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孟浩然今存诗两百余首,古今体诗皆有,大多是五言诗,其诗朴素平淡,有一种特别的清旷闲远的韵味。
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庐山》,古人推崇备至,说此诗“一片空灵”(吴汝纶《唐宋诗举要》卷四引)、“意近浑沦”(范大士《历代诗发》)、“不经意造作”(刘辰翁《王孟诗评》),此诗将这种清淡闲远的风格体现得最为突出: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诗约作于开元十九年(731)前后,因诗中有“挂席几千里”之句,表明诗人结束了吴越之行,返回家乡,途中经过庐山,于此演绎出一段不期然之遇。这首诗前两句表明自己多年来四处寻访,都未遇到心中所向往的名山。作这首诗时,诗人经历了赴京赶考进士落第,四处求引荐无门的人生挫折,并有“不才明主弃,多病古人疏”(《岁晚归南山》)、“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自洛之越》)的人生感慨,因而诗人开始了泛舟吴越等地的漫游生活。求仕无门,诗人又不愿终老故乡,四处寻访名山便成了孟浩然的心灵寄托。首二句表明作者多年寻访,竟无所获,而这些年的其他一切人事景物,仕途的挫折、旅途的愉快,一概省略,只字不提,仿佛诗人多年来只为寻访名山,孟诗语言的省净于此可见一斑。这也是盛唐诗歌特色。玄宗开元年间的盛唐,国力强盛,众多微族寒士也有仕进之途,所以诗作中多流露出盛唐气象。盛唐气象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诗歌中流露出的一种自信精神,这种自信是在国家处于上升时期,诗人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情感的一种自然流露。如同样是仕途不畅,孟浩然虽也在诗中有上面提到的抱怨牢骚,但随即又在诗中自我消解了。而中唐时期再次落第的孟郊只能满眼含泪地吟出“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再下第》),落第又落魄的晚唐李山甫只能吟出“独向江边最惆怅,满衣尘土避王侯”(《曲江二首·其一》)的苦涩与悲伤。安史之乱造成了大唐国力的急剧衰落,中晚唐士人的自信没有了,面对挫折也难以自我开解,只能化为长久的忧伤。而身处盛唐时期的孟浩然,在仕途受挫之后,以泛游山水去寻求心灵的超脱。这是个人际遇与时代因素使然,这也无怪乎中晚唐士人将孟浩然视为穷士,如张祜叹道:“乡人笑我穷寒鬼,还似襄阳孟浩然。”(《感归》)而将盛唐时期仕途受挫的孟浩然视作与自己一样的困窘穷士,完全颠覆了孟浩然高洁隐士的形象。这是中晚唐诗人以自己的境遇对孟浩然形象的想象,其实身处开元盛世的孟浩然,虽然遭遇仕途的挫折,但时代背景带来的自信并未让其有穷士的感觉,也就不会吟出中晚唐诗人那样凄冷瘦削的悲凉之句。四处寻访名山的孟浩然,依然追寻心中的那一片高远情韵,所以其诗能醇淡飘逸,一片空灵。
紧接着的三、四句,写诗人及至偶然泊舟浔阳城外,第一次见到心之所向的庐山香炉峰。这几句中“几千里”“未逢”“始见”都带有感情色彩,“几千里”“未逢”表明寻访之久,而未能遂愿,或许已生倦怠之感,也为下面的“始见”做铺垫,可以想见初逢庐山香炉峰的欣喜。但孟浩然并没有写刻意的寻访,而是泊船浔阳城外的不期然相遇。在此处于不经意之间,竟能一窥香炉峰的真面目。这四句诗虽如信口直说,却有多处转折,但又令人浑然不觉。第一句写多年来四处寻访名山,似要于第二句引出寻访的成果,交代旅途见闻,却突然轉折,写多年来的一无所获,情绪转入低沉。前两句交代了不期然遇见香炉峰的背景,表明作者好像为这次相遇准备了许多年,在没有遇见之前的人生,仿佛都是虚度了。接下来颔联起句却是平平道出,自己多年寻访,似有疲累之感,今晚刚好泊舟浔阳城外,出语淡然,仿佛没有任何期待,正如多年来寻访无所获,早已经习惯了没有惊喜。第四句却突然转折,以“始见”表现作者初逢香炉峰的激动心情。短短四句,却有三处转折,读之却如口语随意道出,似绝不经意。正如古人所评:“此篇直叙中无数顿接跌宕,悠然入胜”(王谦《碛砂唐诗纂释》)这正是孟浩然诗歌语言的“淡”,但于这平淡地叙述中又能见孟浩然朴素高远的追求。这也是孟浩然诗歌中,后世模仿者难以企及之处。写到此处,按照常理孟浩然或可写夜登庐山,或者次日登上庐山,实现多年来的心愿,再对庐山的景色做一番细致的描写,一篇优秀的纪游诗作就诞生了。但诗人却又就此收住,后半部分绝口不提庐山的实地景色,转而写曾经对庐山的追慕。
