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涧上的桥

2021-09-20 20:58周齐林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5期
关键词:石板桥水河天桥

1

禾水河环绕着故乡。河上有一狭长的石板桥,穿过石板桥,是广阔的河滩。牛儿低着头在河滩上吃草,白鹅扭动着肥胖的身躯笨拙地行走在草地上。不远处,几个少年追着空中随风飘舞的风筝在草坪上肆意奔跑。

年幼时,我们喜欢到河对岸宽广的草坪上去玩。别的伙伴都是箭一般穿桥而过,胆小的我却不敢过桥,每次都是绕一个大圈,穿过一大片稻田和菜畦,耗时半个小时才来到草坪上。

我对桥的恐惧源于一次溺水。一次几个小伙伴牵着我的手慢慢过桥,走到桥中央,他们突然恶作剧,故意左右推搡我。我惊恐地大喊起来,我的恐惧让他们变得更加兴奋。最后,我一脚踏空,坠入河中。河水有一米多深,我几乎以平躺的姿势掉进水中。水立刻把我淹没。我在水中挣扎着,恐慌在内心集聚,窒息的感觉瞬间电流般传遍我的全身。透过浑浊的水流,我看见不远处深蓝的天空。他们吓坏了,在桥上左右疾呼,大声呼救,却不敢跳入水中。关键时刻,从桥上路过的坨坨迅疾跳入水中,一把将我捞上岸来。坨坨比我大八岁,我和他的妹妹姗姗同班。这次溺水之后,恐惧仿佛一条无形的绳索时刻捆绑着我,直勒得我喘息不过来。水深的地方,我总是绕道而过。水在我的生命里慢慢变成拦路虎。

梦是一面镜子,它映衬出现实生活的尴尬和窘困。黄昏时分,白天与黑夜窃窃私语,它们交接完值班的细节,黑夜转瞬即至。年幼时我有梦游的毛病,有一次梦游被半夜起来上厕所的父亲看见了。父亲连续叫了我几声,见我没应答,知道我在梦游。父亲看见我熟练地拉开沉重的大门,大门在半夜里发出嘎吱的响声,仿佛一个老者痛苦的呻吟声。我出了门,走在寂静的村庄里,清凉的月光落在地上,仿佛铺了一层闪着寒光的水。父亲拿着手电筒,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我。父亲跟着我穿过老街窄小的巷道,来到了石板桥上。深夜,河水哗哗流淌着,月光落在河面上,闪着银光。父亲担心我掉入一米多深的河水中,却又不敢叫醒梦中的我。父亲是善水的,他时刻准备着跳入水中。彼时的父亲年富力强,生命的寒意还远远没有到来,他在时光的河流里奋勇游行。

父亲跟着我穿过石板桥,看见我在草坪上拔了一把青草,捡了一块石头,又穿过石板桥,回到了屋子里,回到了床上。一路跟随下来,回到家中的父親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后每次睡觉前,父亲都把我的门用铁锁锁上。后来上了初中,我作为特殊的案例,可以不在学校住宿,每天回来在家里睡。这种病症在上高中后不知为何竟然不治而愈。

在梦里,我曾以双臂为翅膀,在经过一小段集聚力量的滑行后,竟如鸟一般在天空飞了起来。年长后,我慢慢知晓,所有奇异的梦都是窘困现实生活的延伸和映射。

大我八岁的坨坨是我生命的施救者。在我被救之后,逢年过节,母亲总会送礼品给他们家。母亲是在通过她的言行告诉我怎么做人。被救者怀抱着感恩戴德的心情,容易受到施救者的精神控制。从此之后,我成了坨坨的跟班。擅长游泳的坨坨,经常带着姗姗和我去河岸偷水果和蔬菜。走起路来无精打采的他,到了水中却脱胎换骨,仿佛换了一个人,浑身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禾水河上游三公里有一处静静的水潭,水深四五米,河上有一座五米的石桥。每逢夏季,坨坨就带着一帮人在桥边跳水。我和姗姗坐在岸边,看着他们从桥上一跃而下,扎入水中,再浮出水面时已经到了河的对岸。他们相互比着谁在水里待的时间长,谁一口气游得更远。他们把从临水的菜园子里偷来的黄瓜、玉米或者甜瓜当作赌资。我们坐在石桥边不远处的树荫下一边吃着水果,一边观看他们的比赛。桥上有人拿着从学校小卖部买来的计时表,一边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边盯着快速变动的秒针。计时表里,时间的脚步声嘀嗒嘀嗒在耳边响起,与不远处溅起的水花声遥相呼应。最后浮出水面或者游得最远的总是坨坨。我们看着他悄然入水。水中迅速惊起细小的水花,坨坨像一尾鱼一样摆动着身姿,在水中轻盈地游动着,迅捷而不费力。仿佛一滴水消失在水中,他与深蓝色的潭水融为一体。不时有人不情愿地把手中红彤彤的苹果或者玉米送到姗姗手中,这是胜利者的收获。

