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萃媛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广州 516000]
“荒诞”作为一种艺术手段,关注着深刻的现实,用残酷又戏谑的笔墨披露人生和人生存的世界。《第七天》的荒诞,建立在社会新闻事件的重新编排之上,是借鬼魂游历而串联起已经融入作者意识与再创造的新闻素材。
鬼魂叙事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更为全面、完整的人物形象,也使事件的全貌得以展示,建立了一个比真实世界更透明又更荒诞的文学世界。这种以鬼魂来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或者叙述者的方法,在小说创作史上并不少见。以国外为例,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第一节中写主人公一家被鬼魂纠缠。以国内为例,在陈忠实先生笔下,《白鹿原》中追求爱欲自由的田小娥用鬼魂将白鹿原闹得鸡飞狗跳,呐喊出女性在男权社会以及封建伦理道德压迫下的愤懑;在莫言先生笔下,《生死疲劳》中被冤枉而死的地主西门屯六次轮回成畜,彰显了中国农民在患难中的乐观精神与顽强生命,展现了中国社会五十多年来纷杂而苦难的蜕变历程;在余华先生笔下,《第七天》中的主人公杨飞死后七日游走在虚幻世界,从不同角度描述了一个又一个荒诞故事,借这个世界的诡异唤醒人们对荒诞现实的反思,以期呼唤亲情、爱情,唤醒对社会的关怀与爱。
从社会背景来说,中国社会有着深厚的宗法制文化,敬奉神灵,素来讲“敬鬼神而远之”,对待神灵有尊崇与畏惧。对于余华而言,《第七天》延续了对小人物悲苦生存状态的关注,并将目光转向社会,试图借鬼魂之口建立一种在真实之上的真实。在《新民晚报》的采访中,余华认为作家无论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描写现实都要保持距离,“在《第七天》里,我从一个死者角度来描写现实世界,这是我的叙述距离”,“《第七天》是我距离现实最近的一次写作”,“近才能更真切地理解现实、抵达现实”。通过杨飞等鬼魂娓娓讲述其生前死后的遭遇,现实与阴间两相照应,小说以此映射着现实,又以鬼魂叙事与现实拉开美的距离。当余华不断地用极具诗意的笔触,构建着所谓的“死无葬身之地”时,他的叙述正直面现实。如洪治纲言:“我们甚至可以说在《第七天》中,所有关于阴间世界的理想性建构,只是一种声东击西的表达,一个创作主体用来观察社会、审视现实的视点。”鬼魂,是余华接近现实世界的一个通道,是余华取材于现实而又尝试超越现实的途径。
从现实世界取材来创作,已经是文学家们常用一种创作方法。徐岱先生说:“小说的发生源头是和其他文艺样式分享的神话与史诗,它的发生雏形确是由其独占的你是记事与新闻纪实。”雨果从现实取材,从而塑造了《悲惨世界》里冉·阿让这独一无二的文学形象。
在《第七天》里很容易找到一度占领了各种媒介新闻版面的社会事件,如南京商场失火案、杭州卖肾车间、佘祥林杀妻冤案、杨佳袭警等。面对数量庞大的新闻,余华凭着自己对社会敏锐的观察从中抽选出了部分,如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被选取的“一瓢”,反映着社会热点投射入作者内心所激起的水花,包含着作者审视现实生活时所持有的态度。然而,要使小说的情节内容具有生命力,还需要作者对新闻素材进行提炼,涂抹上个人色彩。《第七天》正是经过了作家缜密思考与语言文字润色的再创作。
《第七天》塑造了一系列人物,描绘了这些人物在自身命运中的挣扎。无论是身世离奇的上班族杨飞,还是才貌出众的李青、死于癌症的老好人杨金彪、正直善良的妇女李月珍、远离家乡的饭馆老板谭家鑫、贫穷相爱的鼠妹情侣……他们是构成这个社会的大部分。他们都是努力活在属于自己阶层的小分子,但也是被掌权者轻易摆弄的小人物,他们身上的闪光点被现实世界的黑暗迅速淹没。这些小人物本来只是匆匆忙忙出现在新闻里,人们一瞥而过,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恰是余华在社会新闻事件的基础上,运用纯净的笔墨加以想象创造,才为这些奔走在社会底层默默无名的人搭建起较为完整丰富的生活背景。这些社会新闻事件中的个别,经过余华的描摹填充,成为一个个鲜活具体的角色。
余华保持了关注小人物命运,以及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这一特色,使《第七天》成为由一批立体形象的人物组成的具有荒诞色彩又直面残酷人生与社会的作品。《第七天》中的小人物,是社会的某个群体,同时也是我们自身,在他们身上,有着中国人的当代困惑和求生痕迹,也有着中国社会的现况与演变历程。
加缪曾说:“人和他自身的处境即生命、世界的分离和冲突,仍无可避免地成为所处世界的一个外人,这就产生了人的荒诞感。使这种荒诞感成为其荒诞的,是人在这种荒诞中的抗争。”余华书写荒诞下的温情,对世人而言是一种慰藉、一种遗憾,也是一记警钟。
