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国名大月氏、安息、条枝考释

摘要：《史记·大宛列传》对大月氏、安息、条枝三个西域邦国作了具体叙述。这三个邦国名称用汉语书写，反映的是以中土为本的文化理念。月氏指月亮降落的地方，亦即西方边远地区。氏的本字指人手提着物品，衍生出下行、降落之义。月氏应读字的本音，不必改音别读。安息是太阳西落引发联想而产生的名称，由日落西方联想到有生之属的休息，是先秦时期就已经形成的思维模式，许慎则直接把西字释为栖息。作为西域邦国的安息，确实国泰民安。条枝作为邦国名称，取象于它位于西域的西部边缘，它的小君主林立，以及它所处的附属国地位。

关键词：西域国名;生成根据;大月氏;安息;条枝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古丝绸之路文献的名物研究”（2018VJX023）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9-0084-04

一、释大月氏

《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张骞出使西域途中被匈奴扣留长达十多年，他从匈奴那里逃脱之后，首先到达大宛，然后依次到达康居、大月氏，最终从大月氏出发到达大夏。大月氏是张骞在西域亲身经历的重要邦国，《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① 司马迁对大月氏的来龙去脉、活动地域交代得颇为清楚，为考察月氏之名的含义提供了有利的证据。月氏部族最初活动在今甘肃敦煌、祁连山一带，处于当时中土的西部边缘，对此，先秦文献保存了相关信息。《逸周书·王会解》所附《商书·伊尹朝献》列举北方和西北方位向殷商王朝进贡的十三个邦国，月氐是其中之一②，这些邦国均处于中土边缘地带。月氐即月氏，指的当是活动在敦煌、祁连山一带的游牧部族。《山海经·海内东经》记载：“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之国。”郝懿行称：“《伊尹四方令》云：‘正北月氏。氏、支同。”③ 郝氏所说的《伊尹四方令》，就是前边提到的《逸周书·王会解》所附《商书·伊尹朝献》。月氏，或作月支。月氏国位于流沙之外，《山海经》反复提到流沙，绝大多数位于中土西部遥远的边缘地带，那里是月氏部族最初的活动地域。

月氏本是居于中土西部边缘的部族，月氏之名是用汉语加以表述的称谓，因此，可以从这个名称所用汉字的音、形、义切入，考察它得以生成的根据。月指月亮。《说文解字·氏部》：“氏，巴蜀山名，岸胁之旁著欲落堕者曰氏。氏崩，闻数百里。”段玉裁注：

，小阜也。著，直略切。小阜之旁著于山

岸胁，而状欲落堕者曰氏，其字亦作坻、亦作

氐。……古经传氏与是多通用……故知姓氏之

字本当作是，假借氏字为之，人第习而不察耳。④

许慎把氏字释为山体即将滑落之义，段玉裁贊同这种解释，并且进一步指出，氏乃是的假借字，本字应为是字。段玉裁的推断已经被近代以来的古文字研究所证实。赵诚先生称：“氏，或写作阝氏，左右无别，均象人提着东西之形，当为提之本字。氏借用为姓氏之氏以后，才用‘是字来表示提义，最后加手旁作‘提。”⑤ 氏是提的本字，开始阶段用作动词，表示人的手提着东西，由此引申出一系列相关的意义：

古书中氏和是通用。可知二字古音相通。

则氏就是提的初文。凡提物，物必在下，引申

氏有下义。《说文·七上·日部》“昏”下云：

“氐者，下也。”明氏和氐是一个字。氐孳乳为

低、底。许慎所谓“岸胁之旁著欲落堕者曰氏”，

这是下义的具体运用，并非造字的初意。⑥

氏字的本义是人用手提着物品，由此衍生出低、底等义项。氏，或作氐。氏字有下行、降落之义，由此推断，月氏这个名称表示的是月亮下行、降落之义。这个部族名称的由来，与月氏部族最初活动在今甘肃敦煌祁连山一带密切相关，因为那里是当时中土的西部边缘。古代先民以朴素的直观面对天体的运行，他们的时空观念很大程度上以太阳、月亮的运行轨迹为依托。西方是太阳、月亮降落的空间，因此，在先民的想象中，遥远的西方就是太阳、月亮的归宿。《山海经·大荒西经》所涉方位始于西北海外，终止于西南海之外，是以遥远的西方边缘地区作为空间背景。在这个板块中依次出现六座“日月所入”之山⑦，从“丰沮玉门”到“大荒之山”，覆盖绝大部分西部空间。先民把遥远的西部边缘地带认定为月亮降落的空间方位，月氏部族初始阶段活动的区域，正是先民想象的月亮降落的空间方位，从字面意义理解，月氏表示的是月亮降落之义，这个部族活动在月亮降落的地方。那里是月亮的归宿。

