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敬过一轮酒后,钱奎坐回我身边的位置。
他向我靠过来,嘴里喷出浓烈酒气:“你注意到陈康有什么问题吗?”
陈康坐在我正对面,他左右都是女同学。他来得晚,班长让插个凳子,坐她旁边。小时候,班长总是代老师训陈康。现在,他也显得拘谨。
“我看不出什么问题啊。”我抬眼望一眼陈康,他正侧耳听班长激动地讲话。
“他不喝酒!”
我小声责怪钱奎:“他以前喝酒误过事。喝酒有啥好的?”
“你懂个鬼。去,上个厕所。”
钱奎走进卫生间前,扔了一支烟给我。他酒劲上来,把烟叼着撒尿,还哼着一首当红流行歌曲。
瞧着卫生间人走光了,钱奎把烟吐掉。
“你说陈康喝酒误事,是不是说他上次酒后驾驶被抓的事情?”
“是啊。哎!我不还是听你说的呢。”
钱奎把没有洗的手搭在我肩上。
“兄弟啊,我才搞清楚。他‘进去不是酒驾。那次,我打电话给他想办个什么事,连打两天都关机。正巧我公司就在他们单位附近。吃午饭的时候,我逛过去看看他在不在。他们单位的人提起陈康,都很冷漠。最后有个老师傅提了个千斤顶出来,跟我说他酒驾‘进去了。他是这样说的:酒驾呀,酒驾么。当时我觉得话里有话,就勉强信了,碰到你,就说是这个原因。”
“快说实际情况,你总是卖关子。”窗外飘来浓郁的桂花香。我看那一群吃喝的人,他们是闻不到的。
“前几天,我忙完一个大单子,出门散步,又逛到陈康单位。他们说陈康辞职了。我给他们递了好烟,抽了两根后,有个师傅告诉我,不辞职就得被开除,开除养老金延续就会有问题等等。”
“啊?他辞职了?”我惊叫了一声。去年还听陈康说在单位混得不错。
“辞职算好的了。你看他现在的鬼样。”钱奎肚子圆滚滚的,衬衫扣子外翻,与陈康干瘦黑皱的形象形成对比。
“到底什么事情要被开掉?”
钱奎食指按住右侧鼻孔,低头连续作吸气状。
“吸毒!不会吧?”
“怎么不會?爱这口的人,绝对不能喝酒。”钱奎拍拍肚子,显得很懂行。“不信你去劝他酒,打死他都不会喝。”
我心里犹犹豫豫。皱了眉,像猛喝了一口陈醋。
我叹了口气。钱奎跟着我叹气。
“上星期,他问我借了万把块钱。看来这几天钱全给他烧掉了。”钱奎又点燃一根烟,我觉得钱奎的烟纸是人民币做的。
“好在他又要‘进去了。”钱奎对我神秘一笑。
“又拘留啊?”
“不是。刚才他悄悄跟我说,主动报了戒毒班,明天就去报到。”
“这害人的东西是要断根。”
钱奎打断我:“行了行了,他的事我们不管了。你千万不要去问他啊!他自尊心强着呢。”
我点点头。回餐厅的路上,钱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对我说:“给你一个发财的好机会。”
钱奎周六早上九点开了宝马车在我们小区门口等。
我和于丽娜坐上车。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财经新闻,形势一片大好。钱奎对每条新闻都进行点评,从国际金融形势到国内股市走向,从扩大内需到自由贸易区,说到得劲处,右手离开方向盘不算,还扭头征求我们的看法。我连连说是,瞥见于丽娜正把双手紧紧捂在手包上,仿佛家里全部资产都在里面。
车子离开城市,上了绕城高速,半小时下来,进入山水之间。车子的右侧是水天相接的七泉湖,左侧是高耸入云的天偃山。于丽娜打开车窗,一股清新的山风扑进来。
“风景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允许你们搞产业园?不破坏生态环境吗?”于丽娜的手伸出窗外。
