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
1
像G城所有的街区一样,雨水落下时,悦活里的空中弥漫起略带腥味的凉爽气息。他坐在理发店那张半旧的布沙发上,视线从女理发师细长灵活的双手和波仔滑顺的发间收回,看到坡上浑浊的雨水正沿着门前的明沟无声流淌。将侧放在下巴的手臂抽回,他端正坐姿,那只先前在小巷对面垃圾箱前觅食的流浪猫,已栖身甜点店雨遮下。抖动了幾下柔软而湿漉的毛发,它抬起毛茸茸的脚掌向着坡上走去,迅疾消失在看不见的墙阴里。
午后嘈杂的人语和店面断续传出的音乐声,暂时为雨声代替。他起身来到门前,从裤兜里掏出那包抽了一半的“双喜”烟,猛然想到打火机忘在了出租屋。女理发师放下手中的电推,准备用吹风机吹掉那些落在波仔脖颈和衫领上的碎发,他已回身来到她面前。
“马上就好了。”女理发师看了他一眼,笑说。
“不着急的。”他低声回道。在稍显吵人的吹风机声响中,他认真端详着镜中波仔那张白净又帅气的小脸。
这爿面积不足十平米的理发店,坐落在鹿角巷尾,此前他已来过两次,是他某日傍晚来寻书店时发现的。初到悦活里,为排遣孤独,他夜晚常会出门,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从一条街巷晃到另一条,带着审视的目光,察看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极力想要记住招牌上的文字。有时他站在某条似曾相识的小巷,忽然会在从前的旧时光里一阵莫名失落。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物,犹如一场梦,真实又模糊。事实上,他对小店理发师的技艺算不上满意,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情所致,他从不会在同一家理发店连续出现三次,毕竟前去修剪那些肆意蓬勃生长的头发,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能够有所变化。然而,自与清瑶分开,搬进悦活里临渠的那栋五层旧式小楼,他似乎有了新的人生体悟,对周边陌生的事物和人群竟莫名生发了几分亲切。又或是自己内心的那份童真驱使,搬来不足一月光景,楼下经营麻将馆生意的那对湖南夫妇的儿子,就成了他周末时光的小玩伴。
“波仔,今天你这么乖,一会叔叔请你吃冰淇淋。”
“谢谢叔叔。”波仔望着他,开心道。
尽管已是夏末,G城的热浪却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夜晚他常会从梦中醒来,拖着汗淋淋的身子去浴室冲洗。冲了冷水澡,睡意亦荡然无存。那时,他会躺在床上翻看一阵微信朋友圈,亦或继续阅读那些放在枕边尚未读完的小说;更多时候,他是裸着身子来到客厅窗前,盯着渠边那条干爽无人的小道,或对面楼墙上灯影里的爬藤,在楼下麻将馆传出的混杂声响中,陷入往日与旧情人一起时的欢愉时光。记忆里,他与她们的相处模式大致相同——每一场恋情的结束,无疑都没能让他在感情世界里迅速成长——最初的相识异常美好(这点让他心感宽慰),之后看似美妙的频繁约会,加快的不过是奔向床笫之欢的进度而已。尽管每一次他都误以为对方会是自己最佳伴侣。日子久了,她们皆变得几近相像,对他的生活习性和情感的“冷漠”抱以微词,无法体味到他内心渴求的安静与简单。甚至当他尝试改变,不再带她们去图书馆、书店或公园,更换为电影院、商场与咖啡馆,她们依然不为所动,反而讥嘲他虚假可笑。“你以为换个地方谈论你读过的那些没用的书就是浪漫?真是笑死人了!”谁说的这句话,他一时难以准确记起,似乎她们在不同时间与他的错位交集里,都曾表达过同样的见解。于是,她们原本对他怀有的欣赏之意,渐渐淡化,一段沉默时日后,多疑的天性就占了上风,质询之余不免就与他有了口角之争。争吵的频次仿若倒金字塔之状,一旦反复的战火形成燎原之势,凶猛到难以扑救,他在她们咄咄逼人的情势中不得不一次次被迫弃甲而逃——当然,这种片面的认知他向来不会承认。
“我还以为他是你儿子呢。”为波仔洗头时,女理发师忽然说道。“想着你这么年轻,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孩子。”
他听得出来女理发师话里的夸赞之意,尽管三个月前他已满二十七周岁。“要是我早点结婚,儿子这会也差不多有这么大了。”他一时有了跟她攀谈的欲望。
“你还别说,你俩看起来还真像一对父子。”
“是吗?”他笑说。问波仔,“姐姐说你像我儿子,干脆你认我当干爹吧?”
“‘干爹会给我买很多玩具和好吃的吗?”波仔遽然坐起,不顾从发间淋下的泡沫,抹了一把脸道。
“肯定会呀。”女理发师抢先给出了答案。
“干爹!”波仔高声叫出。
笑闹了一场,他再次回到沙发前坐下,等待着女理发师将波仔的头发吹干。
“再来哈。”付了款,带着波仔出门时,女理发师冲他说道。
他回身看了她一眼,点头回应,惊觉发现她好看的眉眼竟像极了两年前那个在地下室自杀的女同事。
他是在小区宣传栏里看到的那些随意张贴在一块的招租广告。那个潮湿闷热的夏日夜晚,他们坐在电脑前看一档综艺节目,清瑶忽然抱住他,说她饿了。四目交汇刹那,他在她略带孩子气的清澈眼神中遽然有了生理的渴望。清瑶捧住他的脸颊,讨好地亲吻了他的嘴唇,又说了一遍她饿了。他将她抱住,求欢的冲动已难以抑制。但唇齿贴合之际,清瑶一下将他推开。他懂得她的欲擒故纵,却还是选择了陪她下楼买零食。
从中部那座省城来G城已近半年,但他对南方多雨燠热的气候尚未习惯,从出租屋到便利店不过百米距离,他的额头和胳膊上已溢出一层黏糊的汗液。清瑶走进便利店,去买她钟爱的泡椒凤爪和罐装凉茶,他留在店门外抽烟。或是时间尚早,不远处挂着“潮汕大排档”招牌的小店尚无往日的热闹,忽高忽低的说笑和啤酒瓶碰撞声,来自一张简易餐桌前围坐的五个年轻男女。至于他们运用的来自汉藏语系汉语族的声调语言,他几乎无法准确辨识出任何一句。那家大排档是他们近来常去光顾的地方,印象中,冷啤与烤串无疑是他从前与友人夏夜消暑的理想搭配——显然,这一饮食文化的肤浅认知又暴露了他的狭隘——但生长在南方口味刁钻的清瑶更偏爱炒田螺、辣味鸭肠和猪红粥。
路灯下的宣传栏正是那时进入了他的视野。他上前几步,想要看清栏里的文字,却首先被那些贴满的小广告吸引。征婚和求子的,他警惕地一眼扫过,视线落在一张手写的房屋招租信息上。前一晚,清瑶说起租赁合同即将到期,询问他是否打算换一个离自己单位近些的住处,商讨的结果是,他们必须先找到一处更为宽敞又安静的去处。清瑶拎着零食从便利店出来,他尚在盯着那张招租小广告出神。房屋的地址所在,离他工作的出版社近了许多,两室一厅的格局对他们而言也足够宽敞,他甚至想到自己终于能够拥有一间渴望已久的书房,夜深人静时分,可以独自待在里面读书或写作。但招租信息上标注的醒目租金数字,相对他眼下的工作收入,尚且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压力,何况他更期待能够住进一处南北朝向的房子,长年有阳光作伴。清瑶将一罐凉茶递给他。他接过,拉下拉环,猛灌了一口。待冰爽的液体从喉间流入胃部,他指着小广告下面地址一栏,对她说道:你看,悦活里,多好听的地名!
