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天
川陕革命根据地区域图
1933年2月,红四方面军在通江县城成立川陕省委和川陕省苏维埃政府,标志着川陕革命根据地的建立。川陕革命根据地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创建的一个重要根据地,毛泽东同志称其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第二个大区域”。
如此算来,我家也算是革命之家。
据祖母罗坤秀生前回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她曾是徐向前同志在川陕革命根据地工作期间的向导,都称她罗同志,随后一直跟着党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当了多年的大队书记。殊不知,当年红四方面军徐总指挥眼中的罗同志还有一位红军哥哥,走过家乡茶叶般浓淡咸宜的传奇一生。
一
祖母的胞兄罗炳章舅爷,在川陕革命根据地时期参加红军,从而开启他男儿本色的人生旅程。后来,我们都自豪地尊称他“红军舅爷”。
红军舅爷原本平昌县岩口乡人,与我们宣汉县马渡乡仅隔一条马渡河(两县原同属达县地区,现分属巴中市和达州市)。自古以来,邻乡的婚嫁赶集等民间风俗,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缘血亲将彼此紧紧维系在一起,世代绵延。
红军舅爷在参加红军前,因家境贫寒,便与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并在祖母介绍下,做了一名长工。
红军舅爷是位永远默默做事的人。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力气大得能同时扛走两棵直径一尺的松树,他背的柴谁也没有背动过,他的饭量当然也是无人能及。这也正常,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战火连年,民不聊生,缺荤少油,饭量敌不得质量,红军舅爷就是典型的好汉饭量大、神勇莫如他这样的人。
二
看到胞妹如此激情满怀地投身革命,他记挂在心,1933年,遂毅然决然参加红军,跟随北上抗日。1937年9月,他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3月正式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在参加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他数度中弹。尤其是他任湖北大冶分区政治部通讯员期间,在1946年“草地打包洲”战斗中,致“左脚贯通伤,行动不便,神经虚弱”,认定残废等级为“三等乙级”。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红军舅爷被分配到湖北大冶军区工作。此间,他给祖母来信,邀请祖母一家搬往武汉兄妹团聚,以表兄长恩妹之情。无奈祖母不愿撇下绿水青山的生养之地,前往千里关山的异乡为生。如此一来,红军舅爷便放弃军区优越的工作条件,主动要求调到需要军转干部支援的湖北省通山县工作。15年后,即“文化大革命”开始前的1964年,红军舅爷枪伤发作,医治无效,溘然长逝。
三
10年之后,“文化大革命”结束。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全国人民走上改革开放之路。抚今追昔,举国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时的胡耀邦总书记作出厚待老一辈革命功臣等相关批示。政策落实下来,要给已逝老红军修墓立碑,以资祭奠。红军舅爷的唯一后代,罗成川表叔在给祖母的信中具体介绍了修墓事宜,欲请祖母提供一些红军舅爷的生平史料,以便墓成立碑之用。
那时我刚上小学,记得信中提到,与红军舅爷把墓修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左兴棠老红军。是啊,生前是战友,逝后是朋友,也是幸事。
四
2000年10月,我在北京工作时出差武汉。武汉三镇,辛亥革命首义之地,我却无心登临黄鹤楼、又食武昌鱼,特地偷闲前往通山县烈士陵园拜谒红军舅爷。
通山县,历史上为战国楚地,北宋乾德二年(964),即南唐后主李煜即位第二年始置通山县。1930年建苏维埃政府时,属湘鄂赣省鄂东南苏区辖。今位于湖北省东南部,咸宁市辖,是一个偏僻的山乡小城,四面环山,烈士陵园就在城边的半山坡上。不知何由,我竟没能亲临墓地,只在我抵达通山县的晚上,成川表叔在一个热闹的广场上遥遥指给我看红军舅爷的墓地。但天色飘缈,只见远远的山影,十分肃穆,令人生敬,却对墓碑情状心中无数,等到年关回到川东老家给家父描摹时,只好淡淡略过。至今想来,如再次前往通山县一趟并非易事,所以一直耿耿于怀,不免遗憾。
1987年,祖母因病过世。自红军长征期间兄妹一别,竟半个多世纪不得一面;相思,浓得化不开的相思,年年日日魂牵梦绕在川、鄂两地两个山乡之所的血缘亲情里。如今,兄妹先后含笑九泉、天堂相聚,算是在阴间了却了一桩阳间心愿。