把遥远的西方边缘之地视为月亮的归宿、故乡，这种表述方式在后代诗文中经常可以见到。南梁简文帝萧纲《大法颂》称：“西瑜月窟，东渐扶桑。”⑧ 所谓的月窟，指月亮栖息之处，那里是大地的西部边缘。唐代张说的《送赵顺直部郎中赴安西副大都督》诗云：“月窟穷天远，河源入塞清。”元代耶律楚材《过阴山和人韵·再用前韵》诗：“西望月窟九译重，嗟乎自古无英雄。”这里反复提到的月窟，都是用以指代遥远的西部地区，这与月氏作为部族名称的生成根据和机制是一致的。

《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月氏部族被匈奴打败后，迁移到葱岭以西的称为大月氏，留在原地的称为小月氏。这里的大、小之称，是以距离中土远近所作的划分。《诗经·小雅·大东》有“小东大东”之语，清人惠周惕作了如下辨析：

“小东大东”，言东国之远近也。《鲁颂》

“遂荒大东”，笺：“大东，极东也。”⑨

惠氏所作的辨析是可取的。所谓的大月氏，指距离中土遥远的月氏部族成员;小月氏，是指距离中土较近的月氏部族成员。

月氏作为邦国和部族名称，指的是月亮降落的空间区域，暗指遥远的西方边缘地带。月指月亮;氏，降落之义。按理来说，这个名称的两个字都应该读它们的本音，能够从音、形、义的关联上得到合乎逻辑的解释。然而，汉代以后对这两个字所作的注音，却使问题变得复杂化。《汉书·张骞李广利传》提到张骞出使月氏，颜师古注：“月氏，西域胡国也。氏音支。”⑩ 对于《汉书·西域传》出现的大月氏，颜注亦称：“氏音支。”{11} 颜师古认为氏音支并非毫无根据，古代文献确实有的把月氏写作月支，如前边已经提到的《山海经·海内东经》就是如此。然而，月支只是月氏的又一种称号，支、氏读音相近，但不能断定氏音支。尽管两个字上古音同属支部，也不能作为氏音支的根据。《说郛》卷八十五引释适之《金壶字考》曰：“月支，月音肉。”{12} 月字读为肉，这种情况在古代早期文献中确实有案例可寻。桓谭《新论·琴道》：“宫中相残，骨月为泥。”古诗《孤儿行》：“拔断蒺藜肠月中，怆欲悲。”这两处出现的月字指的是肉，故读为肉。月氏作为邦国名称，前边冠以月字，指的是月亮，没有读为肉的必要。由于上述注音对月氏二字改读别音，给后代造成混乱。当下几部权威的字书，对这两个字的标音就不相一致。因此，对于作为邦国名称的月氏，在读音上应该回归本字，而不必改音另读。唯其如此，月氏所包含的月亮降落之义才有可能不被遮蔽。

二、释安息

《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13} 大月氏在葱岭以西，安息又在大月氏以西数千里，地处伊朗高原东北部，可以说是距离中土极其遥远的西域邦国。