钱奎挥挥手:“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车进半山腰的一个度假区。一栋栋别墅错落排列,都有大大的阳台、平台面向七泉湖。
我们在一个大别墅前下车。门厅格外干净、整洁。一位女接待员对钱奎鞠躬叫了声“钱董事长”。
钱奎示意她前面引路。
“这是住的地方吗?我们下午还有事,要赶回去啊。”于丽娜话很急。
“我请你们参观我公司项目。”钱奎压低声音,配合严肃环境。
于丽娜惊讶地张大嘴,我赶紧对她做了个噤声手势。
接待姑娘熟练地打开一排白色衣柜,柜子里是几套防护服。她做了个优美的“有请”手势。
我和于丽娜都是第一次穿这种密不透风的衣服,难免笨手笨脚。钱奎和小姑娘早就穿好,在边上静静地等我们。最后,还是他们帮我拉上拉链。一瞬间,我耳边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心情不免紧张起来。
“我说,你不是带我们去毒气室吧?”我的声音在耳边形成回声。钱奎的否定回答稍微有点变味,嗓音听起来尖了不少。
通道走到一半,没了窗户,灯光发黄。我想起了《生化危机》里的场景。
通道尽头是一个消毒亭,只能一个个进去。我最后一个进去,上下左右四个喷头同时向防护服喷射不明气雾。
小姑娘按下密码,一扇厚重的钢门缓缓自动打开。
我和于丽娜进去后,一看,顿时傻了眼。
不知道灯光从哪里来的,差不多一个羽毛球场大的密闭房间被照得每个角落清清楚楚。没有窗,没有任何东西,绿色从地面爬上墙壁,再布满屋顶。我看了一下地面,自己没有影子,其他三个人也没有影子。
这时,钱奎慢慢蹲下,最后趴在绿色地面上,并示意我也同样做。我趴下,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地坪像玻璃,没有一丝起伏。再跟着他来到一边墙壁,同样贴着看,也与地面一样效果。
钱奎站起来,在我的防护面具前竖起一根手指。他的声音沉闷,似乎天边滚过的雷声。
“地面、墙面、顶面,我用了一千万平整。”
“一样东西都没有,你就花这么多?”于丽娜惊讶地问。
“你说对了,什么都没有,但是又什么都有。这就是我们的最高追求。”
他让小姑娘拿出一个光溜溜的不锈钢小球,轻轻放置在地面。不锈钢球一点都没动。小姑娘得到钱奎默许后,用手指轻弹一下小球,小球发出轻微的滚动声,一直滚到墙上,反弹回来,又滚了一大段距离才稳稳停下。
“看到了吧?这就是高精度厂房。”
“派什么用场呢?”我觉得既然用到工业上,没什么必要这么精细。
“原本让高精度机器人按规程操作,可是,我仍觉得不够。”
“这还不够啊?”于丽娜正在墙上摸,试探建材材质。
“是的。我又对空气进行了纳米级过滤,又投入这些。”他又竖起一根指头。“建成了最高等级的洁净厂房。”
“你准备生产什么?”我知道钱奎习惯故弄玄虚。
钱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成就中:“我可以说,高精度厂房、洁净厂房都不是我首创,但是两者合一,至少在国内找不到第二个。”
我开玩笑地评价:“两千万,修成这极其脆弱的玩意儿啊!”
钱奎连连摇头:“你不懂,不懂啊!”
原路返回。出别墅的时候,另一个小姑娘领了三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进来。钱奎跟他们一一握手,互相交换名片。
“这个体验室,我要求限制人员进入。每一小时才能进去一组四个人。不然会出问题。”钱奎带我们走向另一幢小别墅的路上说。那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我估计又去等候接待了。我没看到她拿小球,怎么一会儿就拿了出来?她难道从防护服里拿出来的?