被驯服的水在坨坨面前露出一副乖巧温柔的面孔。水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它并非在每个人面前都露出善良的一面。

禾水河有时安静得像一个温柔的女子,有时却又像狰狞咆哮的猛兽,张开血口,欲把人吞噬。

时光老人在那天留下深深的脚印。坨坨父母去县城批发水果,把六岁的姗姗交给他带。坨坨吃完午饭掩上门,丢下姗姗一个人在家,独自跑到禾水河对岸的朋友家去玩耍。天空迅速变脸,锯齿形的闪电在空中撕开一道猩红的口子,巨大的雷声从屋顶劈下来,发出刺眼的光亮,转瞬又暗淡下去。姗姗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感到十分害怕,雨势减弱时,她撑着一把伞出去了。她撑着伞走到了石板桥边。风忽然把她手中紧紧撑着的伞刮到了暴涨的河里。风像一个引诱者,把人引到危险的河流边。姗姗疾步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抓伞,伸手的刹那,风又把伞吹远了。伞在河面上跳着优美的狐步舞。再伸手时,姗姗的身子前倾,右脚踏空,整个人跌入了禾水河中。风雨中,她在河面上挣扎着,拍打着双手呼救。风声夹杂着雨声,河岸四周杳无人迹。风呼啸着四处游荡,淹没了她愈来愈微弱的呼救声。次日黄昏时分,坨坨的父母才在五公里外的下游找到姗姗。她的全身发青,在河水的浸泡下,带着浮肿的气息。坨坨的母亲几乎哭瞎了双眼。坨坨被他父亲暴打了一顿。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他把所有悔恨与内疚化作了无边的沉默。

坨坨的父亲跟我父亲一样,都是木匠,昏黄的灯光下,他连夜用木板赶制了一具简单的棺木。闪闪发光的刨子紧贴在粗糙的木头上,发出尖锐的响声。一夜下来,他把木头打磨得光滑锃亮。木头的光亮映衬出生命的黯淡。次日,姗姗的叔叔和伯伯抬着棺木,把她送到了村后面的牛角屏山上。

棺木很轻,他们轻易地举在了头顶,瘦小的姗姗躺在里面。抬棺者故意放慢脚步,让身后的悲伤同行。我和坨坨默默地跟在人群后面。在密密麻麻而又高大的坟堆间,姗姗的坟那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她还是一个孩子。以前我和姗姗去山上摘野桃时,经常坐在高高的树杈上,一脸好奇地朝不远处密密麻麻的坟墓张望。有时我们一脸好奇地从树上跳下来,忘记了恐惧,拿着纸和笔走进密集的坟堆,依每块墓碑上的生卒年,按数字的大小排列顺序。手中记录着生死年龄的练习本,一下子成了一本生死簿。年幼时带着娱乐气息的游戏在时间的推移下慢慢变得残酷起来。

此刻,我站在树下,姗姗已躺在泥土深处。我偶尔会梦见她。梦,成了我遇见她的唯一桥梁。人从黑夜里降生,再融入无边的黑暗里,多年后,时光这座桥梁会让我们重新相遇。

从此以后,喜欢搞怪的坨坨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变得沉默寡言。禾水河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河流成为他生命中的禁忌。我也不敢再轻易靠近禾水河半步,每次靠近,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姗姗溺水的场景。渐长后,我才知道,回忆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梳理,更是为了不遗忘。

2

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年幼时,这句话成了父亲的口头禅。父亲说这句话时中气十足,走南闯北的他满是自豪。多年后的今天,父亲走不动了,整天足不出户地待在家里照顾母亲。父亲牙齿松动,已吃不下多少饭,一碗酒放置两天,他才能喝完。种种生活的细节在提醒我,父亲彻底老了。