安息作为西域邦国的名称，与该国处于极远的西方之地直接相关，是先民由太阳落在西方这种自然现象所引发的联想。安息，顾名思义，指的是安处、安静地休息。相传产生于唐尧时期的《击壤歌》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14} 这里叙述的是农业文明所形成的先民生存状态，所谓的“日入而息”，指的是太阳降落在西方而人們进入歇息状态。《诗经·王风·君子于役》首章有如下诗句：“鸡棲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15} 夕阳西下之际，鸡栖息在窝中，牛羊从牧地返回，征夫由此感慨自己在外服役没有期限，不得休息。这是由夕阳西下引出有生之属的休息事象。随着时间的推移，把太阳降落的西方与有生之属的安居休息联系在一起，成为古代先民固定的思维模式。《尚书·尧典》有如下记载：“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孔安国传云：“昧，冥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昧谷曰西，则嵎夷东可知。此居治西之官，掌秋天之政也。……宵，夜也。”{16} 在《尧典》的这个段落中，方位的西、季节的秋、一日之间的夜晚时段，被整合到同一个系列之中，而与上述时空维度相对应的是“厥民夷”。夷有陈列、安放之义，这里的“厥民夷”用的是此种义项。与西方相对应的是秋天，是农作物收获的季节。百姓把收获的农作物进行晾晒，亦即陈列开来，这是“厥民夷”的第一种含义。与西方相对应的时段是夜晚，古代先民日入而息，把自身加以安放进入休息睡眠状态，这是“厥民夷”的第二种含义。《尚书·尧典》的上述段落，构建的是一个严密的人与自然同步运行的构架，其中与西方、夜晚相对应的是“厥民夷”，人自身处于休息状态。

《周易·说卦》把八卦与八方及一年的八个时段相配，其中有如下论述：“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说言乎兑”。李鼎祚集解：“秋分，则兑王而万物所说。”李道平称：“兑，正西之卦，位在八月。”{17} 与兑卦相对应的季节是秋，空间方位是正西，与之相配的自然现象是“万物之所说”。这里出现的说字，用的是它的特殊义项。《诗经·召南·甘棠》第三章：“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毛传：“说，舍也。”{18} 说，指停留、休息。《诗经·鄘风·定之方中》：“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程俊英先生注：“说，通‘税，休息。”{19} 说有表示休息的义项，《说卦》称兑卦表示的是“万物之所说”，即万物处于休息状态，而与之相对应的是仲秋、西方，这个时段的中土万物确实已经停止生长，处于休息状态。

从《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到《尚书·尧典》，再到《周易·说卦》，都是把太阳降落的西方与有生之属的休息联系在一起，这种思维模式在《尧典》、《说卦》中已经固定化、体系化。

《说文解字·西部》：“西，鸟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鸟棲，故因以为东西之西。凡西之属皆从西。棲，西或从木，妻。”段玉裁注：“下象巢，上象鸟，会意。……鸟在巢上者，此篆之本义。”{20} 许慎把西释为鸟在巢上，亦即栖居休息之义，认为西是栖的初文。许慎、段玉裁通过对西字的构形加以认定，把它释为栖息，其中隐含的时间背景是太阳降落的夜晚。

由太阳降落的西方联想到有生之属的休息，这是从先秦到汉代一以贯之的思维模式和理念。对于这种理念所作的展示，有的通过诗歌意境，有的采用哲学阐释，还有的是从文字构形切入。这种理念根深蒂固，所作的展示是多角度、全方位的。

西域邦国安息距离中土极其遥远，位于西域的偏西部位。由此而来，中土人士由这个邦国所处的地理位置自然联想到太阳的西落、夜晚的来临、人的休息睡眠，故称其邦国为安息。这是该邦国名称由来的主要原因，反映的是以中土为本位的地域理念，以及中土思维方式的特征。

《史记·大宛列传》对安息还有如下记载：

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

如大宛。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

大国。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

国数千里。{21}

安息是《史记·大宛列传》所载的西域最大的邦国。“其俗土著”，百姓过着定居生活，而不像大月氏那类游牧部族随畜移徙，逐水草而居。安息以农业为主，酿酒业发达，还有商业网络，车运船载可以到数千里之外进行商品交易。这个邦国的百姓安居乐业，社会稳定，称为安息可谓名副其实，这是邦国名称得以生成的又一个原因。

三、释条枝

《史记·大宛列传》记载：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

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瓮。人众甚多。往往

有小君长，而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22}

《史记·大宛列传》记载的西域诸国，条枝位于最西端。它临近西海，亦即地中海，当在今土耳其一带。这个位于西域西端的邦国称为条枝，是用表示树木的术语作为邦国的名称。条和枝对于树木而言处于哪个部位、何种形态？这是解读该国名称由来首先必须弄清的问题。《说文解字·木部》：“枝，木别生条也。从木，支声。条，小枝也。从木，攸声。”段玉裁注：