想着走着,我和于丽娜被领到小别墅一楼朝湖的大沙发上。钱奎让服务员泡了冰岛生普。
我一边喝茶,一边嚼着蜂蜜黄油扁桃仁。湖里迷迷蒙蒙,几艘渔船在缓缓前行。
于丽娜跟钱奎聊着家常,渐渐地,似乎刚才怪怪的感觉被甩在脑后了。房价、股票、电动汽车、补习班等话题在普洱茶香里,若隐若现。
一个服务员递给钱奎一个围巾盒子,鞠躬退下。
我以为这是钱奎送给于丽娜的小礼物。目光继续盯着湖面。我們怎么变,怎么改变生活,湖一直没变,安详宽容。
于丽娜又惊叫了。我立刻转过头。
围巾盒子里是一块很薄的白布。钱奎让于丽娜拉住两边,往上面倒矿泉水。一摊水在布上晃着,像一艘渔船在动。水没有渗透下去。钱奎让于丽娜把水倒在茶具里,再让她摸布,一滴水都没有。他让她使劲把布撑开,于丽娜展开双臂,布拉得有一米多长。钱奎又在布上倒水,仍然像上次那样,没有渗漏,水倒了之后,布干干的。
我想到了包水管的生料带,脱口说了出来。
钱奎哈哈一笑,让我把布蒙在嘴上往外吹气。不仅吹气,连吸气都非常自如。我笑了起来,笑反而鼓起了布,像吹了一个小气球。
“还生料带呢!知道自己科技水平低了吧?告诉你俩吧。这叫PTFE膜,属于纳米材料,只透气,不透水。”
“不会从刚才参观的厂房里才能生产吧?”
钱奎微笑着点点头,他的笑带着神秘。
面湖的窗户突然被缓缓移动的窗帘遮住。顶灯也被调暗。沙发顶头的一面墙上挂下来一幅投影屏。不知什么时候启动的投影仪开始播放一部宣传片。
蔚蓝的地球、山川海洋、生灵万物一一闪现,配乐是贝多芬的《田园》。随后画风一转,工业革命,破坏自然,环境污染,人类染疾病,动物被灭绝,此时的配乐是瓦格纳的《诸神的黄昏》。于丽娜的手紧紧箍住我胳膊。宣传片主题此时缓缓推出,一个个灵巧的机器人在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下,飞快精准地在巨大厂房里操作。一张张PTFE膜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只要在办公室、家里通风处安装了PTFE膜,就能阻挡住空气中的微粒。在室内工作、生活的人们呼吸到的永远是最新鲜、最洁净的空气。最后的画面,是除夕年夜饭场景,阖家团圆,幸福美满。
室内恢复正常后,我说了声“好”,想起身去吃午饭,被钱奎示意坐下。
“你觉得这个项目怎么样?”
“好啊!恭喜你抱了个金娃娃呢。”我肚子实在有点饿,就猛夸他。
钱奎不急,把头往沙发上一靠。
“所有来的人都说好。我也下决心至少先上两条线。”
“应该上!”于丽娜也表态,“绿色环保,还保障人们健康。”
钱奎的声音低沉起来:“光厂房建设就把我们公司的资金用得差不多了。”
我把屁股往里靠靠,坐坐扎实。
“两条线的设想,上月跟银行谈了,他们也答应融资。但还有较大缺口。”
钱奎招招手,那个服务员又送过来一个文件夹。他打开,翻过好几页,掉转头,递给我。
我一看是一张借款、利息、年数表格。我扫了一眼,传给于丽娜。于丽娜看的时间比我长。我注意到她左手手指微微在弹动。
进入实质性环节,沉默是常态。我眼望湖面,似乎起风了,渔船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和于丽娜都没有谈起中午的事情。她忙着查儿子作业。我捧着手机刷抖音。
躺到床上,电视里播放着吵闹的真人秀,我俩还是没什么声音。进到广告,于丽娜忽然发声。
“哎,我们入多少?”
我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她的目光诚恳。
“我们有多少?”
她对我竖起一根指头,还往窗帘那里迅速瞥了一眼。
“一百万啊!”
“嘘嘘嘘!你不会小声点啊。中午我就在盘算。按照他那张表,如果选择投一年期,年息百分之八。但是选择投三年,年息就可以百分之十五,还可以复利计算。”
我把凉被一掀:“我们不是商量好买个新房吗?”