亲情是贯穿整本书的感情。而书中最让人唏嘘的却是没有实际血缘关系的亲情,如杨金彪和杨飞。
杨飞生前到死后的七天都在寻找杨金彪——他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四十一年前将他从铁轨救起并养育的人。杨飞去了杨金彪捡到自己的火车站、杨金彪抛下自己的孤儿院、杨金彪的家乡……去所有可能的场所寻觅。最终他在饭店事故中丧生,又开始了死后在阴间七日的寻觅。七日来杨飞为寻找杨金彪不停奔波,杨金彪则寸步不离殡仪馆等待杨飞。
杨金彪曾抛弃过杨飞。他爱上一个女人,想与她组建家庭,把杨飞留在孤儿院门口,觉悟后他蹲在路上哭,决定不再因为任何事情离开杨飞。这是他一生的内疚,死前他独自前往孤儿院寻找那块当初杨飞坐着等他的石块。在那个石块上,这位愧疚的父亲被流浪汉抢去一生最体面的铁路制服后衣衫褴褛地瘫坐在地,并在病痛的折磨下永远合上了双眼。同一个位置,几十年前一个小男孩确信父亲回来接他而不敢离开,几十年后一个老年人完成心愿后无法离开。这对父子相互间的信任与不舍跨越了时间,感动之余,余华插入流浪汉抢劫这一荒诞情节,使杨金彪的死亡在悲情之余,多了几分让人难以言喻的哽咽。这些情节奇异怪诞,让人在荒诞中品味杨金彪与杨飞这种在人世间罕见的经历、难得的情谊,直面当下现实亲情的薄弱。
杨飞曾离开过杨金彪。大学毕业后,他被亲生父母找到,并带到他从未生活过的故乡。平日看着和睦的一家在争吵之际露出丑恶嘴脸,仿佛他们平日的亲和是用一张利益联结的细绳维系的,缺乏亲情本该有的真实温度。这些情节在余华笔下显得鸡飞狗跳又显得无比平常,仿佛这就是我们生活中该有的闹剧——一场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却实际存在的闹剧。杨飞在这个家庭待了二十多天,在一个平静的早上,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说:我要回家了。
“家”在这里,不单是血脉的维系,更是平淡日子里的柴米油盐,可互见难堪又可相互包容,需要一人拿出一点搭建生活。余华笔下的亲情,超于血脉,立于情感,牢靠温暖,却因这份温暖并非来自于血脉至亲,让人更加感慨。回看现实,回看当下,本该是最纯粹且坚固的亲情却因利益而显得复杂并脆弱。许多家庭虽然有着实实在在的血缘,用着同一个姓氏,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彼此间却是熟悉的陌生人。余华用并无血缘的杨氏父子来呼唤人们建立真正的家庭——拥有血缘之上的相互关爱的家庭。“杨飞与养父和乳母之间的亲情是整部小说最感人的理念,也是余华重建‘善良’时留给人间或者读者们最温暖的底线”。从这个角度看,余华正是用并无血缘的杨氏父子来呼唤人们建立真正的家庭——相互关爱的家庭。杨氏父子超越血缘的紧密联系、互相关怀,以及杨飞与亲生家庭之间的陌生,余华用这种不经意间的对比让我们直面部分以血缘为掩护实则薄弱的亲属关系,呼唤血缘之上的相互关爱。
《第七天》提及的爱情主要有李青和杨飞、鼠妹和伍超这两段相似又相反的爱情。同在于他们怀揣着真情而开启的爱恋;异在于当真情与权益相撞时的选择。
李青聪明美丽,她明白那些对她献媚的男人有所图,于是她看上了平凡但诚挚的杨飞。然而她仍渐渐屈服于名利,背叛了诚挚的感情,很快从人生“顶峰”滑落。
俗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鼠妹、伍超生活在城市中狭小的地下室,是喘息在黑暗中的鼠族。两个人的工作换了又换,依旧收入微薄。贫苦中他们依旧仅仅握住对方的手,相互扶持,而不是埋怨对方。鼠妹离世,伍超悲痛欲绝,决定卖掉自己的一个肾来为鼠妹做最后一件事情——买一块墓地。和其他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来卖肾的人不同,伍超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孩、心中的真情而做出牺牲。
《第七天》里的爱情,绮丽的故事里书写现实,揭露现实时又赋予其属于想象世界的怪诞,“这里现实与荒诞互指,有时是将现实的荒诞置于虚幻的荒诞之中构成反讽,用虚幻的荒诞解构现实、否定现实;有时是荒诞成为现实的意指,荒诞在现实本身”。生活压力、物质追求,让一对对恋人不得已直面现实,直面房子问题、车子问题等。这些问题密布现实,像一颗颗荆棘扎根土地,有多少真情可以毫发无损地穿越荆棘而生存?真情,有时甚至成了“愚蠢”,成了未看清生活艰苦的年少无知。余华借以叙述小说人物悲惨爱情世界的同时,敲打芸芸众生的精神世界,“针砭抨击的是当下社会爱情的功利化、物质化和工具化倾向”,向世人呼唤珍惜真情。
鲁迅先生早已指出:“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的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新闻如浪花层层卷席人的感官,群众争先恐后地发表言论,看似对事件十分关心,实际上大多数人只是匆匆一瞥新闻,不费吹灰之力制造了一场场压倒当事人的“热浪”。其中有多少真正了解了事态,又出于对他人由衷的关怀而发表负责理智言论的人呢?