不期而遇,犹如一场美好的浩劫。这是搬去悦活里那天,他在房东“旭哥” ——实际上他已六十有余,南腔北调,却干练精神,高瘦的身形根本不像G城本地人——递来的租赁合同上签字时,脑海迅疾闪过的话语。某种难以确定的意义上,他相信那晚在小区宣传栏里看到“悦活里”的地名,就注定了他必将在某日到来,在這方他完全陌生的土地上留下一段独身生涯的印迹。毋庸置疑,那句话更为适合他与清瑶那段仅仅维持了一年的恋情。
北方的深秋时节,秋风飒爽,秋雨亦是微凉迷人。一个万物萧瑟而空寂的傍晚,他在办公室编校完“海外汉学译丛”中的最后一本,点了一支烟,起身来到窗前。窗口正对着一片方方正正的花园,园里的众多花卉品种,他早已烂熟于心——在此之前,他已在这家出版社工作了三年七个月又十八天——甚至清楚记得每一种花卉盛开的月份和花色。眼下,它们都已枯败,唯有院墙处那株仿佛浴雨而燃的枫树,在雨中的暮色里愈发显得朴雅美灿。一只迷途的野鸽倏然轻落树下。风吹枝摇,它受了惊,又振翅飞去了别处。他将一只手伸出窗外,雨水落入掌心。想到一周后那套丛书才会交付印刷厂,他一时萌生了出门旅行的念头。
那时,他租住在城中村一栋民房。顶层的那间小屋尽管稍显逼仄,冬冷夏热,一张单人床占据着三分之一的空间,但房租便宜,通风明亮,视野开阔,满足了他时时可以远眺的心愿:春日野穹,杂花盛放;秋色连波,风凉叶黄。交往三年有余的女友孟柔无数次提出搬来与他同住,都被他断然拒绝。毫无疑问,经过如此漫长的相处时光,他们的情爱早已变得不冷不淡,成为一种融入骨血无可替代的亲情,一旦共居一室,朝夕相伴,他们便再无秘密和个人空间而言。事实上,这源于他对自己多情性情的自知,何况情最难久,多情人必至寡情的道理,他早在书中参透。孟柔之前,他曾短暂交往过两任女友,如今那些平日与他暧昧不明的异性,亦不乏有使之心绪不宁者。所以,他坚信周末情侣的相处模式,或许才更适合他与孟柔,也是他们能够长久共存的最好选择。
拨通部门主任的手机,墙上的欧式挂钟指向十点一刻。他尽可能简短地汇报了工作进度,直入休假的主题。对那个一向工作敬业却过于严苛较真的中年女人,他素来毫无好感,然令他意外的是,她竟爽快应许,甚至主动提出会替他补办休假手续。电话挂断,他怔愣了一会,回想着近来他在工作上的表现。
简单收拾了行装,他把翌日出门的衣服叠放整齐,选好鞋袜的搭配,去楼下公用的冲澡间洗了澡,上床看了一篇布鲁诺·舒尔茨的短篇集《鳄鱼街》中的《鸟》。睡意袭来,他将孟柔生日时送他的那枚薄若蝉翼的精致叶形书签夹在读到的页码,合上,将书放在枕边,关了灯。
一夜无梦。清晨,他在手机设置的闹铃响起前,被雨水和落在窗外围栏上的鸽子唤醒了。隔着玻璃窗,他看了一阵紧缩脖颈和翅羽的鸽子和远处空旷地带上的民房,低垂而深不可测的苍穹,蓦然令他欢喜不已。前一日的这个时辰,距他千里之外的G城机场,清瑶已将行李箱办理了托运,跟着同行的家人一起过了安检,手持机票,一身黑色波点雪纺连衣裙,踩着轻快的步伐进了候机厅。
更晚些时候,他们就在游客熙攘的八达岭长城正门入口得以相遇。
2
麻将馆的热闹是从午后开始的。陆续前来的客人甫一在麻将桌前坐定,人生仿佛就有了新的格局,命运暂时可以为自己掌控。来者大多是栖身悦活里的异乡人,或在工厂做工,或在附近开一小店营生,一旦牌桌上混熟,似乎就成了朋友,玩笑亦可,嬉闹不怪。小赌怡情,输赢虽不过百元,但输了的自然还是懊丧不已,不时抱怨方位与牌运。输光了口袋里的钱,他们倒也足够坦然,即刻离席让座给补位人,到里间看一会用花牌赌博的湖南佬,亦或直接出门,与麻将馆的女主人招呼一声,应和着明日再来。除却麻将馆的日常生意,那对来自湖南乡下的精明夫妇还会替人下注赌马,赢了,他们便从奖金中抽取少许作为报偿。只是那鲜为人知的业务,他们仅在夜晚进行。
闲来无事,他时而会去麻将馆逗留片刻,抱着臂膀一声不响地立在某张桌前看上一阵。女主人性情大方爽快,他一来,她便主动搭讪,为他搬凳倒水,一来二去,渐渐熟络起来。不知从哪日开始,她开始称呼他“小弟”,他礼貌回应她“阿姐”。男主人一向老实话少,多是遵照女人的指示行事,与他交流不多,倒也足够客气,他称呼其“欧哥”。等到波仔开始跟他缠闹,他一下就成了阿姐眼中的“亲人”,周末时成为他们餐桌上的一员。
这日的午饭格外丰盛。六菜一汤摆满圆桌,是过节时才会有的隆重。他在阿姐的诚邀下进了门,看到桌上已摆好了酱板鸭、麻婆豆腐、辣椒炒肉和红煨牛肉。
“小弟你先坐,还有一个菜和一个汤。马上就好。”阿姐热情说着,将新烧好的麻辣狗肉端上桌。
“阿姐,这是狗肉吧?”