五
回想20世纪五六十年代,县域基层工作环境一定艰辛异常。年老体衰的红军舅爷却带着枪伤,带着革命乐观主义的激情和智慧,辗转来到通山县,从此投身到他心爱的落脚之地上,兢兢业业开始新的工作,将余生奉献于斯。
可惜的是,我无缘看到他老人家工作时的点点滴滴,也无缘听到他讲那过去的事情。毕竟,他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夕即去世,我在“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出生,我们之间横亘着一个空前绝后的动乱时期。但成川表叔就无此幸运,“文化大革命”时期,正值他长身体和学知识的关键时期,却面临着巨大的时代尴尬。
六
小时候,我家有一方约莫8英寸长的长方形梳妆镜,背面压着几帧泛黄的老照片,其中4帧给我留下深刻记忆。只惜年代久远,影像斑驳,隐隐约约传达出当年的生存状态,令人遐想。
有2帧是红军舅爷和舅婆各自的3寸半身留影,和睦传神。红军舅爷身着毛泽东时代的中山装,一脸严肃,显黑略胖,平头短须,须发霜白,却散发出当年豪气;舅婆大家闺秀模样,白皙面容中透着慈祥神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归结成脑后一个漂亮发髻,一件缎料暗花右侧盘扣的上衣特别提神。据说,舅婆是在红军舅爷抵达通山县后才喜结良缘的。如此看来,舅婆乃当地人氏,自然给红军舅爷方方面面的不少照顾,委实令川东老家亲人感激。
红军舅爷罗炳章和舅婆
红军舅爷罗炳章一家合影照
还有一帧是2寸的彩色照片,色泽暗淡,背景像是哥特式风格的教堂,中间隔着茶几,一只白瓷细颈花瓶内的牡丹花儿正艳。可能是在照相馆照的,照片上共有5人,整体淡雅宁静。红军舅爷和舅婆分别坐在茶几左右两侧,神情自然,临几的手肘都放在茶几上;茶几前的小凳子上坐着身穿花衣服的小姑娘,七八岁光景,圆脸,咬唇;茶几后站着20多岁的男女青年各一,手抚着前面两位长者的肩膀,女青年系着长长粗粗的麻花辫,男青年目光坚毅地看着前方……
这3帧照片可能是红军舅爷生前寄给祖母的,因家父是雷家长子,也是当时一家之中文化水平最高的人,由他保管自然放心,否则我无缘见此照片。
第4帧照片则是成川表叔的单人上身左侧照,大概摄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右下方有“风华武汉”字样。照片主人兴许只有十五六岁,颇有乃父遗风,身材魁梧,内着方格衬衫,外着一身军装,一头密发,脸方额阔,微笑从容,朝气十足。红军舅爷过世后,成川表叔与舅婆相依为命,幸有红军军属政策照顾,才令他顺利成人。
至今,这4帧老照片被我收藏着。其实,我收藏的是一根血脉、一家身世、一段记忆。
七
家父回忆,成川表叔曾于1976年回过川东老家探亲,看望他不曾蒙面的姑妈全家,落脚点就是我们家。
他从通山县起程,经武汉,于襄樊乘火车抵达县(今达州市)火车站,再转乘汽车到宣汉县双河区。路上不慎,小偷行窃,尽失所带钱粮两票,动不了身,到不了家,他一通电话打到马渡公社(现马渡关镇)办公室。家父接到通知,遂让我三爸赴双河区招待所迎接。
一时间,成川表叔成为我家的稀客。特殊年代,大集体生产,吃大锅饭,果真让他喝了不少稀饭,倒应了“我家没有好茶饭”的刘三姐歌词。那时我已是一个小不点,眼眸里留下了这个远道而来的亲戚的印象。模糊记忆中,年轻活泼的他特别喜欢我们几个小家伙,不仅给我们带来来自远方的神秘礼物如钢笔、陀螺等,还成天风风火火地领着我们到处玩,也给我们取了些别致的绰号,活像一个淘气的大哥哥。
那帧单人照片,我想该是这时成川表叔送给家父的吧。
八
等我拎着茅台酒,专程赴通山县再见他时,成川表叔还是照片上那幅干练的样子,只是头发霜白。他比家父年龄约小10岁,此当风华正茂之年。看到眼前情景,可以猜想,为了工作,他亦如其父拿出红军精神扎根于此,拼搏不已。成川表叔参加工作后,一直在通山县民政局工作。
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写给家父的信中就说,他已在县民政局工作。从信中附赠的一帧彩色合影上看,他当时身着绿军装和黑皮鞋,依然一头短发,正和其妻徐云清表婶在一家公园内并肩落座,微微翘腿,双手交叉抚膝,侧面而影,恩爱非凡,幸福无比。表婶当时在通山县工商行政管理局工作,身着一身工作服,飒爽英姿,短发微烫,正合时尚。第2帧照片是小表妹的,可爱至极,名叫罗婵,两三岁样子,身着鲜艳的花衣服,胖乎乎的,一脸灿烂,正抱着一只大石狮子面对大家笑呢。
我这次见到他们全家,成川表叔和表婶依然在县民政局和工商局工作。
当年的小罗婵已长成大姑娘,易名为颖子,正上高中三年级,成绩棒棒,尤擅写作,立志将来当记者。为鼓励她,我特地到县城新华书店买了本《余光中散文》作为礼物送她。
很显然,家里添了一个小弟弟,叫佐罗一承,刚上小学,爱好体育,尤喜足球,算是小城里的小球星了吧。
我们见面,大家分外高兴。是啊,遥远的四川老家来亲人了,可谓红军舅爷参加红军以来头一遭啊!成川表叔背上相机,全家人领着我品尝盛名一方的通山茶叶,吃遍当地知名美食,游遍通山县郊的风景名胜。听成川表叔讲,县城东南方不远处就是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闯王李自成殉难的九宫山。我迢迢相望,山体雄伟,山色青翠,仿佛一股清气长留山水之间!
