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金晶 [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是江西诗人殷红时隔二十年于诗坛复出后的一部力作。正如诗人在诗集最后所说的那样,“这些作品,都是恢复诗写以来创作的新作,都是自己的心血,就像十月怀胎的母亲……”但是,与其说这部诗集是诗人殷红近来的新作,倒不如说是诗人凝结半生血泪的产物。在过去二十年的时间里,诗歌创作虽然中断了,但诗人对世界、对人类、对生命的思考仍然在继续,在缓慢的时光里慢慢沉淀、结晶。而《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这部诗集,正是这份半生沉淀的结晶,凝结着诗人对于生命的探索与思考。
这本诗集名为《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如果从科学的角度进行解释,太阳真的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吗?毫无疑问,同一时间,太阳不可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真实的自然现象是,一部分事物在阳光之下,另外一部分事物则在阴影之中,甚至是同一事物在太阳下也有光亮与阴影两部分。概括地说,光亮和阴影是对立并存在于太阳之下的,不可能只有光亮。但在诗人殷红的诗歌世界里,光亮和阴影这对矛盾具有特殊的含义,带有明显而强烈的艺术象征性,突破了自然世界的控制和局限。在这种艺术象征的巧妙运用下,诗人殷红用以半生血泪铸成的诗歌诠释了人类所处的生命困境:生命所要处在的世界,本质上是光亮与阴影并存,任何外在力量都无法改变。但面对如此困境,诗人并没有听之任之,而是以自己的生命姿态对摆脱生命困境进行了一次探索,从而使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成为一种可能。
诗人殷红对于表示光亮的事物尤其偏爱,据笔者的粗略统计,表示光亮的事物(如日、月、星、火、灯、烛、光等),在整本诗集的二百零四首诗歌中,有九十六首诗歌都很明显地运用了,而且大部分都被诗人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象征着美好、快乐、希望、温暖,等等,或象征着美好,“我只看见她合其起诗集时,封面上的一轮满月和数颗星星”(《在高铁上遇见一个读诗的姑娘》);或象征着希望,“当我们再想起,我希望我们还能看见一些微弱的磷光”(《流浪的词语》);又或象征着美好的爱情,“借你一片剩余的月光,做我心的绷带”(《月光》)等。而表示阴影的事物(如黑夜、夜空、乌云、暮色、黄昏等)在整本诗集二百零四首诗歌中,有六十首诗歌同样很明显地都运用了,大部分也毫无意外地具有象征意义,与光亮相互对立,象征着隔膜、迷茫、绝望、冷漠、卑微、悲伤等,或象征着迷茫,“这一城灯火为什么还会留下那么多阴影,灯火之外的生命,他们都是谁”(《灯火》),或象征着悲伤,“薄薄的一层光明,打在叶子上,只是让我看见更多的阴影”(《中年的我,已经很少看月了》);或象征着埋葬,“我们歌唱过的东西,隐于光的背面,多数已经不为人知”(《星星与月亮各自发出自己的光》)等。
因此,统观整本诗集,可以说,在诗人殷红的诗歌世界里,光亮这一艺术象征代表着一切美好的事物,阴影则与之相反。可是追根溯源,以光亮作为美好、希望、温暖的化身,以黑暗作为恐惧、寒冷的化身,对光的不懈追求,对黑夜的恐惧,早已出现在人类祖先生活的原始时代,与当时人们深受野兽威胁的生存环境密切相关。而随着人类几百万年的不断进化和繁衍,代代相传,以光亮作为美好的化身,以黑暗作为恐惧的化身便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深存于人类的基因里,时时刻刻引领着人类对光明进行不懈的追求。而诗人殷红诗歌创作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并不直接突出光亮这一面,而是强调光亮和阴影的同时并存,以光亮和阴影的艺术象征分别构成诗歌世界的经线和纬线,以诗人对世界的独特思考为梭,编织一个以诗意的方式实现光亮对阴影的超越,展开对光明不懈追求的诗歌世界。
诗人殷红用诗歌诠释了人类所处的生命困境:生命所要处在的世界,本质上是光亮与阴影并存,不可能只有光亮,这是任何外在力量都无法改变的。
