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东亮
曾臻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丰年之路》书写的是全国劳动模范、宋砦村党支部书记宋丰年的人生之路,也是全国“十佳小康村”、全国文明村宋砦的“丰年之路”,也从一定意义上昭示了中国乡村的“丰年之路”。作者的文字饱含情感,敘述中融入了抒情和议论,其间小说笔墨的化用使得场景描写颇为生动,这些都增加了该书的可读性。作为一部报告文学作品,《丰年之路》通过宋丰年的人生之路写出了大时代的面影,让我们感慨中国故事的神奇和博大,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在作家曾臻的笔下,宋丰年的人生之路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20世纪60年代至改革开放前,这一阶段是宋丰年人生初步成长期。面对束缚生产力、压制人的创造性的时代,宋丰年从一个顺从者变成一个觉醒者、反抗者,冒着被批判的风险以及忍受着身体的种种创痛,以大胆叛逆的精神带领村民千方百计搞生产、吃饱肚子,赢得了村民的信任。扒火车、赶鬼集、偷大粪、斗勇智等传奇故事锻铸了宋丰年敢作敢为的心性,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拜时代之所赐”。改革开放至20世纪末是宋丰年人生的第二阶段,在这一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的年代里,宋丰年如鱼得水,以情动人延揽人才、不惜重金引进技术、竭心尽力闯关破难,平地起楼开办油漆厂、认准优势开辟葡萄园、审时度势兴建面粉厂,使得宋砦成为先富起来的典型村庄。这一时期,宋丰年作为致富带头人的能量充分发挥出来,也体会到“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自由和幸福。新世纪以来,是宋丰年人生之路的第三阶段。在改革走入深化、城市化高歌猛进的时代里,宋丰年主动融入城市规划,推行集体企业股份制改造,兴办法治展览馆,大力进行精神文明建设,面对喧嚣的世相和纷乱的人心,展现出无愧于大时代的远见卓识,洵为难能可贵。
作者以有力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一个能人、强人的形象。而且,作者由表及里,呈现了宋丰年的内心世界,也就是其人生观和价值观:“一个人在社会上图的啥,不就是要找到一个能够发挥自己能力的平台吗?能量得到最大释放,得到社会认可,你不就有了存在感?”“说句心里话,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坚持着这样一个信念:上顺天意,下合民意,只要能让父老乡亲吃得香、穿得暖、住得好,我们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流再多的汗,都心甘情愿。我们不等、不靠、不要,发挥自己的力量。因为,我们有这个能力!”[1]这样一种人生观、价值观,是传统文化、社会主义教育、改革开放新时代综合化育的结果。这里,我想特别值得强调的是宋丰年精神世界中社会主义道德的光辉。宋丰年出生于1948年,几乎和新中国同龄,可谓长在红旗下。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是宋丰年人生观、价值观初步形成的青少年时期,也正是社会主义社会人民的“情感结构”逐渐建立的重要时期。这一“情感结构”最重要的表现之一是社会主义道德情操,主要精神导向是先公后私、公而忘私、公私统一,即所谓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一道德情操,当时曾经光芒四射,但随着岁月流逝、社会变迁,在当下国人的情感世界里似乎难觅踪影,但在宋丰年这一代人的内心深处,依然会顽强地存留。他们关于社会主义道德的美好情感记忆,依然会在他们的人生实践中发挥潜在的、也是难以抑制和消泯的导向作用。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或许可以理解宋丰年在富起来的宋砦村的利益分配中那种近乎浪漫主义的“公”的显现,也可以理解宋丰年先公后私、公而忘私、公私统一的卓越不凡的、几乎令今天人们所难以体会的作为。
