,最后抄的同学没有把讲桌搬回原处,吴先生气得大發雷霆。但他并没问清楚谁是最后抄写的人,却只批评最初搬讲桌的学生。由此也可看出他不“心平气和”了。
关于吴先生的年龄,温源宁写道:“他实际不到五十岁,从外表上看,你说他多大年岁都可以,只要不超过一百,不小于三十。他品评别人总是扬长避短,对自己则从严,而且严格得要命。他信奉孔子,在人们眼中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孔门学者。他严肃认真,对人间一切事物都过于一丝不苟,采取了自以为是的固执态度。”他品评别人扬长避短,如对我的好评就是一例;他过于严肃认真,如为了讲桌批评我们一顿也是例子。
他的一丝不苟,首先表现在他的书法上,他写中文非常工整,从来不写草字、简字;他写英文也用毛笔,端端正正,不写斜体,例如S和P两个字母,写得非常规矩,五十年来,我一直模仿他的写法。其次,他的一丝不苟,还表现在排座位上。联大学生上课,从来没有排座次的,只有吴先生的欧洲文学史是例外,学生的座位都按学号排好。
关于教学,温源宁接着说:“作为老师,除了缺乏感染力之外,吴先生可说是十全十美。他严守时刻,像一座钟,讲课勤勤恳恳,像个苦力。别人有所引证,总是打开书本念原文。他呢,不管引文多么长,老是背诵。无论讲解什么问题,他总讲得有条有理,第一点这样,第二点那样。枯燥,容或有之,但绝非不得要领。”
关于背诵,我是得益匪浅。上课时,我一听到老师照本宣科,就会心不在焉,因为照本宣科不能融入自己的感情,不能引起听众的兴趣,不能导致心灵的交流,不能使听众受到感动,所以多半失败。
吴先生讲课有条有理,我记得他讲到英国五大浪漫主义诗人时说:“华兹华斯是自然中见新奇,柯勒律治是新奇中见自然,拜伦是表现自我的诗魔,雪莱是追求理想的诗神,济慈是沉醉于美的诗人。”真是要言不烦,一语中的。
吴先生不但自己背诵,也要求我们多背诗。考清华研究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有一个必考的题目,就是默写一首你最喜欢的英文诗。我考试时,曾把雪莱的《云》八十四行,一百二十二韵,从头到尾默写出来。这不但使我考入了清华研究院,更重要的是,为我后来把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文,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如果不背英诗,翻译诗词是难以想象的。回忆起来,不得不归功于吴先生的教导。
最后,温源宁作结论说:“一个孤独的悲剧角色!尤其可悲的是:吴先生对他自己完全不了解。他承认自己是热心的人道主义者、古典主义者;不过,从气质上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他赞赏拜伦,是众所周知的。他甚至仿照《哈罗尔德公子游记》写了一首中文长诗,自相矛盾,然而,谁也不觉得这是个闷葫芦,除了他自己!”
在我看来,吴先生是古典主义的外表,却包含着浪漫主义的内心。前面提到,我们搬动讲桌没有搬回原处,在他看来,这是违反了尊师重道的古典主义原则,即使从浪漫主义观点来看,也是情无可原的,所以他批评了我们一通。而杨静如坐到赵瑞蕻旁边,虽然也不合乎论资排辈的原则,但却有一点浪漫主义的精神,所以他就通融处理了。
这种例子很多,如欧洲文学中,他最推崇希腊的古典文学,和近代的法国浪漫主义文学。他讲中世纪的文学,最推崇但丁的《神曲》,《神曲》中游地狱的向导是古典主义诗人维吉尔,游天堂的向导却是但丁一见钟情的美人贝雅特丽齐。他讲法国文学,最推崇卢梭的《忏悔录》,最爱读卢梭牵着两个少女的马涉水过河那一段,认为那是最幸福的生活,最美丽的文字。他讲英国文学,最赞赏雪莱的名言:“爱好像灯光,同时照两个人,光辉不会减弱。”由此可见他浪漫主义的内心。
吴先生讲欧洲文学史,其实也讲了欧洲文化史,因为他讲文学,而哲学也包括在内。如讲希腊文学,他却讲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后来他为外文系三年级学生开欧洲名著,讲的就是《柏拉图对话录》。
他最善于提纲挈领,认为柏拉图思想中最重要的是“一”“多”两个字:“一”指抽象的观念,如方、圆、长、短;“多”指具体的事物,如方桌、圆凳、长袍、短裤。观念只有一个,事物却有多种多样。柏拉图认为先有观念,然后才有事物。如果没有方桌的观念,怎么能够制造出方桌来?他还认为观念比事物更真实,因为方的东西、圆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没有方的观念那么方,没有圆的概念那么圆。因此,一个人如果爱真理,其实是爱观念超过爱事物,爱精神超过爱物质,这就产生了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观,后来对我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但是观念存在于事物之中,一存在于多中,所以爱观念不能不通过事物或对象。而对象永远不能如观念那样完美,那样理想,因此,恋爱往往是在多中见一,往往是把对象理想化了。但理想化的对象一成了现实中的对象,理想就会破灭,因此,只有没实现的理想才是完美的。但丁终身热恋贝雅特丽齐,正是因为她没有成为但丁夫人呵!