我开始从父亲手中接过接力棒,开始像他年轻时那样四处奔波流浪。一座座桥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弥漫着流浪漂泊的气息。我走过的桥越来越多,能记住的却越来越少。在异乡,有些桥帮我渡过激流险滩,有些桥却悄无声息地把我引向沼泽深处。

并不是每一座桥都与河流有关,也并非每一座桥都沾染着水的影子。在人流密集的城市,辗转流离的过程中,我走得最多的是人行天桥。刚毕业那几年,经常跳槽的我怀揣着一份简历,不停穿过一座座天桥,赶往目的地面试。一路下来,汗流浃背,身上沾满灰尘。一座座人行天桥,横跨在路的两边,坚硬而冰冷,欲望和悲伤仿佛气球一般在桥上翻腾着。

2007年大学毕业后,我租住在东莞智通人才市场对面的八元店里。每天我要频繁地穿越天桥,去对面的人才市场寻找工作。白天,假证贩子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天桥上,手里拿着一个方形的牌子,上面写着“办证”二字,字体猩红而醒目。一次,我在厚街一个家具厂找到一份文案策划的工作,厂里需要提供健康证。找了一个多月工作,面试完,我身上只剩下五十块钱,没有钱再去指定的医院办理入职体检。近黄昏时,我来到天桥上,跟着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中年妇女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花了四十塊钱,拿到了一张薄薄的健康证。入职当天,人事部主管一眼就瞧出了这张证件的真伪,他狠狠地把它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我把当时的窘困情况如实相告,却没有得到他的同情。他欲取消我的入职资格,然而事情却在几分钟后出现了反转。他久久端详着我的身份证,对我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边说边递给我五百块钱,说是借给我先用着的。说到最后,他的普通话忽然变成了我熟悉的家乡话。异域难闻的乡音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充当了一座无形的桥梁,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重新回到八元店,回忆起适才健康证被撕得粉碎的那一幕,我依旧心有余悸。如果这个主管不是我老乡,我估计几天后要露宿街头了。摸着口袋里老乡主管给我的五百块钱,一股暖流在我心底涌荡着。夜幕慢慢降临,马路两旁的霓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远处农村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着。几米远的地方,乞丐、流浪汉把脏兮兮的凉席铺在天桥护栏的边缘,天桥距离马路有五六米高,夜风裹着丝丝凉意从远处吹来,吹在他们的脸上。这里成了他们露宿的最佳选择。不远处的广告牌不停地闪烁着五彩的灯光,广告牌上半裸的明星搔首弄姿。浓妆艳抹、嘴唇涂抹得猩红的暗娼站在天桥上暗淡的角落里朝走过的男人悄悄兜售着自己的身体,廉价的肉身映衬出生存的艰辛。

2009年夏天,金融危机,公司订单锐减,大规模裁员,企划部作为不能给公司直接提供效益的务虚部门,成了重点开刀的地方。第一次裁员几乎精简了大半,十个人,走了六个,只剩下主管,副主管,我,另外一个是老板的远房亲戚。我每天小心翼翼地上着班,如履薄冰。老乡主管不停地安慰我,让我安心上班。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少,一个月后,我从外贸部小红那里得知公司已经二十多天没有接到一个订单。一个星期后,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接到了人事部解聘的通知。老乡主管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他也没办法。几天后,我和同样被炒的好友俊锋又回到了智通人才市场对面的八元店。走了一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每天乘坐公交车,穿越人行天桥,赶赴各个小镇的工业区面试,回来已是薄暮时分。疲惫地依靠在公园附近那座人行天桥的栏杆上,望着桥下疾速穿行的车流,心底十分茫然。人形天桥伸展着通向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命运在这里短暂地交汇,而后又各奔东西。

两个月后,工作慢慢稳定,俊锋在寮步消防支队附近的一个服装厂上班,我在西溪工业区的一家家具厂做外贸,相距十公里。每个周末,吃完晚饭,我们各走五公里,相聚在寮步天桥上。晚风吹拂之下,我们在天桥上聊着过往与未来,夏风吹干了我们身上的汗珠,吹走了我们心底的疲惫。天桥因为俊锋的存在而变得特殊。许多年后,当我驱车经过这座天桥,看着桥熟悉的样子,心底总会涌起一丝伤感。远远地,看见天桥仿佛看见了一个老朋友,它在无声地凝望着我。离开的那一刻,它又在默默地向我告别。