于丽娜叹口气:“我也纠结在这里呢。你看房价一直在涨,买房摇号我们一次都没中,眼看着钱一天天缩水,可万一中签了呢?投到钱奎那里又拿不出来。”
“我担心的跟你不一样。”我索性关了电视机。“买新房、投项目,都是投资,哪个可靠投哪个,对吧?房子自然不用说,但钱奎的项目诱惑太大,可能就有问题。你看现在市面上卷款跑路的还少吗?他们的套路不就是高利息诱惑,然后付点利息给你尝甜头,引你彻底上钩后,完全失踪。你看街角的那个多么气派的公司,不就一下子倒闭了?每天门口聚集着很多人讨债。我可不想那样。”
“那就算了,睡觉!”于丽娜关了台灯。
我说是这么说,心里却不完全这么想。
等于丽娜睡熟,我悄悄爬起来,坐在书房里,打开电脑,搜索关键词:PTFE。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显示搜索结果有一亿多条!它的学名叫:聚四氟乙烯,被称为塑料王。真是隔行如隔山。化工塑料行业对这个材料的认识估计就像电力行业对特高压电网的认识一样,可我一个写文字材料的小公务员什么都不懂。我查看“塑料王”的应用,应用领域实在广泛了,有做成管材的、板材的、带材的、复合材料的等等,终于找到国外先进技术制作纳米材料的案例。我心稍微定一些,说明钱奎不是完全没有依据,只是国内似乎还没有运用PTFE纳米技术制作那些产品的介绍。
合上电脑,我看看时间还不太晚,就给钱奎发了个微信表情。很快,他回了个表情给我。我们围绕PTFE纳米产品聊了很多,钱奎显得很专业。我纳闷,他一个学图书情报的,怎么对化学技术这么精通?可能就是自由职业者的敏感吧,哪个行当赚钱,就往哪里钻营。我犹豫了一下,终于发出我最想问的事。
“我投一百万现金,一年期,可不可以年息到百分之十二?”
我知道这个要求非常过分,我故意抛高了期望,也是给他砍价的。
很长时间,钱奎都没有回我这条信息。等我看完一个关于怎样制作玫瑰豉油鸡的小视频,他的信息才来,就三个字加一个感叹号。
“没问题!”
这有点出乎我意料。轮到我思考好长时间。首先我想如何跟于丽娜说,毕竟钱在她手里。其次,隐隐感觉钱奎不还价,肯给这么高的回报,是不是不可靠?我把一块饼干送到嘴边,突然意识到夜深了,又放回盒子里。想了想,连牛奶、酸奶也都算了。磨蹭半天,最终,我以简单的一个“好的”,结束这场夜班“交易”。钱奎没说什么时候要钱,我也没要求签什么借款合同。
一周之内,钱奎没有跟我联系。我在家里一有机会就宣传PTFE膜的好处,于丽娜没什么兴趣,她还是做饭,打扫卫生,检查儿子作业。
周五下班时,我收到钱奎的微信。
“明天签个合同,钱转到我们公司吧!”
我虽然回了“行”,但是也不知道到底行不行。
晚饭时,我吞吞吐吐说了这事。于丽娜脸当即就板了。
“你不是说那个项目有问题?钱奎在忽悠我们?怎么一下子掉头了?一百万,又不是一万块,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真是的。”
我从她最后三个字里,读出了“有门”两个字。然后就各种好话接二连三地奉上,重点把百分之十二的年息,通过我多轮次艰苦谈判争取来的情况汇报清楚。
“啪!”于丽娜把一张银行卡拍在餐桌上。
“我就知道你不甘心,这几天老是说PTFE、纳米、膜技术啥的,就知道你在打埋伏。”
我憨厚地笑出声,儿子也跟着我笑。
“正巧理财产品昨天到期,这里应该有一百万了。我警告你啊!要是亏掉我一分钱,我跟你拼命!”
“不会不会,我调研很到位,你放心吧。你想,就我们两个拿死工资的,一年的收入也抵不上这利息啊。有时候,还是得脑子灵光点!”
“你把合同看清楚,不要被骗了。”
“你不去签啊?”
“不去!给你点压力,出了事情你负全部责任!”
吃过晚饭,我和于丽娜出去散步。暑气散了。我在汗衫外面套了件薄运动衣。临出门,犹豫一下,拿起桌上的那张银行卡,塞到贴身兜里,并拉上拉链。
于丽娜甩开双臂,走得很快。身子笔挺,从侧面看,有点僵硬。我笑出声来,她转头疑惑地看我。我连忙解释。
“我这几天一直做同一个梦,想想就好笑。”
“你什么都不行,就是会瞎想乱想。”
“梦里,我一直在换乘地铁,不对,应該是电车,因为从地面到地下,再到半空,乘一段路,换乘一次。每天必定出现的场景,是从地下直接到半空的换乘。一部长长滚梯载着我斜斜地往上攀登。越过地下超市、地面街道,来到白色台阶组成的几何形通道上,高架电车四通八达,那些通道像一个个登机长廊,来接驳电车。我一直在那些白色台阶上快走,有时我也问自己,没什么急事,空中电车一班接一班快得很,为什么还这么赶呢?其实啊,并不是我要快,而是身体按照你的走路标准在行动啊!”