“对呢。”阿姐顾不上跟他多说,快步回了厨房。
他望着那盘喷香的狗肉,想到往时穿梭街巷垃圾箱前的流浪狗,胃部顿感不适。但桌上色香味美的菜肴,还是让他心生暖意,想着像阿姐这样精通厨艺的女人,大概才是理想的伴侣。
“阿姐,今天是什么节日,做这么好吃的?”他高声问道。
“没啥节日。是波仔的生日。”
“波仔生日?”他一时难以相信,隐约记得她曾无意中说过波仔是生在冬至。“波仔呢?”他又问。
“他爸爸带他去街上买鞋子了。”
他在厨房传出的锅铲清响声中犹豫片刻,告诉阿姐他出门抽支烟。
那辆四轮电动车,是他跑去商场一楼的玩具专卖店买回的。几日前他带波仔去超市闲逛,他就缠着要买。劝说了好久,波仔才最终妥协,接受他为之购买巧克力和冰淇淋的提议。他抱着电动车赶回,波仔和欧哥已坐在餐桌前。看到电动车,波仔顾不上向他炫耀脚上那双新买的休闲运动鞋,喊叫着向他扑来。
“谢谢小弟。”欧哥起身,笑说,“买这么贵的东西,让你破费了。”
“没几个钱。”他回笑道。
“哎呀,小弟你怎么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啊?”阿姐将红枣银耳汤放上桌,看着正在拆封玩具车的儿子,说,“平时你就给他买那么多吃的喝的,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不值几个钱。再说我正好刚得了一笔稿费。”
“你挣钱也不容易,以后别再给他买了。”说着,阿姐回身对欧哥说,“你去街上买瓶酒,陪小弟喝点。”
欧哥应声起身,他上前拉住,说晚上还要看稿子,喝不得。
“那就喝点啤酒。啤酒不碍事的。”阿姐说,又催男人出门去买。
欧哥出了门,她忙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放到他面前。
酒足饭饱,他起身出门去寻沉迷于电动玩具车的波仔。若不是后来大雨忽降,那几个跟着波仔和玩具车来回跑动的小孩也不愿散去,波仔更不会回屋吃饭。
带波仔去理发,是阿姐吃饭时向他提出的,说麻将馆下午客人多,她和男人忙,顾不上。应允时,他和欧哥有过一次目光的交集,敏感洞察到了他以沉默掩饰的不满,以及那难以说清的隐秘敌意。他理解他抗拒的心理,毕竟他才是波仔的爸爸。尤其是阿姐近来对他如蔓草丛生的关心,明显已超出了他们本该保持的距离。
走出理发店,雨水愈发密集起来。他撑开雨伞,将波仔抱起,行至鹿角巷入口,波仔忽然记起他先前的许诺。
“干爹,你说要给我买冰淇淋吃的。”
“波仔,不许这么叫!”他立住,看着波仔,“刚才叔叔是和姐姐开玩笑,你千万不能这么叫。记住了吗?”
“记住了,叔叔。”
“嗯。波仔乖。”
在商場的麦当劳甜品站买了冰淇淋甜筒,他为波仔撑着雨伞,二人沿着中山路走了约莫十分钟,拐入羊角巷。穿过那条窄巷,他们来到渠边那条无名小道。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日麻将馆门前聚满了人。他和波仔走近,屋里传出陌生男子的叫骂和女人的哭声。牌友间时而生发摩擦的事情,他早已习以为常。恰此从人群挤出的旭哥看到他,点头示好,他忙掏出烟,友好递上一支。旭哥接过烟,蹲身引逗波仔。
“波仔,叫爷爷。”
“旭爷爷。”
“谁给你理的头发?”
“姐姐。”
“衰仔,你老豆什么时候给你弄出个姐姐。”旭哥玩笑道。
“是那个女理发师。”他插话道。
“姐姐靓不靓?”旭哥又问波仔。
“嗯?”波仔不解,歪着脑袋看着他。
旭哥一把将波仔抱住,嘴巴贴向了他的小脸。
“你是不是个男人?”他听得真切,这次是阿姐的声音。“有力气往自己女人身上撒,你也不嫌丢人。”
“我们家的事,要你管?!”
“她跑到我屋里来,我就要管。要打你带回家去打,别在我屋里横……”
“旭哥,是阿姐他们在吵架?”他问。
“不是。鬼佬!”旭哥漠然道。
他将雨伞收起,准备上前一探究竟,屋里又传出一声尖利的哭叫。
四姐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世界。后来四姐告诉他,说是为了儿子,她才再次从湖南那个他始终没能记住名字的小县城赶来的。
中年男人拖拽着四姐往外拉,她的一只手臂紧紧抱着麻将桌的一条桌腿。
“四姐,你要是再跟这样的男人过,他打死你我也不会再管。”阿姐赌气道。
“人家的事要你管啊。”欧哥不悦道,“就你多事。”
“你以为我想管?”阿姐说,“他在我屋里打人就是不行。”
他对阿姐的仗义之举,不觉心生敬佩。
“小婊子,你今天若是不跟我回,以后你就别进老子的门。”中年男人松开四姐,发了狠。
“你这么打人是违法的。”他径自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习惯地将手里的那支烟在大拇指指甲上磕了几下。凭着清醒的判断和少年时期的习武功底,他断定眼前的男人他能轻松制服。
围在门前的看客一时屏住了呼吸,预感到新的好戏即将到来。
“小弟,你别管。”阿姐忙上前将他推开。
或是自觉没了意思,中年男人首先退去,出了门。
人群散去,他和阿姐将四姐从地上搀扶起。
有关四姐的事情,是阿姐几日后告诉他的。“四姐”的由来,源于她在家中姐妹间的排行。多年前,她跟随同乡来G城的玩具厂打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尽管儿子已经十岁,他们尚未去民政局登记)。那时男人还是隔壁袜厂里的机械修理工,收入稳定,性情温和,平日的消遣,是与工友或同乡小酌,或去近处的麻将馆玩上半日,直到儿子出生不久,他突然沉迷赌博,开始出入地下赌庄,输光了积蓄,丢掉了工作。家里没了收入,日子变得拮据,四姐生性懦弱,不敢劝阻,亦不敢伸手向男人要钱,为了儿子,只得私下向家姐们开口。然而,钱一到,男人就像那些活在夜下的鼠类,有着敏锐的嗅觉,第一时间便觉察到她把钱藏在了哪里。一次一次,四姐就伤透了心,决定带着儿子回乡下老家。这一果敢的决定,使得男人暂时得以消停,发誓说再不会去赌,会尽快去找工作。然而,平静的日子一年不到,男人又旧疾复燃,还欠下了巨额高利贷。前来讨债者三番五次登门,恶语恐吓,摔砸物品,四姐每次只能抱着孩子躲在卧室哭。台风“贝碧嘉”登陆G城那晚,带着刀子前来讨债的两个年轻人进了门,将男人狠狠地暴打了一顿,四姐从卧室出来,男人已蜷缩着身子躺在墙脚。看到四姐,他们晃动着刀子,告诫说,一周内若再不还钱,他们就来将他们的儿子带走卖掉。
惊惧是必然的。一想到儿子会被卖掉,自己有天也会成为他们用以还债的工具,她一下怒从心起,快步走到男人身前,抬脚向他的肚腹踢去。一下,一下……每一次她都用尽着全部气力,一边咒骂着男人和命运的不公。猛然,她的一只脚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她欲挣脱,男人竭力一拽,她跌坐在地板上。那是四姐唯一一次勇敢表示自己的不满和愤恨,却也是她身陷家暴的伊始。
“后来那些高利贷他是怎么还上的?”他禁不住问阿姐。