一个月后,俊锋跳槽到了虎门,我留在寮步西溪工业区。苦闷时,我常默默走到天桥上吹风,看桥下在闪烁的霓虹灯笼罩下密集的车流。三个月后的深秋时节,久居樊笼的我跑到虎门俊锋工作的地方。在密集的工业区,我隐约听到大海呼啸的声音。深夜,下班后,俊锋骑着电动车载着我疾驰在人迹稀少的马路上,阵阵夜风裹着海浪的气息从耳边穿过。二十分钟后,我们倚靠在虎门大桥的栏杆上,静听桥下潮起潮落的声音。

没有水相伴的桥是不完整的,没有桥相伴的水是孤独的。水让一座桥变得灵动。站在虎门桥上,在阵阵海风里,暗夜里奔腾涌动的海水使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故乡。

有些桥无法绕开。父亲曾经在杭州做过多年的木工。2000年夏天,中考完那天,我收到父亲从远方寄来的信。信里夹了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的父亲站在一座宏伟的大桥上,神采飞扬。这就是钱塘江大桥。父亲在信里说,等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爸爸带你来看钱塘江大桥,还有钱塘江潮起潮落的样子。可惜三年后,母亲在生命的桥梁上踉跄前行,被查出子宫内膜癌;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年我在高考的独木桥上失利。整个家庭被一片阴云笼罩着。父亲带我去看钱塘江大桥的事一再搁浅。

时光流逝,转眼间父亲已鬓边发白。父亲多年前在信里说过的话至今一直回荡在我耳边。“有空去那座桥看看。”年迈的父亲对我说道。父亲说这话时,眼底闪烁着一丝光亮。日渐苍老的父亲,满脑子都是他年轻时四处奔波挣钱养家糊口的记忆。2018年,我在杭州党校开会的间隙,抽空去参观了一直念念不忘的钱塘江大桥。看着钱塘江大桥,父亲的身影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对于这座桥的历史,父亲早已熟稔于心。他经常跟我细数这座桥的建造者及其风骨,仿佛他是桥的建筑者之一。

静静地站在大桥上,同行的友人帮我拍下一张照片。晚上我在附近的照相馆把照片快洗出来。父亲当年在钱塘江拍下的照片已经暗淡发黄,洁白的灯光下,我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断裂的时光之桥仿佛得到了完美的缝合。我仔细打量着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脑海里回想着他此刻满头白发的样子,一阵酸楚在心底蔓延开来。

3

许多年后的今天,重新站在村里这座灰旧的石板桥上,俯仰之间,一切已成過往。河水干枯成一脉,裸露出河床猩红的内里。当我重新来到禾水河岸,石板桥已经变得灰旧不堪。再往上走,禾水河上游那个深潭的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梧桐树已经枝繁叶茂,枝丫在半空中伸展开来,仿佛一把撑开的天堂伞。当年,我和姗姗就是坐在这棵梧桐树的树荫下,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水果,一边欣赏着坨坨在水中矫健的身姿。

水潭四周寂静无声,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石桥边静静地垂钓。寂静的水潭十分冷清。城市的气息入侵到乡村的各个角落,留守在村子里的孩子们拿着廉价的智能手机躲在阴凉的屋子里,沉溺于电子游戏的深渊里。曾经在水中欢快畅游的孩童有的已经离开人世,有的此刻正在城市的森林里流浪颠簸着。嗜酒如命的坨坨前年身患肝癌去世,疾病耗干了他的体液,他像一尾干瘪的鱼,漂浮在河面上,随波逐流。白发人送黑发人,只留下他年迈的父母相依为命。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此刻坨坨成了溺水者,站在岸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束手无策。

时光把人带向疾病、苍老和死亡。在时光的这座桥上,上帝才是真正的垂钓者,他准时收钩,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从未曾失手。上帝已向坨坨垂下了钓线,准备把他拉向彼岸。

桥带着旧时光的气息,它在默默诉说一个时代的繁华与苍凉。现代高速公路的开通,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四通八达的公路编织着新的交通枢纽,曾经热闹无比的石板桥渐渐变得寂寥起来。依然不断有人从桥上走过,只是零零落落。几个农妇背着孩子从玉带桥上走过,而后拐向另一条路,朝更远的地方走去。石板桥作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整个村庄生活的要塞,慢慢变得寂静冷清,就像一个步入暮年的老者,沉默寡言。