《草部》曰：“茎，枝主也。”干与茎为草

木之主，而别生条谓之枝。枝必歧出，故古枝、

歧通用。……《毛传》曰：“枝曰条。”浑言

之也。条为枝之小者，析言之也。{23}

条和枝均指树枝，条是树枝中的细小者。西域邦国的名称是条枝，可以从三个方面探讨这个名称得以生成的根据。

首先，这个名称的生成，取自该邦国所处的地理位置。所谓的枝和条，是由树干所生出，对于树木而言是歧出，也就是旁逸斜出，处于树干的外围。在《史记·大宛列传》记载的西域诸国中，条枝处于最西端，处于西域的外围。这与树枝处于主干的外围有相似之处，故以条枝称之。

其次，《史记·大宛列传》称条枝“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在这个大邦国内部包括许多小邦国，小邦国也有自己的君主。这个西域邦国不是大一统的郡县制，而是松散的联邦或邦联，这是把它称为条枝的原因。因树木的枝条代指中央朝廷以外的政治势力，《韩非子·扬权》篇采用的就是这种表述方式。{24} 韩非子把国君比作树干、树根，而把国君的公子及宗族比作樹的枝条。他主张削减公子及宗族的权势，犹如修剪树木的枝条，不能任其滋蔓。枝条指国君之外的政治势力，而西域的这个邦国虽然也有名义上的共主，实际上却是“往往有小君长”，犹如树木的枝条繁多，因此称为条枝。

最后，树木的主干和枝条所处位置有内外之分，所起的作用又有主次之分，树干是主导，枝条附属于树干，是树干所生出。《史记·大宛列传》明确记载，条枝被“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条枝是安息的附属国，受安息的统辖支配，这与树木的枝条附属于主干有相似之处，这是枝条作为国名的又一个原因。

四、余论

《史记·大宛列传》对大月氏、安息、条枝所作的记载，主要信息当是张骞出使西域返回中土之后所提供，三个西域邦国名称，也应当出自张骞之口。

月氏作为部族名称，先秦文献就已有之，这个名称最初指活动在当时中土西部边缘的游牧部族，是以中土为本位而生成的名称。随着月氏部族的西迁，这个名称也被带到西域，成为邦国名称，并有大月氏、小月氏之别。安息、条枝作为西域邦国名称不见于先秦文献，是张骞出使西域所作的命名，反映的还是以中土为本位的理念。

月氏、安息、条枝作为西域邦国的名称，它们的生成均与各自所处的地理位置密切相关，而月氏、安息两个名称与月亮、太阳的西落直接相关。这三个名称所蕴含的物类事象，有太阳、月亮的在西方降落，亦即与之相伴随的人和动植物的生命活动，还有树木的结构形态。这三个西域邦国名称具有朴素直观的色彩，又不乏先民的想象、联想，其中渗透先民天人合一的理念及生命哲学意识。

大月氏作为西域邦国名称的缘由，主要是这个部族活动在距离中土遥远的地区，原因是单一的。安息、条枝作为西域邦国名称的缘由，除了它们所处地域偏西之外，还与这两个邦国的政治、经济状况相关联，可见邦国名称的生成有多种因素在发挥作用。

注释：

①②{13}{21}{22}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61、3162、3162、3162、3163页。

③⑦ 参见袁珂：《山海经校注》，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380、453—472页。

④{20}{23}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28、585、249页。

⑤ 赵诚编著：《甲骨文简明词典——卜辞分类读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17页。

⑥ 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页。

⑧ 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023页。

⑨{15}{18} 参见王先谦撰：《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28、318、89页。

⑩{11}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687、3872页。

{12} 陶宗仪编：《说郛》，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第176页。

{14} 沈德潜选：《古诗源》，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页。

{16} 参见孔颖达：《尚书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19页。

{17} 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695页。

{19} 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9页。

{24} 参见陈其猷：《韩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70页。

作者简介：李炳海，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特聘教授，山东曲阜，273165。

（责任编辑  刘保昌）