“鬼晓得!”阿姐说着,让他吃欧哥洗好端来的葡萄。
“我不吃,阿姐。”
“说是中了六合彩,”阿姐兀自摘下一颗,剥了皮放进波仔的嘴里。“也有人说袜厂丢的那五十万是他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搞得清楚。反正吧,他倒是把那些高利贷还上了。”
“那倒是好事。”
“好什么好,还不是照样烂赌。欠我的两千多块至今还没还呢。”
“四姐为什么不离开他啊?”他又问阿姐。
“鬼晓得她怎么回事,那时候隔三差五的打,挨了打就来找我诉苦。我一个女人,生意要做,孩子要养,哪有本事帮她。”阿姐顿了顿,又说,“去年让她来给我帮忙,想着她自己也挣几个钱花,来了没半个月,她老公就来闹了好几回,说我们想把四姐给卖了。”
“他妈的什么人啊!”他抽了一口烟,吐出,甚是愤懑。
“小弟,我跟你说啊,你可别逞强。她老公倒不敢把你怎么样,我担心的是四姐。你是不知道,这几年她变得我都不敢认识了,好吃懒做不说,没事就到处晃,跟这个闲扯半天,听那个说半天,听了话就东传传西说说,搞得附近的人都躲着她。就说这次她偷偷跑回家的事吧,一开始她电话里跟我说是又被老公打,我还偷偷借给她五百块,后来才知道其实根本不是,她是跟我老公的一个老乡好上了,还有啊……”
屋里有人喊着换零钱,阿姐忙应和着进了屋。他揣度着阿姐的话,旭哥提着保温杯款步走来。
“波仔,”近了,他高声喊道。
波仔看看他,没有应答。
“你个衰仔,叫爷爷。”
他将指间的烟蒂尽可能弹向暗处的空地,起身跟旭哥打招呼。
3
他在五樓拐角那处一室一厅的房间住下,已有三个月之久,与旭哥照面不多,却相谈甚欢,成了朋友。作为悦活里的土著,旭哥一直有着足可安享晚年的固定收入。两栋皆为五层的楼房,相距约莫一里之远,除了其中一层用以家人居住,其他的都出租给了来G城谋生的异乡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事实上,旭哥的妻子和儿子,多年前已移居G城对岸的港市,再不曾回来;合法的婚姻之外,旭哥还曾与一个小他许多的河北女人有了一个女儿,女人几年前病逝,异地求学的女儿很少回来——这些是阿姐闲聊中告诉他的。租客虽时有变动,但并不怎么影响收入,故而旭哥脸上长年挂着祥和的笑容。只是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旭哥从不向租客提供银行账户,租金必须每月一交,且只收现金,到了有租客交租的日子,他便亲自登门,收下那一张张诱人的红色纸钞。某晚他从惊梦醒来,再无睡意,长夜的孤独使他遽然懂得了旭哥那看似可笑的行径。毕竟那是其证明生活尚有意义的唯一可做之事。
雨水断续下了一周,天气终于转晴。这日下了班,他将准备好的出差资料放进包里,与同事一起去单位附近的湘菜馆小聚。餐桌上多喝了两杯,出门去乘地铁时,他已有些头晕。清瑶的电话是在半路上打来的。他照常摁下接听键,在地铁车厢顶部吹下的冷气里,静听着清瑶漫无目的的诉说,一言不发。等到清瑶开始在电话里哭起,哀求他回去,告诉他她不能没有他,他忽然将手机从耳边撤离,果断断掉。他知道,再过一分钟,清瑶就会在电话里向他提出借钱的请求。
他与清瑶的真正初识,是在长城上的一处烽火台前。那时与她同行的母亲和哥嫂已先一步离开,继续向前。时下目力所及,枫林尽染。他在攀登中走走停停,将拍下的景色陆续分享给电脑前的孟柔,得来的是频频质问他为何从不带其一起旅行的信息。输下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际,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倏然传入耳廓:可以帮我拍张照吗?她身材小巧,短发齐肩,脖颈细长,目光交汇刹那,他在她白净笑脸上顿生了无以名状的爱意。他即刻按下发送键,收好手机,从她手中接过那台单反相机。由于以往分社的新书发布,他都是部门主任指定的活动现场拍照者和报道撰写人,私下又有心涉猎了一些摄影书籍,故而掌握了简单的拍摄技巧。她的动作落落大方,他也竭力抓拍出了她眉目间一闪而逝的微妙。变换了几处拍摄背景,她上前向他致谢。
“你是南方来的?”他把相机还给她,主动搭讪。
“是呀。”她笑说。
“口音听得出来。”
“嗯。”她回看着相机存下的照片,忽然惊叫起来,“天呐,你怎么拍这么好!”
“是你好看。”他讨好说。
“你太专业了。有学过吗?”
“没有,就是平时喜欢胡乱拍些街景和风景。”他撒了个小谎。
“我觉得真好。”她看着他,“可以再多帮我拍几张吗?”
他欣然接受,从她手里再次接过相机。等到她与家人在尽头会合,他们已在短暂的同行中知悉了对方名姓,并互留了手机号码。
启程回去的前一晚,他短信邀她一起吃饭,清瑶告诉他自己已在去兰州的火车上,目的地敦煌。他颇为失落地呆望着酒店房间的枝形吊灯,想着他们此生或许再无相见的可能,短信铃声忽又响起。他打开,看到清瑶发来的信息:你来敦煌,我请你。哈哈。
仿佛一种无声的暗示,他断定那近似玩笑式的邀请多半亦出于爱之情愫。
你确定?
是啊。
他匆忙查询了去往兰州的航班,拨通了酒店前台的电话。
地铁到站时,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深夜在希尔顿酒店大厅相见的一幕。他背着背包,推开侧门进入,从电梯走出的清瑶映入眼帘。他快步走向她,清瑶羞涩笑起,他朝她张开了双臂。
一切仿佛来得太快,令他亢奋又措手不及。就像后来他与孟柔不告而别,背着母亲辞掉工作义无反顾地奔向清瑶所在的G城一样。在爱情的征途里,他注定是个浪子,无家可归,无岸可泊。
地铁到站前,他在座位上小睡了一会。手提包从双手护住的膝上滑落,他从浅睡中一下醒来。邻座的老妇人怀里的小女孩看着他,笑意纯真。他弯身捡起手提包,站点播报下一站是悦活里。下一刻,他与晚归的乘客一起走出地下通道,过了天桥,他们四散而去。
此时,麻将馆里人声喧嚷,渠边小道的暗光下,阿姐正从两个准备下注的赌马人手中接过赌资……
阿姐从屋里出来,与旭哥寒暄了几句,复又进了屋。他看得出他们的关系微妙,并非单纯的房东与租户,却难晓内情。帮旭哥点了烟,二人无声静坐。波仔提起小铁盆里的一串葡萄,调皮地一颗颗揪下,数着放到板凳上。他上前制止。波仔玩兴未消,躲避着。他佯装生气,扬起手,波仔一下将手里的那串葡萄丢在地上,仰脸哭了起来。
欧哥闻声而至。
“衰仔!”旭哥说,“吃的东西也当玩具。”
欧哥没说话,抱起波仔哄。
弯月在云间兀自穿梭。热风加剧着他体内酒精的挥发。从手提包掏出手机,他快速看了下时间,欲起身上楼洗澡,旭哥忽然说起话。
“小弟,明天一起吃早茶。”
他蓦然想到又是该交房租的日子了。
“好,这次我请旭哥。”
“要你请个鬼,”旭哥抬起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摩擦了几下,笑说,“你这个,很多吗?”