诗人殷红,生活在江西省赣东北的一座普通小城里,做着一份再平凡不过的工作,希望平凡简单地度过这一生。他的身份是诗人,但他却常说自己不只是诗人,甚至更为重要的身份是父亲的儿子、女儿的父亲,“做一个人的儿子,女婿、丈夫、父亲,一生仅有一次。相对于这个角色,诗人算什么呢?”在现实的生活中,诗人殷红常常将自己作为诗人的身份悄悄隐去,只是以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充分融入最平凡人的生活中去。也正因此,殷红的诗歌常常聚焦于社会中人们最真实、最平常的现实生活。他以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所见所闻构筑诗歌大厦,采取直接而真实的书写方式描绘当下社会中人们最关心的社会问题,描写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社会现象,展示生命所处世界的光亮与阴影,从而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这个残忍的事实:世界不可能只有光亮,光亮与阴影并存,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于是诗人写下这样一行文字,“被光照见的事物,只是人间的一部分”(《星星与月亮各自发出自己的光》)。
诗人殷红的诗歌世界是诗意浪漫的,他善于以诗人的眼睛发现世界点滴的美好,对世界的光亮进行了如诗如画般的书写。他诗中的故乡,放眼望去,山上有“一片松树林,清风徐来,会落下松塔,落下松叶”(《松树林》);用心听,“落叶落下的声音也轻,偶蹿上蹿下的松鼠,在剥食松果时,土地会有微微的颤动”(《南山》);仔细闻,“中秋的夜晚,有米黄的香气”(《我记得》),所有的一切,仿佛一幅会动的山水画,多美啊!他笔下的亲情,正如他曾在佛前许下的愿望那样,“亲人围坐在一起,分享清白的月光,分享香甜的青菜和米饭”(《普济寺》),一家人此刻的美好与温馨,就像“田野的嫩绿,一直绿到心里”(《此刻》)。他诗中陌生人的一次偶然相遇,就像夜空的无数星星,眨着眼,照亮了诗人的内心,“我只看见她合起诗集时,封面上的一轮满月,和数颗星星”(《在高铁上遇见一个读诗的姑娘》)。他在诗歌中赞颂每一个普通的人,赞颂他们面对生存环境的态度,尽管生存在社会的最底层,做着最卑微的工作,却仍然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轻轻地,把她的脸,描绘成花的颜色”(《工作着是美丽的》)。
殷红的诗歌世界又是写实苍凉的,他用笔尖不留情面地翻转世界浪漫诗意的一面,翻转被太阳照亮的一面,把世界阴影的那一面展示给人看。正如诗集其中一辑的标题那样,“有很多东西,我们不敢提及”,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的东西,我们从未提及,也不敢提及,因为害怕面对。那是隐痛啊,深藏于皮肤表层,惧怕阳光,“只有当一把刀子,深入到她的内心,才能触摸到她的隐痛”(《暗疾》)。而诗人殷红正以他的诗歌为刀,深入现实生活中背光的一面,让这隐痛在人的面前暴露无遗。
故乡是美好的,可孩子终将长大,终有离开的一天,“在我的家乡,回家的灵魂越来越少”,“能埋的人越来越少”(《抬棺人,抬着一片雪花》);而故乡将慢慢老去,故乡的美最终只能停留在回忆里,重逢在每个故乡人的梦里,“我记得村头的那棵月桂”,“记得中秋的夜晚”,“我记得那座小桥,记得走过小桥的那些岁月”(《我记得》)。亲情是美好的,给归家的人带来无数的慰藉与温暖,可生命终究敌不过时间,逆不过天,亲人终将一一离开“我”,“带我数星星的那个人,已离开多年”(《突然想起一个地方》),“我们内心悲伤,只是不由自主想起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不说清明》),而“我”,也终将有离开他们的一天,在中秋团圆的日子里,失眠,“那些圆满的日子,屈指可数”(《中年的我,已经很少看月了》)。人与人之间相遇可以是美好的,哪怕是陌生人,也能收获一份欣喜和温暖。可陌生人之间的相遇也可以是冷漠的,甚至是麻木到不顾生命。“李依依降落时张开的双臂是优美的。围观者脸上的笑容是优美的。手机直播的画面是优美的”。这是真实事件的记录——2018 年甘肃少女遭老师侵犯跳楼身亡,围观者拍手叫好开直播(《她降落的姿势多么优美》)。有些人面对艰苦的生存环境,仍然积极而快乐地活着,可也有些人迷失了方向,丢失了生活的意义,“他一辈子都在低处,在低处做人,在低处谋生,他习惯了在人世间做个低眉顺眼的人”,甚至走向死亡,“看低处灯火辉煌,想心中债台高筑,竟有一种想飞的冲动”(《向劳动者致敬》)。
故乡、亲情、生存、相遇等等事情都是人人必然经历的,无一人例外。故乡美好,却终将离开;亲情美好,可亲人终会逝去;相遇是美好,或是冷漠;生存是积极,或是消极……世界是光亮与阴影对立并存的,人们接受并陶醉于它的光亮、美好与温暖,可当它的阴影、丑恶与悲伤降临时,人无法掌控,更无法阻止,任何外在力量都无法改变。那么,当人生中必然经历的事情降临时,面对如此困境,人是否真的无路可走,坐以待毙?