《第七天》里,鼠妹这个鲜活漂亮的生命想跳楼时,群众没有劝慰反而开始直播与调侃。这是她个人的悲剧吗?这是社会的悲剧,是人心的悲剧。鼠妹头脑简单,但也是个思想单纯的人,她的死亡在某种程度上与死前给她“出谋划策”的“热心”网民和站在楼下等待她跳下可看一场跳楼直播的人群有关。从本质上说,他们都是冷漠的看客,用一个鲜活的生命调味自己平淡无奇的日子,只要他们的猎奇心理得到了满足就会心满意足地散去,别人的狼狈与命运并不是看客最关心的。
看客制造了一场场热闹,也置身于热闹中。他们事不关己地对人事评头论足,却不知那是自我编织的牢笼。在牢笼里,群众享受着热闹,将自己的惨烈暂时忘却,将自己的道德良知浸泡在狂热中,直至热浪消散,留下一地零零碎碎的同理心和实实在在的冷漠。看客有时比悲剧的制造者更加可恶。悲剧的制造者或许酿就的是某个人的惨淡,而冷漠的看客却是在消费悲剧,在制造着一场更为大型的悲剧。怪不得鲁迅先生要说:“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得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喝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阿呀’,活的高兴着。”
面对一些社会事件,群众或在网上群情激昂,或走上大街游行示威。他们愤怒,这是社会一分子应有的责任意识;他们噤声,或源于势力压迫金钱收买;他们闲谈,体现着小民众独善其身的局限。余华没有用愤怒的语调去描写这些,他轻描淡写,却在陈述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这是否颇有点鲁迅小说《药》里那些为血馒头喝彩的群众的意味?老栓等人仍存于当世!何其悲哀!我们轻描淡写逞一时之快批判他人冷漠时,我们这种不假思索的言论其实对于当事人而言也是一种冷漠!这种冷漠,把当事人变成笼子里的表演者,而冷漠的看客,则是处在笼子外和更大的笼子内的表演者,共同导出一出“社会冷漠”的悲剧!
通过《第七天》一众生前为小人物,死后甚至连一块专属墓地都没有的鬼魂的见闻,读者可翻阅一个男子的一生、一群底层老百姓的生活片段,品味现实新闻经过文学再创作后呈现的戏谑。余华点中的,就是这个时代处于最底层的小人物的命运,也通过这些悲苦的小人物,将经济高速发展、正在崛起中的中国社会的疼痛写得透彻入骨。在看似简单的现实取材表层下,余华不断将社会血淋淋的现实以奇异姿态涌入读者眼眶,试图挖掘社会秩序的诡异以及人的精神缺失,更是沉重地叩醒人们对爱的反思。余华“敢于面对当代文学中最为困难也是最应该具有的一种写作——以文学直面当下现实生活,冲破多数小说的‘安全’审美距离,从‘历史’返回到‘当下’,同时又呈现出一种面向未来历史负责的态度”。这种态度,是通过荒诞敲响警钟——至美至纯的爱的追求。对于亲情,要有血缘之上、发自肺腑的相互爱护;对于爱情,要有物质之外、纯粹干净的真挚情义;对于社会,作为社会一员,请给予他人真正的关怀,不要让冷漠成了社会的主色调。
那里充满友爱,充满平等,充满富足。
那里可以是不久后的现实世界,而非只存在于荒诞下的温情。
① 余华:《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74页。(文中所引《第七天》原文皆出自该版本,页码不再另注)
② 洪治纲:《寻找,是为了见证——论余华的长篇小说〈第七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11期。
③ 徐岱:《小说叙事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④ 刘江凯、胡佳倩、周紫渝:《发现并重建“善良”——余华〈第七天〉的“经典”与“当代”问题》,《南方文坛》2014年第2期。
⑤ 王达敏:《一部关于平等的小说——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4期。
⑥ 陈心哲:《暴力与荒诞——〈第七天〉的叙事印象》,《安徽文学》2014年第11期。
⑦⑧ 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63页,第366页。
⑨ 周明全:《以荒诞击穿荒诞—评余华新作〈第七天〉》,《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6期。
⑩ 刘江凯:《余华“当代性写作”的意义:从〈第七天〉谈起》,《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