“这个我可比不得旭哥,不过请旭哥吃个早茶还是没问题的。”
“哈,你那点钱啊,留着讨老婆吧。”
难得旭哥有兴致,他决定陪他多聊会。
“小弟,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我啊,两三个吧。”他笑说。
“你知道女人最爱什么吗?”
“这个倒是没研究过。”他想了想,说,“衣服?首饰?”
“哈,鬼扯。女人最爱这个。”旭哥的拇指又在食指和中指上摩擦了几下。
“那倒是。谁不喜欢钱啊。”
“小弟,你结了婚,想要儿子还是女儿?”旭哥又问。
“女儿。”他未加思索道。
“哈,女儿有什么好,还不是赔钱‘货。”
“那可不是,不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嘛。”
“哈。”旭哥甚是不屑。
“旭哥不喜欢女儿吗?”
这次旭哥没接话,拧开水杯,喝了一口茶。欧哥抱着睡着的波仔回了屋,旭哥再次开了口。
“你,知不知道他们怎么有的波仔?”旭哥说,“还不是听了我的话。”
“什么话?”
“哈,生儿子的秘方。”
“什么秘方?”他好奇起来。
“要不是听我的话,他们能生个鬼。”
“旭哥跟我说说。”
“你,知不知道他们先前有个女儿?”
“不知道呢。”
“早死了。”旭哥把烟蒂丢在脚下,踩灭,低声道。
“哦?啥时候的事?”他惊愕不已。
“早了。生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一岁不到就死了。”
他脊背不觉涌出一股寒意。倘若旭哥说的属实,几天前的那顿“生日宴”,应该是那女婴的生辰或祭日。
“我说呢,前几天阿姐说波仔过生日,我明明记得她说过波仔是冬至那天生的。”
“哈,她的话你也信。鬼佬!”
阿姐再次出现,他们即刻转换了话题,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忽而,他心血来潮,提议旭哥一起玩几把斗地主,让阿姐去屋里拿副纸牌,旭哥推脱间,四姐带着儿子朝着麻将馆走来。
牌局是在近门处那张麻将桌上进行的。人手不够,欧哥上桌陪他们玩了几把。他手气好,连赢了两把。四姐陪儿子吃了一会葡萄,将他赶回写作业,自己来到桌前看牌。
“这把又要赢。”他再次拿了地主,将牌理顺,四姐说道。
等他连出了两把顺子,剩下一张单牌和王炸,四姐突然夺下他的牌,亮在了桌上。“赢了!掏钱吧。”四姐兀自笑说。
欧哥像是明白了什么,对他愕然一笑。
旭哥将手里的牌扔在桌上,掏出十块钱丢给他,说不玩了。
“再打几把,旭哥。”他劝留道。“刚开始嘛。”
“打个鬼哦,没意思。”
“你还输不起这几个钱啊?”他玩笑说。
“哈,我会输不起,”说着,旭哥从口袋里拿出一沓早上收来的房租。“这些你能赢得完?”
“旭哥钱多,输不完的。”四姐插话道。
“哈,输不完,烂赌鬼还不是输个精光。”
旭哥话有所指,他看了一眼四姐。
恰此有人结束牌局,阿姐喊欧哥结账,他自知牌局进行不下去,掏了一支烟点上。
“明天一起早茶。记得哈。”旭哥起身要回。
“旭哥,还是七点吗?”他问。“这么早我怕起不来啊。”
“早个鬼哦,太阳都晒屁股了。”
说定了,旭哥先行一步回去。他进屋看了一眼小推车里安睡的波仔,把纸牌钱给了阿姐。
四姐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没有注意。上了楼,他把全部的灯打开,将摇头扇插头插好,风速调至中档,来到半开的窗前。再次想到阿姐意味深长的话语和大家对四姐的漠然态度,迎面吹入的热风里不觉多出了一丝不幸的味道。
放在客厅墙脚处的两桶5升装桶装矿泉水,是他前一晚买回的。他离开窗子,上前弯身提起已喝掉三分之二的那桶,拧开封盖,将书桌上的咖啡杯倒满,一口气喝完,又倒了半杯。书桌上那本德尔菲娜·德·冈的《地下时光》,他刚刚读了四十二页,开篇布下的迷局和双线并行的两个孤独灵魂,还等待着他继续探寻和陪伴。将桶盖重新拧紧,在桌前的滑轮靠椅上坐定,他打开电脑,播放起备存的轻音乐。此时,他身体后倾,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双眼紧闭,轻摇着滑椅,舒缓的音符让他顿觉安然。接下来,他会洗澡,关掉音乐、客厅的灯,带着那本小说侧躺在床头继续阅读,在睡意到来前,于风扇吹来的凉风里,和书中那些他永无可能相遇的人物共享一段美妙時光。
4
离开清瑶的这段日子,他很少再被乱梦惊扰。清晨苏醒后的遐想,多是一种肉身的烦躁。一旦他变得焦灼难耐,即刻起身下床,穿上那双日式凉拖,带着夜晚残存肌体的汗液,去卫生间用冷水痛快地浇洗一番。尽管这样容易生病,但他毫不在乎。相反,他相信病痛虽让人不快和慵懒,却也能让他获得短时的安宁,可以不出门,不用工作、思考、写作或阅读,赖在床上昏睡整日。儿时为尽早让父亲兑现为之购买新玩具或图画书的承诺,他时常渴望自己生病,甚至夜晚等母亲睡下,他就悄悄溜进卫生间,反锁浴室门,用冷水淋洗,之后站在窗口吹。他一生病,父亲翌日就会收到消息赶来,带着他出门去买。这种他春冬两季偶尔为之的把戏,一晚被母亲撞见,再不曾得逞,母亲那一记响亮有力的耳光,他至今印象深刻。
他把儿时想象自己可以像鸟一样飞,某日从外婆家院里的柴垛上跃下摔折手臂和其他顽皮之事分享给每个交往的女孩,都会赢来她们的阵阵笑声。他知道,那些看似幼稚的行为,对她们而言,是爱的坦诚。他越毫无保留,她们越会对他信任和深爱。就像外婆一样。
“吴南,你为啥要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被送去县城的路上,外婆问他。
“姥姥,我梦见自己会飞呢。”
“傻孩子,你又不是鸟。”外婆用衣袖抹着眼泪笑,他也跟着笑出声。
“姥姥,你说我会长出翅膀吗?”