面对生命困境,诗人没有听之任之,坐以待毙,而是以自己的生命姿态对摆脱生命困境进行了一次探索。
在他对生命困境的思考之中,他以文字之笔、理性之思触及了哲学的层次,触及了对生命本质的思考。光亮与阴影的不仅并存于现实时空中,在跨越时空的整个历史长河里,光亮与阴影也是并存的。诗人意识到,努力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开花、结果的所有生命在绽放了一生之后终将掩埋在时间的风沙里。一代代努力活着的生命,就像历史长河里或汇入,或消失的水滴,“关于一条河流,我们并不知晓它的全部,不能抵达它的源头,也无法计算,汇入的水滴与消失的水滴,哪一个更多”(《河流》)。这一生命本质的展示毫无疑问将人们所处世界的生命困境推向了极端,绚烂的生命也终究逃不过一死。
但恰恰是这种极端境地催生了诗人向死而生的力量,他意识到:人类无法改变世界,但可以改变看待世界的眼光。他努力以诗意的方式突出围困,以诗意的方式来认识世界和对待世界,在有限的生命中拓宽生命的广度、加深生命的厚度,为自己打开了一个太阳能照在所有事物上的世界,诗意地栖居。
一颗看透生命本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在一个太阳能照在所有事物上的世界里,尽情遨游,“在慢下来的时光里,写诗”(《渔歌子》)。他努力抓住现实中一切美的事物,哪怕是微小的,也发出光来,“我喜欢那些微小的事物,比如浩渺天空中最小的星辰,阴影中的一只蚂蚁,我喜欢它们的低调与寂静”(《那些微小的事物也会有闪亮的光芒》)。他努力发现任何现实中美的瞬间,“一只鸟从天空飞过,我抬头看时,它已飞离我的视野,留下一滴鸟鸣,一朵白云”,一只鸟飞过,诗人不在乎它从何处来,去往何处,不为它的到来而喜悦,不为它的离开而伤感,只是领略那一瞬间的美好。但他又能从当下的现实时空限制里跳脱出来,去发现超越时空的美。他去往各地旅行,发现各地的美,又把美藏进诗里:向东,散发古意的汴京,和梦里的一样美,“聚拢了日光月光与星光”,使诗人感叹道,“我已不知身在异乡”(《我与汴西湖的一次艳遇》)。向西,满是沙漠与戈壁的克拉麦里山,贫瘠苍凉,像一块肌肉被啃噬干净的骨头,可诗人看到了它的美,“在克拉麦里山,生命像沙子一样贫贱,却也像沙子一样坚强”(《克拉麦里山》)……
以诗意的方式栖居,让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已然成为一种可能。原本对立并存的光亮与阴影,各自的力量在诗意的世界里发生变化,世界里的光亮渐渐多了,照亮了阴影。看,“第一缕阳光,先爬上窗台,再慢慢探向书桌,黑暗撤退的速度总是更慢一些”(《2017 年的第一缕阳光》)。
这是诗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对诗意栖居的追寻,是他对摆脱生命困境的一次有益探索,他让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从不可能而成为一种可能,但又似乎仅仅只是一种可能。从根本上来说,这种生存困境在现实中并没有改变,事实上也根本无法改变。诗意地栖居与其说是摆脱生命困境的一种方式,倒不如说是缓解现实痛苦的一种手段。退一步说,诗意的栖居方式行之有效,而它又是一种极难达到的理想境界,诗人作为诗意化身的存在,殷红自己尚且不能完全做到,正如他在诗集中称自己是“在佛与红尘之间”的人(《密印寺的黄昏》),又何况浸染在世俗世界的普通人呢?而本文称这本诗集为一次生命困境之出路探索的原因也在于此。
但尽管如此,仍然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部用有温度的语言写作的暖诗,诗人所想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血温暖人世,让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比起结果,诗人悲悯、博爱的人文情怀更为难能可贵。在对生命困境的出路探索中,诗人内心饱含着强烈的现实情怀,他心中装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更多和他一样的有生命的个体。当他用心走进世界,他感受到了“大地的悲伤”(《九月》),听到了“石头的苦难”(《一个热爱自己的人一定有一颗草木之心》),看到了光洁皮肤下细小的虫眼,一只苹果的隐痛,缓慢而剧烈。当他看到世界只剩下“血腥味浓郁的词语”“过于热烈和冰冷的词语”和“黑暗的词语”,而他手里的词语已不够时,他呼喊道:“现在,谁也不要打扰我,我需要把身体里的铁提炼出来,去锻造新的词语,补上这个世界所缺的部分。”(《我的词语已经不够》)
诗人殷红,他真是用自己身体里的铁来写诗,以生命的姿态展示生命困境中的光亮:人类所处的世界是光亮与阴影并存的,任何外在力量都无法改变,但我们的心中要有不惧黑夜的火种,诗意地栖居,在阴影与阳光并存的世界里继续追寻光与亮。而关于诗集名看似的矛盾,不正是诗人所寄寓的美好愿望吗?愿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
①③ 殷红:《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80页。
② 殷红:《太阳照在所有的事物上》,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4页。以下所引用的诗作均来自此诗集,不再一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