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絮
英国作家毛姆用《马尾树》的六则故事讲述着马来半岛上外来者与原生者的共生,而马来西亚的槟榔屿也有如马尾树那样的能力,让外来与原生的文化都能在此繁茂地生长起来。
马尾树与槟城
钟情于远东旅行的英国作家毛姆曾写过一本名为《马尾树》的短篇小说集,他在序言中这样写道:“每经过一段时间,潮水退却,那会儿马尾树就会自行生长,并逐渐使土地变得坚实、牢固、肥沃,直到那片土地最终适合生长更多品种、更加丰富的植物。随后,在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后,马尾树就会逐渐消失,最后被丛林中无数外来的植物完全吞没。”
这本书里的故事全来源于毛姆在马来半岛游历的见闻,毛姆曾说,“你若未到过槟城,那你还不算见过世界。”他用马尾树一一这种树干挺拔、长枝垂如马尾的树一一隐喻这片土地上,几个世纪以来的移民文化和殖民文化与原生的马来文化之间不断涌动的暗流。
槟城被狭长的海峡一分为二,一半在槟榔屿上,一半在马来半岛上,槟城的首府乔治城占据着槟榔屿的东北角,坐拥港口开阔的海面,像是守在马六甲海峡入口的卫兵。自公元7世纪起,中国、印度和中东地区的往来船只都要通过马六甲海峡才能实现海上贸易,16世纪开启大航海时代后,葡萄牙、荷兰、英国的航海者和殖民者也通过此处得以更加频繁地往来于亚欧之间。
其实,从明代郑和下西洋时期起,就已经有华人迁居到马来半岛上生活的记录。在如今多民族共生的马来西亚,华人人口仍然能占到总人口的四分之一,是仅次于马来人的第二大种族。早期来到马来西亚定居的华人大多数来自于闽南、客家和广府,与当地原住民通婚、繁衍后代,侨民的男性后代被称为“峇峇”,女性后代则称“娘惹”,原住民、侨民和混血的后裔们聚居在一起,在相濡以沫中一同成为马来半岛的土著,人们的马来语里也夹杂了许多闽南方言,一脉相承的中华文化里也添了马来人的服饰和习俗。
1786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船长弗朗西斯·菜特( Francis Light)从吉打苏丹处接管了当时的槟榔屿,成为了槟城第一任总督,才让此城免于暹罗的侵略,他以当时英王之名将城市命名为“乔治城”,随后,最初人烟稀少的乔治城也渐渐在国际贸易中成为了繁华的港口城市。
“在长达500年的贸易历史中,亚洲和欧洲的影响力赋予她有形与无形的特殊多文化遗产。这里的建筑和城市景观都是独一无二的,也是东亚和东南亚任何一个城市都无法比拟的。”2008年,当马来西亚槟城州的乔治城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时,人们这样说道。
1、槟城街头的涂鸦壁画:2012年,立陶宛青年艺术家Ernest Zacharevic在乔治市的百年老街墙上,以当地的真实生活为主题完成了多幅涂鸦创作。
2、殖民时期留下的的欧式风格建筑
3、俯瞰乔治城
4、槟城世德堂谢公司:槟城早期五大姓之一的谢氏宗祠,所谓“公司”其实是由宗族所设立的祠堂,门廊入口的门上写着“宝树”二字,源于《腾王阁序》的“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5、城中随处可见写着中文的招牌
穿越马六甲
1922年,英国人沿着陡峭的山壁修了一条长约2公里的缆车轨道,通往槟城的制高点一一升旗山。这是亚洲最长的缆车轨道,同时也是世界上最陡的隧道轨道,英国殖民时期的众多高官将领都由此来到山上居住或者度假。
搭乘清晨的有纜列车登高远眺,目光越过郁郁葱葱的绿色热带植被一直延伸向城市边缘,晨雾里看不太分明的槟威大桥横跨在蔚蓝的海面上,连接着槟榔屿和马来半岛。乔治城密密麻麻的欧式红屋顶和折射着曦光的现代化楼宇连成一片,这是马来西亚仅次于首都吉隆坡的大城市,也算得上是整个马来西亚英国气息最浓厚的地方。在乔治城老城区,建于殖民时期不同时代的英式建筑鳞次栉比,让人不免产生一种置身欧洲的错乱感。
旧关仔角(The Esplanade)地处港湾一隅,也是乔治城中的宜人去处,绵延的滨海大道与椰林为伴,浓荫和海风散去热带的暑热气息。旧关仔角海边的大片青草绿地上旁,并列排着两幢殖民时期的大楼:有着希腊圆柱门廊的建筑物则是旧时的City Hall,也被槟城华人称为“红毛公馆”,承袭20世纪英国爱德华七世时期的巴洛克建筑风格,扇形山墙和高大的格窗在建筑外墙的一片纯白中显得华丽精致;它近旁的黄色外墙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是槟城最早的市政府Town Hall,始建于1880年,至今其中的剧院和宴会厅还依然会向公众开放。