外婆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
那些无眠的夜晚,他们做了爱,他就在记忆里随便挑选一段自己或同伴的趣事,娓娓向她们道来。或是他的激情所诱,时而她们也会主动说起自己成长中的烦恼和秘密,但大多雷同,且寡淡无味。直到他遇见清瑶,这种失衡的状态才得以打破。相较他眼下创作的艰难困境,仿佛她才更为适合这一虚构的行当,往时那些零碎的记忆甫一被她说出,遽然就变得多彩鲜活。甚至清瑶说的越多,他越发感到了挫败,直到一晚他怀着窥探和冒险的心理,开始与之交换那些不为人知的情史,却先是心生了嫉妒和恨意。
“你说的是真的?”那个冷雨初歇之夜,清瑶刚一说完她与一叔辈偷欢,其妻竟欣然接受之事,他开口问道。
“怎么?你吃醋了?”
“谈不上!”他假装释然,说,“真没想到你们可以这么开放。”
“难道你不是?”她反问,说,“你以为你爱她们,其实你只爱你自己。”
“我有这么自私吗?”
“你觉得没有吗?”
“后来呢?”片刻,他又追问道。
“什么后来?你觉得我跟他应该继续下去?”她像是生了气。
“没有。”他点上一支烟,盯着酒店房间墙上的一幅风景画:湖岸秋枫如火,宛若他们初遇时不顾一切的激情。“你跟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继续道。
“在你之前。”
“在我之前?”他目光聚向清瑶。“这么说你是厌倦了他才跟我在一起的?”
“我可没这么说。”她丝毫没有回避,说,“你不是喜欢听这些吗?”
他无言反驳。亦无从探知她话语的真假。
去凤凰古城游玩的决定,是他提出的。但那晚之后,他们再无心山水和美食,提前两日结束。旅行归来,他便开始早出晚归,尽可能不再与她同床共眠,彼此再不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直到一晚他从惊梦醒来,看到清瑶一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
“怎么了?”他缓缓坐起,梦中母亲躲在浴室的哭声犹在耳畔。
“能借我点钱吗?”她犹豫良久,还是说出了口。
他没有拒绝。从披在身上的西装内侧口袋摸出手机,他爽快地将清瑶报出的数目转入了她告知的银行账号。此后她再三开口,数额一次多过一次,他才心生疑窦,一问究竟。然而,一切为时已晚。那些他辛苦挣来的钱,早已被她从前交往过的一个误入歧途的男友花光。
清瑶告知他真相的那个午后,他们大吵了一场。她反复辩解,说那是他们快速挣钱买房的唯一途径,他突然收声,决定尽快搬离。
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再没有梦到父母分居前无休止的纷争。事实上,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一个优雅喜静善思,更多时候是待在地下室的工作间,沉浸在无边的想象;一个风趣幽默,友朋众多,见多识广,同时也有着少许关系不明的暧昧对象——模糊的记忆里,那是引发他们战争的主要原因。每次他们开始摔砸客厅或卧室的物品,他就哭喊起来,上前抱住母亲的腿,说妈妈,你们别打架了……战争会立即停止。父亲之后甩门而去,母亲就抱着他,一遍遍对他说,儿子别怕,有妈妈在呢……
奇怪的是,这晚他竟在梦中梦到了旭哥。一开始,他们并肩沿着一条坡道默默上行,两侧林丛中的鸟鸣悦耳动听。约莫一刻,他们来到坡上的小区正门。从一侧的小门进入时,岗亭的保安将他们拦住,询问间,旭哥与之动起手来。他上前帮忙,将保安打倒在地,拉着旭哥快步逃开。待他回身,保安和小区不见了,眼前是一片脏乱的垃圾场,弥漫着熏人的臭气。下一幕,他们已身在悦活里的主街上。往日傍晚时分为孩子们占据的露天篮球场,此时一半属于几个奔跑着争抢投篮的少年,另一半暂时归属了晨练的白发老者们。他停住,认真地看了一遍白衣阿婆练习的太极拳,忆起从前习武的苦熬时光。怔愣间,旭哥拉着他拐进了一条窄巷。
怎么进入的那道铁门,他醒来后已无法记起。梦里的一切诡异无解。他拾阶而上,朝着那道敞开的房门走去时,楼道冲下的一只黑猫令他虚惊一场。进了门,他看到旭哥端坐在客厅的一张实木长椅上,盯视着对面桌上私设的灵堂。灵堂设置简单,供品仅有两盘水果,堂前摆放的镜框里,是一张中年女人的素照,两侧两支粗大的红烛烛火明亮。他猜到那是为旭哥生下女儿早逝的女人,正欲开口,旭哥首先出了声。
“哈,骚货,现在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你不是骚吗,现在怎么不骚了?哈,你要是给老子生个儿子,说不定我还放了你,让你跟了那个白痴仔,谁让你肚子不争气,给老子生个赔钱货。老子知道你是为了老子的钱,他有錢吗?你呢个扑街!……你想让老子花钱给你治病,老子才不傻更更。”
“旭哥。”他叫了声。
“咸家铲!还想骗老子的钱。”
“旭哥。”他又叫了一声。
“扑街!你不是爱钱吗,老子有的是。”
旭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红钞,扬手抛撒向灵堂。之后他俯身去捡落在脚边的钞票,它们一下又变成了一张张冥币。
惊悸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在黑暗中醒来,一身冷汗。
“谁?”敲门声再次响起,他坐起,开了灯,高声问道。
“是我。”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隔壁那个找他借烟的女孩前天已搬走,他断定不可能是她。清瑶?他从没有告诉她自己的住址。
“是阿姐吗?”前来寻房那天,是她帮忙跟旭哥打的电话。似乎只有她可能有楼下那道铁门的钥匙。“我睡了,阿姐。”
“是我,四姐。”
尽管她尽可能压低了声音,他还是听得真切,迅速抓过短裤穿好,登上运动裤,下了床。
“四姐,这么晚……”他拉开一条门缝,话没说完,四姐一下推门闯了进来。
“四姐,这么晚你来我这不好吧。”他不快道。
四姐回身,早已变形的鼻骨他尽收眼底。眉骨破裂处,残留着一抹血痕。
“四姐,你……”他顿生了疼惜之意。
“小弟,求求你让我在你这躲下,我实在没地可去了。”泪水落下时,她颤抖着紧抱身子,靠着卧室门滑下身去。
对面的一些窗户里,仍有灯光泻出。他相信很快它们就会在黑暗中消失。只有他和那些白天躲在床下或拼装衣柜下的蟑螂会彻夜不眠。那是他惧怕的生物之一。每每他清晨出门上班,见到楼道里的蟑螂尸身,他就会联想到电影里硝烟弥漫的战争画面,它们像极了那些尸横遍野无人认领的战士。
四姐抱着双膝,埋头低泣起来。一只闪现的蟑螂在光亮里快速晃动了几下细长的触角,折身逃走了。
“四姐,他又打你了?”他明知故问道。
过了一会,她才停止哭泣,擦拭了泪眼,看着双脚并列出的空隙。
“是他让我来找你的。”四姐忽然说道。
“什么?”他甚感讶异,“为什么?”