吴先生还为外文系四年级学生讲作文和翻译。我第一次听他讲翻译是1939年暑假在昆华工校的大教室里。记得他的讲话充满了柏拉图多中见一的精神,这就是说,翻译要通过现象见本质,通过文字见意义,不能译词而不译意。其实,他说的词就是后来乔姆斯基所谓的表层结构,他说的意就是所谓的深层结构,不过他是言简意赅,没有巧立名目、玩弄字眼而已。
他讲英文作文,还是强调背诵、模仿。也就是说,要我们背熟一篇名作,然后模仿写篇作文。在他的教导下,我模仿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写了一篇叫做《吉诃莱特》的故事,吴先生看了我的作文,说是他不喜欢我描写的人物,但是英文写得还好,善于模仿前人用词造句;写诗也是有韵有调,读来琅琅上口,给了我80分。
我在吴先生班上只写了这一篇作文。1941年11月,美国志愿空军飞虎队来华对日作战,需要大批英文翻译。联大外文系四年级男生(除吴讷荪外)全部应征服役,我就离开了联大。
1942年秋,我回联大复学,又选修了吴先生开的文学与人生。他说:“文学是人生的精华;哲学是气体化的人生,诗是液体化的人生,小說是固体化的人生,戏剧是固体气化的人生。哲学重理,诗重情,小说重事,戏剧重变。小说包含的真理多于历史,所以小说比历史更真,我们可以从小说或文学中了解人生。”又说:“孔子注重理想生活(精神),对于实际生活(物质),则无可无不可。他有自己的事业与幸福(义),所以轻视外在的环境和物质的享受(利)。”
吴先生的儒家思想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一代外文系的学生。
吴先生说过:“真境与实境迥异,而幻境之高者即为真境。”应用到翻译上来,我认为形似是实境,意译接近幻境,神似是意译的最高境界,接近真境。吴先生还要我们熟读英诗,这样才能从实境通过幻境进入真境,从机械唯物主义通过浪漫主义进入理想的现实主义,这样才能译出得意忘形的妙句。
我和瑞蕻学长通信时,他还补充了一件往事,说吴宓先生上欧洲文学史点名点到金丽珠时,用英文说了一句“A beautiful name”(一个美丽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名字也是实境,通过回忆的显微镜看一下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学生,真境应该是“一个美人”!美国诗人弗洛斯特说过:“诗说一指二。”吴先生是诗人,所以说的是名,指的是人。
吴先生在清华研究院指导的研究生中,有女词人茅于美。于美是茅以升先生的女公子,联大同班徐璇的夫人。早在20世纪40年代,她就出版了《夜珠词》和《海贝词》,冯至先生说她是当代的李清照。她和璇兄都曾和我同听闻一多、朱自清几位先生的大一国文。我的题词是把贺铸的《青玉案》改为:锦瑟华年曾共度,听我追忆春知处。
吴先生的研究生中,还有历史系毕业的何兆武,他出版了英文专著《中国思想发展史》,对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他是少数在清华大学做研究工作的联大校友,我送他的题词是:当年春城梦蝴蝶,今日清华听杜鹃。
联大中文系汪曾祺,外文系赵全章、袁可嘉(《九叶集》诗人)都对外文系女同学施松卿有意,我见到一张他们四个人在桂树前的照片。后来施成了汪夫人,我给他们的题词是:同是联大人,各折月宫桂。
清华研究生端木正和我同船赴欧,我还旁听了他在巴黎大学取得国际法博士学位的答辩会。回国后他任中山大学教授,参加了香港基本法的起草工作,担任过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我给他写了两句:香港回归在今朝,基本法规有萧曹。
留法同学吴冠中送了我一本《谈艺录》,第九页上说:“扬弃了今天已不必要的被动地拘谨地对对象的描摹……尽情发挥和创造美的领域,这是绘画发展中的飞跃。”我觉得这话如果应用于翻译,就可以说:扬弃了形似的描摹,创造性地发挥译语的优势,是翻译艺术的飞跃。因此,我在送他的题词中说:诗是抽象的画,画是具体的诗。
联大物理系同学朱光亚和我同在昆明天祥中学任教,我们同去阳宗海度过假,同在一起打过桥牌,他无论叫牌或打牌,计算都很精确,无怪乎他后来对我国的核事业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我给他题词说:当年桥战阳宗海,今日核弹上青天。
南开大学化学系申泮文也在天祥任教,也同去过阳宗海,是中科院化学部院士。我给他的题词是:译学也是化学,化原文为译文。
联大工学院同班王希季,夫人聂秀芳是天祥校友,所以我们是双重关系。王希季是我国回收卫星的总设计师,回收安全率达到百分之百,超过了美国和苏联。我的题词是:卫星是天上的诗词,诗词是人间的明星。
(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永远的西南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