说到这里,我也挺起胸脯,夸张地以机器人般的动作往前走,超过了于丽娜。“啪啪”两下,背上挨了于丽娜两巴掌。往前一冲,正巧到自动柜员机前。我顺势插入卡片,查了一下余额。
取回卡,我对于丽娜扬扬手。
“上面那些数字,你不用,永远只是数字。当生活有了惯性,让你去消费、挥霍,你都不知道怎么去用。我和你,白天被禁锢在办公楼里,晚上被困在家里。有时一想到明天又将重复今天的事,明年又是今年那些事,我有点反胃。”
于丽娜一把夺过银行卡,拉高声调:“晚上你没喝酒,怎么都是些酒话了。让我消费,我超级拿手呢!”说完,把卡片塞进自己裤兜里,再从外面摸了一下。
“陈康!陈康!”
我向马路对面大喊两声。陈康转过身。瘦削身子藏在羽绒服里,一把就能把人拔出来似的,挺滑稽。
我习惯在午饭后,走出单位大楼,到马路上四处逛。尽管已是隆冬,可我还是想透气。大楼里的温暖气息让我昏昏欲睡。
陈康说去超市买点东西,我跟他一起走去。
穿过两条马路,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他:“喂,什么时候出来的?”
陈康疑惑地看着我:“什么出来不出来?”
“咦!你不是自己申请进那个地方的吗?”
路口绿灯,陈康反倒不走了。
“你说说清楚,我进哪里啊?”
我先把他拖着过马路。越过一条条斑马线的时候,心情一点点沉重起来。
果然,陈康听我把钱奎的话说完,就破口大骂。
“他真不是个东西,凭什么诋毁我?我虽然工作差点,却也在单位里混得过去。倒是他,西装笔挺,一肚子坏水!从小就是!”
“算了算了,可能是你借了他的钱,他耿耿于怀吧,不要跟他计较了。”我拍着他肩膀说。
“放屁!又是他胡说八道。我从没有借过他的钱!是他,他问我借了钱。”
这下我又愣住了。
“还是夏天的时候,他到我单位找到我,说在搞一个高科技项目,弄好了还能上市,问我有没有兴趣入股成为股东。我说自己没什么钱。他说借点给他,算利息给我。他来了三四次,眼看跟工段里的弟兄们要打成一片了,我赶紧说自己还有十来万,都借给你。”
“他要了?答应给你多少利息?”
“当然。拿了十万,从此再没到我单位来了。利息嘛,他说一年本息全还给我十一万五。”
我没有跟进超市,而是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说单位有事叫我回去。
转身离开陈康的时候,我感觉他的十万块钱有点悬。他刚才跟我说,钱奎只是打了个便条给他,他甚至不好意思收这张白条。我问为什么。
“同学情义,情义是最重要的。”
回单位的路上,我庆幸自己签了正规合同。临近单位大门的时候,高大建筑把我压到阴影里。似乎在提一个问题:签了合同就没问题了吗?