“他说你不是能保护我吗,让我跟你过得了。”四姐说完,再次埋首双膝。
“四姐,当时那种情况,是个男人也会那么做好吧。”他有些哭笑不得。“再说,就算你是他老婆,打人也是违法的,你说是不是……”
“是他逼我来的。”四姐猛地抬起脸,望着他。“他说我要是不来,他就打死我。”
他知道自己还是惹了麻烦。
“你别怕,小弟。其实我是等他睡了偷偷跑出来的,他不知道我来你这儿了。”四姐又说。
“万一他一会真找来……”他难以想象那会是何等情景。
“楼下的门他进不来。”四姐说。仿佛是在安慰他。
“那你怎么进来的?四姐。”
“门是敞着的,没锁。”
他猜到一定是有人进来时忘记了关门。但还是感到不安。
“他会不会在楼下喊?”
“他不会的。”四姐的口吻甚是坚定。
“四姐,这次他为什么打你?”片刻,他又问道。
“没什么。”四姐说。抱起臂膀,头歪向一侧。“是我的错。”
“你怎么惹他了?”
“他想要我,我不肯。”
……
“能把灯关了吗?”
“还是亮着吧。”
“我想睡一会。”
“那你到床上睡吧。”
四姐没有起身。
他把卧室的灯关上,去了客廳。
黑夜寂静明澈。月光透过窗子无声泻入。他在窗前站着,大脑一片空白。往日无眠的夜晚,他甚是迷恋这夜下深沉的静谧,人们卸下白日戴在脸上的面具,陆续进入各自斑斓虚无的梦境。在那里,他们似乎才不会感到孤独,亦无须刻意伪装,强大而果敢,仿若获得了新生。这样的时刻,他最想去海边走走。海滩空无一人,他想象自己走在柔软的沙子上,就像走进了他于小说里建构的美好之地,在那里,人们互不相识,却彼此信任,不必担忧粮食和蔬菜,只要寻到自己心爱之人,便可愉快地度过一生。但此刻他再也没有了那种凭空遐想的能力。他只能就这么站着,等待着晨光能够快些降临。
5
四姐是何时躺到床上去的,他不知道。在窗前站累了,他来到电脑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没一会就睡着了。听到楼下小摊贩的推车声时,已是六点一刻。继续趴在桌上睡了片刻,手机铃声倏然响起。
电话是旭哥打来的。一起吃早茶的约定,他早忘得一干二净。
挂断电话,他简单洗漱,出门时,四姐也已醒了,蜷缩在床上,没有离去的意思。
“要跟你带吃的吗?”他立在卧室门外,好心道。
“不用。”四姐闷声道。“你先去吧,我一会就走。”
“要是他问你去哪了,你怎么说啊?”抬脚前,他又担心道。
“他不会问的。”
他没再说什么,开门下了楼。
天空有些灰暗,像是又要下雨。旭哥没有带他去往日的那家早茶店。简单的问候罢,他们一路无话,穿过两条窄巷,开始向着一条坡道爬行。他惊诧梦境竟然成真,跟旭哥搭话,想要告诉他那场诡异的梦事,说出的却是还没交付的房租。
“旭哥,我还没来得及去取钱,下个月的房租晚点给你。”
“哈,小钱嘛。”旭哥不看他,说,“着什么急。”
究竟旭哥为何会对他如此偏爱和照顾,他一直无法厘清,但这种没来由的亲切,让他时常倍感温暖,只得暂时将之归结于他们的性情相近,或是意趣相投。甚至他有时会将其与那个早年一日离去后再无消息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散居坡上的人家,用来营生的铺门紧闭。门前堆放的袋装垃圾前,有几只流浪猫徘徊。他们走近,它们便警觉起来,如临大敌,或干脆逃开。他一路紧跟旭哥的步伐,不时搭话几句,脑海想着的却是躲在他房里的四姐,希望他吃了早茶回来,她已离开。
“旭哥,你觉得四姐人怎么样?”他再次搭话道。
“哈,说她做什么。”
“我觉着她真是可怜。”
“可怜?可怜她做什么?”
“旭哥,你们很早就认识吗?”他又问。
“哈,说她做什么。”
他自感无趣,闭了嘴。
抵达那间老茶楼时,天已大亮。店里热闹非常。茶楼保持着90年代装修风格和老式的手推车茶点。他们在一处靠窗的四人桌前坐定,旭哥高声喊来了女服务生。
金钱肚、烧麦和白粥,是他点的。女服务生记下,旭哥又点了薄皮虾饺、凤爪和半只烧鹅。早茶丰盛,他却食欲不佳。旭哥吃着烧鹅腿,目光在众桌前不停移动,时不时和相熟的人招呼。说及出差的事,他抱怨了几句,旭哥似乎没在听,将啃完的鹅腿骨放到桌上,又喊服务生添茶水。
旭哥这日的心情格外好。茶足饭饱,他忽然来了兴致,说起老茶楼的历史和陈年往事。那时的旭哥与他年龄相仿,G城刚迎来改革的春风,悦活里似乎一夜间就改了旧面,人们纷纷拆了老屋,盖起了高楼。日子变得富足,先前的乡邻再也没了往时的情分,越发生疏起来。感慨间,旭哥又略略谈起移居港市的儿孙,告诉他翌日回去看他们。
“旭哥你每周都回吗?”
“哈,哪有。”旭哥说,“想回就回喽。”
“旭哥,你是不是还有个女儿?”他八卦起来。
“哈,说她做什么。除了要钱,老子人又见不到。”
“我是听阿姐随口说了一句……”
“哈,那个鬼佬!生意不好好做,天天做梦发大财。”
“麻将馆生意不错啊,而且我听说前不久欧哥还赌赢了马,赢了不少钱。”
“好个鬼啊。”旭哥顿了顿,又说,“说是跟我合伙,年底分我那么点。”
他一下明白了他们的真正关系。
雨是突然落下的。大雨如注。他看着窗外街上奔跑着的行人和车辆,又想到四姐。猜想他出门后,她就趁着人们还在睡梦中回了家。女服务生将剩下的凤爪和烧鹅打包,放在桌上,旭哥买了单。由于出门没带伞,他们只得坐着闲聊。
“小弟,你一个月拿多少?”旭哥问他。
“七八千吧。有提成的时候会多点。”
“哈,那么点。”
“还行啊,够我花了。”他满足道。
“哈,养个人也不止那么点。”
旭哥话里有了他无解的谜。
“旭哥你平时都忙啥?”