这样一种人生观、价值观及其在当下中国的实践展开,令我想起了著名社会学家项飚在今天殷殷呼唤的新乡绅。在项飚看来,乡绅代表乡村共同体的利益,他们不求当官成为体制中的优胜者,而是和乡民天然熟悉,“要代表这批人,对这批人的诉求、利益理解得很清楚,能够把这批人的诉求用一个体制能听懂、对体制有影响、体制得反应的话语表达出来”,“乡绅就是一种代表,是分析性、理解性、代表性的,是话语的提炼者、发声者,当然也是原则、规则的制定者。”[2]项飚关于乡绅的论述秉承了费孝通先生关于乡绅的构想。费孝通先生长期关注中国乡村的城镇化、城市化转型问题,为了减少转型中的阵痛以及文化不适问题,他提出应该借鉴历史上乡绅所发挥的作用,以乡村的代表者和带头人为抓手,顺利实现历史转型。费孝通先生等社会学家希望祛除近现代历史所造成的乡绅被扭曲为土豪劣绅的悲剧,正视乡绅在正常状态下的积极功能。项飚接续费孝通的论述进行申说,希望乡绅作为一个群体应该被重新构建出来,他认为在现有条件下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乡绅发挥作用的现代化形式,“好的人民代表就应该是乡绅”[3]。对照项飚的论述,可以发现宋丰年作为一个乡村共同体的理解者和代表者、全国人大代表,在改革的时代中,发挥的就是一个“乡绅”的作用。他长于分析乡村的利益和诉求,洞悉乡村长期的、真正的福祉所在,又善于与体制沟通、对话,在多方协调中制定共赢和谐的原则规则,实现乡村的现代化。在宋丰年的人生之路中,最可贵的是他大胆探索、成功实践了如何安顿富裕之后的人心问题。为此,他主动与政府沟通,实行现代股份制度,以法治为先导改善乡人精神,将乡村深度融于城市格局,将村民平稳地转化为市民,真可谓是具有超拔之识的新“乡绅”。
《丰年之路》对于宋丰年这一卓然的典型人物的塑造是成功的,这是作者曾臻注重“风神”书写所营造的艺术效果。或许是太过于聚焦人物之故吧,作者对于历史语境的铺叙有所忽略。比如,对于改革开放之前的年代,作品只是整体性书写了那个年代的政治氛围,对于河南郑州当时的具体政治语境和社会环境的交代就不够具体形象,那个年代的社会风云及政治时尚读者们就不够清楚,从而对于宋丰年当时人生作为之独特性缺乏体认。对于改革开放之后以及新世纪以来宋丰年所作所为的叙述,同样存在这一现象,尤其是缺乏一个比较的视野,也就不能更充分地体现宋砦之于刘砦、陈砦的创新性成就。当然,深入历史的还原性书写是极为困难的,既需要掌握大量的地方文献资料,又要有具体深入的社会历史认知,对于大作家而言也是极为困难的,对于孜孜矻矻研习创作的基层作者曾臻女士而言则近乎苛求。
《丰年之路》在塑造宋丰年这一具有乡绅魅力的人物形象同时,也留下了不少动人的故事,让我们观照了世道人心并感慨不已。宋砦这一黄河边的村庄,近百年来的嬗变,演绎的不正是黄河故事吗?这黄河故事如今曾臻是写下了,但我相信宋砦还有不少值得书写的故事,也还会有作家继续讲述宋砦的故事以及黄河岸边的故事。
末了,我想谈一点自己无稽的联想。1985年,作家张一弓在《莽原》第3期发表中篇小说《流星在寻找失去的轨迹》。这篇小说描述了一个农民企业家宋福旺的心理困惑。宋福旺是一位农民,改革开放之前因为饥饿,与心爱的女子田红霞错失姻缘,自己脸上也留下伤疤并因此被人辱称“宋疤瘌”;改革开放之后,宋福旺凭借自己的心智,運用了一些不大正当的狡猾手段开办起面粉厂,走上富裕道路。作为致富明星的宋福旺,为了制作模范事迹材料,也为了洗刷绰号“宋疤瘌”所带给他的耻辱,伪造了一个幼儿园,骗过了上级领导的检查参观,获得了上级领导的嘉奖和宣传部门的表扬。随后,宋福旺却在村民的嘲骂中心生愧悔,进而真的开办起幼儿园并邀请村里的儿童免费入学,旧日的恋人、此时的服装店老板田红霞也及时出现,无偿赞助了幼儿园的童装。结尾虽然是光明的,但也掩饰不了主人公宋福旺以及作家内心的失落。小说中,宋福旺悲凉地感到他的慈父以及恋人红霞眼中的淳朴善良的“旺娃”永远找不回来了。小说的最后一句写道:“麦田里的燥热的香气正在提醒他,面粉厂的旺季到了。”[4]作家显然也意识到了,作为农民企业家的宋福旺,不可能丧失对利益和资本的敏感。在张一弓的笔下,宋福旺是一个“不干不净地大把抓钱,却又急头怪脑地用金钱赎回自己的企业家兼慈善家”,“灵性里掺杂着野性和邪性的摸不透的家伙”[5],不再是之前作品中那种勇于改革、无私奉公、充满正当性的“当代英雄”了。《流星在寻找失去的轨迹》明显和张一弓之前的小说不同,它较为集中地呈现了张一弓对农村改革新局面的困惑,也反映了改革文学的新态势。张一弓在《流星在寻找失去的轨迹》的创作谈《莫名其糊涂》中说:“一位评论家也曾要我就此写点什么,我苦思良久,终以创作意图上的莫名其糊涂而未能成篇。”[6]对于宋福旺的原型,张一弓在创作谈中也坦诚地说“摸不透”。“摸不透”“莫名其糊涂”之后,张一弓开始放弃那种“听从时代的召唤”、为改革鼓与呼的创作路径,也开始告别他新时期之初创造的盛誉。读了《丰年之路》后,我情不自禁地想:宋福旺的原型会不会是宋丰年?想来也无从考索了。但我又进一步想:如果张一弓还健在,他到宋砦走一走、看一看,会有何感?会写下些什么?
参考文献:
[1]曾臻.丰年之路[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237,337.
[2][3]项飚,吴琦.把自己作为方法[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232.
[4]张一弓.流星在寻找失去的轨迹[J].莽原,1985(3).
[5]张一弓.张一弓小说自选集[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240.
[6]张一弓.莫名其糊涂[J].中篇小说选刊,1985(5).
作者单位: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