本来,每天散步回来,我会躺在沙发上眯一会,一刻钟左右。醒来洗把脸开始下午的工作。这天我怎么也睡不着。沙发长刺,戳着我后背。一个又一个可能在我脑子里盘来盘去。眼睛虽然闭着,但随着一个接一个念头快速转动。
索性拉开窗帘,冬日阳光下光秃秃的树木让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我咬咬牙,拨打钱奎手机。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手一哆嗦,手机差点滑到地上。呆坐在椅子上,大概有十分钟时间,才猛地想起会议时间马上到了。
下午的会冗长乏味,暖气又开得足,我昏昏沉沉,全在想钱奎和我的钱。每次有新消息提醒音,我总是一把抓牢手机,飞快扫视。可惜,我会前匆忙给钱奎发的微信:“开机后请速打电话或微信我,急急急!”钱奎一直没有回。
他在国际航班上,没错!他肯定在飞机上,没有开机。我往好处想。
会议进行了三个半小时。离开会议室的头一件事,就是拨打钱奎电话。
“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啊呀!一分钟之内我连续拨了十几次,之后,频率降下来,一直到打开家门,钱奎的电话要么无法接通,要么正在通话。拨打电话的同时,我发了几十条微信、短信,却都落到无底深渊。
于丽娜吃饭的时候看出点什么。
“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哪有?哪有啊!”我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在嘴里一阵乱嚼,表情夸张地将筷子举向半空。“好吃,真是太好吃了。”然而,嘴里丝毫感觉不出肉的鲜味,更要命的是,胃竟然不合時宜地打起了饱嗝。
“你这点出息,一看就是碰上不顺心的事了。”于丽娜给我剥了个橘子,塞到我嘴里。
我吓一跳,那一刻,我正看着龙头里的水冲刷着锅碗盘筷,水是时间的代言人,看到水流,联想到时间流逝,时间就是金钱。
“真被你看出来了。一年又要到头了,你看我在单位里也算是个小头头吧?年终绩效今天下午开始评价,各种维度的初评结果,对我这个小部门都不利呢。”
“行了,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大家做出来的呢,你虚个啥?”
我用劲把一个个盘子擦得锃亮。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哎!那就好了。
斜躺在沙发上,觉得有点头痛,但是看见手机信号灯在闪烁,就拿起来看了一眼。未接来电三个,全是钱奎的!我跳起来,拿起羽绒服就往外跑。于丽娜和儿子吃惊地看着我。
奔出小区,街上灯火阑珊。我打通钱奎的电话,他也马上接了。
“你刚才怎么没接电话啊?”
钱奎倒打一耙,我气得红烧肉差点吐出来。
“得了,别跟我玩这套。一句话:明天就把我半年前投的一百万还给我。我要买房,需要现金首付。”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且不说小半年前,咱们合同是怎么签的。就说你这种行为,太不严肃,在玩游戏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压火气。
“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钱奎在电话里微微顿了一下,但我察觉到了。
“我在哈尔滨出差呢。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我哪能让事情过夜呢。
“明天上午,我去七泉湖你公司,你现在就打电话给工作人员,能退多少就给我多少!”
“明天不行,这样吧,等我回来,我们见面再聊。等我电话,就这样吧!”
钱奎挂断电话。我话没说完,就继续打,又出现下午的情况,不是打不通,就是正在通话。
马路越来越冷清,我鼻涕都流出来了,可还是捧着冰冷手机一遍遍地拨打。透过稀疏的行道树枝杈,我看见一颗孤星,那么寥落。
感冒很难受。不管坐着还是躺着总是不舒服。中午我也不出去走路了,歪在沙发上,眼睛闭一会儿,自然会睁开,望一眼手上的手机,生怕错过钱奎的电话和信息。
我借口重感冒,晚上睡到书房里。三天下来,白天打电话,晚上发信息。钱奎根本不睬。我裹着被子,躺在书房沙发上,用嘴巴呼吸,像极了一条被抛弃在沙滩上的鱼,感觉希望越来越渺茫。我甚至动了念头,给于丽娜和儿子留下一封自白书,然后打开窗户,一跃而下。事情是我做的,应该由我来负责。
发了高烧,无法上班。同事们戴着口罩来看我,说些安慰的话。我一言不发,眼睛在他们脸上梭巡,似乎在看他们最后一眼。他们笑了,说我脸色不好,可精神还好。我强行挤出微笑,想留给他们最后良好印象。
吃了强力感冒药,睡眠像火车过山间隧道,短暂黑暗随时降临。梦也变得短促富有象征意义。
陈康出现在梦里,他手上拿着装满钱的布袋子,大声对我说:“快去拿钱!我拿到了。”他拍着沉甸甸的钱,看样子远不止十万元。“还是老同学靠谱,真好!”