毗邻的莱特街( Lebuh Light)是槟城最早的商贸街市所在,它得名于那位开埠建城的莱特船长。在车水马龙的莱特街和土库街( Lebuh Pantai)交汇的十字路口处,旧关仔角钟楼静默地伫立着。与其说这有着上百年历史的钟楼是整座城市的地标建筑,不如将它称为此地各种文化碰撞交融的见证者。1897年时值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登基60周年,槟城当地华裔富商谢增煜出资修筑了这座带有回教摩尔式圆顶的英式钟楼,它和四周的英式建筑、闽南骑楼、南洋老宅排列在一起,亚欧文化杂糅于此的奇特历史感也扑面而来。在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中,旧关仔角钟楼得以留下短暂的光影,或许因为槟城街景中的这份独特历史感正好能够和彼时的香港遥相呼应。
1、南洋风格的街道
2、英式风格的消防站大楼
3、极乐寺颇具中国韵味的飞檐下南洋
因为某种原因的遮蔽,明代下南洋的华人并未来到槟榔屿上生活。直到清乾隆十年(1745)客家人张理、丘兆进和福建永定人马福春一行人驶船下南洋,在阴差阳错中来到槟榔屿,才成为了槟榔屿上的第一代华人。张理等人与娘惹峇峇土著生活在一起,指导人们开荒垦地、修筑房屋,在莱特船长于槟榔屿开埠之前,他们已经在槟榔屿上生活了数十年。后世的槟城华人敬张理为“大伯公”,为他修筑大伯公庙,祈求他能在潮涨潮落之中始终护佑着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华人们。
在槟榔屿的海边,至今留存着数百年前南下华人的高脚柱屋一一姓氏桥。虽然人们称之为“桥”,但实际上是从海岸边一路往海里打上木桩子,再在木桩上铺上木板作为住屋的地基,那时勤劳耐苦的华人们便在此之上建起自己的家园。家是以宗族姓氏来划分的,同姓氏族群的住屋由这条“桥”首尾相连,于是桥也被冠以这些家族的姓氏,如今姓杨桥、姓林桥、姓周桥、姓陈桥、姓李桥和杂姓桥依然可供人居住和开铺营业。入夜涨潮时,木屋前成串的红灯笼倏地亮了起来,门前深入海里的木桩上拴着停靠的归船,邻里们站在窗前用未变的乡音聊着家长里短,已逝去的百年时光仿佛也停驻在了这里。
虽然去国离乡,但对于生活在槟城的华人来说,故国的闽粤风貌始终未曾远离。城中的许多街道都沿用了闽粤最常见的骑楼,因为南洋一带的骑楼下廊都是五英尺宽,所以称其为“五脚基”,立柱支撑起楼上的住屋和廊下的临街铺面,成为人们在烈日和暴雨下的庇护之地。大街小巷的招牌上也大多以汉字书写,汕头街上熙熙攘攘的炒粿条摊、蚝烙铺子前也都是带着闽粤乡音的人们。
共生
沿着牛干冬街(Lebuh Chulia)步行到莲花河路,一座靛蓝色的传统中式风格的宅院像一颗盈盈的蓝宝石般映入眼帘,这是客家富商及清槟城领事张弼士的故居“蓝屋”,也是东南亚现存的最大的清代中国园林式住宅。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莲花河路,到处都是这样的蓝色宅院,人们用槟城盛产的蓝花花汁制成颜料,用来装饰建筑的外墙。苏州工匠设计的庭院中的池莲、绿柳和棕榈既有中式诗韵写意,又和鲜亮的色彩一起呈现出一派南洋风情。这座院落里最让人惊叹的,也是槟城最独特的,就是亚欧风格的完美杂糅:中式的雕梁画栋、岭南风格的风水布局、哥特式的卢浮窗、摩尔风格的碎瓷拼花、苏格兰旋转木楼梯和生铁器物都一一呈现在这座上百年的古宅里。
在这个城市里,总是不乏这样别致而有趣的杂糅。极乐寺与万佛宝塔融合了中、缅、泰三种风格,每逢华人农历新春便会张灯结彩。短短的一段椰脚街,南下华侨修建的广福宫观音亭已经在盈门的香火中矗立了两百年;在它对面的玛哈玛廉曼兴都印度庙雕刻着生动气派的印度神像,不远处的吉宁甲必丹清真寺也是由印裔穆斯林在此修建的;通体纯白的乔治教堂花园亭和尖顶展现着英伦风格。
在灯火通明的夜市里,闽粤风味的茶室对面也会有人在排队等待一碗令人大快朵颐的马来风味叻沙,马来道地的沙爹烤串的香气和肉骨茶汤的浓郁混合在一起,冰爽的印度拉茶或是粤式杏仁茶拂去萦绕人们周身的暑气……
有种奇妙的魔力让各种各样外来文化在这片丛林里共生着,而这座城也正如马尾树一样,使其丰沛,使其茂然,使其和谐。不同的是,土生土长于此的文化或许没有像马尾树那样,在外来植物繁茂之后逐渐消失,在经年的变迁和发展中,外来者和原生者的一切早已与整座城市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