一座桥的存在,它必定要承受重压。就像一个人,无时不刻不承受着内外的枷锁。先辈传承下来的百年药店最终葬送在了祖父手里。祖父时刻都在想着翻身,想着重振家业。祖父临死前的那一晚,把我叫到窗前。在昏黄的灯光下,奄奄一息的祖父叮嘱我在外面好好打拼,无形中,他把接力棒传到了我手中。

祖父去世后,每年寒气逼人的腊月时分,空荡荡的房间里,祖母独自一人蜷缩在炭火旁,凛冽的寒风从窗户灌进来,在房间四处游弋。门外一响起脚步声,祖母就会摇晃着走到窗前,踮起脚跟,朝窗外不远的小路久久张望。祖母就像一座孤老的桥,生命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覆盖在她身上,直至将她淹没。她无时不刻不在等待着远方的亲人归来,在她这座桥上驻足片刻。

“一些树活着,一些叶子死去。一条没有名字的路,仍孤独地延伸。”祖母的孤独与恐惧无人知晓,尚在人间的她仿佛被遗忘。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己的恐惧里博弈着。

时光的河流潮起潮落,许多年后的今天,回望过去,年幼时对水的恐惧在我身上并没有消解,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开始呈现出更加复杂的后遗症。每次去理发店洗头,冲水的那一刻,我总是要一再叮嘱洗头技师不要直接用水冲洗在我的脸上,我担心水会顺着脸颊流进我的鼻子。有一次洗头的师傅忘了,一种熟悉的窒息感瞬间被激活。我的呼吸瞬时变得急促起来,有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让我感到末路突袭而至。我一跃坐了起来,仰着头,抚摸着胸口。十几秒后,呼吸才恢复正常。

这次糟糕的遭遇让我对洗头也产生了恐惧心理。无形的水,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让我感到恐慌。回到家,我把装满水的脸盆放在高脚凳上。我屏住呼吸,将整个头颅浸入水中,直至达到极限,才抬起头。我感觉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内心开始沾沾自喜,然而当我毫无准备地迅速把脸埋入水中,那种窒息感又涌上心头。

成长是不断消解恐惧的过程。为了消解对水的恐惧,我特意报了游泳班。泳池里都是五六岁的小屁孩,他们很快就学会了水底憋气,并迅速掌握了中途换气的要领,十天后就青蛙般在水中畅游起来。见我站在水中始终畏惧不前,教练对我一脸不屑。“你怎么连一个小孩都不如?”教练黑着脸对我说道。教练的话让我很受打击。我捏着鼻子慢慢沉入水中,水迅速淹没了头顶,耳边响起水泡翻滚的咕噜声响。我松开鼻子,水随着呼吸迅速窜入我的鼻孔。一股熟悉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眼前的世界瞬时黑了下来。我默默鼓励自己睁开双眼,水底浑浊的世界在我眼前顿时变得清晰起来。恐惧似乎消减了许多。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屏住呼吸,我一头扎进水中,几次下来,终于克服了对水的恐惧。教练的激将法及时而有效。

那个夏天,我迷恋上了游泳,整日沉溺于方寸大的泳池里,我的泳技也慢慢变得娴熟起来。然而,等我一上岸,穿上衣服,重新步入车水马龙的世界,生活的热浪迅速向我袭来,我瞬间招架不住。在时间的河流里,面对生活的飓风与巨浪,我始终是一个蹩脚的游泳者,时刻面临着溺水的风险。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整个大地,桥下的禾水河依旧哗哗流淌着,彻夜不息。我站在水潭边上,不断地做着深呼吸,随后纵身一跃,扎入潭水中。我不断地浮出水面又潜入水中,循环往复,直至筋疲力尽。我仰躺在水面上,落日的余晖染红了静静的水潭。渐渐娴熟的泳技让胆怯懦弱的我慢慢与水融为一体。

周齐林,江西永新人,80后,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广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有作品100余万字散见于《星火》《作品》《北京文学》《山花》《清明》《长城》《青年文学》《湖南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广州文艺》等刊。曾获华语民间散文第一大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届、第五届广东省散文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少年与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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