“忙个鬼。吃饭喝茶睡觉。”
“真羡慕你啊。”他感慨说。
“羡慕什么,我又不养女人。”旭哥的话有些无厘头,像是要告诉他点什么。
“反正你又不差钱,养一个呗。”他接了话茬,玩笑说。
“哈,养一个做什么,想的还不是我的钱。”
“让阿姐帮你介绍个,她认识的人多。”他提议。
“哈,信那个鬼佬!上次说有一个介绍给我,开口就要一万。”旭哥讪讪道,“我说给六千,他们不干。哈,还不是想搞我的钱。还是她姑妈呢……”
四姐在麻将馆帮忙时,她男人去闹的场景一下跃现眼前。一种他实难想象的现实,瞬即在阿姐那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刻上了卑劣的烙印。
“旭哥你说的是真的?”他显得错愕。
“哈,骗你做什么。”
雨中撞车声传来,他再次隔着玻璃窗望向大街。
骤雨停歇,他们一起出了老茶楼,沿着原路回返。路上旭哥邀他去家里小坐。等到他们来到那栋联排而建的樓房前,旭哥打开铁门,他停下,蹲身系好松散的鞋带,旭哥已先他一步到了门前,开了房门敞着。他系好鞋带,抬起脸,梦里的那只黑猫从旭哥家中逃了出来。他靠着墙,犹疑着看着它,一时有了惊意。此后,当他快步登上台阶,进了旭哥家门,堂前布设的灵堂和燃烧的红烛映入眼帘。
那个雨水恣意的清晨,后来变成一场持续的噩梦,时常将他惊扰。有时他在梦里会再次回到之前的梦里,交错纷杂的梦境和无迹可寻的低语声,让他恍惚和惶惑。似乎就是从那晚开始,他患上了失眠症。仿佛一旦入睡,那些陌生的人面就陆续出现,继之而来的,是几不可闻的低语……
像他预想的一样,这日他从旭哥家回去时,四姐已走了。他将凌乱的床单抚平,看着床单上的黑白条纹,它们恍如波浪般起伏起来。四姐的身影在波纹里忽隐忽现。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凄然一笑。
阿姐两次打来电话,他都没有听到。他把翌日要出差的资料和衣衫收进手拉箱,洗好前一日换下的短衫和内裤,挂晾在通风处,回卧室昏睡了一觉。楼下的喧嚷与他醒来前的梦混淆在一起。阿姐喘着粗气爬上楼,猛烈拍打他房门,他才迷蒙着从床上爬起。
“波仔在你这里吗?”她迫切问道。
“没有,阿姐。”头疼袭来,他用手掌轻拍了几下后颈。
“波仔丢了!”阿姐叫道。
“怎么会呢?”他一下清醒了。“是不是跟其他小朋友去玩了?”
“没有,附近都找遍了,都说没看见。”阿姐的声腔有了哭意。
他安慰了阿姐几句,回身换上摆放在进门处的运动鞋,跟阿姐一起下了楼。
那天他像个丢了自家孩子的父亲一样,几乎寻遍了往日曾带波仔去过的地方。但结果徒劳,波仔像夜晚被风吹走的微尘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警车鸣叫着驶来,他已从鹿角巷尾的理发店走出。
“孩子怎么会丢呢?”出门时,女理发师放下手中的剪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真没来过?”他再次确认。
“真没来过呢。”
他道了谢,出了门。
陪着阿姐和警察一起寻访了那些装有监控的铺面,他们逐一查看,波仔始终没有在监控视频里出现。警察凭着经验,大胆猜想是熟人作案,让阿姐回想是否有交恶之人,阿姐胡乱报出一二,又立即否决。身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欧哥提及四姐,阿姐恍然意识到什么,忙带着警察奔向了她租住的地方。
门是四姐打开的。他们先后进入。客厅饭桌上的两碗鸡蛋面冒着热气。
“你老公呢?”阿姐问。口气焦急而激愤。
“他没在家。”四姐看看阿姐,目光移向穿着制服的警察。
“去哪了?”有些秃顶的那个警察又问。
“我哪里知道。”四姐说,“谁知道又去哪里赌了。”
“波仔丢了,是不是他把波仔拐走了?”阿姐忍不住斥问。
“你别胡说。”衣衫汗湿了大半的胖警察喝住她,说,“事情没弄清楚以前,你不要妄加揣测。”
“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秃顶的警察又问。
“他打的。”
“你男人什么时候出的门?”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胖警察抓起饭桌上的纸扇,不停扇着。“你男人什么时候出的门,你会不知道?”
“你快说呀,四姐。”阿姐敦促着。
“他去哪里了,我怎么会知道。他又没告诉我。”
“看你脸上的伤像是新的,说明他应该出门不久。你大胆说,我们是来询问情况,不是来抓他。”秃顶警察耐心劝说着。
“四姐,我求你了,你快说啊,我们就波仔一个儿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怎么活呀。”阿姐哀求道,哭出了声。
“他不可能拐波仔的……”四姐欲言又止。
“你要知道些什么,赶紧告诉我们,孩子万一是他带走的,还来得及。”
四姐的儿子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拉开卧室门走出,手里拿着一部用来玩游戏的手机。
“你们是找我爸爸吗?”
“对,我们是找你爸爸。”秃顶警察说,“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我爸爸昨天就回老家了。”男孩合上手机,装进口袋,说,“你们别抓我爸爸,他可没打我妈妈,是她自己弄伤的。我看见了。”
“老马屁!你胡说什么!”四姐突然凶如猛兽,操着方言冲他吼骂道。
他看着高挑单薄的四姐,一时目瞪口呆。
出差回来后的那段日子,G城的秋雨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雨滴落在玻璃窗上,一片银白,灯火犹如披上了一层薄纱,真实而朦胧。这样的夜晚,他不再沉迷小说真假难辨的故事,时常会想起伶俐活泼的波仔,更多时候,他一遍遍怀想的是那些从他生命中走失的女子。愛是假设的恨。这是他在诗中写下的句子。然而,他在记忆里反复搜索,企图找到一个恨的理由,美好的过往不觉又让他无端感伤。泪水像雨水一样,不期而来。这晚他接通母亲打来的电话,哭得像个丢了玩具的孩童。
“回来吧,儿子。”母亲在电话里劝导。“哪里有家好啊。”
“妈——”他哽咽着,问她为何每个人都要带着一副面具活着。
“儿子,面具戴久了,就成了一张脸。”
“妈,你恨我爸吗?”多年后,他终于问出了口。
“不恨。”母亲笑说。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他的父亲。他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屋内的寂静如同黑夜一般深不可测。挂断电话,他把房间的灯一一打开,相信光亮会驱散那在心间无声弥漫的孤独和困惑。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