10月的通山县说凉就凉,我出京时间长,衣服没带够,细心的表叔带我到商店买了件毛衣,坚决不让我付钱。直到现在,我还留着它,偶尔取出摩挲再三,隐隐感到来自通山的温暖。
短暂的造访结束,热心的表婶硬是塞给我一个红包,内装两张百元大钞,说是当地风俗,无论如何都得收下。原来,凡亲戚初次登门,都免不了来时鞭炮齐鸣、走时红包相赠这两大习俗。既然如此,我当入乡随俗,只是担心两个表弟妹正值上学,需要开销,怕苦了他们,心里也就难受起来。
临行前,颖子表妹赠给我一架铁艺轮饰笔筒,极富生命质地,寓意生命一世,须长驱生命之轮滚滚向前而笔耕天下。筒中,颖子表妹手书一枚书签,蓝墨生香,其字涓涓,其意高远,从中我看见一个花季少女浩如祖父的情怀和境界。
九
红军舅爷若是有年,见到如此儿孙后辈,定当尽享天伦之乐。红军舅爷九泉有知其后兴旺发达,亦会含笑延年。
是的,罗炳章的大名载入过一部浩浩青史,彪炳过一段血与火的传奇。正是有了千千万万如红军舅爷那样的先辈传承下的红军精神,中国共产党才最终不畏千难万险,走出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完成了长征是宣言书、宣传队和播种机的崇高使命,直至东方古国旭日东升,五星照耀环宇。
我以为,红军舅爷既轰轰烈烈又平平淡淡的一生,犹如当地的通山茶叶,当浓则浓,宜淡则淡。如此红军精神,不正是罗家子孙无比珍贵的家风精神财富吗?
成川表叔自然是受到国家培养,但毕竟身处“文化大革命”动乱,学业荒废,无缘实现人生理想。但他又毕竟子如其父,是一粒种子,种到哪里哪里发,他在山乡边城工作得有滋有味,一家人过得红红火火,此生足矣。而颖子和佐罗一承,前有祖辈树荫相佑,后有生活条件甚好、学业正佳,相信未来差池不了。
后来,听说颖子表妹上大学后参加工作、成家立业,佐罗一承小表弟也上了中学、大学。我们有理由坚信,罗氏子孙始终不会忘记祖辈式的浓淡人生,而发扬光大出新的意境!
十
有道是,长征是一部“英勇悲壮的史诗”,是地球上的红飘带之旅,是浩然屹立在大地之上的感天动地、震古烁今的不朽丰碑!
如今,闻名遐迩的红色旅游川东线“成都—南充—达州—宣汉—万源—通江—巴中—绵阳—德阳—成都”每天吸引着国内外无数的观光客,向四面八方传播着人类史上这独一无二的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可惜的是,红军舅爷不能率领满堂儿孙故地重游,走一走他老人家当年浴血奋战过的山山水水,看一看巴人后裔的父老乡亲。
十一
我从通山县回到北京后,与成川表叔曾通过几次电话,互致问候。但毕竟相隔甚远,各有所忙,以致电话日少。后来,双方都已变过几次电话号码,联系起来,实属不易。岁月煎熬,其情难了,握起手机欲以相问,竟然难以接通,只得空留余恨,化作一缕袅袅相思……
万幸,现在互加微信,又几乎是天天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