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我总是拿起手机看一眼。除了单位的一些杂事、破事,没有我等的信息。
一天上午,太阳突然变得很强烈,把书房的亮度提高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我身上感觉轻松不少,感冒正在消退。喝完于丽娜上班前给我留在炖锅里的粥汤,出了一身大汗,意识也开始复苏。我坐到书桌前,拿出纸和笔,刚写下几个字,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写不下去。我把头伏在双臂间,不愿抬起。
电话铃声惊到我。我随手拿起一看,竟是钱奎来电。那一瞬间,我的思路被这个电话激活。
挂上电话,转眼看窗外,冬天已经到了尽头。春天该在来的路上了。我转念一想,有时候,等待总是被动,主动做些什么,可能春天来得更快点,春光也会更加明媚。于是,我打了一个电话。第二天,又拉了一个群。
钱奎并没有让我去七泉湖的别墅,而是约两天后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咖啡快餐连锁店见面。
离十一点还有半小时,我到了。咖啡香、饭菜味等,我一概闻不出,服务员给我端来一杯温水,我也不想喝。没有食欲,竟然也不想喝水。不到半小时,餐桌上的一小盒抽纸都被我用光了。
过了约定的十一点,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电话不接、信息不回的阴影像窗外将要落雪的天,覆盖到全身。刚进门脱了的羽绒衫,又穿回。餐桌上的水杯变冷了,我端起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开始左顾右盼起来。
我的一生乏善可陈。好的是,没经历什么挫折。平淡稳定的家庭、旱涝保收的工作,没什么社会交际。如果走路不算爱好,那么我只有看看电视这个喜好。好像也就是看电视时,于丽娜在边上闹的。“你看这本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创业初期只有五万元,现在资产十个亿。”“这条财经新闻推荐的这只股票,半年翻了三倍。”“这老太可以啊!做个私房八宝酱就搞成全国名牌。”有时,我也会梦见自己成为亿万富翁,躺在加勒比海边晒太阳。醒来后我想,梦境是最接近四维世界的,梦境出现,说明至少在另一个宇宙里,我有这个命。
钱奎来了,带着一阵冷风。
“迟了点,可我忙啊。”
“你忙啥啊?都不理我?”我说话瓮声瓮气。
“咦,你怎么感冒啦?可别传染给我啊,我现在是紧要时期,不能得病啊。”
我气得话被噎在喉咙口,清了嗓子也没用。
钱奎点咖啡、套餐忙了一会儿,才重新说话。
“你还怪我?我不是为我们的项目在奔波吗?从哈尔滨回来,还没进城,北京证监会通知我去一趟。这么多的事情要协调,你的电话没时间理会,你的信息属于垃圾信息。”
他喝了咖啡,又埋头吃咖喱牛肉饭,满嘴流黄,看得我直打恶心。我把自己那份青椒肉丝炒饭推到一边。
“你那高精度、洁净厂房弄得怎样啦?”
钱奎还在埋头吃最后两口饭,含含糊糊回答几句,我都沒听清。等他抬起头,说出“卖了”两个字,我眼前一黑。
恍恍惚惚间,我听见钱奎接了几个电话,他态度时而强硬,时而软弱,真真假假,诱惑性很强。
“你就听好消息吧!”“你逼我也没用。”“当今PTFE最先进的应用,在医学上!”“知道人造心脏吗?知道人造血管吗?都要用我的材料!”“快了快了,最迟春节过后就有好消息。”“IPO你不懂吗?”“要往前看,不能死心眼!”“最近登上珠峰的队员穿的是我们公司研制的PTFE材料做成的冲锋衣!”
内心有个声音告诫我,决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我喘着粗气,重复着最关键的话。
“把我的钱退给我,我宁愿按照合同规定扣违约金。”
钱奎的脸在我眼前变大、变形,他的嘴角还残留一小撮黄咖喱。
“What?我最好的同学、哥们,你在哪里?在我创业快要成功的时候,你居然要绊我一腿呢!你我情义何在?”