已行至无比向往的庐山前,诗人想的是什么呢?并不是马上去登临,而是由眼前云雾缭绕的香炉峰想到自己多年来对他的向往,遥想数百年前的释慧远在此修行悟道、聚徒讲学的情景。第五、六句中,“远公”指东晋释慧远,他曾在庐山“创造精舍,洞尽山美,却负香炉之峰,傍带瀑布之壑,仍石叠基,即松栽构,清泉环阶,白云满室。复于室内别置禅林,森树烟凝,石径苔合,凡在瞻履,皆神清而气肃焉”(释慧皎《高僧传》)。这应该就是孟浩然所怀的“尘外踪”的具体体现,即一种超出尘外的幽洁高远境界。而这种长期以来的向往,其实产生自读远公传的间接经验,东晋释慧远高风绝尘的行事正与孟浩然的隐逸情怀暗合,这种情怀长期潜藏心底,促使孟浩然四方游历,追寻心中那无法言说的理想。这份理想来自以往阅读的体验,并非来自实际的生活经验,纯是心灵的追求。在此刻,孟浩然摆脱了世俗的人事繁杂,纯任内心的高远情怀指引着自己的行动,身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以往追寻的“名山”到底是什么呢?是世俗的功名利禄,还是心中的隐逸情怀,抑或是单纯的风景,或许全都包括,或许又仅仅是身心的超脱境界,因为孟浩然也说不清内心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及至远远望见香炉峰,忽然触发了诗人长久潜藏在心底的隐逸情怀,眼前恰逢晋代高僧的隐居处,正是自己长久以来所向往的。理想之所与现实之地在此刻合为一体,正是理想实现的一刻,这也增强了诗歌颔联“始见”的惊喜。这两句是诗歌的颈联,没有沿着颔联写远远望见香炉峰后,想要急切攀登的心情,或是细致的观察,而是就此宕开,转写由读书经验而产生的隐逸情怀,这是该诗的第四次转折。这种情感我们都似曾相识,我们于平时生活中经常有心心念念的愿望,忽于某一日——在经历长久的拼搏期待内心已归于平淡后——心中长久向往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那份激动急切的心情。孟浩然此时的心境也与此类似,长久怀想的庐山就在眼前,马上就能登临,怎能不欣喜。诗人该作何选择,是马上登上香炉峰,将心中的向往落到实处,还是保持着心中的这份神秘期待呢?
诗人在尾联又就此点住,没有继续写“所怀”的具体内容,思绪转到眼前情境。第七、八句中,“东林精舍”即为释慧远当年聚徒讲学的东林寺,在庐山之东,孟浩然泊舟浔阳城外,此时恰闻东林寺钟声传来。这悠长而清亮的寺院钟声,让沉湎于怀想的孟浩然从缥缈的思绪中醒来,眼前的景象仿佛与怀想的情景融合为一,孟浩然在这半梦幻半现实的情境中迷醉了。现实中的庐山就在孟浩然的眼前,但他却对现实的庐山风景不着一字,只因实写再如何精彩,也无法表现孟浩然那一片悠然神往、难以言说的心灵境界。而远望中云雾缭绕的香炉峰和黄昏暮霭中传来的杳远悠长钟声,又正适宜于表现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悠然神往之情和心与境的悠然神会。“诗之所以写得如此空灵浑沦,也正缘于这种写法最能宕出远韵远神,达到心与境会的效果。”(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这钟声延续了几百年,仿佛将诗人的思绪拉回那遥远的晋代,与自己的精神导师同处一片天空下,共享同样的山川景物,追寻同样高远的情怀。这清亮的钟声,又仿佛让孟浩然醒悟了,用一“但”字,仿佛要告诉读者,尘俗的一切繁杂在这里都将归于消亡,时间、空间才是唯一永恒的存在。
孟浩然此诗的“清淡闲远”四个字,可分开来解读。
首先说“清”。这首诗表现的是一种清新旷远的诗境,孟浩然追寻的是一种澄澈的心灵境界,本就与“清”相通,因为只有内心纯净、极少沾染世俗杂念的人,才能让心灵不受羁绊,去追寻纯粹的内心世界,孟浩然就是这样的人,这首诗也表现的是对理想心灵世界的追求,即追求一种清境。“清”是孟诗的重要特色之一,杜甫称孟诗“清诗句句尽堪传”(杜甫《解闷十二首·其六》),清代刘邦彦说:“孟诗以清胜,其入悟处,非学可及。”(《唐诗归折衷》)具体而言,孟浩然诗歌中表现为一种情思清澈、构思清简、语言清丽的风格,而孟浩然其人也被视为骨貌淑清、清新雅洁。
