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达里安·利德/著 张雨珊/译
越是追求睡眠,越是睡不着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说:“我是个很会睡觉的人。”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么幸运。至少1/3的成年人睡眠不足,安眠药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销量飙升。睡眠诊所曾经罕见,如今却成了各大医院的热门科室。人们为了能睡着而吃安眠药,也为了第二天能按时起床而吃安眠药,就好像许多人在白天依赖咖啡和能量饮料来保持清醒一样。曾经只是自然状态的睡眠如今成了需要奋力争取还不一定能到手的“商品”。
报纸、网站和电视节目几乎每天都在推出关于睡眠的新题材:我们需要多少睡眠,如果睡不够会怎样,疲惫的工人会让经济受损多少。焦虑、悲伤、失败,这些基本的人性特质如今却变成了睡眠不足的后果。我们不再将失眠看作因抑郁而产生的状态,而是把因果倒置:我们睡不着,所以抑郁了。
几百年以前就已被人们熟知的睡眠常识,如今却被营销成了前沿科学。我们在19世纪就研究过睡眠和记忆的联系,现在又旧事重提,就好像那些理论刚刚才被发现。
许多人在睡前看手机,甚至睡到一半的时候也要看看,然后睡醒起来第一件事又是看手机。睡眠知识告诉我们,电子屏幕产生的蓝光会影响入睡,但显然,影响更大的是那些外界的呼唤。别人有事要告诉我们,有东西要给我们看,我们有任务要完成,没完成的话又会有人来提醒。我们现在的睡眠就像是手机上的“睡眠模式”,并没有真正关掉,而是随叫随醒。
“把自己关掉”是不是成了新的当务之急?讽刺的是,这一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我们的任务太多了。长得不见尽头的待办列表让我们失眠,而睡觉却又成了表单上的一个新任务。这就像通过电流向灯泡发出指令,让灯泡熄灭。我们身处信息和待办事项的大潮中,信息一方面让潮水上涨,一方面又想让潮水平息。以前,有权有势的人想要静静心,就会去水疗和健康中心;而现在,睡眠本身已被营销成了平心静气的私人会所。
这件事有利可图。水疗中心毕竟只为少数富人开放,但睡眠却是不分贫富贵贱的。床垫广告本来是奢侈品,现在却出现在随处可见的插播广告和网页推送里,助眠产业一年的产值就达到了767亿美元。20世纪50年代,爱丁堡大学有研究称,使用木板或是豪华弹簧床垫对睡眠时间并没有影响。然而现如今,一块平平无奇的长方形垫子已经成为进入梦乡的过路费。
巨大的睡眠压力孕育了急速发展的床垫产业。媒体开始指导我们该怎么睡觉、什么时候睡觉。各种“睡眠规范”传播得越广,与其不一致的睡眠方式就越是被视为“障碍”或“疾病”。几十年前,睡眠障碍只有几种,而现在已超过了70种。
量化睡眠
那些人教我们怎么睡觉,却不告诉我们怎么去遵从教导。在阅读了一篇介绍8小时睡眠对健康的重要性,以及睡足8小时的方法的文章之后,正确睡觉的压力不是会使我们更难睡着吗?这正是失眠一直以来告诉我们的道理:我们越努力入睡,努力入睡的想法便会使我们越清醒。
我们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地计算,自己成功睡了几小时。如果你相信人类进化论,那么这一画面会令你警醒:几个世纪以前的这个钟点,人们可能早就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了,而现在我们还在看表,照着标准来计算自己的睡眠时间。标准越多,不达标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我们一向拥抱和鼓励的多元文化在睡觉这件事上不复存在了,睡眠时间的个体差异现在被叫作“睡眠障碍”。因此,许多人刚一醒来就经历了一场失败,他们新的一天是从自我批评开始的,心中担忧着这场失败将会怎样影响到自己一整天的生活。
如今,人们经常重新定义健康的维生素摄入量、水果摄入量、睡眠时间、胆固醇和血压值。无论这些更改是否有效,它们都证实了人们想用数字定义身体的基本愿望。谁不希望能有一个固定的数字作为健康与疾病、对与错的分界线呢?有一种假设说,用数字定义身体可以使理论具有某种真实性,尽管我们心知肚明:数字总是会被质疑或修改。
有研究告诉我们,要吃5片蔬菜和水果;过了几年,又有新研究告诉我们要吃10片。然而5和10之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科学和医学的历史都充满了大型反转,从宇宙的寿命到暗物质的数量,再到神经胶质细胞与神经元的比率,所有这些都增加了不止两倍。但如此重要的修改却很少撼动人们对现代科学的信仰。不过,请你现在想象一下:如果睡眠科学家告诉我们8小时睡眠是错的,我们实际上每天需要16小时的睡眠……
神奇的数字8
8是一个神奇的数字,和睡眠有着长达几个世纪的关联。哲学家迈蒙尼德和阿尔弗雷德大帝都倡导过这一理念。后者著名的蜡烛时钟将1天分为3部分,1/3用于阅读、写作和祈祷,1/3用于处理国家事务,1/3用于“身体的更新”。但是,就像16世纪的一位医生所写的那样:“古代医生认为,对于每个人来说夏天睡8小时、冬天睡9小时就够了,但我认为睡眠取决于个人脾性。”在过去,我们一直承认睡眠这件事存在着个体差异;然而到了最近,一刀切的数字化标准塑造加重了我们的担忧。
这个数字还可以拿来卖床垫。以前没有人会大费周章地定期更换这些笨重的厚垫子,现在我们却有了定期更换的压力——每8年一换!这个不可或缺的入睡条件把数字8和营销紧紧联系起来。数字8本来代表着睡一个好觉,现在则成了某种条件反射的一部分,提醒着我们该买新床垫了。
20世纪50年代的生理卫生书籍中说,每个人都需要8小时的睡眠;而60年代备受欢迎的科学指南则与睡眠学家威廉·德门特抱有相同的观点,认为8小时的说法是“谬误”,对其大加奚落。两位研究睡眠的美国作家在1968年指出:“有太多因素共同决定了个体的睡眠时长与深度,医生不可能要求每个患者都具有同样的睡眠时间和入睡速度,不可能让他们‘按照标准定量入睡,也不可能把这种期望变成常规治疗方案。也许有人会说,过度担心睡眠问题及其个体差异其实是一种同时困扰着患者和医生的症状,在某种程度上,这和失眠本身一样严重。”这两位作家坚信,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在“愉快的忘却”中度过夜晚的时光,就不会再有人相信8小时睡眠律了,而“愉快的忘却”恰恰是当今的许多睡眠保健专家所提倡的。
如果你没睡足8小时,或者你陪伴家人、完成工作任务时觉得精力匮乏,再或者你感觉身心俱疲、动力不足、注意力不集中,药品公司的广告就会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有睡眠障碍,需要吃药。但是,正如睡眠历史学家马修·沃尔夫-迈耶所观察到的那样,这些症状难道不是现代生活的常态吗?数百年来,人們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广告不会告诉你,这只是由于漫长的通勤、工作时必须保持积极状态等一系列现代生活的普遍压力造成的。广告只会告诉你:你睡的床垫太差了。
当代都市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都睡眠不足。但是,人们没有看到这一现象背后的社会经济负担和内在精神痛苦,反而不断制定新的睡眠标准,重新定义人类的困境。
(摘自东方出版社《我们为什么睡不着》 作者:[英]达里安·利德 译者:张雨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