“这是另一码事。感冒煎熬中,我想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呢?可能永远在泥路上跌爬滚打。我的命,到现在才明白,就这样了,谢谢你给我短暂幻想的机会。可事情的发展,远超我承受能力。”
钱奎大笑起来:“什么超出你的承受能力?不都是我在扛吗?我为大家谋更大福利,调整发展思路。不跟你说了,你身体不好,早点回去休息。我还有好几档事要办。”
他推开餐具,拎起包,往门口快步走去。
两分钟后,他又退回原位。我把餐具拢到一边,拿出随身带着的那份合同。很快,我的合同上,借条、便条、合同等压上来,我几乎看不见自己的那份了。
陈康和同学们站成一个半圆,把卡座围个结实。
陈康拍拍我的肩。
“还是你想得周到,这三天里,我跟每位夏天聚会的同学联系,果然,每个人都被他以不同方式借钱、入股了。你电话里说,合同项目在七泉湖。你看,这份是在云田山,这份在商贸中心,这是直接打白条。七七八八加起来,我估摸着要超千万。还不知道他在‘同学情义之外还借了多少。”
钱奎双手一摊:“你们什么意思嘛,伏击我啊!当我是敌人?真是滑稽,我为大家跑东跑西,你们恩将仇报!”
同学们群情激愤:“不要把我们当傻子。”“你假借项目忽悠我们,这是诈骗!”“别废话,退钱!”“你这个狡诈的‘火柴人!”
服务员们远远地在指指点点。我让大家安静。
“钱奎,如果你真的重视‘情义二字,就爽快地把骗我们的钱还了。”
钱奎的脸涨得通红。翻来覆去就那些话,讲到最后,他把手往合同上一摊:“我没钱还!”甚至有几秒钟,眼睛微眯,斜着瞟了同学们一圈。
我想起了群里大家的预见,最坏的结果就是钱奎彻底瘫在地上耍赖皮,现实的确如此。
我的声音还是那么沙沙的,无形中却增加了分量。
“你不要觉得同学们都是普通的公务员、职员、教师,就拿你没办法。每个人都拥有你不了解的社会资源。只有切身利益受到损害时,有些重要关系才搬出来。”我让他睁大眼睛,一一把群里大家介绍的自己重磅关系说给他听。
“切!我才不在乎你们这些所谓关系呢。”钱奎把头靠在高背咖啡座上,脸色开始发白。
陈康说话了。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却更具杀伤力。
“我们了解到,你和妻子名下房产在本市有五套,分别在前进路、人民街、紫园北院、新红城花园、四季明湖别院。你前几天匆忙与妻子协议离婚,把房产全部划给妻子。过户手续正在办理中。还要我把房子的面积和市值报一下吗?”
钱奎突然大笑:“反正你们拿我没办法,我已经一无所有……”
陈康笑的声音压过钱奎:“你错了。办理过户手续已经暂停了,这些都还是你的房产!”
陈康手里拿了张报纸进到我办公室,一坐下就嚷嚷太热。我随手把中央空调温度调低,风量调大。
他想抽烟,还想扔给我一支。我摆了摆手,同时为他开了半扇窗。窗外知了声传进来,刚睡过午觉的我,顿时又有点疲乏。
他把报纸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一眼。
“早上我就知道了,没想到他搞这么大,这辈子算是完了。”
陈康也叹了口气:“亏得春节前我们果断出击,不然真的和那些老头老太一样啊!”他点点报纸上的图片。一大群老头老太把一幢办公楼的门堵住,激进的人们把玻璃门窗全都砸碎,茶色玻璃碎片夹杂在人群里,像犯了罪的廉价宝石。
陈康对钱奎欠下的巨额债务数了如指掌,可以背到百元无差错。
我茫然地用鼠标胡乱点击网页,沉默了好一会儿,想想还是把话说出来的好。
“你说,我们迫使他卖房还钱,是不是有点不仁义啊?”
陈康把烟掐灭:“开始时,我也觉得有点歉疚,今天我一点也没有了。我来你这里之前也给几个同学打了电话。他们同样表示,钱奎今天出这么大的事,是他活该。一是他根本没有好项目,借款以高利息为幌子,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二是我们这些同学都规劝过他,他没有悬崖勒马。三是我们不拿回自己的钱,现在看来完全救不了他,只能是苦了自己。他们都让我对你表示感谢。还是你脑子灵光,对付‘火柴人的办法就是‘反制!”
陈康说话时,我背上一阵又一阵出冷汗,与春节前那次感冒症状差不多。我体会到当头、做决策人的压力。陈康他们是没分量的。
我把窗户索性开直,迎面而來的热风,鼓起我的衬衣,一会儿,背上就不粘连了。大太阳下,我甚至能看清街上一个女孩喝酸奶的牌子。
“还是要有阳光啊!”我说了句。回过身,发现陈康还在盯着报纸看。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