其次说“淡”。孟浩然诗歌中的“淡”,是将感情分散在全篇之中,因为被冲淡了,往往被认为是伫兴而得,看似不经意之语,却表现极不寻常的诗境。如这首诗以“望”写“怀”,心与境的悠然神会全在于一瞬间地偶然触发,用浓情淡写之法,正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其五》)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于生活中寻常处表达一种高远的心灵境界。心境自然高远,却是于平淡语、寻常事中见,真高妙写法。“淡”作为孟诗的风格,闻一多先生最为推崇,说其“而是将他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唐诗杂论》)。孟浩然诗风自然简淡,但其感情并不淡,往往都有着真实可感的喜怒哀愁,而平衡两者关系的方法,就是闻一多先生所说,将情感分散在全篇中,所以情感就被冲淡了,但是读者读孟浩然诗歌能真切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感情,这可称之为一种浓情淡写的手法。正所谓:“一起超脱。不拘泥于对法,自是盛唐本色。”(黄培芳《唐贤三昧集笺注》评)
再次说“闲”。在这首诗中,孟浩然的生活被诗意化了。经过诗歌语言地剪裁,生活中的其他杂质统统被舍弃,只留下一个泊舟千里,四处寻访名山的瀟洒清闲的诗人。在某一天的傍晚,偶然泊船浔阳城外,正眼望庐山香炉峰,耳闻东林寺的钟声,久久未能从那一片悠然神往的心灵境界中醒来。一切都这么的随意自然,不是有这份闲情逸致如何能做到。“闲”,前人论述不多,作为一生未仕的诗人,孟浩然大部分的时间隐居家乡襄阳或四处游历,所以诗中多流露出一份闲情,如多写家中闲卧、夏夜纳凉、旅途风景等。闲与远对应,正因为有这份闲情,才能去追寻高远的情怀,因此孟浩然诗中有一种自然高远的韵味,虽写日常习见的景物人事,却能超脱出来。
最后说“远”。这也是孟浩然此诗中充分呈现的,也就是高远的情韵。诗记述的是极寻常之事,通篇下来,只是归途中偶见庐山香炉峰,触发了诗人心底长久潜藏的隐逸情怀,但孟浩然却通过诗意净化,提炼出了完全纯粹的精神世界,但又与生活中的寻常事物结合,一点都没有纯精神世界描写的虚无感,写得高远难到,超凡脱俗。所以“孟浩然的诗”也是“诗的孟浩然”(闻一多《唐诗杂论》)。这样的写法最能宕出远神远韵,因为诗境不止,有远韵余味,正象征着心灵世界的无限可能性。苏轼称孟浩然的诗歌“韵高而才短”(陈师道《后山诗话 》引),何为韵?简单说就是“有余意之谓韵”(范温《潜溪诗眼》),即孟诗有钟磬之余音,正如翁方纲说:“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磬,石上听泉,举唐初以来诸人笔虚笔实,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石洲诗话》)王士祯亦云:“襄阳诗‘挂席几千里……日暮但闻钟。诗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带经堂诗话·悬解门·入神类四》)王世禛论诗标举神韵,孟浩然诗作便是神韵诗歌的代表,其诗歌中的“远”,正应当作远韵远神解。
严羽谓:“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沧浪诗话》)外,明陆时雍也称孟诗“语气清亮,诵之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诗镜总论》)。这是读孟诗的直接感受,体现了孟浩然诗歌的声韵美,即具有一种音乐性。孟诗有抑扬顿挫之美,即如歌曲一样,可以谱曲歌唱。谢榛说:“唐人歌诗,如唱曲子,可以协丝簧、谐音节。晚唐格卑,声调犹在。及宋柳耆卿周美成辈出,能为一代新声,诗与词为二物,是以宋诗不入弦歌也。”(《四溟诗话》)不过可惜的是,后世对于唐诗入乐的流传中断了,我们无法听到孟诗的“金石宫商之声”了。但我们依然能够通过阅读孟诗,体会到那种高远的情韵,《唐诗广选》中有论孟浩然诗者称:“谢曰:‘诗有韵有格,格高似梅花,韵高似海棠。欲韵胜者易,欲格高者难。二者孟浩然兼之。”孟诗既有韵也有格,韵在这里指浅层次的物色与声韵,格则被视为韵之上的意蕴,与神韵相通,指诗歌的精神风采,是诗歌的“神气”,孟浩然诗歌乃韵与格兼得的逸品。
(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